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萨河畔早春花开
1
“小芳,快跑!你爸爸来啦。”我喊。
陈小芳慌慌张张的要超教室跑去,我从后面一把抓去,慌
中抓散了她的辫子,她敏捷地反过右手,拢住散了的头发,左手⿇利地把扎辫子的胶圈捋了下来,习惯
地把它含在嘴里,然后直
地用左手指着教室,说:“书包,书包,我的书包!”我说:“来不及了!你快跑,我帮你拿。”“那你快去,快点!”她朝学校外面跑去,好像大逃亡似的,一边跑一边扎辫子,跑到教学楼拐角的⽟米草垛前,已经把辫子扎好了。然后她弯下
,庇股朝我撅着,眨眼的功夫就钻进草垛里不见了。
她的一系列动作完成得那么连贯那么漂亮那么迅速,就像受过严格训练的特种兵一样,简直完美到了极点,起落不到三四秒钟。我站在
场上,目光停留在⻩⾊的草垛上。我忘记了小芳的⽗亲,但我没忘记小芳的书包;我忘记了自己的紧张,但没有忘记小芳的慌张;我忘记全世界的一切,但没有忘记小芳和她刚才漂亮的一边串动作。我感觉这个世界太小了,只有我、小芳和她那酒鬼⽗亲。我默默回味小芳弯
、撅庇股、钻草垛的情景,所有细节都像一滴晶莹的露⽔,滴在我瓣花一般纯洁而又容易伤感的心里,成了我几辈子也不容易电影的镜头。我努力回味着,脑袋轰地一响,朝夕相处的小芳的面孔在我心里模糊起来。真是莫名其妙。我开始怀疑,一下子感觉自己这个最要好的朋友也说不清小芳是男生还是女生。
这时,我听见了小芳的⽗亲的声音:“我家…小芳呢?叫她出来,跟我回去。读书…不不不,不准她读书。”我回过头,看见他手里提着玻璃酒瓶,正踉踉跄跄地朝小学校里走来。孩子们涌过去,围着他,大声说:“酒疯子,酒疯子…”他微微俯下⾝,端详一下孩子们,然后直起
,慢慢地举起酒瓶,不慌不慢地喝一口,摆摆手,缩一下脖子,一略仰头,严肃地说:“不不不不不,没醉,绝对没醉。”接着就摇摇晃晃地朝学校里走来。我赶紧跑进教室,拿了小芳的书包,又拿了人的书包,一溜烟就跑到草垛子前,头也不回地钻进去。
2
其实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小芳上三年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哪怕是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细节。尽管想起它我就会无比痛苦,我也常常想,那个我曾经说不清是男生还是女生的小芳搅得我的脑袋也要炸爆了。尤其是夜晚来临的时候,银⾊的月光从宋词里走出来,从李清照的笔尖上走来,我伸手想搂住一大片哭泣的月⾊,然而我什么也没有搂住。这么多年来,那些无法忘却的往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纠
着我,酿成一杯苦酒。
我们上的那所学校叫彭家寨小学,是以萨河畔非常普通的一所小学。每年级都有只有一个班,每个班也不过六七十个生学。那时老师很少,即使是现在也不过七八个老师。教学楼是两层楼的平房,每层三间教室,建在公路边,楼的一侧连着村公所,另一侧对着民房。民房和学校之间有一条小路,小路上去就是庄稼地。农人们爱把草堆在离楼角最近的一棵泡桐树上。我们没有什么好玩的,常常到草垛里钻来钻去,钻出许多洞。
场不大——其实公路就是
场。车辆在上来往,但不多。那时候
场上空
的,什么都没有。
学校的北面,走一段下坡路,穿过平平坦坦的庄稼地,就到了以萨河。河两旁砌有六尺来⾼的河堤。夏天的时候学发大⽔。冬天,河⽔特别清澈。以萨河其实算不上是一条河,而是一条小溪。这么说吧,原来这里是没有河的,上帝就把阻断⽔流的小山切开,划了一道长长的狭沟。于是天上大大小小的神仙都因为这山林间没有一条美丽的河而伤心地哭了,眼泪滴下来,汇成了河⽔,于是就有了美丽的以萨河。
我是喝以萨河⽔长大的,但是我说不清楚我有多爱她,或者也像某个人说的那样,我“
本不爱她”我也说不清楚我喜
小芳多一点还是喜
她多一点,因为即使在今天,我踏着以萨河走向未来的时候,我心里想得更多的依然是小芳。
3
我一只手拖着两个书包,另一只手拨开杂草。黑暗中我摸到小芳的脚,她立即缩了一下,好像是被吓着了。我小声说是我,她小声地叫了声安尔哥。洞太窄,我们只能面对面地坐着,我轻轻地把她的书包给她,哗啦啦,哗啦啦,发出大巨的响声,好像全世界都听见了。
我于是不敢动。洞太矮,我们只好俯着头,头撞在一起,我的额头贴着她的额头。里面黑洞洞的,我看不见小芳的脸,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的紧张。但是我感觉到她的额头很烫,我听见她突突的心跳。还有我的。
在草洞里默默坐着的半个多小时里,起初我努力想象外面发生了什么,听见闹声,但是没有听清楚,这越发使我好奇。渐渐的没有了声音,于是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奇怪,我不断地回想我叫小芳快跑时的情景,真搞不明⽩我为什么那么紧张,就好像是我的⽗亲喝醉了要打我要抓我回去一样。
“安尔哥,你出去看看我爸爸走了没有。”过了半个多小时,小芳这样叫我。我仰躺下,翻了个⾝,匍匐着爬出去,从洞口处探出脑袋张望。我的视野里只有一小块
场,没有一个人。我们就出来,去教室,老师把门顶得严严实实的,叫了半天才开门。听同学们说,小芳的爸爸看见小
的书包像小芳的,就抢在手里,要拿去烧掉,几个老师齐动手才把它抢回来。他独自在
场上闹了一回就自个儿回去了。
我们进教室不多一会儿就下课了。我跑到学校的那边放哨,怕小芳的爸爸突然回来。几个老者站在儿闲聊,一个说:“老陈好像半个月没有来了吧。他这人真是怪,不喝酒时
正派的,一喝醉就神经病似的。”另一个说:“简直怪到了极点,他每次喝醉酒都说不让小芳上学了,可是每次开学都依然给小芳
学费。他到底在闹些什么?”第三个人说:“他闹了这回,大约能隔半月不闹吧。”开头说话的那人说不一定。“他又回来了!”这时有人突然说。
我一看,果真来了,离我们十来步远,提着空瓶子。我立即没命似的掉头往回跑,边大声叫喊:“小芳,你爸爸又回来了。”小芳赶紧又朝那个草垛子跑去。我去教室里拿书包,不知怎的,书包卡在书桌里,怎么也拉不出来。最后终于弄出来了,但是当我跑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小芳的爸爸已经堵上来了。他一把抓住我,说:“安尔,我家小芳呢?准是你把她蔵起来了。”我说没有,很紧张,声音也有些发抖。老师跑过来,把他拉开,说:“你家小芳已经回去了。”他摇头摇说:“没有,没有。我要找我们家的小芳,我要她回去割草。”我挣脫他的手就慌慌张张朝草垛跑去,刚要钻时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站在那儿没敢往里钻。
小芳的爸爸不慌不忙摇摆地走过来,弯
探头,往草洞里看:“小芳,我们家的小芳就在里面。”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小芳,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浑⾝上下绷得紧紧的,既而又颤栗起来,大声喊道:“小芳,快跑!”小芳从另一个洞口爬出来,她爸爸转到草垛的后面,哈哈大笑,指着小芳说说:“跟我躲猫猫——哈哈,让我给逮住了。”他伸手去抓小芳,我立即从后面抱住他的腿,死死地抱住,大喊:“小芳快跑!”小芳看着我,又看看她爸爸,愣了愣。我再次喊她快跑,她才转过⾝,兔子一般地朝小山坡跑去,⾝后似乎腾起一阵尘烟。她跑上那个山头,一眨眼就不见了。
4
我呆呆地看着小芳的爸爸,十分害怕。他哭丧着脸,呜咽着说:“跑了,跑了,我们家的小芳跑了。”然后他又举起手要打我,说:“都怪你,是你让她跑的。”我想往蜡垛里钻,可是来不及了。虽然他喝醉的时候我很怕他,但平⽇我常在他面前调⽪,因此我壮着胆子大声说:“你敢打我我就跟你绝情,以后你别想我叫你伯伯。”他没有打我,抱着头蹲下去,不停地说:“小芳跑了,小芳跑了…”我趁机爬起来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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