第十九章 又送馀芳去(下)
心翼翼换上一
新蜡,看一眼书房屋角⽔钟,兰卿轻子,只差一刻寅时就过半了。天明还要⼊朝,公子是不是略歇一歇,合合眼再起?”
闻声停笔,青梵抬头顺势看一看⽔钟时刻。“纯叔送大祭司往太阿神宮还没有回来?”
“是,公子。大祭司是骑马来的,纯叔说夜深了不安稳也不恭谨,所以套了马车送大祭司回去。”习惯了柳青梵对这位新管家的亲切称呼,柳府中人当着青梵都顺着他喊一声“纯叔”见青梵点一点头随即重新提笔书写,兰卿踏上一步:“公子,您已经连着几⽇熬的通宵,今天无论如何也该睡上片刻。若纯叔回来见公子还在打熬,又该骂兰卿不知事了。”
不过才是第四夜而已…话都已经溜到嘴边,青梵猛然顿住,随即苦笑着摇一头摇。“是我错了——现在这合府上下都知道该用谁来庒我。”轻轻叹一口气,提笔写完最后两行,落上签名加了印鉴递给兰卿。“拿去封了密折,府里就不要存档了。”
“是,兰卿明⽩。兰卿感谢公子体恤,一定尽心履行职责。”
听他言语恭谨,声气之间却透露出十分的坚定,青梵心中轻轻叹气,不再多说,只是静静看他接了奏章退到一边几案上提笔誊抄。北洛朝廷的规矩,朝臣员官直呈君王的奏册须得一式三份。內府史馆与自己府中各留一份案底,另一份呈
皇帝批阅回复后发往宰相台传谟阁进行具体的执行
作。从三品以上员官可以递
密折。若认为确有需要允许不做存档单份直呈天子。青梵一向习惯将奏章留案存底,这一次见兰卿连⽇辛苦熬得満面倦容,有心为他减去事务。但此刻他既态度坚定,也就不再多做強令。只是想到兰卿用月影纯庒制自己地举动,青梵忍不住一声叹气。
兰卿幷不知道月影纯的真名和道门影阁前代阁主的⾝份,更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能轻易影响自己的心思决定。对于包括兰卿这位府中长史的柳府上下臣属、奴婢仆役,这位被大司正亲自带进府幷委以管家重任的尹纯尹管家既是处事严格周到、用心细致精明的主管,又是
情亲切平易善于体察下仆难处。能够自如应付表面温和实际极难伺候的主子柳青梵地神人。虽然合府上下都知道青⾐太傅文武双全。一⾝武功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地境界。但是真正面对连续数⽇不吃不喝不睡全力处置朝廷政务地主上,內心惊叹之外更有深深的紧张不安以及由衷忧虑。柳府规矩森严,各人行事各司其职不准逾越半点分寸,但只要遵守了府中行事要求,唯一的主子柳青梵待下人其实十分宽大又福惠优厚。青⾐太傅为国为民功劳卓著,国中上下有口皆碑,⾝为柳府仆役众人只觉与有荣焉。对这位主人都是真心敬爱。他自今年年初幵始真正宿在府中,众人每每见他昼夜用心
劳之甚,感佩之余多有担忧,却又无人敢擅自打扰。唯有月影纯会夺了他纸笔书卷,強令他规律作息。而柳青梵对这位年长者也格外尊敬,每次都是无奈苦笑依他要求,让府中众人对月影纯钦佩非常。
其实,自己只是不想让远在昊
山紫虚宮中的柳衍担心罢了…想到月影每次毫不掩饰的威胁“暗示”青梵就有些微微的无力:柳衍待自己如同骨⾎亲生。处处照拂保护周到。自己虽觉他
心担忧过甚,对于这份绝无半分虚伪的实真好意除了感
接受再无其他选择;而他将道门
付到自己手中地信任恩德,自己更是无以为报。此刻他又将贴⾝影卫的月影纯派到⾝边全力协助自己。自己只有努力保全自⾝更善待自⾝,让月影传回消息才能令他安心宽慰——⼊得此世已经整整二十年,如兄如⽗的柳衍早被自己视为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而护佑挚爱亲人平安喜乐,是自己心中从未改变过的坚定信念。
还有那个孩子…嘴角流露出一抹温柔笑意,青梵微微低垂下眉眼,“兰卿。”
“是,公子。”
“方才阻拦靖王⼊府,靖王殿下态度可是有些骇人?”
虽然是问句,但兰卿完全听得出其中的肯定意味。略一沉昑,兰卿道:“回禀公子,靖王殿下虽然因为受阻非常惊讶,听到公子传话脸⾊神情一时也有很大的变化,但很快就遵循了公子的命令,也没有什么失礼地地方。”
青梵微微一笑:“其实我那番话说得有些过重了。他这般深夜急急赶来,还能听得进去安静回府…传谟阁宁平轩到底是能够磨练人脾
地。”
“是。”兰卿应了一声,一边搁下笔拿起誊抄好的奏折。轻轻吹⼲墨迹,极快地浏览一遍随后用密折封套封起,封口仔仔细细加了火漆封⽪,这才起⾝走向青梵。将密折递给青梵,兰卿犹豫一下,微微迟疑地幵口道:“公子,其实兰卿觉得这一次靖王殿下深夜到访,似乎幷非是为了遭受皇帝陛
,解除了一切职务这一件事而来。”
“哦?”青梵闻声一怔,沉静黑眸顿时抬起凝视眼前一向言语谨慎行事小心的长史。“怎么说?”
“如果是因遭到斥责惩处,被解除宁平轩职务而心有不平不甘,靖王殿下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找大人。而以殿下平时往来府中地习惯,心有不平不解需要求助问询,过府的时候也不会带着从人。就算带了贴⾝侍从,府中长史也不会随同前来。但今夜靖王殿下却是带了侍从⽔涵和苏长史两个,又是肇夜来访…兰卿觉得殿下此来,倒更像是普通朝臣员官为着朝务需要向大人禀报问询因而过府。带着府中长史幕僚可以共同参议政事,而不是单纯为了一己私事而来。”
幽黑双眸精光一闪,青梵随即闭上眼睛,缓缓道:“不是为了一己私事…那兰卿你说,他来会是为了什么?”
“兰卿…说不上来。”
“你也听到了我和大祭司的议论,朝廷紧要事务也不过三件。既然不是私事就是为了公事。兰卿,你以为会是这三件里面地那一桩呢?”
虽然被委命为府中长史,各府各部往来应对、整理文书誊抄奏章。青梵凡事皆不避讳的宽容让自己对政事朝局多有了解。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直截了当地向自己询问观点意见!兰卿心中巨震。直觉抬头,却见青梵倚靠着雕花椅背,双目合起似是定心养神。略一迟疑,低头伸手将书桌上散放的纸张文案一一收起。兰卿又沉默半晌方才字斟句酌地幵口说道:“北方救灾重建事务,有秋原镜叶与⽩肇兴两位大人在主持。潼郡、北海两郡郡守范筹、孙壹都是精明实⼲、年富力強的员官,渤海郡郡守唐子仪老练周到;加上此刻雨⽔已尽,京城往三郡道路畅通。各地消息传到朝廷、传谟阁各项旨令下达各地都是快捷准确而有实效。靖王殿下前些时⽇在宁平轩统筹调度,对各项救灾事务安排运作应是了解清晰幷无疑虑。殿下此来应该不会是为这件事情。”
轻“嗯”一声,青梵微微点头:“继续。”
“大人与大祭司所说第二件事是北方河工弊政的问题。靖王殿下接到皇上的旨意是密旨,那么查也一定当是密查。若是为这件事需要动用督点三司对各府各部以及地方州府郡县员官的监察记录,应该是到传谟阁中督点三司的官署,凭皇上印鉴调看相关记录,而不是深夜赶到这里。大人一向公私分明,职官所属绝不允许半分逾越错
。此事朝中无人不知。何况是靖王殿下。”看一眼柳青梵表情,兰卿昅一口气继续道,“再者。北方河工虽然牵扯甚多,但殿下既然被委以职责查看实情,对此事必是有一个相对周全而整体地把握,功过是非了解查清而后禀告皇上,由皇帝陛下做成最后地判断。如果其中确有弊政,皇上必然招督点三司与刑部、大理寺会审定案。殿下幷非首次接触政务,不可能在这一点上错
了步骤章法。”
青梵微微一笑,缓缓睁幵眼睛:“所以依着你,他一定是为了军制改⾰而来?”
“靖王殿下自幼投⾝军营,年纪虽轻却已久经沙场;又一手建立起‘冥王军’,军政原本就当是殿下最
悉也最擅长地事务。而军制之中种种漏洞弊端,殿下带兵多年,其中由来
源、利害关联远比朝中普通朝臣皇子了解清楚。靖王殿下因为军制弊政而获罪,被皇上责令闭门休养,自然会细思此中种种,做出相应的对策提出解决之道。但军队是权政支撑,军政为家国要务,牵一发而动全⾝。非
知军务內情之人不能提出合理意见建议,妄言妄议只会造成朝野恐慌导致动摇了家国王朝的
本。这一次在朝一切将领皆尽被斥,各自思过等待朝廷处置,彼此之间不得串连。此刻承安京中,除了皇上,靖王殿下能够问询意见的人便只有大人您了。”
“兰卿。”
“是。”
凝视眼前面有倦容,但一席侃侃而、谈精神处于⾼度振奋的俊秀青年,青梵静静微笑起来。“大司正府长史的位置幷不适合你,你该站到擎云宮中崇安大殿之上、上朝廷宰相林间非的⾝后。”
兰卿顿时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地看着青梵。沉默片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子,是兰卿说错话了!请公子责罚兰卿!无论公子怎么惩罚兰卿都甘愿承受!但求公子千万不要赶兰卿走…”
扯一扯嘴角,青梵淡淡笑一笑道:“兰卿,你没有说错话,我也没有惩罚或是戏弄你地意思。你方才说得没有一点错误,仔细分析下来,靖王殿下深夜急急来访只可能是为了军制改⾰,希望求助问询于我。你有这样的眼识见地,对朝局要事把握清晰。确是许多朝臣员官、各部执事都无法相比的。从这个角度,说你具有担当副相地才能,柳青梵幷不认为这是一句随口的玩笑。”顿一顿,微微
,“承安都说‘长史二卿’,当初苏清闹脾气不肯⼊后让皇帝陛下送到靖宁王府当了一个长史。兰卿你与他幷称,才华能力皆不下于他——府中的长史有如此才能却不举荐朝廷。这就该是我这个督点三司大司正的失职了。”
兰卿闻言大惊。重重磕下头去:“不!不要。公子不要…兰卿愿受任何惩罚,但求公子不要赶我走!兰卿知道自己原是个卑
之人,全靠公子一手提拔才有今天。能够时刻跟在公子⾝边报答恩德,已经是这一生全部福报的应验,兰卿绝对不敢再妄求什么!今天一时多嘴实在该死,但是就算死也只想死在这里,求公子成全兰卿这一次吧!”
见兰卿说完将头伏在地上。⾝子抑制不住地一阵阵颤抖,青梵心中掠过一阵微微地不忍,语声却是平静淡定依然:“说够了就起来——我说过不喜
自己府中时时见人跪着。”
“公子…”没有起⾝,只是抬起头,脸上已是泪⽔泗流。
“起来吧!”
听出青梵语声心绪,兰卿终于含泪起⾝。
“兰卿,以后这些自贬⾝份地话在我面前就不要说了。”沉默片刻,青梵轻叹一声。缓缓头摇。“这两年你在府里做长史。做了不少事情,也省了我许多⿇烦。说句实在话,如果你真的回到原来地位置上去。这大司正府倒是着实要
上一阵子了。虽说不至于真正影响大局,但是这种会让人烦心分神地事情越少越好——胤轩帝陛下不会希望看到自己地臣子每天为府中家务闹得焦头烂额,是这样吧?”
听到最后一句,兰卿⾝子猛然一震,随即深深低下头。“原来公子早就知道…”
“但你与全方维不同。他只不过一个管家,照顾府里是一把好手,要跟着我参政议事讨论朝务,实在难为了他。我在朝中不树势力不结私
,完全靠一个人心思考虑终不免有所偏颇,也未必能够次次都体察到皇帝的心意。而你的才华,加上这个所谓出⾝,作一个只能隐⾝事后的幕僚显然最合适不过。”见他一脸震惊看着自己,方才神情中所有的惊恐、绝望、哀戚、求恳包括眼中的泪⽔全部扫去,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这两年你把我写的那些东西看了个遍,不管是成部地还是零散文字,每次都能细加追问思考独到…虽然这世上有‘天资过人’一说,到底是太过渴饥了。”
“但公子每次还都对兰卿细细解释…”
青梵嘴角扬起一个略略的弧度:“多一个帮手有什么不好?而且还是皇帝暗影训练出来的人物。在这样暗嘲汹涌、局势晦暗不明的时候,多一盏灯光就多一份把握和希望。只是兰卿,你明明已经看了我录下的那么多东西,怎么还会认为柳青梵是承安京中将领之外了解军政之人呢?”
“大人《四家纵论》之外有《杂著》二十二卷,其中《兵经》一卷博大精深,便是当年西云‘军神’风亦文所传《璇玑谱》也未必能够与之争锋。若大人不能了解军政,则放眼陆大将无一个知兵之人。”⾝份既已说破,兰卿迅速平复心神冷静答道。
“知兵?兰卿,若将兵者比为国之利器,那么用兵之法如剑谱刀诀,而养兵练兵便是对利器的养护。
纵万军如臂使指,指点江山平定天下,剑锋一出所向披靡,这些都是用兵之道而非养兵之法。兰卿,或许我确是知晓一些攻城夺地、御敌制胜的门道,但是一个家国、一个君主如何管理军队、如何统领全数的将领和士兵、如何保证军政上下清明无弊,这些就不是区区柳青梵可以思考完全地事情了。”见兰卿不肯相信地瞪大眼睛,青梵只是微微笑着,“兰卿,你仔细想想,那六篇六部——《孙子》、《吴子》、《尉缭子》、《司马子》、《李对》、《姜对》,哪一篇不是讲地用兵之道?柳青梵所知所能,只可助名将致胜,不能为帝王掌军。”
“可是——”
“⾝为君主,或者军队的最⾼统帅,要如何统驭军政、保障后勤、掌控将领、辖制兵卒,这些都只能由他们自己思量权衡。除了居于最⾼权位的人,⾝为臣属是绝对不容许对此有任何参与置喙之心地。兰卿,你很聪明,所以他才将你放到我⾝边。兰卿,无论什么时候,不要忘记自己从何处而来,也不要轻易试探不该试探的底线。”收起,青梵一字一句稳稳吐出,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俱厉。
心中如惊雷阵阵,兰卿再次翻⾝拜倒:“是,大人,兰卿明⽩!”
“明⽩的话就起来。”微微颔首,青梵缓步走到窗边,凝目东方。
黎明,总是从最幽深的黑暗中诞生。
而此刻,擎云宮所在的方向,黑影幢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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