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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了,只觉得不敢抬头,两只手拧着餐巾,就像那餐巾是我自己的脖子似的。这是我头一回和莫绍谦在一起的时候遇见我认识的人,羞聇心让我有点透不过气来,我鼓起勇气说要去洗手间,但莫绍谦本没有理我,他不动声⾊,只看着慕振飞:“这个寒假你回公司实习,我已经代过世邦,他会让人带着你。” “寒假我约了登山协会的同学,要去爬山。” 莫绍谦的声调似乎非常平静:“爬山?去年在珠峰受的伤还让你记不住教训?你这么做是对董事会不负责任。”

 “有你对董事会负责就⾜够了,董事长。” 你别以为惹我生气我就会放任你去不务正业,不管你有多少借口,这个寒假你得回公司实习。”慕振飞看着他,忽然笑了,他笑起来还是那样帅,露出人的小酒窝:“到时候再说吧。”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理我,都只是跟对方说着话。但我却像呆在冰窟里似的,连指尖都凉透了。服务生开始上菜,替我们斟上酒。莫绍谦终于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的伤口刚好,别喝酒。”然后让人给我换了果汁。我连对他勉強笑笑都做不到,我只想过慕振飞家境应该很好,可是我没想过他会与莫绍谦有关系,而且关系还不浅。他会不会是莫绍谦的儿子--不,莫绍谦今年才三十二岁,他不可能有念大学的儿子。那也许是他弟弟,可是为什么又不姓莫呢?我虽然对莫绍谦知道的不多,但隐约也听说他⽗亲是⽩手起家,正赶上了经济腾飞,从化工厂开始,后来做码头集装箱,一手开创出不凡的基业。可是他⽗亲正方盛年的时候突然去世,于是,弱冠之龄的莫绍谦被迫从国外中断学业回来,开始主持大局。他原本学的就是工商管理,十余年下来,百尺竿头更近一步。资本家的⾝世素来都带点传奇⾊彩,有钱人嘛,TVB拍得都烂了。

 我对豪门恩怨没有‮趣兴‬,其实慕振飞是莫绍谦什么人又关我什么事?慕振飞知道了我的⾝份,顶多就是鄙夷我,以后将我视作路人罢了。

 我不在乎,我想通了,决定大吃一顿这里的招牌菜。

 饭菜吃到一半莫绍谦因为接听一个电话,走开了大约十来分钟,座位上只剩我和慕振飞。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依旧吃我最爱吃的银鱼羹。慕

 振飞也没说话,他吃东西的样子真斯文,有条不紊,简直像老师平常在实验室做示范的样子,烧杯试管,样样都摆弄得得心应手,简直让我

 看得心里发慌。

 莫绍谦回来后也没再跟他多谈。三个人在餐桌上都安静得出奇,结果就是我吃得很,连最后的甜点都吃不下去了。莫绍谦对慕振飞说:

 “让司机送你回去。”“不用。”“实习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

 话还没说完,慕振飞终于显出他很少露出的一面,似乎是有点孩子气的不耐烦:“行了,姐夫,我都知道。”

 我今天晚上被太多五雷轰顶了,所以我都有点⿇木了。

 回去的车上我很安分地端坐着,看着车窗外离的灯光,这城市的夜景总是这样嘈杂喧闹。我知道是莫绍谦的司机认出了慕振飞,所以莫绍谦才会安排今天晚上的饭局。不知道是谁发明的“饭局”这两个字,真是一个局,以吃饭为借口设下的局。整个晚上莫绍谦都不动声⾊,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我从来看不透他,要猜他的心思真是太累了。

 或者他就是单纯地警告我,离慕振飞远点,其实哪用费这么大的周折,他只要告诉我慕振飞是他的小舅子,我保证跑得比哪吒还快。我又不是不怕死,又不是不知羞,所有跟他太太沾边的事,我都会主动自觉回避得远远的,何况是他太太的亲弟弟。

 到家后我讪讪地说:“这种错误我以后不会犯了。”

 他一边解袖扣一边看了我一眼:“这样的蠢事,我也不打算再替你处理第二次。”

 其实真冤枉慕振飞和我了,我敢担保慕振飞对我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我对他也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真的。

 到现在我倒有点害怕慕振飞那个沉着劲儿了,今天晚上他太不动声⾊了,以前的慕振飞也太不动声⾊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和慕绍谦的不正当关系,我自认为是瞒得很好的,学校应该没人知道,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所有的事也许不过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但慕振飞却这样沉着,按一般常理,怎么样他都应该替自己姐姐出头吧?或者慕绍谦也太大胆了,他就不怕小舅子告状,然后太太跟他大闹?我突然心时发寒,因为我想起我当初是怎么认识慕振飞的,他不会早就知道我和莫绍谦的关系,所以故意拿‮机手‬扔我的吗?

 这两个男人都深不可测得让我觉得害怕。

 莫绍谦把这事形容为一件蠢事,我也觉得自己蠢极了,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莫绍谦朝我招了招手,我像可爱一样磨蹭到他⾝边,琢磨着还要不要继续对他检讨,或者牺牲一下⾊相含糊过去。我还在鼠首两端,他却没

 给我时间继续考虑,他充分把时间利用在我的牺牲⾊相上。

 莫绍谦走后,我重新恢复平静的校园生活。上课、下课、吃饭,打⽔,慕振飞似乎也凭空消失了,再不见踪影。悦莹起妆对这事还纳闷的,我嘻嘻哈哈:“难道真让人替我打一年的开⽔啊,那是玩笑话,再说他们要毕业了,忙着呢。”

 我没细打听,但这年头大四的‮生学‬,哪个不忙得要命,不出国也都在考研,不考研也都在找工作,何况慕振飞这种前程远大的风云人物。谢天谢地我和慕振飞的绯闻彻底成了过去时,我主动缩小了自己的活动范围,也不跟着悦莹和赵⾼兴他们蹭饭了,为了避免遇见慕振飞,我躲的人越来越多,连我自己都不明⽩到底还要躲多少人,因为见不得光。 我没躲过去的人是林姿娴,不知道她怎么打听到我的电话号码的,也许是上次吃羊⾁时我自己曾多嘴告诉过她。上次我说了太多的话,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记不住我说了些什么,就记得自己滔滔不绝讲个没完,似乎怕一旦停下来,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事实是可怕的事如果真的要来,挡也挡不住。

 我在寝室里磨蹭了半天,又换⾐服又梳头发,眼睁睁挨到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才抓住包包下楼,去见林姿娴。

 林姿娴将我约在西门外的一家咖啡店,说是咖啡店,因为主要做‮生学‬生意,甜口和饮口价格都不贵。我叫了珍珠茶,林姿娴则要了绿茶,然后下意识咬住茶的那管子,我情绪一紧张就爱咬东西,比如咬杯子或者咬饮料管,莫绍谦纠正了很多次但我改不过来,一紧张我仍然犯这老⽑病。

 这家店我还是第一次来,店不大但音乐很轻柔。这种地方很适合谈话。林姿娴在电话里说想和我谈谈,但我庒不知道她要和我谈什么。

 今天的太很好,从大玻璃窗子里透进来,正好斜照着她面前那只剔透的玻璃杯,里面浮浮沉沉,是鲜翠的茶叶,慢慢地在⽔中舒展开来。

 我被她这举动吓了一大跳,在我印象里整个⾼中时代她一直是淑女,系出名门,循规蹈矩,怎么也不会有菗烟这种恶习。我本能地摇了‮头摇‬,她已经娴地拿出打火机点上,对我说:“大一那年学会的,然后就戒不了了。”她顿了顿,对着我莞尔一笑,“很多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戒不了了。”我看着呑云吐雾的她,只觉得陌生又遥远,隔着淡淡的青⽩烟雾,她脂粉未施的脸庞一如从前光洁満,让我想起⾼中时光,那时候我们还坐在教室里,每天没心没肺地应付着老师,应付着‮试考‬,有大把大把的青舂可以挥霍——而如今,青舂已经是手中沙,越是试图握紧越失去得快。

 她终于开口,仍旧是那副淡淡的口气,却狠狠地将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童雪,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问:“什么事?”

 冬季淡淡的光下,她浓密的长睫⽑却像夏⽇雨后池塘边纷繁的蜻蜓,栖息着云影天光,纷得让人看不懂。她说:“萧山的姥姥上星期过世了。”

 我忍不住“啊”了一声,那位慈祥的老人,上次萧山说姥姥在住院,我还一直想去看望姥姥,因为她一直对我很好,可是非曲直畏首畏尾怕再见到萧山,终究没有敢去。

 “你知道他⽗⺟长期在国外,姥姥的事对他打击很大。他请了三天丧假,原本早就应该回来上课了,可是他没回来,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他的电话关机,没有回宿舍,没有回家,我找不到他,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

 我喃喃地说:“我没有见过他。”

 “我知道。”林姿娴黝黑深沉的大眼睛看着我。“只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能找的地方我已经全都找过了,但就是找不到他。我很担心再旷课的话系里就瞒不住了,我不想因为这事给他的前途带来什么⿇烦,你如果能见到他,能不在劝劝他。”

 我有些惘然地看着林姿娴,一贯心⾼气傲的她肯来对我说这些话,一定是真的绝望。

 她找不到他,可是我到哪里去找他,自从他离开我,我就再没办法把他找回来。

 下午的时候没有课,我陪着林姿娴又去找了几个地方,打电话给萧山考到外地去的几个要好的同学,萧山也没有和他们联络过。我们甚至还去了⾼中时的⺟校,那个我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再踏⼊的地方。‮生学‬们正好放学,偌大的场上有不少人冒着寒风在打篮球。听着悉的篮球“砰砰”落地声,我和林姿娴站在场旁,怅然若失地看着那些英姿发的少年。

 一无所获,从中学出来天已经快黑了。我又累又饿,而林姿娴却显得十分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失望:“先回去吧,我再想想他到底可能去哪里。如果你想到了,就给我打电话。”

 我独自搭地铁回学校去,刚出地铁站,忽然发现下雪了,寒风卷着细小的雪片,吹在人脸上仿佛刀割一般。

 晶莹细碎的雪花在橙⾊的路灯下,似乎一片纷扬零的花。

 记得和萧山分手,也是这样的一个冷的傍晚,天气沉沉得似要下雪。

 我还记得那时天已经快黑了,他穿着校服,远远就可以看到他颀长的⾝影立在花坛前。舅舅家是老式的小区,花坛里原种着常青树,暮⾊渐起,隐隐望去像低矮青灰的藩篱,而他就站在这藩篱前,我低着头把手揷在兜里。因为下来得匆忙,连手套也忘了戴,十指头在兜里仍旧是冰凉冰凉的。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从好几天前开始,我们两人就已经陷⼊这种奇怪的僵局,我不肯对他说话,他也对我若即若离。零零碎碎,样样都让我觉得很难过。这种难过是无处倾诉的,夹杂在复杂微妙的情绪里。我想妈妈,我想如果我有家,我会好过很多。可是我处了下风,因为我没有家,我只有他,他明明知道。我和他在暮⾊里站了一会儿,我很怕舅舅快要回来了,要是让舅舅或者舅妈看到我和一个男生站在这里,那我真是跳进⻩河也洗不清了。所以我说:“我要上去了。”

 “你就是生气我答应和林姿娴一起办英文校报?”

 他一开口的语气就让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本不明⽩——我忽然又有掉头就走的冲动——很久前曾经做过的一道语文练习题,题目是什么都忘了,是关于《红楼梦》里的一段,下面有四个选项,其中有一项答案是:“这段文字说明宝⽟和黛⽟格不合,从本上造成了宝黛恋爱的悲剧。”

 当时我第一个就将它排除了,还觉得这是什么选项啊,简直是可笑。宝黛怎么可能格不和?他们心心相印,他们的爱情悲剧应该是万恶的封建体制导致的———谁知道标准答案竟然真是这个格不合,让我震惊又意外。

 可是唯一能让林妹妹吐⾎焚稿的,只有宝⽟。

 他太懂得她,他又太不懂她。

 我勉強装出镇定的样子:“你和林姿娴办报纸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这不是生气是什么?”他反倒咄咄人,“你为什么对我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我远远看着他,他眉峰微蹙,显然是生气于我的无理取闹,在他心里我就是无理取闹。他明明知道我很忌惮他和林姿娴的关系,因为我惶恐,我害怕——太多的人将他们视作金童⽟女的一对儿,而我是无意间攀上王子的灰姑娘,时时担忧王子会看上真正的公主。我忽然有点心灰意冷了:“随便你和谁办报,和谁往,反正都跟我没关系。”

 他似乎被我这句话噎了一下,过了没几秒,他就冷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这种怪气的样子我最受不了,我被他噎得口不择言,我说:“我想什么也跟你没关系。”他満不在乎地说:“既然这样不如分手吧。”

 我的心里似乎被针刺得一跳,仿佛没有听清楚他说了句什么,以前我们也闹过几次别扭,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没有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抿此了嘴也咬紧了牙齿,防止它们发出颤抖的声音,脸上却若无其事。我一度以为有了他就有了全世界,可是现在全世界都将我摒弃了。自尊和本能一瞬间变回来了,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清楚而尖锐:“那就分手吧。” 他转⾝就走了,毫不留恋地大步走远,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冷到全⾝发抖。

 很多次我做梦梦到这个⻩错,梦到他的这个转⾝,我在梦里一次次哭醒,可就没有勇气追上去拉住他,告诉他我不要和他分手。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世上注定有一个人,虽然他属于你的时光很短很少,但你如果想忘记他,需要用尽一生。

 我独自从地铁站走回学校,没有打车,也没有坐公。走得我很累很累。在这一段路上,我一直想着萧山,我有好久没有这样想过他了。每次我都刻意避开这个名字,我把他蔵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太多的东西把我对他的思念掩埋了起来,我可以正大光明想念他的时间很少很少,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奢侈。

 等我走回学校,食堂早就关门了,我拖着已经冻得发⿇的两只脚,又去了西门外的小店,随便要了一碗刀削面。面还没上来,拿着一次筷子,无意摩沙着上面的⽑刺。我冥思苦想,猜测萧山到底会到哪里去。他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会不会独自躲到没有人的地方——我失去过至亲,我知道那是一种如何令人发狂的痛苦。没有人可以劝慰,因为本没有人和你有相同的经历。

 早晨的风很冷,我沿着巷子往里走,这里都是有些年头的家属区,两侧全是很⾼的灰⾊⽔泥墙。我差点路,最后才找着小区的院门。门卫室里还亮着灯,可是没看到有人,大铁门关着,可是小铁门开着。有晨归的人在吃力地搬动电瓶车,车子的脚踏在门槛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跟在那人后面走进去,门卫也没出来盘问我。

 我没有觉得庆幸,因为我一直在发抖,连步子都迈得不利索,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害怕。

 老式的楼房一幢一幢,像是沉默的兽,蹲伏在清晨朦胧的光线里。我在中间穿梭来去,可是所有的楼房几乎一模一样,我仰起头来,只能看到隆冬清晨灰蒙蒙的天空。我腿脚发软,终于就势坐在了花坛上。花坛贴着次砖,冰冷沁骨。这么远看过去,所有的房子都是似曾相识,有几间窗口亮着灯,有清晨锻炼⾝体的老人在寒风中慢跑——我坐在花坛上,筋疲力尽,我知道我肯定是找不到了。

 我全⾝的骨骼都渗透了凉意,两只脚冻得发⿇,腿也开始菗筋,但我不想动弹。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冻死之前,其实是最幸福的,如果我可以冻死在这里,也应该是幸福的。隔了这几年,我把自己的整个少年时代都埋葬,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自己放逐,可是却像个疯子似的跑到这里来。

 对面的墙角是灰⽩⾊,耝糙的⽔泥被抹平了,有人在上面用粉笔写着字:“许友友爱周小萌。”笔迹歪歪扭扭,或者只是不懂事的小‮生学‬。

 小时候常常有无聊的孩子做这样的事情,拿着粉笔在不起眼的墙角涂鸦。恶作剧般写上谁谁爱谁谁,那时候本不懂得爱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字很神秘,一旦被谁写在墙上要生气好几天。直到懂得,才知道原来这个字如此令人绝望。

 我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天气太冷,冷到我的脑子都快要被冻住了。我拿‮机手‬的时候,似乎都能听见自己被冻僵的关节在嘎嘎作响。

 我打了个电话给林姿娴,她的声音还带着朦胧的睡意,我看到‮机手‬上的时间,是早晨七点钟。我连⾆头都冻僵了,口齿不清地告诉她:“我猜到萧山可能在哪儿了。”

 她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急切地追问我。

 “他小姨有套房子,地址你记一下。”

 我把地址什么的都告诉了她,她向我谢了又谢,或者只有真的爱一个人,才会这样在意他的安危,这样在意他的快乐。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挂断电话,然后把头垂进双膝。

 我本没有勇气面对过去,等我鼓起勇气的时候,我却没有办法再找到萧山。

 一直到上了返程的火车,车上的暖气才让我回过神来。我很饿,走去餐车点了一碗面,大师傅一会儿就做好了。

 面盛在偌大一只碗里,汤倒是不少,只是有一股调料的味道。餐车上铺着⽩⾊勾花的桌布,火车走得极稳,面汤微微地漾着,我慢慢地摩裟着一次筷子上的⽑刺,重新想起火车刚刚驶离的那座城市。我知道那条巷口小店的刀削面特好吃。因为萧山曾带我去过。我还记得特别辣,萧山被辣得鼻尖都红红的,満额头都是晶莹剔透的细汗。

 他悄悄告诉我:“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学会用筷子吃面的。”

 我忍不住笑:“那你原来怎么吃?用手吗?”

 他说:“当然是用叉子啊。”

 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笑的样子,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我的影子。

 ⾼二的暑假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一个暑假,因为我拿到了奖学金,差不多天天可以找到借口出来,和萧山在一起。我们去公园里划船,他带我去游泳,教我打壁球。有一天我们甚至偷偷买了火车票,跑到T市玩。

 “我小姨出国去了,钥匙给了我,没有其他人知道这里。有时候我会一个人躲到这里来,因为小时候姥姥姥爷就住在T市,我在这座城市呆的时间最久。那时候每年放暑假,我就被送回国內,老式的家属区其实很热闹,有很多同龄的孩子,大家一起玩游戏,我觉得在这里过暑假是最快乐的事。”他有些郝然地微笑,“他们叫我小洋人,因为刚回来时我的中文总讲得不好,普通话还没有英文流利。还有,不会用筷子吃面条。”

 萧山都是用左手拿筷子,拿刀也是,我一直笑他是左撇子。当时他正在厨房里切蕃茄,连头也不抬:“左撇子怎么啦,左撇子也比不会做饭的人強。”

 我吐了吐⾆头,不敢再招惹他,难得有空无让人又一应俱全的老房子任我们大闹天宮,我兴冲冲地提出要自己做饭,也是我闹这要去买菜。T城的夏天非常热,又正好是中午,烈⽇炎炎,从超市出来走了没几步,简直一⾝汗。路边有卖冷饮的冰柜,萧山买了盐⽔冰给我:“尝尝,我小时候就爱吃这个,觉得比所有冰凌都好吃。”。。我一路着盐⽔冰,跟着他走回去,觉得自己像是小朋友,被大人带着,什么事都不用管。那种感觉奇妙又安心…等回到老房子里,两个人都満头大汗,对着嗡嗡作响的老空调吹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萧山问我:“你会做什么菜?”。。我眼睛也不眨地告诉他:“蛋炒饭。”。。最后还是萧山大展⾝手,虽然他⽔平也不怎么样。我俩挤在厨房里作一团,我坚持番茄和蛋是一齐下锅的,萧山说番茄要先炒一下,最后油锅烧热了,一看见他把番茄倒进去,我眼疾手快就把蛋也倒了进去…刚烧开的油锅很热,蛋被炸得飞溅到我手上,烫得我大叫了一声,萧山抓着我的手就搁到了⽔龙头下,一边冲一边着急:“烫哪儿了?”。。凉凉的自来⽔从手背滑过,被烫到的地方渐渐⿇木。萧山的胳膊还扶在我的里,他的手真热,掌心滚烫,隔着薄薄的的裙子,我只觉得他的手就像是一块烙铁,烫得让我心里发慌。我觉得不现在,讪讪地说:“不疼了…”。。厨房里很热,菗油烟机还在轰隆轰隆地响着,夏⽇的午后,仿佛万籁俱寂,连客厅里电视的声音都仿佛隔世般恍惚。楼上楼下都寂若空城,我心跳得近乎发虚,而他的脸慢慢低下来,他比我⾼许多,这么近的视野里,他的睫⽑真长,真密,那密密的睫⽑直朝我庒过来,我都吓得傻了。两相触的一刹那,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只油锅,轰的一声只差没有燃起来…所有⽔分都似从体內蒸腾,当他的终于离开我的的时候,我的脸一定红得像番茄了。我觉得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他连脖子都红了,我脑子里直发晕,就像是中了暑,透不过来气…“昅气啊!”他的声音很低,仿佛喑哑的喃喃,而我真的连呼昅都忘了,等他提醒才狼狈地了口气。我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你⼲吗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凶巴巴的,其实更多的是觉得不好意思而已。他涨红着脸,手还抓着我的,像是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油锅还在滋滋地响,我推开萧山跑过去拿起锅铲,幸好还没有糊,我拿着锅铲把番茄和蛋炒来炒去,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而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一旁默默地不吭声。

 我把火关了,尽量若无其事地回头问他:“盘子呢?”。。后来这盘番茄炒蛋端到饭桌上,萧山先挟了一筷子,我才想起来没有放盐。可是那样老大一盘,竟然也被我和萧山吃完了…少年时代的初吻,就像是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即使没有任何调料,那也是世上最好的滋味吧。

 我从T市回到学校就感冒了,一连几天发烧,连期末的头两场‮试考‬都是稀里糊涂在⾼烧里过去的。虽然去校医院挂了几瓶点滴,但每天早上总是准时地烧起来,吃点退烧药就好了,等第二天早上又再烧起来,这样反反复复,好似一场拉锯战…悦莹唉声叹气,“我又不是倾国倾城的貌,你却是那多愁多病的⾝。”。。我捧着大杯子一边喝泡腾片一边有气无力地反驳:“我只是流年不利,哪里多愁多病了。”。。悦莹嗤笑:“得了,你还可以说天凉好个秋。”。。是啊,天凉好个秋,只不过现在是冬天了。只有我这样的傻子才会在室外冻大半天,结果就是感冒得无以复加。我去附二医院看了门诊,医生给我开了三天的点滴。在做⽪试的时候,我收到林姿娴的‮信短‬,告诉我说萧山已经回去上课了,叫我别再担心,还说下次有机会大家一起聚聚。彬彬有礼,就像她一贯做人的方式。她并没有提到是不是在T市找到的萧山,我也没有问。我想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论对她而言,还是对我而言…三天后针打完了,我的烧也退了。我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必修课很多,没十天半月是考不完的,每到‮试考‬季节,校园里的气氛都会显得格外的沉静与紧张,连图书馆自修室都会人満为患 。

 就在这时候,我们学校出了一件轰动的大事,是关于何羽洋的…起因是校內BBS上突然爆出来一个帖子,说是何羽洋被‮乐娱‬圈某著名制作人“潜规则”,还附了一张何羽洋坐在奔驰车上的照片…全校的‮生学‬一定都很闲,因为他们在‮试考‬季还有闲心八卦,有人分析照片是不是PS合成,有人分析照片中远景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南门,最无聊的是竟然有人八卦那车究竟是奔驰的哪个系列。没过多久这张帖子就被转载到了校外的各大BBS‮坛论‬,标题也被人恶意窜改为“X大校花被人‮养包‬,豪华大奔接送上学”…一时间舆论哗然,何羽洋正好结束节目录制,回学校来参加期末‮试考‬。校园里认出她的人总是指指戳戳,同班的女生虽然不当着她的面议论,可是也免不了背地里嘀咕。悦莹和何羽洋是老乡,关系又特别好,气得和班上的女生吵了一架。系里的‮导领‬终于把何羽洋找去谈心,回来的时候何羽洋眼圈都红了。她委屈地告诉我们:“其实那车是我叔叔的车,那天也就是接我回家看。”

 悦莹在BBS上替何羽洋辩解,没想到谁也不信,一个个嘴毒得特别难听:“她说是她叔叔就是她叔叔?骗三岁小孩呢?别丢我们X大的脸了。”。。还有人骂悦莹:“这么卖力地替她说话,难道你也是被‮养包‬的?”。。底下一堆人回帖,起哄说悦莹肯定也是小三。。悦莹气得当场把本本都摔了,她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嚎啕大哭,我不知所措地在外头拍着门,急得只跳脚:“你和他们一般见识做什么?悦莹!悦莹你出来啊!”。。最后悦莹哭得累了,终于把门打开,我把她拖出来,我给她拧了冷⽑巾敷脸,她才对我说了一些事情。。“我妈就是因为我爸在外头搞,活活被他气得生癌…那些女人真不要脸!明知道我爸爸早就结婚了…就是为了他的钱!就是为了他的钱…我妈住在医院里,竟然还有女人跑到医院去扰她…我恨不得吃她们的⾁,剥她们的⽪…”悦莹按着⽑巾,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后来我妈死的时候,我对我爸说,那些女人,我绝不会放过…一个也不会放过。所以我一定会好好学习,我会接手家里的生意,等我回来的时候,那些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悦莹从来没有对我讲过她妈妈的事情,我从来没听过她这样咬牙切齿地骂过人,森森的寒气从我心里涌起来,我突然有点站不住了,扶着桌子坐下来 。

 何羽洋的事情愈演愈烈,因为她是新秀主持人,贴子在公众‮坛论‬上被炒成了热门话题,最后一番纷扰之后,有网友竟然凭着照片中的车牌尾号,就搜出这车是属于哪家公司名下。然后顺藤摸瓜,查出这家公司的老总是何羽洋的亲叔叔,总算⽔落石出真相大⽩。贴子终于渐渐沉寂下去,何羽洋只差额手称庆:“幸好这世上有人⾁搜索,总算证明我不是小三。”

 悦莹请她吃饭替她庒惊,笑嘻嘻地勾着她的肩:“你要真敢当小三,我先剥了你的⽪。”

 三个人里面,我笑得最难看。

 我越来越害怕面对悦莹,自从知道悦莹妈妈的事情,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可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对悦莹说出来,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有⽗⺟,没有亲人,我连萧山都没有了,我没有勇气再对着最好的朋友坦⽩,承认我那光鲜外⾐下的丑陋生活,如果悦莹知道——她一定不会剥了我的⽪,可是她一定不会再理我。

 在这世上,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试考‬考得很苦,超分子的教授特别严,出的题目特别‮态变‬,品学兼优的好‮生学‬如同悦莹,也在考完后哀叹:“完了完了完了,我只怕要挂科了。:

 本校BBS上曾经说过,没有挂科的大学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最近学校的BBS很热闹,虽然大家都忙着‮试考‬,可是何羽洋的事闹得很大,刚刚平息下去,校內BBS忽然又爆出一张贴,标题就叫:“看看X大校门外接送女生的那些豪华名车。”

 这次的贴子比何羽洋那次更火爆,因为我们学校是百年名校,在本市乃至‮国全‬都声句显赫,公众‮坛论‬对这样的话题显然也最有举,贴子迅速被转贴然后声势越来越大。这次‮拍偷‬的照片都十分清晰,说实话之前我还不觉得,看了这贴子才真的感到学校里也蔵龙卧虎,发贴的人一口气爆了十几张照片,都是在我们学校的南门或东门外拍的,各种名车一⾊俱全,从奔驰宝马一直到Q7路虎,简直像是豪华车展。

 校內BBS自然一片哗然,因为这些车真是来接女生的居多,男生们话说得自然难听,女生们也觉得愤然不平,尤其是悦莹,因为她也不幸上镜了。她爸爸的司机周末来接她回家,竟然也被拍下来放到互联网上。虽然没拍到她的脸,车牌号也被涂掉了,可是我悉她就像悉自己,一眼就认出了是她。悦莹的照片被迅速转载,称为“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从她爸司机开来的那部加长的林肯车,到悦莹手腕上的范思哲时尚表,再到悦莹背的那个Chanel度假款的帆布包,都被一群奢侈品达人津津有味地八卦。

 幸好没有拍到脸,何羽洋专程打电话慰问悦莹:“就当体验一下什么是公众人物吗。”

 悦莹很郁闷却也很淡定:“热闹几天就过去了。”

 幸好系里的女生好像没人认出那是悦莹,最近我们系‮试考‬又多双难,大部分人要么没有闲心关心BBS上在八卦什么,要么没有闲力去多想照片里的人会是谁。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急转而下。考完最后一门的下午,为了放松,我和悦莹去西门吃晚饭,回到寝室天已经黑了,走廊里有女生在叽叽喳喳的说话,而且隐约是提到我们寝室的寝室号。我和悦莹走近的时候,那几个女生却突兀地都停了下来,尴尬地看了我俩一眼。

 悦莹似乎有不妙的预感,低声对我说:“不会我那张照片被人认出来了吧?“

 我也很替她担心,我俩回一寝室就飞快地打开各自的笔记本上网,在校內BBS有关“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的那张贴后,已经有了个红红的‘hot’,两天没看又多了许多回复,我直接往后拉到最后一页,所有的回贴都排山倒海般重复引用着一张照片,我死死盯着那张照片,就像是一条离了⽔的鱼,再也不上一口气。

 那张照片非常清楚,虽然是远焦,可明显是专业像素下的取景,角度非常好,好到本不像是‮拍偷‬。照片中的我正从车上下来,那部黑⾊迈巴赫车门都还未及关上,被一同摄⼊镜头。

 车牌照例被做了PS的处理,而我的脸却毫无遮掩,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镜头下的自己,只觉得陌生得令我自己都认不出来。照片并不是在我们校门外被拍的,那肯定是夏天里的事,我的脑子里一片空⽩,只是想不出来这会是哪一天——应该是莫绍谦某次带我出去吃饭的时候。因为照片中我梳着发,穿一条小礼服裙子,颈上还戴着珠宝。

 如果不是陪他出去,我不会穿成这样,更不会戴那些珠光宝气的东西,可是照片中只有我和半辆作为背景的迈巴赫,并没有莫绍谦。我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是手指机械地往下拉动着滚动条,所有的回贴都在惊叹,有人说这才是真正“史上最牛X大女生”,有人在啧啧赞叹我脖子上的那条项链,有人在议论我拿的手包,还有人在八卦我穿的小礼服品牌,更多的人在关注我⾝后的那部车,它的双M标记如此醒目地存在,不断地有人提到它的价格。

 我用发抖的手想要关掉页面,按了几次竟然都没有对准那个小叉,隔着桌子悦莹正看着我,贴子里曝光的名车那么多,我却是唯一被拍到正脸的一个。悦莹意外之余还极力地安慰我:“你别怕,有个有钱的男朋友又不是你的错!再说这种照片‮犯侵‬隐私,可以投诉要求删除。”

 只有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宁可自己是只鸵鸟,可以把头埋在沙子里,什么都不要理。当下悦莹替我向版主发了投诉贴,要求删除照片。值班版主很快地也删除了照片,可是事情适得其反并且越演越烈,另一张新贴冒了出来,主题就是:“童雪是被有钱的有妈之夫‮养包‬,这样的二‮生学‬真是X大之聇。”

 发贴人的ID我没有见过,而下面的跟贴已经一片哗然。有人恍然大悟地连称怪不得;有人不信,说童雪我认识,学习刻苦,平常在系里也与众人无异;有些人已经开始反相讥,质疑照片中那些本不属于大‮生学‬活的东西;有人用了无数个惊叹号说不会吧我们学校竟然真有这种女生——

 贴子在迅速地翻页,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看,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从一开始,我早就想过。我关掉笔记本,有些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悦莹在叫我的名字,我恍惚也没有听到。我不知道谁会清楚地知道我和莫绍谦的关系,我不知道是谁拍了这张照片,我更不知道是谁把它发到网上,揭破我妄图精心遮掩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灰飞烟灭,我原以为可以虚伪地生活,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小心翼翼地念完大学,我原以为我可以自欺欺人地做到——可是所有最丑陋最难堪的一切都被人戳穿了。这都是报应,我早知道会有这样的报应。我做了不道德的事情,所以我迟早会受到这样的报应。

 悦莹在走廊里追上我,她拉住了我的胳膊:“童雪,那是真的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要怎么对她说,我说不出来,不知道怎样面对,只能自欺欺人地沉默不语。悦莹的眼睛似有泪光,可是忽地一闪就不见了,她固执地问我:“那是真的吗?”

 我没有办法回答她,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我终于还是伤害了她,我不想的,可是我还是伤害到她。我本没办法回答她,悦莹渐渐从错愕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愤怒地质问:“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怎么可以这样?

 我答不出来。

 悦莹的声音几乎是歇斯底里:“你明知道我最恨这种女人,你明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我发过誓不饶过那些女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

 跟你这么久的朋友,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

 我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我什么都知道,悦莹这样相信我,什么都告诉我,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无法解释自己做过的一切。

 悦莹的声音又利又尖,隔壁寝室有人探头出来看,我无法面对悦莹,虽然我本不愿意伤害悦莹,我声音很小很小:“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悦莹脸上有亮晶晶的泪痕,她对我着叫:“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傻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悦莹返⾝冲进了教室,然后狠狠摔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空阔的走廊里,⽩炽灯悬在天花板上,又⾼又远的光。我的视线是模糊的,只觉得脸上又痛又辣,鞭挞着我。我脑海中浮现出悦莹眼中的泪光,我最好的朋友——我骗了她——我用最恶劣最丑陋的真相伤害到她,悦莹从此不会再理我了。

 已经快熄灯了,楼道里有脚步声,自习回来的女生在哼着歌上楼。远处传来⽔响,不知道谁在洗⾐服,还有隐约的说笑声,整个世界都像是离我远去,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远去,一切都变得那样遥不可及。我不能再站在这里,不然整幢楼的人都会出来看着我,所有的人只要上校內BBS就会知道这一切,我再无颜面站在这里,再无颜面对着同学。

 我不知道怎样走出的校园,一路上我尽拣人少的路走。出了南门后就是车⽔马龙的笔直的大街,我看着那些滚滚车流,无数红⾊的尾灯,就像一条蜿蜒的灯海在缓缓流动,我看着这条熙攘的车河,想着自己要不要一头撞进去,被碾得粉⾝碎骨,然后就永远不需要再面对这一切。

 我没有带包,人行道上有公用电话,我走过去摘下听筒。我想打电话,可是我没有钱,我也没有任何一个号码可以拨出去。我的手指在发抖,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妈妈和爸爸都已经走了,他们都死了。我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我知道自己抖得厉害,可是没有哭。四周嘈杂喧哗的人声,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公车报站的声音,行人走路的声音,统统朝我耳中塞进来,像是无数条蛇,硬生生钻进我的脑里。

 可是又静得可怕,就像那天晚上,安静得可怕,安静得我可以听到自己⾎汩汩流的声音,而我全⾝没了半分力气,⾝上像庒着一块‮大巨‬的石头,又像是溺在⽔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却挣扎不了——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而去,从此永远陷在绝望的黑暗里——可我心里明⽩,这不是天谴,只是命,是我的命。

 我自己的命苦,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我強颜笑,我若无其事地读书,在所有同学面前假装和她们一样,可是今天这一切都被戳破了。我那些龌龊而肮脏的生活,我那些不能见人的真面目——全都被戳破了。我就像被人剥了⾐裳,⾚裸裸扔在众人面前,任由他们目光的践踏。我本没有地方叫冤,因为我不是被冤枉的。

 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城市这样大,竟然没有我的容⾝之处。

 我蹲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问我:“童雪,你不要紧吧?”我恍惚以为听错了,悦莹她不会再追出来找我,我抬起头来,看到是个陌生的女生。她又问了一遍,原来果真是我听错了,她问的是:“同学,你不要紧吧?”她⾝边站着个男生,两人像是刚从校外回来,典型的一对校园情侣。那男生正好奇地打量我,女生热心地问:“你是我们学校的吗?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

 我⾝后就是声名显赫的百年名校,当初踏进校门的时候,我是那样的自豪,自豪自己可以成为它的一分子。可是今天我再无颜面承认自己是它的学子,我做的事情,让我知道我自己不配。

 那女生问:“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们帮忙?”

 我鼓起勇气,向她借了一块钱,说想给家里打电话,⾝上又没带零钱。

 她迟疑了一下,毕竟这年头骗子很多,可是只要一块钱的骗子应该不多吧。最后她掏给了我一个硬币,然后狐疑地挽着男朋友走了。

 我把硬币投进电话,然后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号,只拨了三个号码,我就挂掉了。

 我有什么脸打电话给萧山?

 我全⾝发抖,想着萧山的名字,我就像是一摊泥,随时随地就要瘫在那里,被千人踩万人踏,我有什么脸再见萧山?

 我宁可我还是死了的好。

 我换了一个号码,拨莫绍谦的‮机手‬号,我从来没有主动打给他,虽然我曾经被迫记他的‮人私‬号码。听筒那端是长久的忙音,没有人接。我等了很久,终于绝望。

 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我还可以往哪里去?

 我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一直走到一个街心公园。公园里有路灯,不时有人经过,并不显得冷清。有个流浪汉在长椅上整理他捡到的纯净⽔瓶子。大大小小的瓶子被他一个个踩瘪,然后塞进一个肮脏的垃圾袋。我大约站了很久,因为他抬起头来,冲我咧嘴一笑。他脸上很脏,牙很⽩,笑的时候才让我看出,原来他是个疯子。

 我被他的笑吓着了,落荒而逃。

 经过橱窗时,我从灯光的反里看到自已惊惶的影子,我的脸⾊青⽩,神⾊恍惚,就像那个疯子一样。

 我恍恍惚惚在人行道上走,因为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没有空,没有爸爸和妈妈,我不能回宿舍,我再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一直走到夜深人静,连马路上的车都渐渐少了,然后看到路边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我又渴又冷,里面明亮的灯光惑着我,推门进去,暖气拂在我⾝上,令我更觉得全⾝⿇痹。

 我径直走到椅子边坐下,全⾝的力气都没有了,坐在那里再不愿意动弹。这里又暖又明亮,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划燃火柴后看到的天堂。很多年前的那个冬⽇的下午,我和萧山坐在同样窗明几净的店堂里,那时他叠给我一只纸鹤,我思想斗争了很久,最后把纸鹤蔵在大⾐口袋里带回家去。那时这小小的大胆,给了自己很多快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看到笔记本里那枚纸鹤的时候,心里涌动的总是丝丝酸凉的甜藌。

 那时的我们是多么的青舂年少,而不过短短数载,一切都已经不堪回首。在这最无力的时刻,我对萧山的想念击垮了一切,我从来没有如此的想念他,‮望渴‬他。那个假设句又出现了,如果萧山知道,如果他知道,他不会让我受这样的苦,如果他真的知道。

 哪怕是自欺欺人,我也需要这些自欺,我什么都没有了,很多年前如果我不骗自己,我早就已经活不下去。苟延残到了今天,我还是想骗自己,如果萧山知道,他不会这样的。哪怕全世界都抛弃了我,萧山也不会。

 我明知道我不应该这样想,我明知道这样的自欺很可怜,可是我还有什么?除了这最后一救命稻草,我还有什么呢?

 服务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的样子一定是失魂落魄。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走过来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我问:“能不能借下电话?”

 她很大方地去拿了自己的‮机手‬来给我用。

 我拨通了萧山的‮机手‬,按号码的时候我的手都在发抖,我觉得我没有勇气等到接通,他的声音在遥远的彼端响起的时候,我还是只想挂断电话。

 他说了“你好”,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想我在哭。他于是又问我是谁,连问了好几遍,我想着要挂断电话,就在这时候他忽然仓促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童雪?”

 他的声音是这世上的魔法,只这两个字,我所有的一切假装都粉然而碎,我再也忍不住,忽然就哭出声来。很久没有听到他叫我的名字,很久没有听到他叫我“童雪”,过去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那样奢侈。我想他,我一直想他,我把他庒在心底最深的那个深渊,可是我抑制不了自己。我想他,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就想他,他刻在我的骨子里,等我剥尽自己⽪⾁的时候他就会显露出来。他在电话那端焦急起来:“你怎么了?你在哪里?童雪,是你吗?童雪?”

 我很想号陶大哭,在他终于叫出我的名字的时候,可是,我只是淌着眼泪,再说不出多余的话。他慢慢地镇定下来,一边劝我,一边询问我所在的地方。服务员好奇地看着泪流満面的我,我把街对面大楼‮端顶‬的名字告诉他,萧山说:“你千万别走开,我马上就来。”

 如果萧山知道,如果萧山知道,这些年来这样的假设句让我可以活到今天,如果萧山知道,他永远不会像别人那样对我,哪怕全世界都抛弃了我,他仍旧会来找我。

 当萧山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对他说了什么,我抓着他的袖子,就像抓着最后一救命稻草。我喃喃地说着什么,我一直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噩梦,梦到现在,我终于看到了萧山,他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就像是我无数次企盼过的那样——当他站在我的面前,我仍旧觉得这一切是梦境,不然他不会来,他不会出现在这里。直到他将我带上了出租车,并且给了我一包纸巾,我才不可抑制终于崩溃,把脸埋在掌心,放任自己哭泣。我知道一直奢望着他,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一直奢望着他会回来。

 他把我带到了一套房子里,房间很,显得没怎么收拾,我没心思想什么。他拿了⽑巾让我先去洗脸,我在洗脸台前放着⽔,怔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眼睛肿着,整个脸也是浮肿的,我哭得太久了。可是即使不是这样,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不是从前那个童雪了。

 我无法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心如⿇,我理不出任何头绪,我什么也不想面对。

 我出来的时候,萧山正坐在窗前昅烟。

 我从来没有看到萧山昅烟的样子,在快餐店刚刚看到他的刹那,我觉得他就像是从昨天直接走过来,拖着我的手,一路并没有放。可是现在,他离我陌生而遥远,几乎是另一个人,我不认得的另一个人。

 我在沙发中坐下来,萧山把烟掐掉了。他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的声音很小,我仰着脸看着他,几乎是哀求:“带我走好不好,随便到哪里去。”

 我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我一直痴心妄想有一天萧山会回来,他会找到我,然后带我走。可是我明明知道,他不是我的萧山了,他和林姿娴在一起,我做了一次不要脸的事情,然后又打算再做一次,但是我真的很想逃掉,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而现在只要萧山摇一‮头摇‬,我马上就会像只蚂蚁一般,被命运的手指碾得粉⾝碎骨。

 可是萧山竟然没有犹豫,他说:“好。”

 他进房间去穿上大⾐,就出来对我说:“走吧。”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我只是顺从地跟着他走。他带我去了火车站,然后买了两张票。在深沉的夜⾊中,车窗外什么都看不见,我精疲力竭,倦怠到了极点,他看出来了:“睡吧,到站我叫你。”

 我沉沉睡去,虽然是在嘈杂的列车上,车顶的灯一直亮着,软座车厢时不时还有说笑喧哗。我就在这样一片噪音中沉沉睡去,因为我知道,萧山就坐在我⾝边。

 火车到站的时候我被萧山叫醒,我们出站拦了出租车,T市和我几天前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清晨的薄雾飘散在路灯的光芒里。他带我回到那老式的家属院,这里的楼房一幢一幢,他带着我在中间穿梭来去,所有的楼房机会都是一模一样,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因为仅仅相隔几天,我又回到这里,而萧山就在我⾝边。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我安慰地觉得,这个梦真的是太美好了。走上楼梯,萧山打开了大门,陌生而悉的三室两厅通透地出现在我面前。清晨的光刚好透过窗子照进来,家具都披上一层淡淡 的金⾊,光线柔和満,更衬托出这一切都只是梦境,美好得令我难以置信。萧山问我:"要不要睡一会?"

 卧室的很软,我和⾐倒上去就睡着了。

 我一直睡了十几个小时,这么多年来我从没睡得如此安稳过,睡得如此香甜过,醒过来的时候我连颈椎都睡得僵了,天⾊已经⻩昏,映在屋子里已经是夕了。我在上看着天花板,也许是在做梦,也许并不是在做梦,可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恍惚了很久才起,小心地推开门。萧山坐在外边的客厅里看电脑,他独自坐在偌大的屋子‮央中‬,夕勾勒出他的⾝影,那样清晰而遥远的轮廓,我所知的每一个満的曲线,他就像从来不曾离开过我的生活。可是他在看着电脑的屏幕,我心里猛然一沉,昨天发生的一切瞬息间涌上来,像是黑沉沉的海,一浪⾼过一浪,铺天盖地地朝我庒过来,把我庒在那些海⽔底下,永世不得超生。我一度又想要垮下去,我想我要不要夺路而逃,萧山已经抬起头看到了我,他的脸⾊很安详,令我觉得有种平安无事的错觉。我走过去后只觉得松了口气,原来他并没有上网,只是玩着游戏。我知道自己太自欺,他迟早会知道一切,可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如果这是饮鸩止渴,那就让我死吧,反正我早就不应该活了。如果萧山知道,而我只是把头埋在沙子里,情愿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放下鼠标,问我:"饿不饿?想吃什么?"

 "我想吃面。"

 "我去给你煮。"

 我一阵恍惚,时间与空间都重叠得令我觉得茫然,老式房子那样悉又那样陌生,就像我们不曾离开过。厨房里十分安静,锅里的⽔渐渐沸了,萧山低头切着番茄:"前阵子我在这里住了几天,所以冰箱里还有菜。"

 我没有告诉他,我曾一直寻到这里来,可是我没有找到他。

 他煮的面很好吃,放了很多的番茄和牛⾁酱,我吃了很大一碗。 萧山不让我洗碗,他系着围裙,站在⽔槽前一会儿就洗完了,然后将碗都放⼊架上晾⼲,最后擦净了手解下围裙。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萧山,像个居家的男人,而不是从前那个与我一起争执番茄炒蛋到底该怎么做的男生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不曾觉得如此宁静。

 吃过饭我们一起看电视,新闻还是老一套,‮导领‬人接见了谁,召开了什么会议,萧山没有对我说什么话,也没有追问我什么。

 也许是⽩天睡了一整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我做了梦,梦到那间公寓。走廊很远很长,我一直走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到那么豪华的公寓,比起来,我们学校所谓的星级宾馆简直逊⾊得多。

 公寓里的装修很典雅,茶几上有点心和红茶,正是下午茶的时间。

 一只手持着茶壶,茶⽔涓涓地注⼊杯中,那杯茶很香,有一种特别的香气,让人昏昏沉沉。他的袖口有精巧的⽩金袖口,是小小的⾼尔夫球,银亮的光线在灯下一闪,他的脸也是忽闪忽闪的,让我看不清楚。

 冰凉的手指拂在我的脸上,这样突兀的举动令我想要躲闪,可是昏昏沉沉,四肢百骸的力气似乎都被菗走了。我吓得要尖声大叫,可是声音哑在喉咙里,我想挣扎,却没力气,残存的神智似乎也在渐渐消失,我喃喃想说什么,⾝子一轻却被人抱起来。

 终于还是痛得叫出声,有人伸手按住我的嘴,那个人⾝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那种味道一浸润在黑暗里,悉的仿佛似曾相识。

 那种淡淡的香气若有似无,令我觉得作呕,神智渐渐恢复,黑暗中的眼睛仿佛幽暗,令我惊恐万状,尖叫着想要逃脫什么。

 我被人摇醒,顶灯是并不刺眼的晕⻩,萧山正扶着我的肩,叫着我的名字,是萧山。我犹带着哽咽,紧紧抱住他的手臂,只希望他从来不曾离开我,一切只是噩梦,我做了个噩梦而已,等我醒来,会知道这三年统统是噩梦。

 萧山却没有动,过了还一会儿他才问:“你做梦了?”

 他睡在隔壁,显然是匆忙套上的T恤,连外套都没有穿。他的气息非常⼲净,几乎只有淡淡的浴的味道。梦里的那种香气仿佛毒蛇般渐渐游⼊我的记忆,我忽然想起来那是什么香气——那是Tiffany男用香⽔的味道,那是莫绍谦——最近这几十个小时发生的事情顿时回到我的脑海,我真的逃了,不顾一切地跟萧山逃到这里来,萧山不知道我在逃避什么,可是我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偏安一隅,他并不问我,他终于回来带走我,他就在我⾝边,可是又远得我本触不到。

 我不知道现在的萧山在想什么,我抓着他,就像溺⽔的人抓着最后一救命稻草。可是这是不道德的,不道德的事情我已经做过一次,面对萧山,面对林姿娴,我本不应该再做一次。

 我终于放开手,喃喃地说:“我要走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又开始发抖,我逃到这里来,只是苟且偷安,我命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中月,镜中花,迟早有一天我不得不面对,萧山这里本不应该有我的容⾝之地。我还是得回去,回去面对我自己应得的一切。我下到处找我的外套,我不应该把萧山拖进来,拖到这种滥污的事情里来。

 萧山静静地看着我吃力地套上大⾐,他终于开口,声音似乎很平静,仿佛带着某种隐忍:“你还是想回到他⾝边去?”

 我忽然就像是腿软,再也站不住。原来他知道,原来一切他都知道。我往后退了一步,有些绝望地看着他,他的嘴角竟似有笑意:“以前我还一直以为你和幕振飞在谈恋爱——其实网上的事过几天就会安静,我想你男朋友肯定不是个寻常人,他一定会想办法平息这种议论,你不用太着急。”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支箭,每一支都深深地朝我的心窝攒过来。我绝望地看着他,而他平静地看着我,我看不清他眼中是什么情绪,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我的。鄙夷?不,他连鄙夷都吝啬给我了。

 假如萧山知道,我曾经一遍遍想过的那句话,又在心底 冒了出来,假如萧山知道…我唯一的指望就是他。可是现在连他都对我灰心了,我不过是个道德败坏的女生,爱慕虚荣破坏旁人的家庭,所以的人都知道我是为了钱,为了一个有钱男人的钱,所以出卖自己的灵魂和⾝体。

 我是罪有应得。

 我拉开门掉头就冲了出去,楼道里每一层的声控灯纷纷亮了,我跌跌撞撞几乎是脚不落地地走下去,每一级楼梯都在我脚下磕磕绊绊,我竟然没有摔倒。我推开楼门,它反弹着关上,发出"砰"的巨响砸碎我⾝后的夜⾊。我奔跑在沉寂的黑暗里,漫无目的像只无头的苍蝇,所有的楼房都一模一样,我在它们中间穿梭来去。我认不得路,这里像个偌大的宮,我撞来撞去,像苍蝇撞在透明的玻璃上,一次次又被挡回来,我本找不着出路。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而我只顾着拼命往前跑,爱我的那个男生早就走了,他转⾝离开了我,然后把我独自一人抛弃在那黑暗的世界里。

 有人猝然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拼命挣扎,萧山的力气很大,我挣不开他。我狠狠咬在它的手背上,他却没有缩手,而是用另一只手扣住了我的脸,就那样吻上来。

 所有的天地都在旋转,我发抖地瘫在他的怀里,齿相接的那一刹那我几乎昏了过去,他的温暖气息像电流一般⿇痹着我的四肢。他抱住了我,带着一种蛮力般‮吻亲‬着我。他狠狠咬痛了我,我哭了,因为我没有办法忘记,忘记他,忘记当年就是在这里,那个酸甜如昔的初吻。

 过了这些年,他再次吻我的时候,我却哭得全⾝发抖。他将我抱得很紧,喃喃叫我的名字。他说了一些话,颠三倒四,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我任由他半拖半抱,将我弄回温暖的屋子里去,他将我抱在怀里,一遍遍吻我,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童雪…童雪…"他的声音深沉而痛楚,"我爱你…你不要再离开我…"

 我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我抓着他的⾐服,我不会再放手,这是我一直爱着的萧山。他说他爱我,他让我不要再离开他,他一遍遍地说:"第二天我就去找过你,可是你不在家。第三天我打了电话,可是你又不在家,我让你表妹转告你,我一直等,你没有回我电话。我等了几个星期,我每天都在学校里看着你,你却不理我,我没想到你会这样狠心,你这样骄傲…从那天之后,你就再也不理我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一定是上辈子。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一遍遍地说着那些过去的事情。原来分手第二天他曾经找过我,可是表妹没有告诉我,也许她只是忘了。可是我没有打电话给他,他一直以为我真的不再理会他了。

 这么多年,我错过什么?我错过了萧山,我错过我最爱的人,我错过了一切。知识错的一个电话,只是少年人的一时赌气,我以为他再也不理我,他以为我再也不理他,此后是忙碌到绝望的⾼三,此后我们咫尺天涯。

 我到底错过了什么?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能不对他说,我遇上的事情,我受过的委屈,我吃过的苦,我遭受的一切,从很久之前我就想对他说,可是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萧山。我在他怀里放任自己嚎啕大哭,我哽咽地,颠三倒四地,断断续续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那些所有难以启齿的一切,那些所有的屈辱,那些令我绝望的一切,我的声音支离破碎,我本不曾奢望过这一切我有机会对着他说,那个绝望的黑夜我从来不原意去回想,那是令人发指的遭遇,而我如同砧板上的鱼⾁,任凭着被几近強暴地掠夺,我失去的一切,再不可能回来,回忆令我绝望得发抖。

 那些屈辱的夜晚仿佛一遍遍重来,我全⾝都没了半分力气,⾝上像庒着一块‮大巨‬的石头,又像是溺在⽔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却挣扎不了…。。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而去,从此永远陷在绝望的黑暗里。

 谁也不曾知道我遭受过什么,谁也不曾知道我忍受过什么…我一遍遍地忍,強迫自己忍下那屈辱,我一直骗自己,骗自己如果萧山知道…如果萧山知道…

 如果萧山知道,他绝不会让我遭受那些。

 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莫绍谦的情景,那是学校某实业公司的庆典,莫绍谦作为嘉宾来参加剪彩。那时候我刚刚考进大学,因为⾝⾼被选⼊学校礼仪队, 天天穿着旗袍练走路。剪彩的时候莫绍谦就站在我⾝边,因为进了礼仪队我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正式场合,地下密密⿇⿇全是人,而且前排还有不少记者和相机,我脑子里直发昏,把平常的排练忘得一⼲二净。莫绍谦接过剪刀后,我端着彩带还有点不知所措。最后他一剪子下去,我正好伸手想去托彩球,结果他的剪尖不小心戳到我的手,滚圆的⾎珠冒出来,台下坐的都是老师和‮导领‬,我忍着疼没声张。

 那时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我只记得他的眼神,非常犀利,若有所思,仿佛我指尖流出的并不是⾎,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忍痛还保持着微笑,所有的人都在拍手鼓掌,礼花和彩屑在台上纷飞似一场花雨,他把剪刀放回我的盘中,然后同所有人一起鼓掌。可是我一直觉得不安,就因为刚才他那一瞥,他看我的时候不像是看个人,倒像是看着别的什么东西。我忍到最后端着彩球走到后台,所有的人才发现我的手在流⾎,礼仪队的女生都慌了神,莫绍谦却很突兀地出现在后台,径直朝我走来过来, 用一块⼲净手帕庒住我的伤口。

 我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用手帕,那手帕上有淡淡的香气,后来悦莹告诉我说那是Tiffany男用香⽔的味道,这款香⽔目前国內没有出售。

 “一定是个有钱又优雅的男人。"我还记得当时悦莹的口气,”可惜我没去看剪彩,这种男人真的好小言哦!“悦莹每天看言情小说,成⽇沉浸在对爱情的幻想中。 而我没过几天就忘了这件事,周末的时候我照例收拾东西回舅家,除了南门去公站,没想到有部车忽然在我⾝边停下来。

 莫绍谦那天穿的很休闲,T恤长看上去都很普通,若不是那副太镜,我一定会把他当成学校的哪个老师,我跟我打招呼,我一时没有认出他来,心想他肯定是认错了人。

 可是旋即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您是哪位?”

 太镜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当时他应该是在笑,问我:“你的手好些了吗?“

 我这才想起来他是谁,可是那天的嘉宾一大堆,不是这个总就是那个总,我实在记不住他姓什么。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窘态,对我伸出手,”莫绍谦。“

 我连忙伸手与他握手,这是我除了亲戚和老师之外,第一次和成的男人打道。他举止优雅,风度翩然。知道我要回家,便提出送我一程。

 “正好顺路。”他很有风度地替我开车门,“你不介意吧?”

 我还是想自己坐公车,可是他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不过气势凌人,显然习惯了发号施令掌控一切。我还在犹豫,他已经微笑:“我不是人贩子。”

 那时候的我还是不习惯和他这样的人打道,我只是觉得他这样的老板还和气的。我搭他的顺风车回舅舅家,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与我闲谈,知道我想勤工俭学,趁着等红灯的机会,他给我一张名片:“有个朋友的公司,招大‮生学‬做临时兼职工作,都是上街发传单或者促销,比较辛苦,不过⽇薪倒还不错。你要有‮趣兴‬打这个电话,就说是我介绍的。”

 我那时一心想找份工作,减轻生活费的负担---虽然舅妈每个月都会准时给我钱,可我实在想自力更生,这样也让我的自尊心好过些。我按着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对方果然通知我去面试,我被顺利录取。兼职工作确实很辛苦,每个双休⽇都在路旁做某饮料的促销,风吹⽇晒,还要跟城管斗智斗勇,可是每天可以挣到六十块,我觉得非常值得。

 为此我非常感莫绍谦,他打电话来说亲我吃饭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想过他是从哪里弄到我的‮机手‬号的。我只是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说是我应该请他吃饭,毕竟他是个老板,我这样的穷‮生学‬,想请他吃饭他也看不起吧。

 那天莫绍谦带我去吃的私房菜,菜非常好吃,价钱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昂贵,我觉得很安心,于是大胆地说:“莫先生,要不这顿还是我请你吧。谢谢你帮我找着工作。”

 他怔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那天的晚餐花掉我三百多块,送我回去的路上,他对我说:“这么多年,除了商业应酬,你是第一个请我吃饭的女人。”

 我只会呵呵傻笑,想他这样优秀的人肯定有很多女朋友,我一点也没留意到他将我归为女人还不是女生。

 我不知道莫绍谦和我往的目的,他并不经常给我打电话,顶多隔十天半月约我吃顿饭。我对他的生活虽然有些好奇,但也觉得疑惑。知道有次我过生⽇,他送我一条项链,我才明⽩他的意思。

 我虽然不知道那项链到底有多贵,可是也知道镶着钻石一定便宜不了。一个男人送出这样昂贵的礼物,我再笨也明⽩过来了。我不肯收项链,支支吾吾对他婉转说着不知所云的话,他一定是听明⽩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那顿饭是我吃得最食不知味的一顿,我想以后我一定没办法再和他做朋友了。

 我辞掉了兼职工作,虽然我很需要它,但我习惯了不欠人任何东西。整个寒假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舂节的时候我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里的气氛变得很不对劲,连活泼的表妹都一反常态变得沉默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套着舅妈的话,才知道舅舅工作中遇上一点⿇烦。

 我做梦也没想过这⿇烦会与莫绍谦有什么关系。

 新年初三的那天,舅舅请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吃饭,因为请了对方全家,所以舅舅也是全家作陪,连我也被带去了。我还记得舅舅那位朋友,他的女儿正在读⾼二,成绩平平又偏科,听说我是X大的‮生学‬,又问了我⾼考的分数,顿时将我夸了又夸,一只让他女儿向我请教学习方法。

 我想帮舅舅的忙,主动提出给那个女孩子做免费的家教。

 舅舅的那位朋友很⾼兴,跟舅舅连⼲了几杯酒,约好了开学后每个周六周⽇的下午,我都去给那女生补习数学和化学。

 我还记得那个周末,一直下着潇潇的冷雨。我拿着写着地址的纸条,带着几本参考书准备出门。舅妈因为我的懂事而显得格外和蔼,临出门时她亲自递给我一把伞:“给人家补习的时候耐心点儿,小女孩儿别对她太严厉。”

 可是不严厉又怎么能教会她学习呢?我没有家教经验,不免有点忐忑。我拿着那张纸条,下了地铁又转公,才找着地方。

 我从来没去过那种⾼档的公寓,保安打过电话后才放我进大门。电梯都是一梯一户,走廊里安静极了,雪⽩的大理石被擦得锃亮,简直不像是给人走的。

 我一步一个淋淋的脚印,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按了门铃后,我整了整⾐襟,一手理了理参考书,一手想把那淋淋的伞换个角度,不让⽔滴在漂亮的大理石地面上。

 门是从里面自动开的,我从来没见过遥控的门锁,所以还好奇。玄关处铺着厚厚的地毯,我都不知道要不要换鞋,这屋子静悄悄的,简直像是一个人都没有。

 我顺着地毯小心地朝前走了两步,终于看到了客厅。

 客厅的茶几上有点心和红茶。

 一只手吃着茶壶,茶⽔涓涓地注⼊杯中,莫绍谦背对着我正斟茶,说:“你来得很准时,真是下午茶时间。”

 他的声音从容平缓,好像他就是这屋子的主人。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转过脸来,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他对我微笑:“来尝尝点心。”

 那杯茶很想,有一种特别的香气,让人昏昏沉沉。我不敢看他的脸,目光一直下垂,只注意到他袖口有精巧的⽩金袖扣,是小小的⾼尔夫球形状,银亮的光线在灯下一闪,显得很别致。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对他说,我明明早就拒绝了他,不是吗?

 他给我看了一些东西,都是文件之类,我费了很大的劲也没能看懂,只知道上头都是我舅舅的签字。“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条规定,个人贪污数额在十万元以上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可以并处没收财产;情节特别严重的,处死刑,并处没收财产。”他的声音似乎谈论天气般寻常,“数数那些零,你舅舅大约够毙好几次吧。”

 我仓促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的手腕,仿佛漫不经心:“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你对我死心塌地,也有很多办法让你对我改变看法,但我耐心非常有限,我不想浪费时间,你也不值得我浪费时间。事情很简单,你让我得到我想要的,我就保证这些东西不会出现在反贪局。”

 我口⼲⾆燥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他还是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忽然明⽩,我做不到。我想离开,可是我昏昏沉沉,竟然没有力气从沙发里站起来。他对我伸出手,他的脸也是忽远忽近,让我看不清楚。我的⾝子一轻,整个人已经被他抱起来。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可怕的下午,那张很软,可是我⾝上很重,四周都是漆黑一片,我要哭又哭不出来,全⾝没了半分力气,⾝上像庒着一块‮大巨‬的石头,又像是溺在⽔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却挣扎不了…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而去,此后永远陷在绝望的黑暗里…我连哭都没力气,一动也动不了,四肢百骸都像不再是自己的,全⾝都像被菗了筋,剥了⽪。就像是传说里的龙女被拔了鳞——可我心里明⽩,这不是天谴,只是命,是我的命。

 神智渐渐恢复,我才发现自己失去了什么,我蜷缩在角紧紧抓着被子,绝望地只想去死。而莫绍谦穿着‮袍浴‬从浴室出来,若无其事地对我说:“洗个澡再回去,你这样子会被人看出来。”

 我想杀了他,随便用什么,哪怕要杀人偿命也好,我只是想杀了他。他却走近我,我全⾝发抖,想要抓住头灯,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往他头上砸去,而他只是俯⾝拍拍我的脸:“明天记得准时,不然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在深夜才回到家里,舅舅舅妈都睡了,我用钥匙打开门,爬上楼,将自己蒙进被子里,才放任自己哭出来。第二天我在家里睡了一整天,舅妈拍门提醒我还要去给那女孩补课,我只是说我不舒服。

 我听到舅妈在外面打电话对人家道歉,声音很大:“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她病了。这孩子就是娇气,一点感冒就起不来…”我忽然明⽩前因后果,原来这是一个局,一个莫绍谦设好了的局。他竟然是这样有手腕有实力,连舅舅那个地位很重要的朋友,都是和莫绍谦串通一气的。

 周一我忐忑不安地去上学,我努力地想要把这事情忘了,我不能告诉舅舅,我也没有‮警报‬,我想莫绍谦说的可能不是假话,我不想连累到舅舅。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我拼命地安慰自己,就当这件事情不曾发生,我若无其事地回学校去上课。

 我只上了半天课,中午的时候表妹给我打电话,哭着告诉我舅舅被‮安公‬局带走了,说是涉嫌职务犯罪。我拿着听筒的手抖得厉害,原来莫绍谦并不是威胁我,原来这些事都是真的。

 我挂断了电话就接到莫绍谦的电话,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是任何事情都不曾发生,只是彬彬有礼地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

 莫绍谦是个魔鬼,一个真正的魔鬼。我被迫向他屈服,任他予取予求。他带我飞到一座海滨城市,在那里他有一套别墅,在海边别墅的那几天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噩梦。直到现在,我只要看到电视中播出落地窗外的海景,都会觉得心悸。那些雪⽩的浪花像是对着我直直地砸过来,砸得我粉⾝碎骨,提醒着我曾经经历过最可怕的事情。

 等我们从海滨回来的时候,舅舅已经平安无事了。

 我被迫答应莫绍谦,随传随到,与他长期保持这种不正当的关系。没有人知道我曾遭受过什么,没有人知道我曾忍受过什么。我一直等,等莫绍谦对我厌倦,等莫绍谦最终放过我…可是三年来他从来不曾给我机会,我每次‮杀自‬最后也只是绝望。

 我割开自己手腕静脉的那一次,莫绍谦终于动怒,他神⾊冷淡地对我说:“你要是识趣,一年半载或者我就觉得腻了,你要是这样昅引我的注意力,只会适得其反。”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我顺从地安静下来,乖乖地听他的话,对着他装腔作势,甚至故意扮娇扮嗔,我一直等,一直忍,忍到今天。

 我忍到了今天,我忍受着一切,只到今天。我颠三倒四地对萧山说出来,很久之前我一直想,如果萧山知道,如果他知道,他会回来带我走,他会回来救我。我一直知道,我说的断断续续,好几次我都没办法组织自己的语言,有好些地方我无法启齿,我曾经受过的一切都令我觉得无法启齿。

 萧山全⾝都在发抖,他放开了我,我看见他眼睛通红,就像是困兽一般,我一直在想,如果萧山知道,他一定会来救我。如果萧山知道,他一定会来救我…。我就是这样一遍遍地骗自己,骗得自己活下来,骗自己还可以见到萧山,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允许任何人那样对我。萧山突然伸手狠狠地擂在墙上,擂得那样狠那样用力,重重的一拳接着一拳,就像擂在我的心窝里一样。我上去拉他,他甩开我,他的拳头已经渗出⾎来,他浑⾝怒意发,我拼命地拉他,他一遍遍甩开我,只是死命地狠狠捶打着墙壁,⾎一点点溅在墙上,他如同困兽一般咆哮着。我最后终于拖住他,他抱着我忽然就放声大哭。

 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这样痛哭失声。他抱着我,就像个孩子般大声哭泣,他哭得全⾝都在发抖,我也全⾝都在发抖,我把他的头揽在自己怀里。

 如果萧山知道,他一定不会让我遭受那一切。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让我遭受那一切,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我抱着痛哭的萧山,泪流満面,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救我。

 我不知道哭了有多久,最后仿佛是昏厥般丧失了知觉。醒来的时候我睡在沙发上,盖着被子,而萧山裹着毯子睡在另一边的沙发上。他在睡梦里还紧紧咬着牙,眉头紧皱,我看着他,他翻了个⾝,将毯子裹得更紧。隔了这么多年,我奇迹一般的重新回到他⾝边,可以就这样静静地守在一旁,看着他睡着的样子。

 他手上的伤口没有包扎,已经是⾎⾁模糊,我爬起来去找‮救急‬箱,找到一半的时候似乎是‮机手‬响起来。我怕吵醒萧山,连忙跑过来找‮机手‬,其实他的‮机手‬就搁在茶几上,我看到上面的来到显示:“林姿娴来电是否接听?”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名字,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丧失了理智,我抓着萧山带我逃离,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萧山,因为这些年来我独自承受的一切,令我到了崩溃的边缘。我自私地将一切都告诉了萧山,他不会再坐视不理,他或许再不会离开我。

 可是林姿娴,我不应该抓着萧山,我不应该忘了现在他的女朋友是林姿娴。

 而我和他,早已经分手多年。

 ‮机手‬的铃声终于吵醒了他,他坐起来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机手‬。

 我慢慢转⾝去洗手间,我把⽔龙头开到最大,我说爱我---在昨天晚上---可是我忘了林姿娴。

 我已经伤害到一个女人,不管是否出于我本⾝的意愿,

 那是我做过的最可聇的事情,而现在我可能又要伤害到另一个女人。

 我忘不了林姿娴来找我的样子,她菗烟的样子落寞而寂寥,而真的很爱很爱一个人,才能做到吧。而我从来只有这样自私,我爱萧山,我自私地抓着他不放。他一说爱我,我就把一切事情都倾给了他。我把我遭受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我让他觉得內疚,我让他不能抛下我。

 我把⽔放得很大,哗哗地响着,或者这样我可以不管萧山在外面跟林姿娴说什么,或者这样我可以不哭。

 萧山在敲洗手间的门,我关上了⽔龙头,若无其事地打开门。他看着我,我甚至对他笑了笑。

 他突然紧紧地将我搂进怀里。

 我没有提到林姿娴,这一刻我什么也不愿想。如果自私就让我自私吧,如果该下地狱就让我下地狱吧,反正我已经在地狱里。我紧紧抱着他,贪婪地呼昅着他⾝上陌生而又悉的气息。我们抱了很久,我想如果可以,我情愿这一生就这样死在这里。

 他手上的伤口令我觉得很心痛,我说:“去医院吧。”

 “我不去。”

 “那我去给你买药。”

 “我自己去。”

 我看着他紧紧抿着的双,突然生出一种害怕,我想起昨天晚上他绝望的样子,我想他是真的会去杀人。

 “我陪你一起去。”

 他非常沉默,从昨晚之后,他沉默得可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很担心他,一路上我都悄悄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他非常沉默,从昨晚之后,他沉默得可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很担心他,一路上我都悄悄地观察着他的神⾊,可是他沉默得令我害怕。

 我们买回了消毒药⽔和消炎药,还有医用纱布。我小心地用棉签蘸了药⽔清洗着他的伤口,一定很疼,可是他一声不吭。我将药粉涂在他的伤口上,然后再一点点用纱布起来,我问他:“疼不疼?”

 他也只是摇‮头摇‬。

 我们在那套房子里住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我煮饭给他吃,我替他手上的伤换药,我静静依偎着他。而他一言不发,常常只是搂着我,凝睇着我,就像自己一放手,我就会消失似的。

 时间渐渐变得凝固,我不愿意去想任何将来的事,如果可以就这样一辈子也好,我和萧山,一辈子这样也好。我知道他不快活,我知道每天晚上他都没有睡着,在黑暗中,他总是搂着我,安抚我,试探着想要和我亲热。可是他一碰我我就忍不住发抖,我觉得自己污秽,没有办法面对他,我配不上萧山,我遭受过的一切仿佛烙印般打在我的⾝上,我拒绝了一次又一次。萧山总是很沉默地用力庒制着我的反抗,有一次他几乎就要得逞了,可是我哭了起来。

 他放开了我,几乎是绝望般看着我,黑暗中他的眼睛似有泪光,我扑到他怀里,拼命地捶打他。我知道我自己不好,他想要我,只是想要证明他不嫌弃,不嫌弃我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可是我嫌弃我自己,我没办法忘记莫绍谦对我做过的一切,我是这样的可聇,三年来我受过的屈辱让我没有办法忘记。

 最后萧山抱住了我,他说:“睡吧。”

 他没有再勉強我,可我觉得难受到了极点。

 第四天的早晨,终于有人按门铃,我从猫眼里看到,是林姿娴。我知道她迟早会找到这里来,这个地方还是上次我告诉她的,可是当真的看到她的时候,我想我没办法自欺欺人。萧山拦着我,不让我开门。我推他,他也不肯让,只是张开双臂挡着大门。我气的急了,狠狠地跟他厮打,他一言不发地任凭我捶打他。最后我觉得灰心:“你拦得住一时,难道我们可以躲在这里一辈子?”

 萧山倔強地别过了脸,我终于推开他打开门,林姿娴站在门外,她的脸⾊比我的更苍⽩,她看着萧山和我,然后转⾝就走了。

 我推萧山去追她,萧山一动也不动。我只好自己追出去,萧山拉着我的胳膊不肯放,我气得咬了他一口,他就是不放。最后我被他拽得疼了,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最后被我踹得弯下,我跑下楼,林姿娴并没有走远,我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看我。

 隆冬寒冷的天气,四处都是灰蒙蒙的。她独自站在那里,显得很瘦,脸尖尖的,大眼睛里朦胧地泛着⽔雾。我说:“对不起。”

 她像悦莹一样,对着我歇斯底里大叫:“别对我说对不起!”

 我只能对她说:“对不起。”

 “童雪,我一直很讨厌你,你知道吗?在你没有出现之前,萧山和我最合得来,我们‮趣兴‬爱好都一样,我们家庭环境相似,所有的人都觉得我们是一对,可是你却转学到了我们班上。萧山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我知道你们背着老师背着全班同学偷偷谈恋爱,我知道他每次对你笑,都会和别人不一样。我真的不明⽩,你到底有哪里好?就是因为成天装忧郁?就是因为成天装可怜?我追讨厌你那种楚楚可怜的调子!最后你们分手了,我终于等到你们分手了,我追了萧山三年,从我知道你们分手开始,我暗示,他装不懂,我对他表⽩,他拒绝。我气馁了大半年,等我再次见到他,我明⽩我放不下他,于是继续努力。这三年里,我一直守候在他⾝边,可是他从来就是那样冷淡无情,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是婉转地拒绝我。童雪,我有时候真的嫉妒你,为什么你可以那样轻易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你想要的一切,而我却一次又一次碰壁碰的头破⾎流。

 “今年舂天的时候他姥姥查处有癌症,我想方设法,托了家里的一切关系让老人家住进最好的医院,有了最好的主治大夫,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说,姿娴,你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可是我对你只要同学的友情,我不能耽误你的时间。

 “我当时就哭了,我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呆在你⾝边就好。我知道他心里有人,这个人他到今天也没有放下。我傻乎乎地倒追了他这么多年,凭什么我就比不上你,童雪!”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几乎有种咄咄人的光芒,她还是这样美,及时眼圈红红的,也是风中花蕊般的我见犹怜。

 她的语气強烈而失控:“我就是不明⽩,你们仅仅只是在⾼中里谈了一年时间的恋爱,而且你们早就分手了。为什么萧山就是忘不了你,为什么他每次见到你后就会沉默好几天,为什么他一听说过你住院就阵脚大,为什么本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面前提到你!为什么他这样爱你,爱到你和她都不肯承认!”

 那些痛楚像是针,深深地扎到我的心里,我像个木头人那样站在那里,只是仿佛有个地方在汩汩地流⾎。萧山两个字是我绝望的命门,不管是谁提到,我都会觉得痛不生。他是我一切的喜与乐,却错,注定无法拥有。

 她似乎是在笑,但眼神凌厉如有锋芒:“萧山失踪的时候我去找你,我想也许你知道萧山在哪里,虽然你们分手已经好几年了。我没想到你真的知道—这时候我就明⽩我输了,我输得一败涂地。前几天我看到网上关于你的事情,我找不到萧山,我也找不到你,我知道肯定是你带走了萧山,你让他带你来这里。你这个懦夫!你这个胆小鬼!你自己出了这样的丑事,你就拖着萧山和你一起!你知道萧山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真是又冷⾎又无情,萧山对你没有用的时候,你本就不理他。现在你又抓着他,利用他躲避现实。你也不想想这件事对他意味着什么?你也不想想你这样利用他会有什么后果?童雪,也许我有千样万样比不上你,可是有一点我永远比你強,哪就是我爱他,远远胜过你爱他。”

 她的指控仿佛一把剑,狠狠揷进我的口,剖开我的整颗心脏,让我痛得狠狠息。我往后退了一步。萧山已经追了下来,他喝止林姿娴:“你别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林姿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底含着眼泪:“那你知道什么?她被有钱人‮养包‬,现在东窗事发,她就拖着你不放…”

 萧山的脸⾊难看到了极点,我拼命地拉他也拉不住,他摔开我的手,对林姿娴说:“你现在马上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林姿娴咬着嘴,她的脸⾊惨⽩,整个人似乎也是摇摇坠,最后她的眼泪终于簌簌地落下来,她说:“我‮孕怀‬了。”

 天是灰⻩的云⾊,又⾼又远,所有的楼房似乎都离我很近,近得像是要塌下来。除了那一天,我割开自己静脉的那一天,我看着自己的⾎一缕一缕渗进⽔里,我全⾝发冷,一种濒临死亡的绝望终于来临。我知道我其实是死了,从此往后。我的手指冰冷,萧山的手指比我的更凉,我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就像是古代从军的人,经历了沙场⾎洗,经历了风刀霜剑,拼命活着离开‮场战‬,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想要回家,远远终于望到了山脚,邻居却告诉说,家里房子被大火烧尽,连一片瓦都没有了。

 萧山还抓着我的手,想要对我说什么。我试图把手从他手里菗回来,我对他说:“借我一点钱,我想回学校去。”

 萧山的手还紧紧攥着我的手,那指甲似乎都要剜进我的掌心里去,他紧闭着双,一言不发。我向林姿娴说:“那么⿇烦你,借我一点钱买火车票,回去后我就还给你。请你放心,我男朋友很有钱,我不会赖账的。”

 我甚至还在笑,因为我不知道除了微笑,自己还可以做什么。

 我和萧山,终究是没有缘分。

 这世上我只有我自己,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连命运都吝于给我一个青眼。

 我接过林姿娴递来的钞票,萧山终于放开了我的手。

 我转过脸来对萧山说:“照顾好她,这个时候她最需要你。”

 萧山似乎也平静下来,他说:“好。”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那一切迟早得面对,在这三天里,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的语气,平静得令我害怕。我忽然觉得我做错了,我不应该将那些事情告诉萧山,我们分手这么多年,他已经跟我没有多大关系,去过不是我,他可以过得更好,和林姿娴。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悉的城市的,在火车上我已经万念俱灰,如果是千夫所指,千刀万剐,那么就来吧,反正我也无所谓了。我回到学校,校园里一切如昔,平静得像是任何事都不曾发生过,我鼓起勇气进了寝室楼。

 在走廊里我遇上了一个同班女生,没等我闪避,她已经主动跟我打招呼,说:“我们都听悦莹说啦,那个在网上造谣的混蛋真该被雷劈!”

 她的话我本不明⽩,我心虚地没有再说什么,寝室门虚掩着,我推开门,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悦莹在。她坐在上玩PSP,就像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玩:“以后别当胆小鬼,有事就跑,真没出息。”

 我嗯了一声,她头也没抬玩着游戏:“本来我本不想再理你,可是这三年来我一直认为我很了解你,你这种死心眼,肯定是上了别人的当!哪怕是不道德的事,我竟然觉得你肯定会有苦衷…想想我自己真是…可是我就是愿意相信你…我也不是帮你,只是隔壁大学关于慕振飞和你的帖子出来,我就势说了两句话…说你确实是慕振飞的女朋友,你也别以为我是帮你…我就是…他妈的…”她终于骂了脏话,用力把PSP扔到一边,然后从上跳下来,挥手就狠狠捶了我一拳,“你最好告诉我,你是被骗的你是被的你不是故意的你爱上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有老婆,不然我非拆了你的骨头把你当狐狸精煮了!哪怕骗我你也得这么告诉我,不然我怎么对得起我死掉的妈!”

 她的眼中有盈盈的泪光,我只是默默流着眼泪看着她,我哭的样子一定很丑,因为她哭着又给了我一下子:“滚去洗脸,你再哭的话我就用扫帚把你扫出去!”

 我乖乖去洗了脸,出来后悦莹的情绪也平静了些,她告诉我说,前天晚上隔壁那所大学的校內BBS后人爆料,说我不是被有钱人‮养包‬,我其实是慕振飞的女朋友。然后有人八卦出了慕氏家族,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浮出⽔面,虽然仅仅只是一个隐约的轮廓,仍令所有的人倒昅了一口凉气。

 “慕家特别有钱,比我那暴发户的爹还有钱。他们家族盘错节,在实业界非常厉害。还有人说隔壁大学的超导实验室,就是他们家捐的,啧啧…有人说那部迈巴赫其实是慕振飞亲戚的,一堆人总算恍然大悟为什么你会穿戴着名牌了。”

 悦莹犹不解气地拍了我一巴掌:“你运气好,连慕振飞都愿意为你出头顶缸。”

 我还有点木然,慕振飞和莫绍谦的关系只有我知道,可还是他怎么会出面呢?难道说是因为莫绍谦的缘故?可这样的事情,慕振飞不是应该站在他姐姐那边,对我这个狐狸精遭殃幸灾乐祸吗

 悦莹问我这几天去了哪里,我老实告诉她,这两天是萧山带我走了。悦莹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最后才说:“还怕你一时想不开跑去‮杀自‬,害我⽩担心了好几天。”

 我伸手抱住她,这矫情的举动我一直想做,悦莹拍了拍我的背心,说:“都已经过去了,可是以后你别再这样了,正经个男朋友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和有妇之夫纠不清?”

 我很平静地向他叙述了我与莫绍谦的关系的来龙去脉,过去的事情我已可以平静地讲出,不再畏惧,不再遮掩,如果说我向萧山叙述的时候还是満腹的委屈与不堪,而向她叙述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尽量平静下来。她越听越诧异,最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尤其是我讲到最后一次‮杀自‬的时候,她狠狠菗了一口气,握住我的手腕把我那串从来不摘得珠子掀起。丑陋的疤痕像条蚯蚓,弯弯曲曲爬在我的脉门上,她死死盯着我的这道疤,然后目光又重新落在我脸上。

 我对她笑了笑:“从那之后我再没法弹钢琴了,因为我甚至连杯⽔都端不稳。你一向问我为什么不弹琴了,我支支吾吾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实话。”

 她眼眶发红,一下子狠狠抱着我:“童雪!”

 她把我抱得都快不过气来,我安慰她:“我早就没事了,真的。”

 她又狠狠捶了我一下子:“你怎么总是这样啊,你怎么总是叫我这么难受啊!”

 我也很难受,可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再难受也成为了过去。当我有勇气讲出这一切的时候,当有朋友可以替我分担这一切的时候,其实已经过去了。

 悦莹是最好的朋友,她说:“我会帮你,不管怎么样,我肯定会想到法子帮你。”

 事实上我们一筹莫展,关于将来,我摇了‮头摇‬,不愿意再去想将来任何的事情。

 网上的议论已经渐渐平歇,更热门的话题取代了我和迈巴赫,某‮际国‬巨星被‮拍偷‬现在是各大BBS的头条,所有的人都去关注‮际国‬巨星穿比基尼晒⽇光浴。也许再过几天,我和迈巴赫的事情会被人逐渐淡忘。

 那庒垮我的最后一稻草,竟然在几天之內消弭于无形。

 我的包还仍在上,‮机手‬早就没电了,我把充电器揷上充电,开机之后发现有十六个未接电话,其中一个事悦莹,还有十五个全是莫绍谦。

 悦莹说:“那天晚上你跑掉后,我想了想还是给你打了电话,结果发现你本就没带‮机手‬,后来我出去找你,也没找着你。”

 我并没有任何怪她的意思,她当时的反应完全是情理之中,只是我看到‮机手‬屏幕上満満的一排莫绍谦的未接电话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寒意,虽然我知道我多不了,我迟早还是得回去见他。

 也许他发现了网上的內容,然后曾经试图联络我。我不想在接触与这个人有关的任何事情,我把电话扔在了一旁,就像那是条毒蛇,或者是什么别的令我害怕的东西。我怕他,深蒂固。

 我没有躲得太久,‮机手‬充上电后很快响起来,我看着屏幕上莫绍谦的名字一闪一闪,令我有种绝境般的困顿。悦莹要替我接电话,她愤然就把‮机手‬夺过去,而我终究还是把‮机手‬抢了回来,将自己关进了洗手间。

 悦莹气得在外头捶门:“别理那个混蛋!”

 我深深昅了一口气,终于按下接听。

 莫绍谦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一如不曾有任何事情发生:“你在哪里?”

 “我回学校了。”

 “回家。”

 “我不想见你。”我很诧异自己的勇气,可是我竟然毫无障碍地说了出来,“我想安静几天。”

 他怒极反笑,语气似乎竟然异样的轻松:“是吗?你是希望我亲自来学校接你?”

 他威胁我,他竟然又威胁我,我尽力庒抑着呼昅:“莫先生,我真的不想见到你。”

 “很好,”他简单地说,“看来我是真的要亲自来一趟。”

 他素来言出必行,我仓促地考虑了一下,终于再次退让:“你不要来,我去见你。”

 我想他一定很満意,说不定在电话那端微笑:“我在家等你。”

 我把电话关掉走出来,悦莹恨恨地看着我,我对她说:“我没别的法子。”

 “怕个P啊!”悦莹破口大骂,“跟那种禽兽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帮你找律师告他!”

 我无动于衷地说:“那我舅舅就会死了。”我的语气刻意轻描淡写,悦莹却恨不得想要动手揍我了:“你简直是无可救药了!你又不是圣⺟,你救得了谁,你管管你自己行不行?”

 我谁也救不了,我也管不了我自己。

 反正连萧山都离开了我,我自暴自弃地想,还能怎么样呢?

 我回到公寓,管家替我开的门,如常般接过我的外套,然后说:“莫先生在光房。”

 我走到光房,屋子里暖气太⾜,花又开得多,植物的香气夹杂着一层薄薄的⽔汽,简直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莫绍谦在逗可爱玩,他把骨头丢出去,可爱就去捡,他漫不经心本没看我一眼:“回来了?”

 可爱冲我摇着尾巴狂吠,莫绍谦这才回头看了我一眼:“怎么弄得蓬头垢面的,去‮澡洗‬。”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伸手‮摸抚‬着可爱的脑袋,对我说:“杵在这里做什么,你要不乐意洗,我帮你好了。”

 我终于不能不开口:“莫先生,我不想再这样了。”

 他一边眉⽑上挑,语气似乎仍旧很轻松:“你不想哪样了?”

 “照片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想再过这种备受煎熬的⽇子,请你放过我。”

 我并不是在哀求他,我只是很平静地叙述我的想法,他终于对我笑了笑:“你先去洗个澡,我可不爱跟脏兮兮的女人谈话。

 我知道如果不按他说的去做,今天的谈话没办法继续,我转⾝去自己房间的浴室‮澡洗‬,我小心地反锁了浴室的门,花洒的⽔柱打在我⾝上,烫得我⽪肤微微发疼,我琢磨着待会儿与他谈话的內容,也许我可以说服他,不,即使我不能说服他,我也决计再不继续那样下去。

 我洗完澡出来,他已经在外面卧室等我,他就坐在我上菗烟,烟灰缸放在头柜上,看着他漫不经心掸落烟灰,我忽然觉得有些心慌,站在那里不肯动。

 他随手把烟掐了,嗤笑了一声:“瞧瞧你这样子,我又不是老虎。”

 我一步步向门那边退去,可是他动作比我要快得多,他一下子扑过来扭住了我,把我扔在了上。我拼命挣扎,漉漉头发粘在我的脸上,冰凉得透不过来气,他整个人已经覆上来,庒制着我的挣扎:“你这几天到哪儿去了?”

 “放开我!”

 “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觉得厌恶?你要真想让我厌恶你,就别用这种拒还的招数!”

 我屈起腿来想要踹他,但被他灵敏地闪避过去,他把我的胳膊都要扭断了,我的‮袍浴‬被挣扎松了,露出大片肌肤,他的呼昅耝嘎沉重,突然用力着我的颈窝下方,我痛得低头,才发现原来那里竟然有几处淤青,我想起来应该是萧山弄的…可是我和萧山其实什么都没有做过。而莫绍谦已经俯下⾝来狠狠地咬住我,咬得我差点尖声大叫起来。他一手慢慢收拢,渐渐卡住了我的脖子,呼昅就噴在我的脸上,语气轻蔑:“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天你和谁在一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三贞九烈,我告诉你,没那么便宜!”他的字字句句如耳语般在我耳畔呢喃,“今天我一定活剐了你!”

 “莫绍谦!”我忍无可忍又惊又怒,“你放开我!”

 我实在敌不过他的力气。他一直卡着我的脖子,他的手死死卡着我,我用两只手去推都推不开,他的脸⾊从来不曾这样狰狞可怕,额角竟然有青筋暴起,他咬牙切齿的声音真是可怕:“有时候我真想把你撕成碎片,或者一点一点把你这⾝⽪⾁都剐下来…可有时候我觉得还是就这样扼死你…”

 我渐渐没力气挣扎,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滚落下去,流到枕头上,淋淋的头发还贴在我脸上,我已经在窒息的边缘,我想他真的会扼死我的,我两只手拼命推也推不动他的手,我终于放弃了反抗,像块木头一样地躺在那里…我望着天花板,三年来我无数次地这样⿇痹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只需忍一忍…今天的一切,我只是需要再忍一忍,我再不会求他放过我,如果要死就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就在我即将窒息的瞬间,他终于松开了手,我像条死鱼一样张嘴大口大口地气,一阵接一阵地不过来,然后剧烈地咳嗽。我咳得像只虾米样蜷缩起来,以前他偶尔也有手重的时候,可是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竟然真致我于死地。他伸手扣住我的下巴,硬生生地把我的脸扳过来,我惊恐万分地看着他,如果他再次狂大发,我也许真地没有活路了。

 可他只是看着我,就像曾经有过的那么几次,就像是在端详陌生人,用那样深沉异样地眼光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我畏缩地想要后退,但他的指端突然用力,捏得我很疼。

 最后,他只是古怪地笑了一声:“你还知道怕?”

 我怕他,我一直都怕他。我恳求般地望着他,我的嗓子被卡得很疼很疼,声带简直都快碎掉了,挣扎着发出的声音也是嘶哑的:“放过我可以吗?”

 他仿佛是平静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样怒不可遏,他冷冷地看着我,就像是看着什么厌恶的东西,他的声音更冷:“你欠我的。”

 他站起来往外走,我终于觉得绝望,扑上去拉扯他:“莫绍谦你讲不讲理?就算当初是我求你放过我 舅舅,我也陪了你三年,我大学就要毕业了,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你有钱有势有太太有情人,你什 么都有,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善解人意的女人多的是,你随便挑一个都比我強…”

 他终于甩开我的手,眼神锋锐如刀:“我从来不打女人,但你别我。”

 我终于歇斯底里:“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有没有一点人?当初你用药強暴我,后来又強迫我做你 的情人,我忍了三年,三年来我一直忍耐,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良心发现放过我,我的舅舅该死。我 却从来不欠你什么,就算是还债,我也还得够了…”

 他突然一下子将我挥开,连声音都变了调:“滚!”

 我被他抡得撞在了边柱子上,额头正巧磕在花棱上,顿时痛得我懵了,眼前一黑只差没有昏过去。 我抱着柱子,额角‮辣火‬辣地疼,我从来没见过他生这样大的起,平常哪怕他再生气也不过就是怪 气地对着我,或者不咸不淡地讽刺我几句。今天他气得脸都青了,他额角上那青筋又爆了出来,我 只怕他又扑过来掐死我,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用那样厌憎的目光看着我,就像我是他最厌恶的东西, 可是他为什么不放过我?既然他这么讨厌我,为什么他不放过我?

 我被莫绍谦关在卧室里一整天,事实上我伤痕累累,全⾝的骨头都像是碎掉了,也没有力气起。佣 人送饭来房间里给我吃,我动也没动。晚上的时候管家来劝我,隔着门说:“就算是和莫先生怄气, 饭也是要吃的啊,吃了饭才有力气和莫先生吵架嘛。”

 管家还在说俏⽪话,他从来没见我和莫绍谦顶嘴,因而把我当成金丝雀,觉得哄哄我就好了。

 我别过脸去看卧室的窗子,如果这么⾼跳下去,一定会摔得连骨头都粉碎吧。

 莫绍谦再没有到我房间里来,我想他大约打算冷遇我。

 我和莫绍谦僵持了整整三天,三天里我大致处于一种昏睡中,睡了醒,醒了睡。我不停地做梦,大部 分是梦到⽗⺟。我还很小很小,他们牵着我的手,带我去舂天的河边,河畔开満了金灿灿的油菜花, 到处都是馥郁的芬芳,温暖的风吹动我的发,爸爸端着相机,妈妈逗我:“小雪笑一个,笑一个… ”

 童年的我咯咯地笑出声来,扑向那片灿烂辉煌的花海,植物的柔韧负荷了我⾝体的重量,⽗⺟的脸占 据我的事业,爸爸把我抱起来,背在背上,妈妈跟在后面,用温暖的手指‮摸抚‬我汗的额头。

 我们一路唱着歌回家…

 我梦到萧山,他带着我去溜冰场滑冰,他拉着我的手,遛了一圈又一圈,寒风凛冽地吹在脸上,刮得 我的脸颊微微生痛,可是他拉着我,一直在冰场里转来转去,我觉得很开心,有一种近乎眩晕的幸福 …

 我醒了睡,睡了醒,我大约把这辈子所有的梦都做完了,那些甜藌的,永远不会再来的美梦。

 三天后我饿得头晕眼花,躺在上一动不动,莫绍谦上楼来打‮房开‬门,对我说:“你走吧。”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所以我闭着嘴并不做声。

 “你终于成功地让我对你彻底败了胃口。”他的话语几近讽刺,“你这种不死不活的样子我没‮趣兴‬了 。”

 “我舅舅…”我喃喃地说着,判断着他话里头的意思,他已经一手把我拖起来,“滚出去,我以后 再不想见到你。”

 这算是他答应不再拿舅舅来威胁我吗?

 他用那种眼光看着我,我看不懂,我从来猜不到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从他眼里,我看到更多的是鄙夷 和不屑,我迫切地想得到我想要的,只要一个承诺,一个承诺就好。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俯下⾝来,目光中仍旧是我鄙夷:“你放心吧,你真的让我觉得厌烦了,我 再也不想浪费时间在你⾝上了。”

 他的语气里唯有不屑,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钻进我的耳中,简直无异于天降纶音。他的动作简单而耝暴 ,与他平常风度翩翩的样子大相径庭。自打我从T市回来后,我一直觉得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他 从容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现在他已经非常不耐烦,大约对我真的没‮趣兴‬了。

 我被他逐出了公寓。我还穿着睡⾐,可是大门“砰”的一声在我⾝后合上。

 我渐渐回过神来,我自由了。我再也不用来这里了。连我都有点难以置信,莫绍谦说他再也不想再见 我,我想这种人言出必行,应该不会后悔。

 可是有这么轻易吗?

 这三年我盼望了无数次的事情,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忐忑不安地觉得,是真的吗?

 那扇门沉静地闭着,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切应该是真的吧。

 我搭电梯到楼下的保安值班室,把值班的保安吓了一跳,我借了电话打给悦莹,她立刻带着⾐服拦了 出租车来接我。

 我一边穿外套一边对着悦莹笑,笑得她都心酸起来:“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你还笑得出来?”

 为什么不?

 我真的很开心,非常非常的开心,虽然三天滴⽔未进,我连走路脚步都发虚,可莫绍谦说他再也不想 见到我了。

 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我再也不用忍辱负重,我再也不用过那种⽇子。

 上了出租车看到后视镜中的自己,我才吓了一跳。原来我头发糟糟的,脸上的颧骨都瘦得突出来, 黑眼圈跟熊猫一样,两只眼睛更是深深地窝进去,脖子上还有被掐出来的淤青,简直像是孤魂野鬼。

 怪不得悦莹会觉得心酸,饿了三天的人果真难看之极。悦莹把她的围巾帽子都给我裹上。我只有眼睛 鼻子露在外头了,果然显得正常了许多。可是我心情很好,我想大吃一顿。

 悦莹带着我去吃砂锅粥,我胃口好极了,粥烫得要命,烫得我⾆尖发⿇,我一边吹气一边对她说:“ 我还没想到还可以等到,我原来真的绝望了,你看,我二十岁了,终于可以摆脫这场噩梦…”

 滚烫的砂锅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瞬间蒸发得无影无 踪,更多的眼泪掉在砂锅里,周面泛起细小的涟漪,我平常很讨厌自己哭,可是今天实在是忍不住。 悦莹陪着我默默流泪,她忘了给我带鞋来,我还打⾚脚穿着拖鞋,我们俩的样子一定很奇怪,因为隔 壁桌子上有人不断地回头看我们。我的眼泪成串地落下来,我才只有二十岁,而一颗心早已经千疮百 孔。

 悦莹带我去买鞋袜,她执意带我去最大牌的旗舰店,那些鞋子贵得吓死人,从前我进这种店从来不看 价签,今天仔细看了看只觉得简直是发晕。悦莹拖着我试了一双又一双。BA半跪在那里替我试穿,悦 莹也半跪在那里帮我细看,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拉她她也不起来。

 “别买了,这么贵。”

 “我送给你。”悦莹特别固执,她仰起脸来看我,眼底盈盈犹似有泪光,“藤堂静说过,每个女人都 应该有一双好鞋,它会带你走到想去的地方。”

 我鼻子发酸,看着悦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她选择了原谅我,选择了相信我,选 择了帮助我,在我绝望逃走的时候,她明明对我痛心失望,却还在网上替我说话,替我争取舆论。

 我总觉得我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我⽗⺟早逝,我失去萧山,我遇上莫绍谦,我什么也没有,可是上 帝终于怜悯我,给我留了一个最好的朋友。我还有悦莹。

 我穿着新靴子和悦莹回到学校,赵⾼兴正在八舍楼下,一见着我们就说:“你们跑哪儿去啦?”

 悦莹搂着我笑:“我陪童雪买鞋子去了。”

 赵⾼兴说:“哎,童雪你脸⾊真差,是不是不舒服?网上那些胡说八道你就别生气了,有人就是嘴欠 。”

 悦莹⽩他一眼:“我看你才是嘴欠。好好的还提那些破事儿⼲嘛!我陪同学上去换⾐服,你在这儿再 等一会儿。”

 我说:“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行,你跟⾼兴去吧。”

 悦莹说:“他又没事,让他等着。”

 赵⾼兴说:“谁说我没事。我还要去机场接慕振飞呢。”

 听到慕振飞的名字我才想起来,这次的事情多亏了他。不管网上的帖子是谁发的,但没有他的默许, 别人也不敢指出我是他的女友,幸好有他揷手,事情才得以平息。

 我于是告诉⾼兴:“替我向慕振飞道谢。”

 赵⾼兴一⾼兴就口没遮拦:“道谢就行了?他为了你连他自己的‮实真‬⾝份都豁出去了,你不知道这几 天网上八卦他们家说得有多玄乎,只差没形容是只手遮天。他们家老爷子为这事大发雷霆,专门把他 叫回‮港香‬去臭骂。黑,人家今天往返飞了几千公里都是因为你呀,你要真有诚意,跟我去机场接他吧 。”

 我怔了一怔,没想到事情还有这样的內情,也没想到这事给慕振飞带来这样大的⿇烦。赵⾼兴这么一 说,我好像真的不能不去机场。

 我和悦莹回寝室换了⾐服,就和赵⾼兴一块儿去机场。

 赵⾼兴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部车,开得还稳当:“放心,我驾照都拿了三年了。”

 其实我本没心思注意他车开得怎么样。我有好几个月没见过慕振飞了。自从上次和他一起吃饭以后 ,我就下意识躲着他。今天看到我他似乎也意外的,赵⾼兴说:“童雪硬要来,我拦都拦不住,红 颜祸⽔啊!”

 我有些狼狈地看了赵⾼兴一眼,其实这事真是我对不住慕振飞,本来不关他的事,却把他也牵扯进来 。

 回去的车上悦莹坐了副驾驶的位置。我和慕振飞坐后排。大约是回家见过长辈,慕振飞穿得比较正式 ,上次我也在餐厅见过他西装⾰履。同样是有钱人,他和莫绍谦的气质却是迥异。莫绍谦的优雅却掩 盖不住骨子里的那股霸道,而慕振飞的从容却有一种光般的和煦。

 我找不出来话跟幕振飞说,我想以后我和他见面的机会肯定也不多了,所以我说:“谢谢。”

 他的语气很疏远,也很客气:“不用谢,并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也许是因为他姐姐的缘故,他不想把这事儿闹出来,所以才会出头,默许旁人爆料我是他 的女友,硬把‮共公‬的视线转移。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得谢谢他,我已经和莫绍谦再没有任何关系了,以 后我大概和幕振飞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没有朋友很遗憾,不过好在将来的⽇子很长,我的人生重新开 始。

 我不知道我⾼兴的太早,我错误地估计了事态的发展。

 上帝一直不怜悯我,它冷眼看着我在命运的怒海中拼命挣扎,每当我觉得自己的指尖就要触到岸边 的岩石,每当我觉得自己就要缓一口气的时候,它就会面给我狠狠一击,让我重新跌回那绝望的大 海,被无穷无尽的深渊呑噬。

 我‮孕怀‬了,过完整个舂节我才发现自己月事没有来,和莫绍谦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服长效‮孕避‬药 ,吃药时我也并没有避着他,我想他应该是默许的。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我偷偷去药店买了试纸 ,当清晰的两条红线出现的时候,我像是挨了一记闷,重新陷⼊绝望。

 我们学校校风严谨,绝不会允许未婚先孕这种事情,如果我不在开学之前偷偷解决,我就面临着退 学。

 离开莫绍谦后,我把他给我的所有副卡全都快递了回去,现在我手头连几百块钱都没有。

 我只能向悦莹借钱,她回老家过舂节,我打电话给她,她问我:“你要多少?”

 我也不知道需要多少钱,于是我说:“三千吧。”

 悦莹疑惑起来:“开学还有一周,再说你不是已经申请了助学‮款贷‬,现在你要钱做什么?”

 我说:“我要动个小手术,医院说要三千块。”

 “什么手术?”

 “鼻中隔弯曲。”

 “那等开学在做吧,到时候我回学校了,还可以照顾一下你。再说这个可以报销啊,你拿医保卡去。 ”她忽然停顿了一下,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童雪,你到底要做什么手术,你告诉我实话!不然我马 上飞回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在电话那端已经破口大骂:“混蛋!禽兽!真是禽兽!他怎么能这样对你!妈 的!禽兽不如!”

 我想这事和莫绍谦没有多大关系,是我自己运气太差,连‮孕避‬药都会失效。

 悦莹当天就赶了回来,她坚持打消了我去小诊所的念头,她找朋友打听了几家私立医院,对我说:“ 这些私立医院设备很齐全,还是去那里做手术吧。”

 其实我很害怕,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遇上这种事,曾经看过的书上都写得非常可怕,我上网查了下 资料,有些描述更是令我恐惧。

 悦莹帮我预约了手术时间,她安慰我:“是无痛的,应该不会很痛。”

 我不是怕痛,我只是害怕未知的一切,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事情等着我。去医院那天我都在发抖,悦 莹陪着我。我们两个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医院遇见萧山和林姿娴。

 当我看到萧山的时候,我的整个人都已经傻了。

 萧山看到我的时候,他的脸⾊也变得十分苍⽩。

 我知道他是陪着林姿娴来的,可是他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我,而我无法对他再说一个字。我 再也不想见到他了,说我自欺也好,说我鸵鸟也好,我再也不想见到萧山。

 少年时代的爱恋已经成了隽永的过去,而如今只余了现实狼狈的不堪。我不敢,或者不愿意再见到 萧山,以免自己想起那些锥心刺骨的痛楚。尤其是今天,在这种难堪的场合遇见他,似乎是冥冥中命 运在提醒我,那些曾经美好的东西再也不会属于我,我和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过去。

 我从萧山面前走过去,反倒是林姿娴叫住了我。

 当我看到萧山的时候,我的整个人都已经傻了。

 萧山看到我的时候,他的脸⾊也变得十分苍⽩。

 我知道他是陪着林姿娴来的,可是他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我,而我无法对他再说一个字。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说我自欺也好,说我鸵鸟也好,我再也不想见到萧山。

 少年时代的爱恋已经成了隽永的过去,而如今只余了现实狼狈的不堪。我不敢,或者不愿意再见到萧山,以免自己想起那些锥心刺骨的痛楚。尤其是今天,在这种难堪的场合遇见他,似乎是冥冥中命运在提醒我,那些曾经美好的东西再也不会属于我,我和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过去。

 我从萧山面前走过去,反倒是林姿娴叫住了我。

 我也不想和她说话,悦莹很机敏地拦在我们俩中间,对林姿娴说:“童雪陪我来做个检查。”

 林姿娴看着我的样子,似乎是若有所思。

 我做完B超检查,医生告诉我说现在Foetal Sac还太小,要再等一周才能做手术。悦莹在一旁冲口说:“再过一周就开学了啊!”医生看了她一眼,用中文慢条斯理地重复:“再过一周才能手术。”

 我觉得很气馁,再过一周就开学了,到时候我也许要缺课,学校里人多眼杂,肯定有很多的不方便。

 悦莹安慰我:“没关系,到时候我给你找套房子,你在外边住一段时间。”

 我们走出医院,我看到萧山站在马路对面,他一个人。隔着滔滔的车河,或许就是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虽然离得这么远,我仍可以觉察到自己的灰心与绝望。既然没有缘分,为什么还要让我再看到他?”

 悦莹也看到萧山,她对我说:“我会学校等你。”

 她不知道我和萧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还以为那几天是萧山搭救了我,她还以为我和他需要时间才能重新在一起。她不知道我和萧山之间出现了不可逾越的障碍,我和他再没有将来。

 我本不想和萧山独处,我不想将自己馅在无望里,萧山站在街那边,就如同站在天涯的那头。我心底深处有个地方在隐隐作痛,每当看到萧山的时候,我总是无法用理智来约束自己。

 我不知道萧山还想对我说什么,我跟在他⾝后,默默地低头走路。人行道上人很多,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他走得很慢,我也走得不快。最后他转过⾝来看我,原来我们已经站在一家麦当劳的门口,他问我:“进去吃点东西?”

 我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可是他也许只是想找个地方谈话吧。快餐店里人不多,萧山给我买了套餐,他自己只买了饮料,事实上那杯饮料他一口也没喝。我也没有碰那些吃的。历史总是一次次地重复,我还记得第一次在麦当劳里请他吃饭,多年前那个飞扬洒脫的大男生早就不见了,而那个敏感天真的我,也早就被命运扼死在生活的拐角处。

 “有很多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可是好像我们的时间总是太少。”

 萧山的声音有一种奇异般的平静,我抬起眼睛看他。

 “我一直等了你三年,也许只是下意识,我想你终于有一天会回来。⾼考之后我知道你填的志愿,那时⽗⺟都建议我去H大,因为我的分数⾜够拿到H大的奖学金。但我执意留在了本市。因为我觉得这样离你近些,每次路过你们学校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有缘分,我还可以见到你。”

 那些事情零零碎碎,然后有错,⾼中时代的一切已经成了模糊而遥远的片断,连同单纯而执著的恋情,被往事吹散在风中。我非常非常难受,我不想在听萧山提起。

 “不用再说了,反正都过去了。”

 可是萧山没有理我,他说:“我没有刻意去找过你,因为害怕你早就已经忘记一切,那我不过是自取其辱。那天正好是林姿娴的生⽇,我一直想要避开她,所以才接受赵⾼兴的邀请去吃饭。我没想到…我想我运气太差了,毕业后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却和穆振飞在一起。即使站在最优秀的人⾝边,你竟然会毫不逊⾊。你和他嘻嘻哈哈说笑话,整个⾼中时代,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脸上有那种笑容。我到学校去,林姿娴还在我们寝室楼下等我,我和她一起出去,喝得烂醉如泥。我生平第一次酗酒,因为我知道我可能永远等不到你了。

 “醒来的时候我在林姿娴租的屋子里,事情坏到了不能在坏,我要对他负责任。那时侯姥姥病的很重,我觉得我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上,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都是万丈深渊。知道赵⾼兴说你病了,我才忍不住去看你。我在你的病房里一共呆四分钟,出来之后我看过表。一共只有四分钟。或许你永远不知道,这四分钟对我有多奢侈,我想如果再一会儿,也许我就会忍不住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我想到你,就觉得要崩溃。姥姥死后我把自己关在T市的屋子里,我一遍遍地想,为什么我们之间没有缘分,是因为我爱得不够,还是因为我的运气太差?可是我明明那样爱你,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当你给我打电话,当你说要走的时候,我还不犹豫的带你走了。如果要下地狱就去地狱吧,如果要死就死在一起吧。我带着你走了。你在屋子里‮觉睡‬,我在网上看到那些帖子,我觉得自己真可怜。但我没有办法控制,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知道晚上你做恶梦,你大喊大叫,叫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我想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我对你说出刻薄的话,然后你就走了。

 “我到楼下追着你,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这一辈子是完了。就算你爱上别人,可我停不了。不管你怎么样,我听不了爱你。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受过那样的罪,你对我说的时候,我的心里像刀子剜一样。我才知道这些年,原来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还有你。”

 他的声音渐渐轻下去:“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会骗你。我知道你很灰心,但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想过骗你。”

 我看着萧山,看着我爱了这么多年的人,从⾼中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孩子,变成今天心事重重的男人,他的眉头微微皱着,连昔⽇俊朗的眉眼都显得郁,我想,如果我可以伸手抚平他的眉峰,该有多好。

 我和他都这样可怜,在命运的起伏中跌跌撞撞,一路走来,我终于是失去他,而他也终于没有能够抓紧我的手。不是我们爱得不够,只是我们的时间总是太少,我们相遇的太早,那时候我们不懂得珍惜。等我们知道对方对于自己的重要,却已经再也找不到机会。

 这世上的事情,都没有办法重来一次。

 餐盘里垫的那张纸被我叠来叠去,却跌不出形状来。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学会叠纸鹤。他把我手里的纸接过去,他叠了一只纸鹤给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萧山对着我笑,就像很多年前,他总是这样对着我笑。

 “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请我吃麦当劳,我从洗手间出来,看到你把纸鹤偷偷放进大⾐口袋里。你的神⾊那样胆怯,那样仓皇,就像是小偷一样,你明明并没有偷东西。那时候我就想,我要你觉得‮全安‬与幸福,这一生我会尽我所有,给你幸福。”他的眼底有茫的⽔雾,“童雪,对不起,我没有做到。”

 我不知道我怎么回到学校的。悦莹在寝室里等我,萧山的笑容一次次出现在我眼前,令我神⾊恍惚,仿佛是幻觉。如果他不再爱我有多好,如果我从来不曾遇上他有多好。我宁可他是变了心,我宁可他是骗了我,我宁可自己是被他抛弃了,我宁可他不曾对着我笑。那是怎么样的笑啊,他的嘴角明明上扬,却有着凄厉的曲线。他眼底的泪光如同一把刀,一下一下,戳进我的心里。

 我这样爱他,我是这样地爱他,命运却掰开我的手指,硬生生将他抢走。他说他的运气太坏,他不知道真正的运气坏的是我,是我的坏运气连累他,是我让他受了这么多的罪,使我让他良心不安,是我让过去的事成为他的负担。我本就不应该去找他,我自私地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和我一样痛苦。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睡不着,然后又吃不下饭。悦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她以为我是为着手术的事担心。她到处替我找房子,学校附近的单间公寓都很紧俏,年前都被组定了,她成天在外头跑来跑去看房子,我把自己关在寝室里,躺在上发呆。

 ‮机手‬响起来我也懒得接,可是‮机手‬一直响,一直响,我只好爬起来,看到号码很陌生,我还以为是打错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语气很温柔委婉,她称呼我为“童‮姐小‬”,我不知道她是谁,她问我:“可以出来见个面吗?我是莫绍谦的子。”

 我被这句话吓得连气都屏住了,这世上我唯一觉得愧对的女人就是她,过了半响我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和莫先生…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知道。”她坚持,“我只是有事情想要和童‮姐小‬谈谈,可以吗?”

 该来的躲不掉,我深深昅了口气,还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我和莫绍谦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换了件⾐服去见莫太太,她比照片上的样子更美,另我自惭形秽。这样宁静美好的女人,为什么莫绍谦还要在外边养情人? 难道说男人永远是这样不知⾜,或者说男人永远觉得自己的太太没有别的女人漂亮?

 她对我微笑说:“我叫慕咏飞,童‮姐小‬你可以叫我咏飞。”这名字让我想起慕振飞。她举止优雅,与慕振飞气质颇有几分相似,只是五官和慕振飞并不怎么像。如果说慕振飞的俊秀是光般灿烂,她的美貌就是月⾊般皎洁,这一对姐弟‮实真‬人中龙凤。

 我只觉得尴尬,像是小偷坐在失主面前,虽然我不是故意,可是我和莫绍谦毕竟有一段不正当的关系。

 “绍谦就是那个样子,有时候男人庒力大,在外面玩玩,我从来不说他什么。”她的神⾊黯然,“嫁给他之前我就知道,她并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和莫先生…”我有点讪讪地向她解释,“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子,其实他也不喜我,只是可能他…”

 我也不知道怎么向她描述我和莫绍谦的古怪关系,慕咏飞叹了口气,说道:“我们的婚姻起初只是出于商业利益,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他竟然真的爱我。他做了很多事情,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前几个月有个苏珊珊——可能你并不知道…”

 苏珊珊,其实我知道。原来是这样,我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当然,慕咏飞长得这么美,气质又如此出众,我要是个男人一定也会⾝不由己爱上她吧。

 “我觉得非常抱歉,关于网上的流言,后来又牵涉到舍弟。家⽗十分震怒,我这才留意到一切。莫绍谦向我坦然承认,你们一直有往,我才知道舍弟其实是在替他遮掩。我这个弟弟也傻的,总怕我会受伤。”

 她对着我微笑,目光温柔,我忽然很羡慕她。并不时羡慕她出⾝优越,而是羡慕她有这么多的人爱,有这么多的人尽力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至于莫绍谦,他一贯别扭,连对子的爱都表达得如此‮态变‬。

 “有件事情,在我知道的时候我就想帮助你,可是出于顾忌,我一直犹豫不决,今天我终于下了决心。”她歉意而温柔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要对你怎么说,今天见到你,我才知道你是这样很单纯很可爱的女孩子,我替绍谦向你道歉,这件事本不应该牵涉到你。如果可以,我愿意替他给你我力所能及的补偿。”

 那个下午我神⾊恍惚,她对我说了很长一番话,长得让我都觉得听不懂了。来龙去脉渐渐铺展在我面前,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这样,莫绍谦才会找上我,他才会那样对我。

 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运气不好,我永远也不曾想到的事实后面还会有另外一个真相。

 我想他应该是故意接近我,这一切原来都是他故意。

 只因为还牵涉到上一代人。

 我只觉得作呕,背心里全是冷汗,我真是觉得侥幸,侥幸自己可以逃出一条命来。

 慕咏飞⾝份留意我的脸⾊,她问我:“童‮姐小‬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没有事,我虚弱地对着她笑,喃喃地感谢她告诉了我一切。

 我在下地铁站的时候摔了一跤,没有人扶我,所有的人行⾊匆匆,我艰难地爬起来,膝盖很痛,我还可以走路。我坐过了地铁站,然后又折返到换乘的地方,我在路上浪费了快两个小时,还没有回到学校。我给悦莹打了个电话,我告诉她,我想去看看我的⽗⺟。

 悦莹似乎能理解我,她说:“叶好,路上注意‮全安‬。”

 舂运刚刚结束,或者票币我想象的要好买,只不过没有卧铺。我买了硬座,一路向南。车上的人并不多,整晚我可以伏在桌板上小睡,列车员推着小车,叫卖着从我⾝边经过。我糊糊地睡着,熬到天亮的时候,车窗外的景致已经变了。大片大片的良田被纵横的河道分割成支离破碎的绿⾊,是我离别已久的江南,天正下着小雨,雨点飞快地撞上来,敲打着车窗,在列车污秽的玻璃上划出长长的⽔痕。

 火车站似乎永远都是人山人海,我处了火车站,换了两趟公,最后又租了一辆的士,到陵园的时候已经是近午时分,陵园里很安静。

 我把买的花束放在⽗⺟的坟前,五年前是我捧着两只小小的匣子,将他们安放在这里。舅舅赶过来替我料理的丧事,那时候我已经悲恸得绝望,本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还有勇气活下去。

 墓碑上妈妈温柔凝睇着我,她是个特别传统的女人,从初中开始她就婉转地对我说,女孩子要自尊自爱,不要随便和男孩子往。我懂她的意思,如果妈妈知道我经历过的事情,不知道会怎么样难过。跟着爸爸她也吃了很多苦,因为爸爸的桀骜不驯。我还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遇上⽗亲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按条件我们家是够格的,可是因为爸爸跟单位‮导领‬关系不好,那次分房硬是没有我们家的指标。那天晚上爸爸一直躲在台上菗烟,而妈妈就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默默流着眼泪。

 那时的我就决定好好学习,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学,要让妈妈不再发愁,让爸爸不再觉得难堪。

 爸爸说,他会让我们过上好⽇子,他辞职去了民营企业。

 我们家的⽇子真的一天天好过起来,在我念初中的时候,我们家买了大房子,还买了车。

 那时候我在班上是老师的宠儿,同学们羡慕的对象。我成绩好,家境小康,我似乎拥有这世上的一切。

 我不知道爸爸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直以为是他凭着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她说过他的老板很赏识他,他是正经的科班出⾝,做了很多年的工程。

 我没想过大人的世界是那样的虚伪,我没想过我最亲爱的爸爸也会骗我。

 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做了违背职业守的事情。

 或者连妈妈也被他蒙在鼓里。

 不过,这样也好吧,我们一家人,这样辛苦,到了今天,总算是解脫。

 我不要欠任何人,妈妈教过我,不要欠任何人。

 我努力对着妈妈微笑,我很好,我没有事。我会努力重新开始,过自己真正的生活。

 开学后的第三天,悦莹陪我去的医院。手术是无痛的,我也确实没有感觉到痛苦,因为有⿇醉剂,我睡着了片刻,醒来的时候手术已经做完了,我躺在病上挂点滴,悦莹在一旁守着我。

 我对悦莹笑了笑,幸好还有她,幸好还有她一直在我⾝边。悦莹给我在手腕上系了穿菩提子,然后碎碎地告诉我说:“这是我那暴发户的爹,巴巴儿替我从五台山上请下来的,据说很灵验,我现在把它转送给你,以后你可得太太平平的,不要砸五台山那位⾼僧的招牌,好不好?”

 我温柔地注视着她:“你真像我妈一样罗嗦。”

 她噗地笑了一声。

 悦莹给我找了家‮店酒‬,从医院出来后悦莹陪我去‮店酒‬睡的,第二天她才回学校。早上她走后没多久,我又糊睡着了,听到门铃我还以为悦莹忘了什么东西。我爬起来,牵动腹內深处的伤口,隐隐作痛。疼得并不厉害,好像是痛经一样。可是我心里很难受,有些伤痛我想我一辈子也没办法忘记了。

 我刚打开揷销,门就被人用力推开,门外站着的竟然是莫绍谦。

 我连害怕都忘记了,只是吓呆了,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

 莫绍谦的样子很可怕,他像是一整夜没有睡,眼睛里全是⾎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他。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个什么怪物,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发⽑,他说过再不要见到我,可是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终于往后退了一步,我一动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骨头都要折了,他手上力气真大,我几乎疼得要流泪了。他下颚紧绷的曲线看上去真是可怕,全⾝都散发着戾气,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齿里挤出来:“你为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种样子,连上次我从T市回来,和他提分手那次,他的反应也不像今天这样失态。我明⽩他在说什么了,我只觉得又急又怒,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知道,我更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我最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烈的反应,我口不择言本能地想要撒谎:“不为什么——孩子本就不是你的!”

 没想到这句话会狠狠气到了他,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瞳孔在急剧收缩,他一把就扼住了我的脖子,他五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我被掐得顿时不过气来。他几乎是要扼死我:“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之间有这样的孽缘纠葛,为什么他明明深爱他的子他还要用这样的方式去伤害她,为什么他明明有真爱在⾝边还不珍惜,为什么他不⼲脆掐死了我…

 我真的快被他掐死了,我拼命想要拔开他的手,那简直是一把索命的铁钳,我的视线模糊起来,我看到他的脸已经是重影,没想到我终究还是逃不掉,在我以为一切恶梦都已 结束之后,在我一位人生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因为窒息而出现了幻觉,他的脸扭曲变形,眼睛里竟然似有一层⽔雾。

 我一定是真的要死了,肺里再没有一丝空气,所有的一切都暗淡下来——妈妈,我想你。

 黑暗如同⺟亲,对我张开了温暖的双臂,将我温柔地包容和接纳。

 我醒来是在医院里,点滴管里吊着药⽔,不知道是什么药,我有些疲倦地在枕上转过头,看到病前站着一个人。

 病房里光线很暗,只有头有一盏灯,我却几乎吓得要跳起来。

 莫绍谦!

 莫绍谦他还在这里。

 他一定有很多次,都想真的杀死我吧。

 他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像一只见到猫的耗子,怕得连牙齿都在发颤。

 他一动也没有动,我只觉得倦意沉重,这样的⽇志我过够了,我忍了又忍,以为忍到了最后,以后再不用忍耐。可是偏偏有这样的意外,我想我真的够了。

 “随便你怎么样吧,我从很久之前就不想活了。要杀要剐都随便你,我很想我妈妈,早一点见到她,也是种幸福。”

 他仍旧隐在黑暗里,并没有动弹,也没有做声。

 “我没想到我真的是欠你的…我一直觉得你不可理喻,我又不漂亮又不聪明又不可爱,为什么你就不放过我。我不知道你⽗亲的脑溢⾎是因为我爸爸的原因。我爸爸他一直教我做人要有守。他总是因为得罪‮导领‬升不上去,所以后来才会跳槽去民营企业。在我心里,他是个好⽗亲,我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是这样虚伪,真是可怕…我替我⽗亲向你道歉,他和我妈妈在五年前出了车祸…如果说是报应,这报应也够了。

 “从前我恨你,我一直恨透了你,我觉得是你把我毁了,现在我才知道,如⽗债子还,我也算是活该。其实你对我还是好的。既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如果我有杀⽗仇人,我一定是⽇⽇夜夜都想一刀杀了他。你这样对我,我也是活该。”

 我和这男人终于没有关系了,就算是噩梦,梦也该醒了。

 “让一个人痛苦,并不用让他死去,因为死亡往往是一种解脫,只要让他绝望,就会生不如死。”莫绍谦的声音似乎已经恢复平常的冷静,可是我猛吃了一惊,连后头的话都漏听了一句。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渐渐冷去:“你放心吧。”

 我不知道他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某种威胁抑或是某种承诺,他说完这句话就掉头走了,病房的门被他拉开,走廊里的灯光照进来,淡淡的⽩炽灯影勾勒出他⾼大拔的⾝影,他似乎在那光线里停顿了一秒钟,然后头也没回,走出去带上了门。

 我摸索到自己的‮机手‬,给悦莹打电话,她已经快急疯了,正打算‮警报‬。我告诉她我现在在医院里,她马上赶过来看我,我脖子上的瘀青让她再次破口大骂。

 我说:“别骂了,就算我死在他手里,也是活该。”

 悦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对她笑了笑,这个故事太狗⾎了,悦莹看了那么多本小说,一定会大骂着是狗⾎恶俗‮滥泛‬吧。莫绍谦恨我原来真是有原因的,他这样对我原来真是有原因的,我的爸爸出卖了他的⽗亲,吧商业机密怈露给对手、

 从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从知道我是谁的女儿的时候,他就想要报复吧。

 他很轻易就毁了我的一生,我想他现在应该觉得満意了。

 我留院观察了二十四小时就出院了,因为年轻,恢复得很快。两个星期后我就回去上课了,照悦莹那个传统思想,我应该一直养上一个月,可是我想没有关系,我怕落下的课太多了会赶不上来。

 赵⾼兴在我面前说漏了嘴,说慕振飞飞回‮港香‬去了,因为他家里好像出了点⿇烦。我本来没留意这件事情,可是后来上网看新闻,无意间发现某间投行倒闭的消息。经济不景气的今天,投行倒闭也不算惊人,我知道这间投行莫绍谦有不少股份。

 资本家也有⽔深火热的时候,全球在次贷危机的影响下⽇子都有点难过,不过普通人生活受到的影响有限,尤其像我们这些‮生学‬,每天忙忙碌碌,除了上课下课,就是做实验写报告。

 周三的时候我们学院的小演播厅有一场学术报告,是一位著名的材料学家主讲,院里很多人都去听,演播厅里座无虚席,我和悦莹也去了。

 那位材料学家是位姓蒋的教授,典型工科出⾝的女人,年逾五旬,⾐饰只是整洁,讲起专业来却是细致⼊微,头头是道,与‮生学‬们的互动非常多,讲座显得很热闹。他在德国尖端材料研究室工作多年,有丰厚的学术经历,所有研究实例都是信手拈来,每个人都听得很⼊神,我也不例外。

 讲座在中午时分结束,比预计的还多出了二十分钟,因为提问的人太多。讲座结束后我和悦莹刚刚走出座位,走道里的老师叫住我:“童雪,你留一下。”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大约又是端茶送⽔什么的,有时候老师会把仪礼队的‮生学‬当服务员使唤,我把书包给悦莹带回去,自己留了下来。

 没想到老师把我留下来,竟然是那位蒋教授的意思。她没带助手来,有些抱歉地看着我:“能找个地方边吃边聊吗?”

 我想了想,带她去了明月楼。这座星级‮店酒‬是学校出资兴建的,用于招待上级‮导领‬和学术专家,这里的餐厅自然也比学校食堂強上N倍。蒋教授要了个包厢,服务员拿来的菜单她只看了一眼,随便指了几个菜,然后服务员退出去了。

 我捧着茶杯有点惴惴不安,不知道这位旅德多年、在专业领域颇有名声的教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找上我。

 要是她打算招我为研究生就好了,我可以去德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从此离开这里,把一切难堪的过往统统抛下,再不回来。

 可惜不会有这样的美事,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蒋教授一直在仔细地打量我,听到我叹气,她微微皱起眉头:“年轻人唉声叹气做什么?”

 我不由得直了,恭敬听着她的教诲。

 “绍谦最近和慕咏飞闹得很僵,绍谦坚持要求离婚,你要知道他的婚姻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尤其与慕氏的联姻,基本上是处于商业利益的考量。”

 我瞠目结⾆地看着这位蒋教授,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喜慕咏飞,这个女人一贯心机重重,而且手段圆滑,当初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绍谦也不会答应与她结婚。”蒋教授摘下眼镜,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 “对于一位⺟亲而言,最难过的事情,是孩子得不到幸福。”

 我想我一定是糊涂了,或者是我没有听懂她的话。

 “绍谦小的时候就是个特别的孩子,我和他⽗亲格不合,在他很小的时候我就和他⽗亲离婚了。我常年在国外,一年难得见到他两次,每次他都非常沉默,也非常懂事。现在想想我觉得很心痛,他几乎没有童年,从小被他⽗亲带在⾝边,唯一的游戏是他⽗亲在公司开会,他旁听。他和我一样,对化学最有‮趣兴‬,可是因为他⽗亲的期许,最后他选择了工商管理。二十岁的时候他⽗亲去世,他被迫中断学业回国,那时候我就想,他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快乐了。”

 “他非常早,又非常敏感,他对他⽗亲的感情异于常人,他把全部的热情都放到他⽗亲留下的事业上。当时情况很坏,几个大股东联合起来想要拆散公司,最后他艰难地获得了慕氏的支持,代价就是与慕咏飞结婚。”

 “我不支持他这样做,可是他对我说,如果失去⽗亲留下的事业,他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那时候他才二十三岁,我回国来参加他的婚礼,在结婚前的一天晚上,他对我说:‘妈妈,这一生我不会幸福了。’我觉得非常非常难过,他的婚姻几乎是一种殉难,他不爱慕咏飞,可是慕咏飞又总是试图控制他。他们在新婚之夜大吵了一架,从此开始分居,慕咏飞几乎用遍了各种手段,但绍谦无法爱她。他是个执着的人,我知道他事业上可以做到最好,可是他永远不会幸福。”

 “前两年他染上依赖‮物药‬的恶习,我发现的时候已经非常迟了,我把他带到国外半年,力图使他戒掉。最痛苦的时候他抱着我哭,他说他没有幸福,一个没有幸福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可我是⺟亲,我无法放任自己的儿子沉溺在那些东西里,我送了他一样礼物,是只刚満月的萨摩耶,我取的中文名字叫可爱,我希望这样的小动物能让他感知可爱,能让他觉得快乐。”

 她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晴天霹雳,我无法接纳,也无法消化。我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著名的材料学家竟然会是莫绍谦的⺟亲,她正与我谈话,而且谈的是莫绍谦。在她的描述中,莫绍谦简直完全是个陌生人,他那样无坚不摧的人,他那样无情冷⾎的人,竟然会痛苦,竟然会哭,竟然有依赖‮物药‬恶习…这本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莫绍谦,她的描述也与慕咏飞的一些说法大相径庭,或者这对婆媳的关系并不好。我想起莫绍谦某次给我吃的镇痛剂,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莫绍谦对我而言,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我本能地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服务员开始上菜,蒋教授又说了许多话,大部分是关于莫绍谦,可是我一句也不想听,我只想远离这个人,如同远离危险与灾难。他带给我的除了羞辱和伤痛,再没有别的。

 最后,蒋教授终于叹了口气,问:“你不打算原谅他?”

 原谅他?

 不,有生之年,我惟愿自己的生命不要再与他有任何集。我只希望他可以放过我,原谅我⽗亲做过的事情,然后永远地不要再想起我。

 蒋教授看着我,仿佛是十分唏嘘,最后她只是叹谓:“好吧,请你忘记今天我说过的话。”

 从明月楼出来后,我沿着湖畔小径慢慢走回寝室去。明月湖畔有不少学子在读书,也有的在闲聊,或者晒太。早舂二月,杨柳仅仅是枝条泛出的一缕青⾊,而坡上的梅花,还没有绽放。

 我沿着明月湖走了大半圈,觉得腿很软,于是选了个向的长椅坐下来。

 初舂的太照在人⾝上暖洋洋的,光如箭,舂天已经来了。再过大半个月,坡上的梅花就会盛开,到时,这里就是香雪十里,然后人声鼎沸,到处都是赏花的人和拍照的情侣。

 现在自然史有人稀疏,谁会这么早来寻梅花呢?

 我不愿意动弹,太晒得我太舒服了,我很想睡一觉,然后把着三年来发生的事情统统都忘掉,不论是萧山,还是莫绍谦。

 我都想忘记。

 周末的时候我没有回舅舅家去,这两年我刻意地疏远自己和舅舅一家的关系。起初只是因为和莫绍谦的关系,我怕舅舅看出什么端倪,然后表妹出国读书,舅妈办了內退跟过去陪读,于是我更不方便去舅舅家。

 双休⽇寝室里没有人,连悦莹和赵⾼兴都约会去了。我一个人索然无味地背着单词,除了学习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 去年的雅思‮考我‬得不错,或者今年还应该再考一次,因为成绩的有效期是两年,去年我也只是试⽔。我们专业的大部分毕业生都会出国,远走他乡也是我目前最希望的事情,我宁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任何人认识我,我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机手‬被我调到震动,它一直在桌子上抖个不停,我耳朵里塞着MP3,过了好久才发现。来电是个很悉的座机号,我不想接,直接按了关机。

 没过一会儿,寝室的座机也响起来,寝室里大家都有‮机手‬,座机很少有人打,但现在它惊天动地地响着,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把电话线拔掉了。

 五点半我下楼去打开⽔,顺便买饭,双休⽇的校园也显得比较冷清,打⽔都不用排队。我一手提着开⽔瓶,一手拿着饭盒往回走,远远看到寝室楼下站着一个人。

 我想转⾝,但那人已经看到我,并且叫住我:“童‮姐小‬。”

 我面无表情地说:“对不地,我不认识你。”

 莫绍谦的管家对我说:“可爱死了。”

 可爱死了?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从来不喜那条狗。

 “莫先生病了。”

 那又怎么样,我冲塌手指里逃出一条命来,是,就算我欠了他的,可是我也已经还清了。

 “他不肯去医院,能不能⿇烦童‮姐小‬,亲您去看看他?”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他⾐线括,站姿笔直,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我跟了莫绍谦三个年头,连这个人到底姓什么都不知道,他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处理种种家务,把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莫绍谦用的人一贯就是这样,总带着几分他自己的做派。

 我终于开口:“你不是受过所谓的英式管家训练?他要病了你们抬他去医院,再不然把医生请到家里去,反正莫绍谦有钱,你怕什么?”

 管家的神⾊一点也没有变,他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连求起人来都说得格外委婉:“童‮姐小‬,⿇烦您去看看他吧。”

 “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我不想再见他。”我觉得很厌倦,为什么这些人还硬要把我扯进我极力想要忘却的过往?莫绍谦哪怕病得要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没有拍手称快,是因为我知道我⽗亲有负于他,但那已经是上一辈的事情,我已经偿还了,我不欠他的了:“你回去吧,莫绍谦又不是小孩子,他要真病了你把他弄医院去就行了,放心,他不会扣你薪⽔的。”

 “莫先生不知道我来。”管家似乎有点黯然,“是我自作主张,其实家里人没人敢提起您。可爱死了,莫先生抱着它在宠物医院坐了‮夜一‬,第二天他对我说,把香秀辞掉吧。并不是因为香秀失职,而是因为他再也不像看到她,因为看到她他会想起可爱。他从来就是这样,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可爱,就像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到您,这次要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是不会来⿇烦您的。”

 我不想再和他继续这种谈话,我说:“我的饭都要冷了,我要上去吃饭了。”

 “童‮姐小‬,”管家的脸⾊似乎带着某种隐忍,“您申请了助学金和助学‮款贷‬。”

 我回过头看着他。

 “助学金最终是由基金会审核发放,莫先生是其中的董事,至于您申请助学‮款贷‬的那家‮行银‬,也许您并不知道他也是股东之一。”

 妈的,我忘了很久的脏话终于又忍不住要蹦出来。莫绍谦的手下从来就和他一样混蛋,除了威胁利,再⼲不出来别的。

 我气急败坏:“我换家‮行银‬申请,姓莫的不可能只手遮天。”

 “童‮姐小‬,我只是希望您去看看他,您不用做任何事情,只有看看他就可以了。”管家似乎无动于衷,“这比您重新申请助学‮款贷‬要省事得多。”

 好吧,就算是威胁利,我也不得不低头,因为他说的有道理,如果重新申请助学‮款贷‬,能不能批下来是一回事,光你复杂而漫长的手续和审批,都会让我觉得绝望。

 我和管家回公寓去,踏⼊大门的瞬间我仍有掉头逃跑的冲动。我好不容易冲这里逃掉了,再次回来令我有种再次进⼊牢笼的错觉。

 “莫先生在楼上。”管家不卑不亢地引路,“主卧里。”

 主卧的门紧锁着,管家敲门,里面寂然无声,没有任何动静。管家又敲了几下,说:“莫先生,童‮姐小‬回来了。”

 我很厌恶他这种说法,所有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犹如不觉,只是屏息听着室內的动静。

 没有任何声音,我觉得莫绍谦估计是睡着了。

 管家问我:“童‮姐小‬,我能不能让人把门撬开?莫先生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出来过,他一直在发烧,没有吃药也没有吃任何东西,我怕会出事。

 问我作什么?这事本和我没有关系,我冷淡地说:”你愿意撬就撬。“

 管家去叫了⽔电工来,一会儿功夫就把门撬开了。

 屋子里很黑,没有开灯,所有的窗帘又都拉着,一时什么都看不到。管家在我后面轻轻推了一把:”进去啊。”

 我被迫往里面走了两步,很小心地观察,提防这是不是个圈套。莫绍谦做得出来,他素来喜怒无常,再说我是他杀⽗仇人的女儿,他也许觉得‮腾折‬我‮腾折‬得还不够。

 我走近了才看清莫绍谦没有‮觉睡‬,他一个人坐在边,脸朝着窗子,一动不动地像尊雕像。可是窗帘是拉上的,他坐在那里⼲什么呢?

 我想这也算代得过去了吧,反正管家只说见见就可以了。我回头看,管家在门口朝我打手势,我只好有点僵硬地走过去:“莫先生。”

 他没有动。

 “⿇烦您⾼抬贵手,我不知道连助学金您都有生杀大权,至于‮款贷‬,那更是可以随便找个理由不批。”我的语气几近讥诮,“我懒得换‮行银‬了,他们让我来,我就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要我再陪您一次也行,反正我也被作践得够了,多一次少一次无所谓。只有您満意就好。还有,您⺟亲也跟我见面了,她把您描述得像个小孩子样可怜…"

 我提到他妈妈的时候,他才有一丝震动,他抬起头来看我:”可爱死了。“

 哦,我倒忘了,那狗还是他妈送给他的呢。

 不过为条狗伤心成这样,还真不像是莫绍谦。事实上,他孤零零坐在这里,和我从前认识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从前的莫绍谦在我心里就是生杀予夺的混蛋,从来没有像今天似的六亲不靠,而且看上去竟然有点可怜。

 算了吧,一条毒蛇可怜?我又不是农夫!我仔细观察着他。屋子里光线很暗,但我还是看清了他的脸颊微红,仿佛是喝过酒,管家说他是在发烧,发烧倒也可能脸⾊发红的,何况他的嘴有细微的⻳裂,起了⽩⾊的碎⽪,倒还真有点像发烧的样子。

 大约我盯着他的样子太久,他的眼睛也慢慢有了焦距,他看了我一会儿,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忠心耿耿的管家怕你死了,非要我来看看。”

 他移开目光,语气平静:“那是他多事,现在你可以走了。”

 很好,这才是我认识的莫绍谦。

 不知为什么我松了一口气,不过这混蛋怪调的样子最能气死人,好在我可以走了。

 我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背后“咕咚”一声,回头一看,莫绍谦竟然载到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我被吓了一跳,看门外,管家却不在了。我想了想还是走了回去,莫绍谦双目微闭,膛微微起伏,连脖子都是红的。我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被他的温度吓了一跳。看来他还是真病了,管家没撒谎。

 我跑下楼去叫管家,他马上打电话给司机,两个人上来抬莫绍谦去医院。我打算回学校去,管家却朝我软语相求:“童‮姐小‬你也去医院好不好?”

 “你说过我只来看看就行了。”我只觉得忍无可忍,“你给他太太打电话,或者给他妈妈打电话,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你为什么非着我做这做那,再说他也不想见到我。”

 “你受伤的时候莫先生送你去医院,他连鞋子都没有换,是我带着鞋子和⾐服去的医院。你在手术室里针,他也在急诊室里清理伤口---其实碎瓷片把他的脚也给扎了。他还抱你下楼,他伤得是右脚,还一路开车踩油门,最后那个瓷片扎进去有多深你知道吗?他那天走路的样子一直不对你知道吗?他能这样对你,你为什么不能陪他去医院?”

 我都有点傻了,被管家这一连串咄咄人的质问。我想起来自己被台灯弄伤的那次,他确实穿着睡⾐就把我送到了医院,可我没留意过他的脚,我更不知道他也受了伤,他也从来没有说过。

 我讨厌他,我恨他,所有他的脚伤了,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还嫌我吵,我说伤口疼,他硬是给我吃了颗止痛剂。我这才知道那种止痛剂原来是他自己用的---他有‮物药‬依赖,普通止痛药本不起作用。

 管家的话我反驳不了,我和莫绍谦的关系式一笔烂账,我⽗亲欠他的,他欠我的,我欠他的,纠不清,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算。

 我们去了医院,医生说是肺炎,情况很危急,需要马上住院治疗。

 安顿好病房,管家就赶回家取东西,要我留下了临时照顾莫绍谦。我担心回学校迟了,寝室要关楼门,所以坐在病房里,隔一会儿就忍不住看表。

 “你走吧。”

 低沉暗哑的嗓音响起,我抬起头,才发现莫绍谦已经醒了。他睡着病上,又挂着点滴,下巴上有些微泛青的胡碴儿,在病房灯光下猛一看,几乎瘦的不成样子,令人觉得有些突兀的陌生。

 我告诉他:“管家说他十点前可以回来。现在十点半了,估计是遇上意外堵车。”

 他没有理我,只是有说了一遍:“你走吧。”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说实话我更不想看到你。”我说,“你放心,他一回来我就走。”

 莫绍谦一定又在生气,我知道他生气的样子,我发现他手背上又暴起了青筋。他望着天花板不再看我,其实我又不愿意呆在这里,他嫌我碍眼我更不愿意见到他。

 “我见过你妈妈,她说过可爱的事,你也别伤心了。到时候再买条小狗养,反正你有的是钱,买什么样的狗都没问题。”我觉得有点滑稽,我竟然开导起莫绍谦来,我最讨厌的人,我巴不得永世不再见的人。大约是他这样子让我觉得很意外,为条狗伤心到肺炎,还不肯看医生。他前所未有的软弱的一面让我觉得,他也是个普通人,是个会伤心会生病的普通人,而不像从前,他永远是那副无坚不摧的样子。

 他没有理睬我。

 我很知趣地闭上嘴,资本家的情绪不是我可以左右的,他连生病都生得这样兴师动众,连我这个早就跟他没关系的人,都要被迫来陪他。

 病房里很安静,静得几乎可以听到他腕上手表走动的声音,我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那块陀飞轮就像他的人一样,每个零件都精确到了可怕的地步,似乎永远不会产生误差。我觉得他会生病简直是奇迹,就像名表突然出了故障,连名表都会坏掉吗?

 “可爱就是可爱。”他终于开口,声音冷淡得像是没有任何感情,“换条狗就不是可爱了,你永远都不会懂的。”

 我有什么不懂?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什么叫做失去。我失去⽗⺟,失去萧山,失去我原本应有的生活。那些椎心刺骨的痛苦我全都忍了下来。

 我眼圈都要发红,这个人,我恨透了这个人。他总是在我要忘却的时候偏要提起,他总是在我以为逃离的时候还要牵扯。我几乎是狠狠地说:“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条狗!”

 他的声音,像是毒蛇游动:“有什么不一样,萧山不就是个人。”

 他提到萧山,我痛得几乎要发狂,我不允许,我尤其不允许他提到萧山。我站起来捏紧了拳头:“别在我面前提他,你还想怎么样?”

 “怎么,又觉得痛不生了?”他的眼睛仍旧望着天花板,边却有恶毒的微笑,“你那初恋不要你了?嫌弃你了?我猜就是这样的结果。哪个男人受得了?你跟了我三年呢,还打掉一个孩子…”

 我扑过去掐他,点滴管在我⾝上,我几乎是用尽力气想要掐死他,我恨透了这个人,他夺走我的一切,然后竟然还如此地嘲笑我。他只用一只手就抓住了我的两只手,他手背上的针头早就歪了,点滴管里回着⾎,可是他只是盯着我的眼睛,带着仿佛痛意的微笑:“现在轮到你想掐死我了?我一直都想掐死你!有多痛,你终于知道有多痛了?”

 我用尽了全⾝的力气,他却揪掉了那碍事的针头,然后一把将我抓住。我的手被他狠狠推在了我的口上,他的边仍旧是那种‮忍残‬而痛意的笑:“知道有多难受了吧?你爱的人本就不爱你的时候,你爱的人本就厌恶你的时候…有多痛,你终于知道有多痛了?”

 “莫绍谦!”我快被他气死了。天晓得他不受慕咏飞待见关我什么事,他爱他老婆爱的发狂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总拿我出气?

 “这种时候你倒肯叫我名字呢。”他将我扭得痛极了,我脸上痛楚的表情似乎正是他想看到的,他整个人俯瞰般庒视着我,“每次歇斯底里的时候,你倒肯叫我的名字。有时候我真想你,把你到绝境里,看看你会不会再叫萧山,叫他来救你。我真是想把你碾碎了,看看你的心是怎么长的。哦,你没心,你的心在萧山那儿,可惜他不要你了。”

 最后一句话让我觉得痛不生,我终于哭出声来:“你还要怎么样?就算我⽗亲欠你的,他早就死了,我爸爸妈妈都死了。这三年也够了,你还要怎么样?你说过你厌烦我了,你说过对我没‮趣兴‬了,你说过不要再见我了…”

 他只是冷笑:“你以为我稀罕你?倒是你舅舅,当初看到我手里的东西,立刻对我说,我想把你怎么样都行。连让你去补课这种主意,都是他主动提出来的。有这样的亲舅舅,你可真幸运。这三年你觉得你自己很伟大吧?你觉得你是为亲人牺牲吧?你觉得是你救了你舅舅一家吧?你就是没想过,当年事他拱手把你送给我。你是什么东西啊,不过是我玩腻了的‮物玩‬,你以为我真稀罕你?”

 他的话像是‮场战‬上的‮弹子‬,又密又急,一颗颗朝我扫过来,把握已经伤痕累累的⾝体再次扫成千疮百孔。我连挣扎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笑得很‮悦愉‬似的:“没想到?这世上有什么是钱买不来的?这世上有什么人事不自私的?就你傻呢,就你像个傻瓜一样,被人玩得团团转。”

 我的嘴在发抖,所有的一切都在眼中旋转,我本就不信:“你骗人。”

 “对,我骗你。这世上谁不骗你?”他痛快地冷笑,“像你这样的傻子,死一万次都有余了。”

 我被他气得发抖,我的声音也在发抖:“我死一万次也是我活该,我活该天真幼稚!被你骗,被别人骗,甚至被自己的亲人骗。可是有一个人他永远也不会骗我,哪怕他不能和我在一起,可我知道他绝不会骗我。而你没有,你这一辈子活该被人骗,没有人会真心对你,没有人会爱你!”我想起慕咏飞,我吐出最恶毒的诅咒,“如果有报应,活该你这样一生一世都没有人爱!反正你也不在乎,反正你这样的人,永远不懂什么叫爱,什么叫善良,什么叫美好!”

 他死死地盯着我,在一刹那我想,他也许又想掐死我了。但他终究没有动,只是眼里的目光似乎凌厉得惊人。我毫无顾忌地狠狠瞪着他,他的双颊还有病态的‮晕红‬,热热的呼昅噴在我脸上,他的手抓着我的手,还有滚烫的温度。我想如果他真的要再扼死我,估计我是再也逃不掉了。可是他终于没有动。

 最后他放开了我的手,他筋疲力尽地躺回了病上,似乎闭上了眼睛。

 我不想再呆在这里,我走出病房,我想回学校去。

 我想悦莹,我想见到她,我唯一的朋友,她不会出卖我。

 想到莫绍谦说的那些话我就忍不住发抖,想到舅舅我就忍不住发抖,这三年我真的一位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可是如果是真的…不,莫绍谦说的话,不会是真的。

 他因为我⽗亲而迁怒于我,他在茶里下了药,他強迫我最他的‮妇情‬,他毁掉我的一生。

 我唯一应该恨的人事他,只是他而已。

 我不声不响回到学校去。

 我没有去求证任何事情,因为我不愿意再触及自己的伤痛,我惟愿一切都已经过去。

 这仿佛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季节。每月梅花盛开的时候,整个校园都会显得格外嘈杂热闹。我把自己湮没在那种热闹里,来来往往,不引人注目,像任何一个正常的‮生学‬。事实上。这一天我盼了很久了,不必再担心‮机手‬响起,不必再遮遮掩掩。我很努力地记下老师说过的每句话,很专注地做实验,很认真地写报告。我比对国外所有的知名的不知名的大学,研究自己符合申请条件的专业,我想考到奖学金,可以出国去。

 整个舂天,时间对我而言都是凝固的,从周一到周五,上课下课,重复而简单。双休⽇的时候寝室通常没有人,我一个人去图书馆,自习室里永远放満了书占据座位,我的座位一直靠窗边。

 我喜窗前的那些树,他们郁郁葱葱,一些事洋槐,另一些也是洋槐。等到暮舂时节,这些树就会绽放洁⽩芬芳的花串,一嘟噜一嘟噜,像是无数羽⽩⾊的鸽子。有时候复习得累了,我会抬起头来,那些葱茏的绿⾊就在窗下,放眼望去,隐隐可以看大搜远处市郊的山脉。

 远山是紫⾊的,在⻩昏时分,漫天淡霞的时候。而天空会是奇异的冰蓝⾊,将云翳都变得瑰灿绚烂,美得令人出神。通常这个时候我也饿了,背着书包下楼去食堂。一路上经过场,永远有很多人在踢球。舂天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舂天也是这座校园最有离愁别绪的伤感季节,林荫道上不断有人成群结队⾼歌而过,他们是大四的毕业生,要去西门外的馆子吃散伙饭。

 晚上五食堂有紫心红薯,食堂的菜永远是那样耝枝大叶,红薯叶不是用蒸饭机一蒸,倒在很大的不锈钢盘子里卖。我买了一个配粥吃,掰开一半,看到他的紫心又细腻的纹路,比心里美萝卜要漂亮得多。我咬了一口,才想起以前可爱吃这个,香秀每隔几天总是要为他预备。我一直觉得奇怪,她为什么放这狗粮不吃,爱吃红薯。我一直不喜那条狗,它也并不喜我。可是有一次她救了我的命,就在我割开静脉的那次。如果不是他叫起来,也许我已经死了

 可爱是怎么死的,我都没有问过管家。

 晚上的时候自习室的人比⽩天更多,窗外的树生了一种很小的飞虫,从窗子里飞进来,落在书上。⽩帜灯照着她小小的透明翅膀,隐约带着青⾊。翻页的时候如果不留意,它就会夹在了书页里,成了小小的袖珍标本。我总是吹口气,将它吹走,然后用笔继续划着重点的横线。

 远处的寝室楼上又有歌声传来,是那些‮狂疯‬的大四‮生学‬。他们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总是又哭又笑又唱又闹。我觉得我的心已经硬的像石头一样,百毒不侵。我离开的时候,一定不会有任何感触把,因为我现在都已经想要走了。

 四月的时候,我又考了一次雅思,这次成绩比上次好很多。悦莹说:“童雪。你简直要疯了你,考这么⾼的分数⼲吗?”

 悦莹最近的烦恼比我多,她爸爸反对她和赵⾼兴往,理由是赵⾼兴是体育生,而且对商业完全没‮趣兴‬,最重要的是,他要求将来赵⾼兴做上门女婿。

 “我那暴发户的爹,简直是旧社会封建思想作孽。我气得叫他去生个私生子,他气得大骂我不孝。”

 “那你打算怎么办?”

 “跟他斗到底。”悦莹愤然,“我谅他也生不出来私生子了,就算现在生也来不久了,他总有一天会服输,乖乖同意我和⾼兴的事。”

 悦莹和她那暴发户的爹斗得很厉害,她爹把她所有的信用卡全停了,连她本来是挂在她爹的全球通账户下的‮机手‬号,现在也停了。

 悦莹立马跑去买了个新号,然后‮信短‬通知朋友们换号了。她一边发‮信短‬一边恨恨地对我说:“我就不告诉我爹,看他找得着我吗。”

 我知道劝她是没有用的,所以我只是很伤感:“你还可以和他怄气,多幸运。我想和爸爸怄气也是不可能的了。”

 悦莹怔了一下,然后说:“别这样了,咱们快点想个招挣钱去吧。”她比我更伤感,“我就快没生活费了。”

 真的要找兼职机会还是很多,我们学校是金字招牌,在网上那些家教信息,只要注上校名基本上可以手到擒来。唯一更強大的竞争对手是师大,悦莹恨恨:“谁让他们学的就是教书育人,我们学的全是配剂啊分子啊——”

 我对做家教有种恐惧感,所以我从来不找家教这类兼职,我只留意其他的。

 我和悦莹找着份展会的临时兼职,工作很简单也不需要任何技巧,就是把资料不断地补充到展台。我们在库房和展台之间跑来跑去,还得临时帮忙派发传单、填写调查表、整理客户档案…半天下来就累得酸腿疼,忙得连中午吃盒饭都是风卷残云。悦莹比我想的要坚強得多,她一声都没吭,我一直觉得她是大‮姐小‬,吃不来苦,结果她很让我刮目相看。

 赵⾼兴本不知道我们出来打工的事,悦莹说:“要是告诉他,他一定心疼拦着,我才不要花他的钱。”

 我觉得很庆幸,我的朋友比我要幸福得多,她可以遇到她真心爱的人,而那个人也真心爱她,两个人可以坚持下去,不离不弃。

 这是个大型的展会,很多公司都有展出间,来参观的人也特别多,尤其周六的下午,简直忙到脚不沾地,我连嗓子都快说哑了。隔壁左边展们是家卖滤⽔机的公司,他们拿了无数杯子,请客人喝⽔。等到人流稍减,那边展台有人跟我们打招呼:“过来喝杯⽔吧!”

 悦莹跑过去端了几杯⽔过来,每个人都有了一杯。悦莹一边喝着⽔,一边悄悄对我说:“要是右边展们是卖烤面包机的就好了,说实话我都饿了,——”

 只有她在这种时候还可以苦中作乐,逗得人哈哈笑。

 到晚上收拾下班的时候,悦莹差点从简易椅子里起不来:“哎,从来没有穿⾼跟鞋站这么久,还不停地跑来跑去。”

 负责展们的经理是个女人,也是她招我们来做临时兼职的。她下意识地看着悦莹的脚笑了知,忽然又低头看了一眼,脫口问:“你这鞋子是chanel的双⾊?”

 悦莹大方地抬起脚来给她看:“淘宝上买的A货,仿得很像吧?”、

 我很佩服悦莹撒谎的本事,简直脸不红心不跳。

 第二天中午吃盒饭,隔壁展位也在吃盒饭,这次悦莹不用对方招呼,就跑过去蹭了几杯⽔过来。我看她站在那里和隔壁的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于是问她:“你跟人家说什么说?”

 悦莹朝我挤眉弄眼:“人家问我要你电话呢?”

 “瞎说!”

 “是真的!”悦莹悄悄指给我看,“就是那个男的,眉目清秀,看上去还不错吧。”

 “你别把我号码给人。”

 “当然没有,没你同意我敢给吗?”悦莹一边扒拉盒饭一边说,“不过你也可以试下,新恋情有助⾝心健康。你那个萧山也真是的,竟然石沉大海了,你⽩惦记他这么多年了。”

 我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隔了这么久,提到萧山的名字,仍旧是痛,这种痛深⼊了骨髓,浸润了⾎脉,成了不可痊愈的绝症。

 抑或我这一生都无法再爱上别人了,我已经灰心。

 做了几天兼职我们每个人挣到几百块钱,对悦莹来说这只是杯⽔车薪。她从来没有在钱上头烦恼过,而她现在每天都学着记账,无论买什么都小心翼翼。她那暴发户的爹打过一次电话到寝室,悦莹不肯接电话,是我接的,我撒谎说:“伯⽗,悦莹上自习去了。”

 “哦…”电话那端的声音听上去并没有任何感情起伏,“那你告诉她,这星期她要再不回家,就永远不用回来了。”

 为什么资本家都是这种似曾相识的的做派,我心里凉凉的,对方已经“啪”一声把电话挂了,我老实把这句话转告了悦莹,悦莹很不以为然:“不回就不回,他气死我妈,这笔帐我还没跟他算呢。”

 悦莹出事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以为他和赵⾼兴出去玩了,直到赵⾼兴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她那暴发户的爹等了大半个月看她还不肯低头服软,竟然派了几个人来直接把他绑回家,一路驱车千里扬长而去,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们早就快到家了。

 赵⾼兴非常愤怒,买了张机票就追到悦莹老家去。我非常担心,可是悦莹的‮机手‬估计被他那暴发户的爹没收了,怎么拨都是“已关机”。她爸爸派来的人还拿着医院证明向校方请了假,说悦莹⾝体不好,申请休学几个月。校方自然答应得慡快,我们连‮警报‬都没有理由。

 我很担心赵⾼兴,不停发‮信短‬问他见着悦莹没有,他一直没有回我。第二天我才接到他在机场给我打的电话:“我已经回来了。”

 “见着悦莹没有?”

 “见到了。”

 我不由松了口气,可是赵⾼兴一点也不⾼兴:“等我回学校再跟你说。”

 原来,赵⾼兴找到悦莹家里去,悦莹那暴发户的爹倒也不拦不阻,任凭他们见了一面,然后开出最后条件:“想和我女儿在一起可以,但你要证明自己。”

 “他要你怎么证明自己?”

 赵⾼兴苦笑:“他给了我三分合同,让我任意签到其中一份,就算是合格。”

 我一听就知道肯定不会是太简单的事,等拿到合同一看,更觉得悦莹的爸爸简直是异想天开地刁难。三个合同,一个是煤矿转让,一个是钢厂合并,另外一个则是化工厂建址。

 "这年头谁会转让煤矿,煤矿就是金矿,就算有转让,我能跟对方谈什么?拿着这份合同请人签字?我什么都不懂…钢厂合并这种合同,我在机场等‮机飞‬的时候上网搜索了一下,这种案子基本得要一个律师团,还得跟国资委打道。最后那个化工厂更难了,那得跟地方‮府政‬谈,甚至还要涉及到城市规划…"

 我也知道这是绝望,不管哪个合同都不可能是赵⾼兴可以谈下来的,我们只是‮生学‬而已。而这些事情牵涉到的不仅有商业,更要有复杂的任脉网络。

 "他爸爸说,要做他女婿,就得有本事,我要是一个合同都谈不下来,就永远别想见悦莹了。"

 "悦莹怎么说?"

 "她说她爸爸不讲理,拿这样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来糊弄我,她爸爸也黑了脸,说接受我们俩的事情才是不可能的。最后我怕悦莹难受,还是一口答应下来。"赵⾼兴从来不曾这样无精打采,"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会努力的。"

 慕振飞在‮港香‬,赵⾼兴说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我问赵⾼兴:"慕振飞怎么说?"

 "他非常为难,在商业方面他不可能左右他⽗亲的决定,毕竟这些都不是十万百万的事情。"

 赵⾼兴的家境只是小康,他的⽗⺟更不可能帮他谈成这样的合同。找⾼兴绞尽脑汁地抱头痛苦:"我要是有一个亲戚是大资本家就好了…起码能介绍我认识一下那些资本家们…"

 我没有作声,因为我想起来我其实认识一个资本家。

 可是这个资本家,我永远都不想再见他了。

 晚上的时候我一个人睡在上,看着对面空铺。那是悦莹的铺位,悦莹其实一点都不张扬,大部分时间她都和普通‮生学‬一样,她爹起初曾专门给她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套公寓,她都着她爹挂牌租出去了。

 悦莹说过:"走读哪里有住寝室好啊,住寝室才叫念大学呢!"

 我也爱住寝室,因为寝室里有悦莹。我和她在刚进校门搞军训的时候,就一块儿被晒晕,那时她就慷慨地把她的防晒霜借给我用,整个军训我们用掉整瓶名牌防晒霜,最后还是晒得和碳头一样黑;我们一起买⽔打饭,上课做实验,去西门外吃烤翅喝鸳鸯茶;冬天的时候我们避着管理员用暖宝宝,夏天的时候用电蚊香;我去自习总会替她占座。上大课的时候她也会给我留位置。我们都是独生子女,可是在我心里,她像我自己的姐妹一样。

 她从来没有瞧不起我,即使我骗她,即使她妈妈的死让她耿耿于怀,可她仍旧选择相信我,并且在网上替我辩⽩。

 这样的朋友我只有一个。

 我一直觉得庆幸,她比我要幸福得多,她可以遇见她爱的那个人,并且两个人携手同心。我一直觉得她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这一生已经非常惨淡了,幸好我的朋友她要比我幸福得多。

 我失眠了整夜,第二天早晨我怕起来就用冷⽔洗了个脸。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眉眼已经黯然,看不出有任何青舂的气息。这三年来的经历比三十年更难熬,我二十一岁了,可是心已经老到如同七十八十。从前我一直恍惚觉得,总有一天一觉醒来,我会生出満头⽩发,然后这一生都已经过去了。

 我走回桌子边坐下,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把‮机手‬拿过来,拨了电话。

 这个号码是我第二次打,上次他没有接,这次也没有。

 我收拾书包上课去,上午有四节课,排得満満的,每一节都是必修课。

 第三节课后我的‮机手‬在书包里震动起来。屏幕上的号码非常悉,我从来没有存也知道是谁。

 我看了眼讲台前的老师,她正在奋力书写计算公式。

 我从后门溜出去,一直跑到走廊尽头才接电话。我跑得有点,听到莫绍谦的声音时还有点恍惚,觉得自己又重新陷⼊某种梦境。

 我一直以为他不会再接电话了,没想到他还会打过来。

 他单刀直⼊地问我:"什么事?"

 我有点讪讪的:"你有没有时间,我有点事想和你见面谈。"

 电话那端有短暂的静默。我想他大约打算挂断电话了,毕竟我们的关系从来就不愉快,而且上次我还在病房里那样痛恨地骂他。

 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到他问秘书,似乎是在问行程安排。这个时间他应该是在办公室,背景非常安静,连秘书的声音我都可以隐约听见。

 "我明天下午过来,你如果有重要的事情的话,可以到机场来见我。"

 我急着问他:"你大约是几点的航班?"

 "三点或者四点。"

 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明天下午我没有课,可以去机场,可是三点是航班起飞还是降落时间?我拿不准主意,只好决定到时候吃过午饭就去机场守株待兔。

 我向赵⾼兴要三份合同的复印件,我说我有个亲戚是做生意的,想拿给他看看想想办法。找⾼兴估计也是急病投医,没多问什么就把合同都复印给我了。

 第二天中午一点我就到了机场,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莫绍谦。我不知道他会从哪个航站楼出来,我去柜台查,不知道航班号也不知道航空公司,什么都查不到。我打他的电话,已经转到了全球呼。

 天黑的时候我坐了机场快线回去,他放我鸽子也是应该的,毕竟我现在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上次我还把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机场快线坐到了终点,我才觉得肚子饿。本来想去吃东西,又觉得没有胃口。地铁出口有不少的士在那里兜客,有人招呼我:" 姑娘,坐车不?"

 我本来摇了‮头摇‬,忽然又点了点头。

 我打车到了公寓楼下,这里是‮店酒‬式的管理。门童上来替我开门,他显然还认识我,对我露出一个职业笑容:" 晚上好。"

 大门密码我还记得,搭电梯上去后我却有点迟疑了。不过既然已经来了,也没必要再犹豫。我按了门铃,没一会儿,门就开了。

 开门的是用人,后卖弄跟着管家,见着我似乎也不甚以外,甚至还笑眯眯地:"童‮姐小‬回来了?"

 我很讨厌他的这种说法,可是我又不能不问他:"莫先生回来没有?"

 "莫先生刚从机场回来,现在在‮澡洗‬,童‮姐小‬要不等下他?"

 我坐在客厅里等莫绍谦,用人给我端了盅燕窝来,这还是原来的做派,原来晚上的时候厨房总预备有。燕窝是专门给我的,我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

 我很客气地对用人说:" ⿇烦给我换杯茶。"

 茶端来我也没有喝,我只是怔怔地想着事情,连莫绍谦下楼我也没发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他。他明显还要出去,穿着西服外套,转头问管家:"司机呢?"

 我硬着头⽪:"莫先生,能不能⿇烦你给我十分钟。"

 他不置可否,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我抓紧时间将事情简单地向他描述了一下,然后把那三分合同都拿了出来。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但我也没有别的朋友。如果可能,能不能⿇烦你看下,哪个比较有,起码可以让赵⾼兴少走点弯路。"

 他连眼⽪都没有抬一下,更没接那三份合同:"我没‮趣兴‬多管闲事。"

 我几乎是低声下气:"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但我只有悦莹一个朋友…"

 "我说了我没有‮趣兴‬多管闲事,你可以走了。"

 我咬了咬牙,到如今山穷⽔尽,还有什么道路可言?

 "如果你答应帮忙,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蓦地上铺的地毯很深,一直陷到脚踝,绒绒的长⽑像是一团团的雪,我知道自己送上门来也不过是让他羞辱罢了。

 果然,他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忽然放声大笑:"童雪,你可真是看得起你自己。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天仙?你觉得我离不了你?你从前对这我恨不得三贞九烈,光‮杀自‬就闹了好几回,没想到为了所谓的朋友,你还会跑来对我说这种话。"

 我知道结果就是这样。我并没有抬起头来看他,省得让自己更难堪。我甚至牵动嘴角,想要苦笑:"你说得对,我真是太看得起我自己了。"

 我抓着那几份合同,有些语无伦次地向他告别:"对不起,莫先生,打扰你了。"

 我并不觉得后悔,能想的办法我都已经想过了,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哪怕得到的只有羞辱。我有点筋疲力尽地想,也许赵⾼兴自己还能想出别的办法来。

 我搭电梯下楼,这附近全是⾼档住宅,基本没有出租车过来。我也没有心思等出租车,只是低着头沿着马路往前走。

 走了不知道有多远,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回头一看竟然是莫绍谦,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显得越发幽冷,声音更冷:"你还打算去找谁?"

 "没有谁?"我丧失了一切希望,只觉得心如死灰,"我自己命不好,谁也不会帮我的。"

 他摔开我的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反正他也不会帮我,我转头走了两步,回头看他还站在那里,路灯将金⾊的光线撒在他⾝上,他还是⾐冠楚楚一丝不苟的样子,即使站在路灯下都不显得突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追下来。我从来都不懂他,他太⾼深莫测,信息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去揣度的。

 我刚走了一步就被他重新拽住了,几乎是将我整个人拖到他怀里,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狠狠地吻住我。

 从前他也会吻我,就像今天这样,带着野蛮的掠夺气息,霸道席卷得令人心悸。我闭起眼来任由他为所为,反正三年我都忍了,再忍一次也没有什么。

 他停了下来,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一个月。"他的声音里隐隐带着某种厌憎,仿佛是在痛恨什么,"你再陪我一个月。"

 "你看下合同吧,"我本没有情绪的起伏,"三个合同都不是那么简单,要不找你的律师看看。"

 他的口微微起伏,我知道自己很,我觉得已经无所谓了。他或者需要拿我来气慕咏飞,他或者现在仍旧需要我。但我和他的易从来都不愉快,从一开始到现在。我是他杀⽗仇人的女儿,他拿我的舅舅来威胁我,三年里我们无数次假惺惺,在对方面前相互庒抑着杀死对方的冲动,直到最后撕破脸。

 可爱死后,在医院里,我们彻底撕破了脸,但我没想到自己还是不得不回来求他。

 我没有指望他好好待我,我反正已经自暴自弃了。

 令我觉得意外的是,当天晚上他并没有碰我。他睡主卧,我睡在自己的那间卧室里。

 离开这里太久,我无半点睡意。

 ⾐柜里挂満了我的⾐服,连梳妆台上都还放着我的化妆品和梳子。我原以为他会让人把这些东西都扔掉了,没想到一切依旧。桌上花瓶里面揷着満,満的紫⾊风信子,莫绍谦似乎很喜这种花,可是他的房间里从来没有花,倒是三年来我的房间永远都揷着这种花,我都看得腻了也不曾换过。有时候他就是这样霸道,非要将所有的一切烙上他的印记。

 或者他早想过我会回来,甚至悦莹的事情本就是个局。资本家与资本家是一伙的,谁直到悦莹的⽗亲是否与他相识。

 我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但哪怕是全套,这一切也是我心甘情愿。

 早晨我起来的时候,莫绍谦已经走了。合同他并没有看过,他也没有留下半句话。我觉得很忐忑,事情不像我预想的样子,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司机送我去学校,在去学校的路上我想出了一个主意。

 这天的课上完后我就跑到宠物市场去,但令我没想到的是,萨摩耶竟然那么贵,小小一条幼⽝就要一千多,将近两千块。

 我卡里的钱不够,还差三百,磨了半天人家也不肯卖给我。最后看着我都要哭了,老板倒噗地笑了:"算了算了,你这么喜这只,我贴点利润卖给你得了。"

 我把那只还在哆嗦的小狗抱在怀里,一路兴冲冲回去。

 那天晚上莫绍谦却没回去吃晚饭,大约是由应酬吧。厨房给我做了饭,我也没多少心思吃。我一直看电视看到十二点,他也没有回来。

 我只好上楼去‮澡洗‬
‮觉睡‬,刚睡下没多大会儿,忽然听到楼下有动静。我知道是莫绍谦回来了,所以我连忙爬起来,抱起已经睡着的小狗出去。我在走廊里遇见莫绍谦,他走路的样子不太稳,明显是喝⾼了。

 我从来没见过莫绍谦喝⾼,所以一时有点发呆。

 他也有点意外地看着我,看着我怀里的那条狗:"你怎么在这儿?"

 "我买了条萨摩耶…"我把小狗抱起来给他看,"你看,和可爱小时候很像吧?"

 他突然就翻了脸:"别提可爱!你以为你是谁---你买狗做什么?你想拿这个来讨好我?你把我当傻瓜?知道我会当傻瓜,你知道我会当傻瓜所以你才来找我。"他的眼中怒火幽暗,似乎对我有着某种切齿的痛恨,"你别欺人太甚,也不要太得意,我是傻瓜我自己知道,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我有点呆呆地看着他,我没想到他会生气。我以为他会喜狗的,可是他一伸手就推开了我:"滚开!"

 我被他推得撞到墙上去,小狗也被撞醒了,睁大了眼睛在我怀里呜咽着。我的肩膀被撞得很痛,他再没有看我一眼,径直走进主卧"砰"一声就摔上了门。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小狗着我的手,一下一下,热乎乎的小⾆头,它挣扎着想要把脑袋从我胳膊里挤出来,我低头看着它,它漆黑的眼珠也看着我。我确实不招莫绍谦待见,连累得它也不招他喜

 第二天,管家倒把香秀招回来了,小狗在原来可爱的房间住下来,香秀非常喜它。香秀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我才知道原来可爱是被车撞死的。香秀那天带可爱下去遛,结果可爱看到莫绍谦下楼来,突然挣断了绳索疾冲过马路,没想到正巧驶过来一部车,可爱就被撞了。

 "先生脸⾊变了,他送可爱去医院,可是已经没有办法。”

 我还不知道香秀会说‮国中‬话,我一直以为她只会说英文。

 给小狗‮澡洗‬很好玩,我负责按住它,香秀负责给它洗。小狗用它两只爪子拼命扒着我的手,当花洒的温⽔淋到它⾝上的时候,它只差哀嚎了,两只眼睛泪汪汪地看着我,让我觉得负疚极了:“是不是很烫?”

 “小狗不喜‮澡洗‬。”香秀用她那生硬的‮国中‬话说,“洗完好。”

 洗完澡后的小狗被包在大⽑巾里,软软的像个婴儿,香秀用吹风把它的⽑吹⼲。瘦弱的小狗渐渐变回圆⽩滚胖的模样。香秀突然说:“没有名字!”

 我也想起来,小狗确实还没有名字。因为一连三天,我见着莫绍谦的时间都不超过半小时。我本来是想让他给小狗取个名字的,可是他本就不理我,也庒不理这只狗。

 第三天晚上我有些沉不住气了,因为我不知道这样僵持下去,他是否会真的帮忙合同的事,我下定决心想要求得一个保证。晚上他照例回来得很晚,我等他进了浴室,就悄悄溜进了主卧的⾐帽间,我记得这里也有扇门是通往浴室的。

 ⾐帽间到浴室的门果然没锁,我在⾐帽间里把⾐服换了,然后找了件他的衬⾐套上。我记得去年有天晚上他睡在我房里,早晨我随手捡了他的审议穿去洗手间,出来后被他看到,他着我不肯起来,害得我旷掉整整半天课。我有点忐忑地拉了拉衬⾐的下摆,男式衬⾐又宽又大,这样子够惑的吧。

 我小心地将门推开一条,看到莫少谦躺在浴缸里,眼睛微闭像是睡着了。他今天应该没喝酒吧,我悄悄把拖鞋也脫了,⾚⾜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一直走到浴缸边,我忽然看到LED显示屏上闪动的画面,那是《网王》,这也太滑稽了,他这样的大男人,怎么会看这种片子?可是我顾不上想为什么莫少谦会看卡通了,因为他忽然像是觉察到什么,已经回过头来。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既冰冷又无情,更多的是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我有点尴尬,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谁让你穿我⾐服的?”他的声音也十分冷漠,“出去!”

 我看到他搁在浴缸边的手都捏紧拳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气。我心一横就豁出去了,在他打算⼲我出去之前,我决定豁出去了。我像只鸭子般扑腾进了⽔里,我本来是想去住他的胳膊,但因为浮力我有些站不稳,最后狼狈而本能地搂住他脖子。他很厌恶地想要挣脫,我们在浴缸里几乎打了一架,结果全⾝都透了,我像八爪鱼一样趴着他就不放,他气得连眉⽑都皱起来了。我死⽪莱脸地亲他,从下巴到脖子,他终于被我亲的不耐烦了,反客为主按住了我。

 最后我累得在浴缸里就睡着了,连怎么葱郁刚出来的都不知道。

 因为我听到吹风机在耳边嗡嗡地响,温热的风拂在脸上,最后温暖的手拂过我的脸,轻轻将我的头转到另一个方向。

 我被那暖风吹得很舒服,小时候妈妈也会拿着吹风机帮我吹头发,她总是说不要着头发‮觉睡‬,不然会头疼的。这种嗡嗡的声响很让我安心,仿佛还是很小的时候就在家里,我喃喃叫了声妈妈,我想自己或者是在做梦吧,没过几秒钟就重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脖子发⿇,因为没有睡在枕头上,而是枕着莫少谦的胳膊睡了‮夜一‬。他⾝上还有悉而清淡的香气,那种我最讨厌的气息。而我竟然窝在他怀里,毫无知觉,像只猪一样睡了整夜。

 我觉得很可聇,也许一次次出卖自己,我已经⿇木甚至习惯,到现在竟然觉得自然而然。我不作声悄悄溜回自己房间,换⾐服去上课。我倒了两次公,结果迟到了。没人帮我占座,月莹不在,我独自坐在最后一排,觉得非常孤独。整堂课我都有点心不在焉,抄笔记的时候我总是看到手腕上的菩提串。我记得月莹当时说话的样子,病房灯光下,她的侧脸温柔而美好。我不后悔自己做的事情,我想如果真的可以帮到月莹,什么都是值得的。

 晚上我回到公寓去,莫少谦难得在家里。我们两个一起吃了饭,我有点食不知味,这样加长的气氛真让我觉得格格不⼊。早上他没醒我就跑了,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不过他一直没搭理我,我也不好跟他说话,吃完饭后香秀来跟我们打招呼,她要去遛狗了。小狗连走路都还有点歪歪扭扭,酒会拿润润的眼睛看人,一脸的天真无琊。套上颈圈后不太习惯,他一直用爪子挠啊挠,香秀想阻止,它还是挠个不停。

 莫少谦皱着眉看着那只狗,我趁机问他:“要不要取个名字吧…”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不过终于开口说话了:“就叫讨厌。”

 我有点讪讪的,缩回去不做声。香秀却很⾼兴,以为讨厌是和可爱一样的词。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讨厌这只狗,就像讨厌我一样。可是谁让我有求于他?

 我和莫少谦的相处陷⼊了一种僵持,他对我不冷不热,而我在他面前显得很心虚。从前他虽然对我不怎好,虚情假意总是有的,比现在这种冷冰冰的样子要让我好受得多。我担心的是他不肯履行协议,虽然他从前还算是言出必行,但他这样翻脸无情的人,万一要反悔也是易如反掌,反正我也被他骗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幸好快要放假了,我主动提出起来陪他出去玩,他也好像没什么兴致似的:“随便你。”

 我觉得很气馁,这一个月的⽇子显得很难熬。他似乎工作忙的,我不太能见到他,因为他回来的很晚,我在家他也不怎么搭理我,我几乎都有点担心了。等到放假的时候,莫少谦终于问我:“上次你说要出去,想去哪玩?”

 我很知趣:“你说去哪就去哪里。”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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