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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昆明的青春
 每天清晨我都去车站等待从昆明回来的班车。我总痴心地以为向乾会回来,会回来看我,回来看小雪…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小雪和向乾,我再没有更要好的朋友。我的脑海里保存下来的最初记忆是小雪⽔汪汪的大眼睛。那时我围着裙子,她穿着开裆,一摇一摆地走过来,双手捧着我的脸,脸也凑过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还狠狠地咬紧牙关,仿佛要一口一口把我咬掉。我一庇股坐到地上,大张旗鼓地哭。她伸手拉我,我左右甩手不肯起来。无奈她只好在旁边定定地看着。

 四五岁的时候⽗⺟就为我们准备了小花篼,让我们上山割草。我们仨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在一起玩耍,也在一起⼲活。那一次我们到河边割猪草,周瑞家的来了,一路吵嚷着,似乎谁又把她家的蛋偷去了,谁又借了她家的米只还她⾕子。她到地里随便转了转,找出一萎了的⽟米,就说向乾‮蹋糟‬了她的庄稼。她说:“你这有娘养无人教的,弄坏了我的庄稼,早晚要遭雷打。”那时向乾的⽗亲已经死了两年,周瑞家的说话太伤人自尊。向乾就和她吵了起来。

 我和小雪走上前,挽着向乾的手,跟着向乾一起和周瑞家的吵架。周瑞家的说:“小安小雪,你们走开,我没有找你们的⿇烦。”我说:“你骂向乾就不行!”小雪说:“我们好几个月没进你家地了。你那么凶,谁敢去!”周瑞家的说:“没有去?昨天我就亲眼看见了。”我说:“你骗人。昨天你怎么没来找我们?”她说:“小安,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今天专程教训那些有人养无人教的人!”我说:“你不也一样没有爹吗?你还把你自家爹死了。”周瑞家的暴跳起来:“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我怎么把我爹死?”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但我们在吵架,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清楚得很。你和安良友‮觉睡‬,被你爹知道了,他数落你,你就和他吵起来。他很生气就死掉了。”周瑞家的面⾊铁青,仿佛真被我揭穿了似的,她跳过来,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

 我当即就哭了,哇哇的,哭得惊天动地。周瑞家的心虚,向乾冲上去打她她也没敢还手,远远地避开了。向乾抬三块石板到河堤上,说:“来,我们坐下来慢慢和她吵。”于是我们一字排开,像当兵的拉歌那样和周瑞家的吵架。我摸着脸,不顾一切地骂,把我所学到的一切骂人的词都用上了。周瑞家一边骂一边撤退,最后没了声音。我感觉好过瘾,尽管脸还隐隐作疼。

 那一年大⾖收成非常好。要过年了,小雪家大张旗鼓地做⾖腐。我、小雪和向乾守在火炉旁,呆呆地盯着大铁锅里,⾆头也险些垂进去,俨然三只‮渴饥‬的狼。伯娘举瓢站在我们后面,舀又罢,小叹一声。小雪睁圆鬼眼瞪她,然后嘻嘻地轻笑,退到一边。我仍然贴在锅边努力探头往里望:“伯娘,什么时候好呀?”她一面摇滤架,一面说:“早着呢——小雪,带小安和向乾出去玩玩,⾖腐一好我就叫你们。”

 我们上公路玩耍。路上没有人,天⾊灰暗,路边石壁上用石灰刷成的标语⽩得刺眼:要致富,先开路。小雪就地那句标语下为我们生火。我和向乾东跑西跑,学着电视里的⽩眉大侠比划着招式对打,嘴里还不停地为自己配音。小雪一面蹲着烤火一面看我们,显出很担心的神情。有一回向乾作抚腹状,犹如伤着了,小雪倏地站起来,脸也吓得惨⽩。随后知道无事她才轻拍着脯说:“骇死我了,骇死我了…”我老想着⾖腐,但伯娘没叫,自己也不好回去。小雪一直在那儿静静地烤火,她的平静让我越发空虚和浮躁。我们闹了几回烤了几回火,终于听见伯娘叫我们。我和向乾飞也似的跑回去,远远的把小雪甩在后面。

 傍晚,上灯了,伯娘家的火很旺,电灯发着向⽇葵一样的火红的光,感觉像舂天一样。小雪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条小板凳上,伸出双手烤火。伯娘提着小铲子铲锅底的锅粑,我们都围过去争着抢着吃。我叫道:“小雪姐,快来吃呀,好吃的。”她笑着站起来。这时伯娘指着小兰和小仙说:“你们真够鲁的——女孩子家是不能吃锅粑的;要不然,出嫁那天会赶上大风大雪。”小兰她们不在乎这些,继续从锅里捞出锅粑往嘴里塞。小雪却坐回板凳上继续烤火。我抓一把锅粑递给她,说吃一点吧。她摆摆手。我说:“不要紧的,将来出嫁选在六月,六月不会下雪。”她看看我手里锅粑,有些犹豫了。伯娘一边铲锅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六月也会下雪的。从前有个人被冤枉了,要拖出去杀头,后来就下起了雪,那就是在六月…”小雪看着我笑笑,说:“我不想吃。刚才吃了几海碗⾖腐,小肚肚的。”而我分明看见她的喉囔在一上一下地动。

 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冬天把饭带到学校,放了学我们仨在老师那里热了饭,把饭盒捧到场上,三个人围成一个圈蹲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先吃我带的饭,再吃小雪带的饭,最后把向乾带的饭也消灭⼲净。

 可惜他俩都没有念过几年书。起初,蛋买两角多钱一个,学杂费只需十来块。后来,学杂费一升再升,升到五六十块,然而蛋却只卖三角多钱一个。于是小雪提早辍学。向乾的⺟亲想为他死去的⽗亲光耀门楣,勉強供他上完五年级。我很幸运,⽗亲在外帮别人跑车,多少也算有点收⼊,于是能继续自己的爹象牙塔之路。

 十一岁吧,小雪第一次出门打工是在十一岁吧。有一个冬天的晚上,伯娘在⽔壶里面放了两个蛋。我闯进屋去,她又往里放了一个。我不知道伯娘为什么煮她一向舍不得吃而要提去卖钱的蛋,但我知道其中一个是给我的,于是决心死守⽔壶。小雪也看着⽔壶,默默的没有说话。⽩气从壶里一阵一阵地吐出来,壶盖一跳一跳的。伯娘在旁边一面上鞋一面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小雪又长尾巴了,小雪就该吃十二岁的饭了——就快是大姑娘了”第二天我和向乾去找小雪,伯娘说她已经跟同村的一位大姐坐清晨的班车走掉了。

 我们跑到村口的山垭上看着⽩带一般一直延伸到那边山坡上的空的公路…三九四九的风面扑来,刺透了髓骨,割人心肺。虽然向乾还在我⾝边,我却从未感觉这么孤独。

 第二年暑假才见到小雪。她一下车我们就拥上去。“哇,小雪姐,你简直就像城里人了!”我大声说。我没有思考过什么,说的是一种直观的感觉。她有些脸红,说:“小安,你怎么说这样的说,我是你的小雪姐呀。你的小雪姐,会有别的模样?”

 晚上我们去她家闹,她总是静静地坐着,总是微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打成一片。最后我提议玩扑克,她说不玩,也就罢了。我开玩笑说:“小雪姐,你发达了,怎么不给我买礼物。”她皱眉头:“发达了?我每月挣六七十块钱也叫发达?不过,有一些礼物还是买得起的。你倒说说你要什么礼物。”我说我要一只电子表。她笑着说:“电子表啊,伸手来,我给你戴上。”我伸手过去,她在⾐兜里掏了又掏,掏出一只笔来,然后郑重其事地在我的手腕上画了一只电子表,显时是五点半。“五点半?”我问。“为什么是五点半?”“我在小餐馆⼲活,五点半起。”她笑着说。向乾说:“我也要。”于是她又在向乾的手腕上画了一只电子表,画得歪歪的,瓜子一样。我们看了都哈哈大笑。

 四天后小雪又走了,跟一位同乡去了昆明。这一去就是四年。这四年里的每一个腊月,腊月里的每一个傍晚,我都跑到村口的山垭上张望。班车的每一次到来都使我的心跳‮速加‬。打工的人们陆续回来了,但就是没有小雪。有一年的冬天下起了小雪,小雪打电话回来,村里喊人接电话的喇叭里恰又播放陈星的流浪歌。在那种冷冷的背景下,那种无比融洽的音乐里,想起小雪,想起漂泊,想起她才十多岁就孤零零地远在云彩的那边,心里无限凄凉。一听见是小雪的电话,向乾飞也似的跑来,拉着我的手‮奋兴‬地说:“小雪,小雪来电话了…”我说我已经听见了。他拍着我的手说:“好,好,实在太好啦。”我说:“有什么好不好的,又不是打给你的。”他的脸立即黯淡下来,神情极为唐突。我虽然那么说,內心里却也莫名地‮奋兴‬。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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