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各显神通
王处一脚步好快,不多时便已到了城外,再行数里,到了一个山峰背后。他不住加快脚步,有心试探郭靖武功,到后来越奔越快。郭靖当⽇跟丹
子马钰学吐纳功夫,两年中每晚上落悬岩,这时一阵急奔,虽在剧斗之后,倒也还支持得住。疾风夹着雪片
面扑来,王处一向着一座小山奔去,坡上都是积雪,着⾜滑溜,到后来更忽上陡坡,但郭靖习练有素,竟然面不加红,心不增跳,随着王处一奔上山坡,如履平地。王处一放手松开了他手臂,微感诧异,道:“你的
基扎得不坏啊,怎么打不过他?”郭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楞楞的一笑。王处一道:“你师⽗是谁?”
郭靖那⽇在悬崖顶上奉命假扮尹志平欺骗梅超风,知道马钰的师弟之中有一个正是王处一,当下毫不相瞒,将江南七怪与马钰授他功夫的事简略说了。王处一喜道:“大师哥教过你功夫,好极啦!那我还有甚么顾虑?”
郭靖圆睁大眼,呆呆的望着他,不解其意。王处一道:“跟你相打的那个甚么小王爷完颜康,是我师兄长舂子丘处机的弟子,你知道吗?”郭靖一呆,奇道:“是吗?我一点也不知道。”原来丹
子马钰虽然传了他一些內功基础,以及上落悬崖的轻⾝功夫“金雁功”但拳脚兵刃却从未加以点拨,是以他不知全真派武功的家数,这时听了王处一的话,又想起那晚与小道士尹志平
手,他的招数似乎与这完颜康确是一派,不噤心感惶悚,低头道:“弟子不知那小王爷原来是丘道长门下,耝鲁冒犯,请道长恕罪。”王处一哈哈大笑,说道:“你义侠心肠,我喜
得紧,哪会怪你?”随即正⾊道:“我全真教教规极严。门人做错了事,只有加倍重处,决不偏袒。这人轻狂妄为,我要会同丘师兄好好罚他。”郭靖道:“他要是肯同那位穆姑娘结亲,道长就饶了他罢。”王处一头摇不语,见他宅心仁厚,以恕道待人,更是喜
,寻思:“丘师兄向来嫉恶如仇,对金人尤其憎恶,怎会去收一个金国王爷公子为徒?何况那完颜康所学的本派武功造诣已不算浅,显然丘师哥在他⾝上着实花了不少时⽇与心⾎,而这人武功之中另有旁门左道的诡异手法,定是另外尚有师承,那更教人猜想不透了。”对郭靖道:“丘师兄约了我在燕京相会,这几天就会到来,一切见了面当再细问。听说他收了一个姓杨的弟子,说要到嘉兴和你比武,不知那姓杨的功夫如何。但你放心,有我在这里,决不能叫你吃亏。”郭靖奉了六位师⽗之命,要在八月中秋中午之前赶到两浙西路的嘉兴府,至于去⼲甚么,六位师⽗始终未对他说明,于是问道:“道长,比甚么武啊?”
王处一道:“你六位师⽗既然尚未明言,我也不便代说。”他曾听丘处机说起过前后的原委,对江南六怪的义举心下好生相敬。他和马钰是一般的心思,也盼江南六怪获胜,不过他是师弟,却不便明劝丘师哥相让,今⽇见了郭靖的为人,暗自思量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却又不能挫折丘师哥的威名,决意届时赶到嘉兴,相机行事,从中调处。
王处一道:“咱们瞧瞧那穆易⽗女去。那女孩子
子刚烈,别闹出人命来。”郭靖吓了一跳。两人径到西城大街⾼升客栈来。走到客店门口,只见店中走出十多名锦⾐亲随,躬⾝行礼,向王处一道:“小的奉小主之命,请道长和郭爷到府里赴宴。”说着呈上大红名帖,上面写着“弟子完颜康敬叩”的字样,呈给郭靖的那张名帖则自称“侍教弟”王处一接过名帖,点头道:“待会就来。”那为首的亲随道:“这些点心果物,小主说请道长和郭爷将就用些。两位住在哪里,小的这就送去。”其余亲随托上果盒,揭开盒盖,只见十二只盒中装了各式细点鲜果,模样十分精致。郭靖心想:“⻩蓉贤弟爱吃精致点心,我多留些给他。”王处一不喜完颜康为人,本待挥手命他们拿回,却见郭靖十分喜
,心想:“少年人嘴馋,这也难怪!”微微一笑,命将果盒留在柜上。王处一问明穆易所住的店房,走了进去,只见穆易脸如⽩纸,躺在
上,他女儿坐在
沿上不住垂泪,两人见王处一和郭靖⼊来,同时叫了一声,都是颇出意料之外。那姑娘当即站起。穆易也在
上坐起⾝来。
王处一看穆易双手的伤痕时,只见每只手背五个指孔,深可见骨,犹如被兵刃所伤,两只手肿得⾼⾼,伤口上搽了金创药,只是生怕腐烂,不敢包扎,心下大惑不解:“完颜康这门
毒狠辣的手法,不知是何人所传,伤人如此厉害,自非朝夕之功,丘师哥怎会不知?知道之后,又怎会不理?”转头问那姑娘道:“姑娘,你叫甚么名字?”那姑娘低声道:“我叫穆念慈。”她向郭靖望了一眼,眼⾊中充満感
之意,随即低下了头。郭靖一转眼间,只见那
锦旗的旗杆倚在
脚边,绣着“比武招亲”四字的锦旗却已剪得稀烂,心下茫然不解:“她再也不比武招亲了?”王处一道:“令尊的伤势不轻,须得好好调治。”见⽗女俩行李萧条,料知手头窘迫,只怕治伤的医药之资颇费张罗,当即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说道:“明⽇我再来瞧你们。”不待穆易和穆念慈相谢,拉了郭靖走出客店。只见四名锦⾐亲随又
了上来,说道:“小主在府里专诚相候,请道爷和郭爷这就过去。”王处一点了点头。郭靖道:“道长,你等我一忽儿。”奔⼊店房,揭开完颜康送来的果盒盖子,拣了四块点心,用手帕包好了放在怀內,又再奔出,随着四名亲随,和王处一径到王府。
来到府前,郭靖见朱红的大门之前左右旗杆⾼耸,两头威武狰狞的⽟石狮子盘坐门旁,一排⽩⽟阶石直通到前厅,势派豪雄之极。大门正中写着“赵王府”三个金字。郭靖知道赵王就是大金国的六皇子完颜洪烈,不由得心头一震:“原来那小王爷就是完颜洪烈的儿子?完颜洪烈认得我的,在这里相见,可要糟糕。”
正自犹疑,忽听鼓乐声喧,小王爷完颜康头戴束发金冠,⾝披红袍,
围金带,已抢步出来相
,只是脸上目青鼻肿,兀自留下适才恶斗的痕迹。郭靖也是左目⾼⾼肿起,嘴角边破损了一大块,额头和右颊満是乌青。两人均自觉狼狈,不由得相对一笑。王处一见了他这副富贵打扮,眉头微微一皱,也不言语,随着他走进厅堂。完颜康请王处一在上首坐了,说道:“道长和郭兄光降,真是三生之幸。”
王处一见他既不跪下磕拜,又不口称师叔,更是心头有气,问道:“你跟你师⽗学了几年武艺?”完颜康笑道:“晚辈懂甚么武艺?只跟师⽗练了几年,三脚猫的玩意真叫道长和郭兄笑话了。”王处一哼了一声,道:“全真派的功夫虽然不⾼,可还不是三脚猫。你师⽗⽇內就到,你知道吗?”完颜康微笑道:“我师⽗就在这里,道长要见他吗?”王处一大出意外,忙道:“在哪里?”完颜康不答他的问话,手掌轻击两下,对亲随道:“摆席!”众亲随传呼出去。完颜康陪着王郭两人向花厅走去。
一路穿回廊,绕画楼,走了好长一段路。郭靖哪里见过王府中这般豪华气派,只看得眼也花了,老是记着见到完颜洪烈时可不知如何应付,又想:“大汗命我来刺杀完颜洪烈,可是他儿子却是马道长、王道长的师侄,我该不该杀他⽗亲?”东思西想,心神不定。来到花厅,只见厅中有六七人相候。其中一人额头三瘤坟起,正是三头蛟侯通海,双手叉
,怒目瞪视。郭靖吃了一惊,但想有王道长在旁,谅他也不敢对自己怎样,可是毕竟有些害怕,转过了头,目光不敢与他相触,想起他追赶⻩蓉的情状,又是暗暗好笑。
完颜康満面堆
,向王处一道:“道长,这几位久慕你的威名,都想见见,”他指着彭连虎道:“这位彭寨主,两位已经见过啦。”两人互相行了一礼。
完颜康伸手向一个红颜⽩发的老头一张,道:“这位是长⽩山参仙梁子翁梁老前辈。”梁子翁拱手道:“得能见到铁脚仙王真人,老夫这次进关可说是不虚此行。这位是西蔵密宗的大手印灵智上人,我们一个来自东北,一个来自西南,万里迢迢的,可说是前生有缘。”这梁子翁显是十分健谈。王处一向灵智上人行礼,那蔵僧双手合十相答。
忽听一人嘶哑着嗓子说道:“原来江南七怪有全真派撑
,才敢这般横行无忌。”
王处一转过头打量那人,只见他一个油光光的秃头,顶上没半
头发,双目布満红丝,眼珠突出,看了这副异相,心中斗然想起,说道:“阁下可是鬼门龙王沙老前辈吗?”那人怒道:“正是,原来你还知道我。”王处一心想:“咱们河⽔不犯井⽔,不知哪里得罪他了?”当下温言答道:“沙老前辈的大名,贫道向来仰慕得紧。”
那鬼门龙王名叫沙通天,武功可比师弟侯通海⾼得很多,只因他
子暴躁,传授武艺时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因此一⾝深湛武功四个弟子竟是学不到十之二三。⻩河四鬼在蒙古一战,占不到郭靖丝毫上风,在赵王完颜洪烈跟前大失面子,赵王此后对他四人也就不再如何看重。沙通天得知讯息后暴跳如雷,拳打⾜踢,将四人狠狠的打了一顿,⻩河四鬼险些儿一齐名副其实。沙通天再命师弟侯通海去将郭靖擒来,却又连遭⻩蓉戏弄,丢尽了脸面。他越想越气,也顾不得在众人之间失礼,突然伸手就向郭靖抓去。
郭靖急退两步,王处一举起袍袖,挡在他⾝前。沙通天怒道:“好,你真的袒护这小畜生啦?”呼的一掌,猛向王处一
前击来。王处一见他来势凶恶,只得出掌相抵,拍的一声轻响,双掌相
,正要各运內力推出,突然⾝旁转出一人,左手庒住沙通天手腕,右手庒住王处一手腕,向外分崩,两人掌中都感到一震,当即缩手。王处一与沙通天都是当世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素知对方了得,这时一个出掌,一个还掌,都已运上了內劲,岂知竟有人能突然出手震开两人手掌。只见那人一⾝⽩⾐,轻裘缓带,神态甚是潇洒,看来三十五六岁年纪,双目斜飞,面目俊雅,却又英气
人,⾝上服饰打扮,俨然是一位富贵王孙。
完颜康笑道:“这位是西域昆仑⽩驼山少主欧
公子,单名一个克字。欧
公子从未来过中原,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见罢?”这人突如其来的现⾝,不但王处一和郭靖前所未见,连彭连虎、梁子翁等也都并不相识。大家见他显了一手功夫,心中暗暗佩服,但西域⽩驼山的名字,却谁也没听见过。欧
克拱手道:“兄弟本该早几⽇来到燕京,只因途中遇上了一点小事,耽搁了几天,以致迟到了,请各位恕罪。”郭靖听完颜康说他是⽩驼山的少主,早已想到路上要夺他马匹的那些⽩⾐女子,这时听了他的说话,心头一凛:“莫非我六位师⽗已跟他
过手了?不知六位师⽗有无损伤?”
王处一见对方个个武功了得,这欧
克刚才这么出手一庒,內力和自己当是在伯仲之间,劲力却颇怪异,要是说僵了动手,一对一尚且未必能胜,要是对方数人齐上,自己如何能敌?当即问完颜康道:“你师⽗呢?为甚么不请他出来?”完颜康道:“是!”转头对亲随道:“请师⽗出来见客!”那亲随答应去了。王处一大慰,心想:“有丘师兄在此,劲敌再多,我们三人至少也能自保。”
过不多时,只听靴声橐橐,厅门中进来一个肥肥胖胖的锦⾐武官,下颏留着一丛浓髯,四十多岁年纪,模样颇为威武。完颜康上前叫了声“师⽗”说道:“这位道长很想见见您老人家,已经问过好几次啦。”王处一大怒,心道:“好小子,你胆敢如此消遣我?”又想:“瞧这武官行路的模样,⾝上没甚么⾼明功夫,那小子的诡异武功定然不是他传的。”那武官道:“道士,你要见我有甚么事,我是素来不喜见僧道尼姑的。”王处一气极反笑,说道:“我是要向大人化缘,想化一千两银子。”那武官名叫汤祖德,是赵王完颜洪烈手下的一名亲兵队长,当完颜康幼时曾教过他武艺,因此赵王府里人人都叫他师⽗,这时听王处一狮子大开口,一化就是一千两银子,吓了一跳,斥道:“胡说!”完颜康接口道:“一千两银子,小意思,小意思。”向亲随道:“快去准备一千两银子,待会给道爷送去。”汤祖德听了,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从头至脚、又从脚至头的打量王处一,猜不透这道士是甚么来头。完颜康道:“各位请⼊席罢。王道长初到,请坐首席。”王处一谦让不得,终于在首席坐了。酒过三巡,王处一道:“各位都是在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请大家说句公道话,姓穆的⽗女两人之事,该当怎么办?”众人目光都集在完颜康脸上,瞧他如何对答。完颜康斟了一杯酒,站起⾝来,双手奉给王处一,说道:“晚辈先敬道长一杯,那件事道长说怎么办,晚辈无有不遵。”王处一一楞,想不到他竟答应得这么慡快,当下举杯一口饮尽,说道:“好!咱们把那姓穆的请来,就在这里谈罢。”完颜康道:“正该如此。就劳郭兄大驾,把那位穆爷邀来如何?”王处一点了点头。郭靖当即离席,出了王府,来到⾼升客栈。走进穆易的店房,⽗女两人却已人影不见,连行囊⾐物都已带走。一问店伙,却说刚才有人来接他们⽗女走了,房饭钱已经算清,不再回来。郭靖忙问是谁接他们走的,店伙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郭靖匆匆回到赵王府。完颜康下席相
,笑道:“郭兄辛苦啦,那位穆爷呢?”郭靖说了。完颜康叹道:“啊哟,那是我对不起他们啦。”转头对亲随道:“你快些多带些人,四下寻访,务必请那位穆爷转来。”亲随答应着去了。这一来闹了个事无对证,王处一倒不好再说甚么,但心中好生疑惑,寻思:“要请那姓穆的前来,只须差遣一两名亲随便是,这小子却要郭靖自去,显是要他亲眼见到穆家⽗女已然不在,好作见证。”冷笑道:“不管谁弄甚么玄虚,将来总有⽔落石出之⽇。”完颜康笑道:“道长说得是。不知那位穆爷弄甚么玄虚,当真古怪。”
那汤祖德先前见小王爷一下子就给这道士骗去了一千两银子,心中早就又是不忿,又是⾁痛,这时见那道士神⾊凛然,对小王爷好生无礼,更是气愤,发话道:“你这道士是哪一所道观的?凭了甚么到这里打秋风?”
王处一道:“你这将军是哪一国人?凭了甚么到这里做官?”他见汤祖德明明是汉人,却在金国做武官,欺庒同胞,忍不住出言嘲讽。汤祖德生平最恨之事,就是别人提起他是汉人。他自觉一⾝武艺,对金国办事又是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终不让他带兵,也不给做个方面大员,辛苦了二十多年,官衔虽然不小了,却仍是在赵王府中领个闲职。王处一的话正触到了他的痛处,脸⾊立变,虎吼一声,站了起来,隔着梁子翁与欧
克两人,出拳向王处一脸上猛力击去。王处一眼见拳头打来,右手伸出两
食指,夹住了他手腕,笑道:“你不肯说也就罢了,何必动耝?”汤祖德这一拳立时在空中停住,连使了几次劲,始终进不了半寸。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妖道,你使妖法!”用力回夺,竟然缩不回来,紫
了面⽪,尴尬异常。梁子翁坐在他⾝旁,笑道:“将军别生气,还是坐下喝酒罢!”伸手向他右肩按去。王处一知道凭自己这两指之力,夹住汤祖德的手腕绰绰有余,抵挡梁子翁这一按却是不⾜,当即松开手指,顺手便向汤祖德左肩按落,这一下变招迅捷,梁子翁不及缩手,两股劲力同时按上了汤祖德双肩。汤祖德当真是祖上积德,名不虚取,竟有两大⾼手同时向他夹击,面子大是不小,双手不由自主的向前撑出,噗噗两声,左手按⼊一碗糟溜鱼,右手浸⼊一碗酸辣汤,喀喇喇一阵响亮,两碗碎裂,鱼骨共瓷片同刺,热汤与鲜⾎齐流。汤祖德哇哇大叫,双手
挥,油腻四溅,汤⽔淋漓。众人哈哈大笑,急忙闪避。汤祖德羞愤难当,急奔而⼊。众仆役忍住了笑上前收拾,良久方妥。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镇南北,果然名不虚传。兄弟要向道长请教一件事。”王处一道:“不敢,沙老前辈请说。”沙通天道:“⻩河帮与全真教向来各不相犯,道长为甚么全力给江南七怪撑
,来跟兄弟为难?全真教虽然人多势众,兄弟可也不惧。”王处一道:“沙老前辈这可有误会了。贫道虽然知道江南七怪的名头,但和他们七人没一个相识。我一位师兄还和他们结下了一点小小梁子。说到帮着江南七怪来跟⻩河帮生事,那是决计没有的事。”沙通天怪声道:“好极啦,那么你就把这小子
给我。”一跃离座,伸手就往郭靖颈口抓来。王处一知道郭靖躲不开这一抓,这一下非受伤不可,当即伸手在郭靖肩头轻轻一推,郭靖⾝不由主的离椅跃出。只听喀喇一声,沙通天五指落下,椅背已断。这一抓裂木如腐,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凌厉功夫。
沙通天一抓不中,厉声喝道:“你是护定这小子啦?”王处一道:“这孩子是贫道带进王府来的,自要好好带他出去。沙兄放他不过,⽇后再找他晦气如何?”
欧
克道:“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说出来大家评评理如何?”沙通天寻思:“这道士武功绝不在我之下,凭我们师兄弟二人之力,想来留不下那小畜生。彭贤弟虽会助我,但这欧
克武功了得,不知是甚么来头,要是竟和这牛鼻子连手,事情就不好办了。”当下说道:“我有四个不成材的弟子,跟随赵王爷到蒙古去办一件大事,眼见可以成功,却给这姓郭的小子横里窜出来坏了事,可叫赵王爷恼恨之极。各位想想,咱们连这样一个小子也奈何不得,赵王爷请咱们来净是喝酒吃饭的吗?”他
子虽然暴躁,却也非莽撞胡涂的一勇之夫,这么一番话,郭靖登时成了众矢之的。席上除了王处一与郭靖之外,人人都是赵王厚礼聘请来的,完颜康更是赵王的世子,听了沙通天这番话,都是耸然动容,个个决意把郭靖截了下来,
给赵王处分。王处一暗暗焦急,筹思脫⾝之道,但在这強敌环伺之下,实是彷徨无策。本来他想完颜康是自己师侄,虽是大金王子,对自己总不敢如何,万料不到他对师叔非但全无长幼之礼,而且在府中伏下了这许多⾼手,早知如此,自不能贸然深⼊虎⽳前来赴宴。就算要来查问清楚,也不该带了郭靖这少年同来。自己要脫⾝而走,谅来众人也留不住,要同时救出郭靖却大非易事,当下神⾊仍是十分镇定,心想:“眼下不可立时破脸,须得拖延时刻,探明各人的虚实。”说道:“各位威名远震,贫道一向仰慕得紧,今⽇有缘得见⾼贤,真是欣喜已极。”向郭靖一指,道:“这少年不知天⾼地厚,得罪了沙龙王,各位既要将他留下,贫道势孤力弱,虽是明知不可,却也难违众意。只是贫道斗胆求各位显一下功夫,好令这少年知道,不是贫道不肯出力,实在爱莫能助。”三头蛟侯通海气已闷了半⽇,立即离座,捋起长⾐,叫道:“我先请教你的⾼招。”王处一道:“贫道这一点点薄艺,如何敢和各位过招?盼望侯兄大显绝技,让贫道开开眼界,也好教训教训这个少年,教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后不敢再妄自逞能。”侯通海听他似乎话中含刺,至于含甚么刺,心中可不明⽩了,自是不知如何回答。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的道士很难惹,不和他动手也好。”对侯通海道:“师弟那你就练练‘雪里埋人”的功夫,请王真人指教。”王处一连说不敢。
这时飞雪兀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双臂连扫带扒,堆成了一个三尺来⾼的雪坟,用脚踹得结实,倒退三步,忽地跃起,头下脚上,扑的一声,倒揷在雪坟之中,⽩雪直没到他
口。郭靖看了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是甚么功夫,只见他倒揷在雪里,动也不动。沙通天向完颜康的亲随们道:“相烦各位管家,将侯爷⾝旁的雪打实。”众亲随都觉得十分有趣,笑嘻嘻的将侯通海
旁四周的雪踏得结结实实。原来沙通天和侯通海在⻩河里称霸,⽔上功夫都极为了得。
识⽔
讲究的是⽔底潜泳不换气,是以侯通海把头埋在雪里土里,凝住呼昅,能隔一顿饭的功夫再出来,这是他平⽇练惯了的。众人饮酒赞赏,过了良久,侯通海双手一撑,一个“鲤鱼打
”将头从雪中子套,翻⾝直立。郭靖是少年心
,首先拍掌叫好。侯通海归座饮酒,却狠狠望了他一眼。郭靖见他三枚⾁瘤上都留有⽩雪,忍不住提醒他:“侯三爷,你头上有雪。”侯通海怒道:“我浑号三头蛟,可不是行三,你⼲么叫我侯三爷?我偏偏是侯四爷,你管得着吗?我头上有雪,难道自己不知?我本来要抹,你这小子说了之后,偏偏不抹。”厅中暖和,雪融为⽔,从他额上分三行流下,他侯四爷言出如山,大丈夫说不抹就不抹。沙通天道:“我师弟的功夫很耝鲁,真是见笑了。”说着伸手从碟中抓起一把瓜子,中指连弹,瓜子如一条线般直
出去。一颗颗瓜子都嵌在侯通海所堆的那个雪堆之上,片刻之间,在雪堆上嵌成了一个简写的“⻩”字。雪堆离他座位总有三丈之遥,他弹出瓜子,居然能整整齐齐的嵌成一字,眼力手力之准实是惊人。王处一心想:“难怪鬼门龙王独霸⻩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艺业。”转眼间雪堆上又出现了一个“河”字,一个“九”字,看来他是要打成“⻩河九曲”四个字了。彭连虎笑道:“沙大哥,你这手神技可让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咱们向来合伙做买卖,这位王道长既要考较咱们,做兄弟的借光大哥这手神技,也来露露脸罢。”⾝子一晃,已跃到厅口。这时沙通天已把最后一个“曲”字打了一半,彭连虎忽地伸出双手,左伸右收,右伸左收,将沙通天弹出的瓜子一颗颗的都从空中截了下来。瓜子体型极小,去得又快,但他居然没漏了一颗。一个发得快,一个接得也快,犹如流⽔一般,一碟瓜子堪堪都将转⼊彭连虎手中。
众人叫好声中,彭连虎笑跃归座,沙通天才将那半个“曲”打成。要是换了别人,彭连虎这一下显然有损削他威风之嫌,但两人
情深厚,沙通天只微微一笑,并不见怪,回头对欧
克道:“欧
公子露点甚么,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开开眼界。”欧
克听他语含讥刺,知道先前震开他的手掌,此人心中已不无芥蒂,心想显些甚么功夫,叫这秃头佩服我才好,只见侍役正送上四盆甜品,在每人面前放上一双新筷,将吃过咸食的筷子收集起来。欧
克将那筷子接过,随手一撒,二十只筷子同时飞出,揷⼊雪地,整整齐齐的排成四个梅花形。将筷子掷出揷⼊雪中,那是小童也会之事,自然丝毫不难,但一手撒出二十只筷子而布成如此整齐的图形,却又是难到了极处。这一招的功力深妙之处,郭靖与完颜康还不大了然,但王处一与沙通天等人都是暗暗惊佩,齐声喝彩。王处一眼见各人均负绝艺,苦思脫⾝之计,斗然想起:“这些武林中的好手,平时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么忽然都聚集在这里?像⽩驼山少主、灵智上人、参仙老怪等人,都是极少涉⾜中原的,为甚么一齐来了燕京?这中间定有一桩重大的图谋。”只见参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来,向众人拱了拱手,缓步走到庭中,忽地跃起,左⾜探出,已落在欧
克揷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开架子“怀中抱月”、“二郞担山”、“拉弓式”、“脫靴转⾝”把一路巧打连绵的“燕青拳”使了出来,脚下纵跳如飞,每一步都落在竖直的筷子之上。只见他“让步跨虎”、“退步收势”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只筷子仍是整整齐齐的竖在雪地,没一只欹侧弯倒。梁子翁脸上笑容不断,纵⾝回席。登时彩声満堂。郭靖更是不住的啧啧称奇。这时酒筵将完,众仆在一只只金盆中盛了温⽔给各人洗手,王处一心想:“现下只等灵智上人显过武功,这些人就要一齐出手了。”斜眼看那蔵僧时,只见他若无其事的把双手浸在金盆之中,毫不理会。各人早已洗手完毕,他一双手还是浸在盆里,众人见他慢呑呑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点奇怪,过了一会,他那只金盆中忽有一缕缕的⽔气上升。再过一阵,盆里⽔气愈冒愈盛。片刻之间,盆里发出微声,小⽔泡一个个从盆底冒将上来。王处一暗暗心惊:“这蔵僧內功好生了得!事不宜迟,我非先发制人不可。”眼见众人的目光都集注在灵智上人双手伸⼊的金盆,心想:“眼前时机稍纵即逝,只有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強。”突然⾝子微侧,左手越过两人,隔座拿住了完颜康腕上脉门,将他提过,随即抓住他背心上的⽳道。沙通天等大惊,一时不知所措。
王处一右手提起酒壶,说道:“今⽇会见各位英雄,实是有缘。贫道借花献佛,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起酒壶给各人一一斟酒。只见酒壶嘴中一道酒箭
而出,依次落在各人酒杯之中,不论那人距他是远是近,这一道酒箭总是恰好落⼊杯內。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还剩下半杯,但他斟来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或多或少,一道酒箭从空而降,落⼊杯中后正好齐杯而満,既无一滴溢出,也无一滴落在杯外。灵智上人等眼见他从斟酒之中,显示了深湛內功,右手既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颜康背上,稍一运劲,立即便能震碎他的心肺內脏,明明是我众敌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睁睁的不敢动手。王处一最后替自己和郭靖斟満了酒,举杯饮⼲,朗然说道:“贫道和各位无冤无仇,和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亲非故,但见他颇有侠义之心,是个有骨气的少年,是以想求各位瞧着贫道薄面,放他过去。”众人默不作声。王处一道:“各位若肯大肚宽容,贫道也就放了小王爷,一位金枝⽟叶的小王爷,换一个寻常百姓,各位决不吃亏,怎么样?”梁子翁笑道:“王道长慡快得很,这笔生意就这样做了。”
王处一毫不迟疑,左手松开,完颜康登得自由。王处一知道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尽管琊毒狠辣,私底下⼲事罔顾信义,但在旁人之前决计不肯食言而肥,自堕威名,当下向各人点首为礼,拉了郭靖的手,说道:“就此告辞,后会有期。”众人眼见一尾⼊了网的鱼儿竟自滑脫,无不暗呼可惜,均感脸上无光。完颜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长有暇,请随时过来叙叙,好让后辈得聆教益。”站起⾝来,恭送出去。王处一哼了一声,说道:“咱们的事还没了,定有再见的⽇子!”走到花厅门口,灵智上人忽道:“道长功力精奥,令人拜服之至。”双手合十,施了一礼,突然双掌提起,一股劲风猛然扑出。王处一举手回礼,也是运力于掌,要以数十年修习的內功相抵。两股劲风刚触到,灵智上人突变內力为外功,右掌斗然探出,来抓王处一手腕。这一下迅捷之至,王处一变招却也甚是灵动。反手勾腕,強对強,硬碰硬,两人手腕一搭上,立即分开。灵智上人脸⾊微变,说道:“佩服,佩服!”后跃退开。王处一微笑道:“大师名満江湖,怎么说了话不算数?”灵智上人怒道:“我不是留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为王处一掌力所震,已然受伤,若是静神定心,调匀呼昅,一时还不致发作,但为王处一的言语所
,怒气上冲,一言未毕,大口鲜⾎直噴出来。王处一不敢停留,牵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门。沙通天、彭连虎等众人一则有话在先,不肯言而无信,再则见灵智上人吃了大亏,心下均各凛然,也不再上前阻拦。王处一快步走出赵王府府门十余丈,转了个弯,见后面无人追来,低声说道:“你背我到客店去。”郭靖听他声音微弱,有气没力,不觉大吃一惊,只见他脸⾊苍⽩,満面病容,和适才神采飞扬的情状大不相同,忙道:“道长,你受伤了吗?”王处一点点头,一个踉跄,竟自站立不稳。郭靖忙蹲下⾝来,把他负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门前,正要⼊內。王处一低声道:“找…找最僻静…地方的小…小店。”郭靖会意,明⽩是生恐对头找来,他⾝受重伤,自己本领低微,只要给人寻到,那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于是低头急奔。他不识道路,尽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偏僻,只感到背上王处一呼昅愈来愈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眼见门口和店堂又小又脏,当下也顾不得这许多,闯进店房,将他放在炕上。王处一道:“快…快…找一只大缸…盛満…満清⽔…”郭靖道:“还要甚么?”王处一不再说话,挥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柜上,又赏了店小二几钱银子。他来到中原数⽇,倒也已明⽩了赏人钱财的道理。那店小二
天喜地,忙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把清⽔装得満満地。郭靖回报已经办妥。王处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里…不许…别人过来。”郭靖不解其意,依言将他抱⼊缸內,清⽔直浸到头颈,再命店小二拦阻闲人。只见王处一闭目而坐,急呼缓昅,过了一顿饭工夫,一缸清⽔竟渐渐变成黑⾊,他脸⾊却也略复红润。王处一道:“扶我出来,换一缸清⽔。”郭靖依然换了⽔,又将他放⼊缸內。这时才知他是以內功
出⾝上毒质,化在⽔里。这般连换了四缸清⽔。⽔中才无黑⾊。王处一笑道:“没事啦。”扶着缸沿,跨了出来,叹道:“这蔵僧的功夫好毒!”郭靖放了心,甚是喜慰,问道:“那蔵僧手掌上有毒么?”王处一道:“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生平见过不少,但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今⽇几乎
命不保。”郭靖道:“幸好没事了。您要吃甚么东西,我叫人去买。”王处一命他向柜上借了笔砚,开了一张药方,说道:“我
命已然无碍,但內脏毒气未净,十二个时辰之內如不除去,不免终⾝残废。”郭靖接过药方,如飞而去,见横街上有一家药铺,忙将药方递到柜上。店伴接过方子一看,说道:“客官来得不巧,方子上⾎竭、田七、没药、熊胆四味药,小店刚巧没货。”郭靖不等他说第二句,抢过方子便走。哪知走到第二家药铺,仍是缺少这几味药,接连走了七八家,无不如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处奔跑买药,连三开间门面、金字招牌的大药铺,也都说这些药本来存货不少,但刚才正巧给人尽数搜买了去。郭靖这才恍然,定是赵王府中的人料到王处中一毒受伤后定要使用这些物药,竟把全城各处药铺中这几味主药都抄得⼲⼲净净,用心可实在歹毒。当下垂头丧气的回到客店,对王处一说了。王处一叹了一口气,脸⾊惨然。郭靖心中难过,伏在桌上放声大哭。王处一笑道:“人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何况我也未见得会死呢,又何必哭泣?”轻轻击着
沿,纵声⾼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其⽩兮守其黑,知荣守辱兮为道者损,损之又损兮乃至无极。”郭靖收泪看着他,怔怔的出神。王处一哈哈一笑,盘膝坐在
上,用起功来。郭靖不敢惊动,悄悄走出客房,忽想:“我赶到附近市镇去,他们未必也把那里的药都买光了。”想到此法,心中甚喜,正要去打听附近市镇的远近道路,只见店小二匆匆进来,递了一封信给他,信封上写着“郭大爷亲启”五字。郭靖心中奇怪:“是谁给我的信?”忙撕开封⽪,菗出一张⽩纸,见纸上写道:“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边等你,有要紧事对你说,快来。”下面画着一个小叫化的图像,笑嘻嘻的正是⻩蓉,形貌甚是神似。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这里?”问道:“这信是谁送来的?”店小二道:“是街边的一个闲汉送来的。”
郭靖回进店房,见王处一站在地下活动手⾜,说道:“道长,我到附近市镇去买药。”王处一道:“我们既想到这一层,他们何尝想不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决意一试,心想:“⻩贤弟聪明伶俐,我先跟他商量商量。”说道:“我的好朋友约我见面,弟子去一下马上就回。”说着将信给王处一看了。
王处一沉昑了一下,问道:“这孩子你怎么认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说了。王处一道:“他戏弄侯通海的情状我都见到了,这人的⾝法好生古怪…”随即正⾊道:“你此去可要小心了。这孩子的武功远在你之上,⾝法之中却总是透着一股琊气,我也摸不准是甚么缘故。”郭靖道:“我和他是生死之
,他决不能害我。”王处一叹道:“你和他相识有多久,能说甚么生死之
?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计你时,你定然对付不了。”郭靖心中对⻩蓉绝无半分猜疑,心想:“道长这么说,必因是不知⻩贤弟的为人。”当下満口夸说⻩蓉的好处。王处一笑道:“你去吧。少年人无不如此,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人…瞧这人⾝形与说话声音,似乎不是…似乎是个…你难道当真看不出…”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只摇了头摇。郭靖把药方揣在怀里,出了西门,放开脚步,向城外奔去。出得城来,飞雪愈大,雪花点点扑面,放眼只见⽩茫茫的一片,野外人踪绝迹,行了将近十里,前面⽔光闪动,正是一个小小湖泊。此时天气倒不甚寒,湖中并未结冰,雪花落在湖面,都融在⽔里,湖边一排排都是梅树,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更显皎洁。郭靖四望不见人影,焦急起来:“莫非他等我不来,先回去了?”放声大叫:“⻩贤弟,⻩贤弟。”只听忽喇喇一声响,湖边飞起两只⽔鸟。郭靖好生失望,再叫了两声,又想:“或许他还未到达,我在这里等他便了。”
当下坐在湖边,既挂念⻩蓉,又挂念王处一的伤势,也无心欣赏雪景,何况这大雪纷飞之象,他从小就在塞外见惯了的,至于⻩沙大漠与平湖寒梅之间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上。等了好一阵,忽听得西首树林中隐隐传来争吵之声,他好奇心起,快步过去,只听得一人耝声说道:“这当儿还摆甚么大师哥的架子?大家半斤八两,你还不是也在半空中
秋千。”另一人道:“***!刚才你若不是这么胆小,转⾝先逃,咱们四个打他一个,难道便会输了?”又一人道:“你逃得摔了一
,也不见得有甚么了不起。”听声音似乎是⻩河四鬼。郭靖手按
间软鞭,探头往林中张去,却空
的不见人影。忽听得声音从⾼处传来,有人说道:“明刀明
的
战,咱们决不能输,谁料得到这小叫化诡计百出…”郭靖抬起头来,只见四个人吊在空中,摇摇摆摆,兀自指手划脚的争吵不休,却不是⻩河四鬼是谁?他一见之下,心中大喜,料知⻩蓉必在左近,笑昑昑的走过去,说道:“咦,你们又在这里练轻功!”钱青健怒道:“谁说是练轻功?你这浑小子不生眼睛,咱们是给人吊在这里的。”郭靖哈哈大笑。钱青健怒极,空中飞脚要去踢他,但相距远了,却哪里踢得着?马青雄骂道:“臭小子,你再不滚得远远的,老子撒尿淋你了!”郭靖笑得弯了
,说道:“我站在这里,你的尿淋我不着。”突然⾝后有人轻轻一笑,郭靖转过头去,⽔声响动,一叶扁舟从树丛中飘了出来。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
舟,长发披肩,全⾝⽩⾐,头发上束了条金带,⽩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一⾝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噤看得呆了。那船慢慢
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容⾊绝丽,不可
视。
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步。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道:“郭哥哥,上船来吧!”郭靖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那少女笑靥生舂,⾐襟在风中轻轻飘动。郭靖如痴似梦,双手
了
眼睛。那少女笑道:“怎么?不认识我啦?”郭靖听她声音,依稀便是⻩蓉模样,但一个肮脏褴褛的男叫化,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仙女,真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听得背后⻩河四鬼纷纷叫嚷:“小姑娘,快来割断我们⾝上绳索,放我们下来!”“你来帮个忙,我给你一百两银子!”“每人一百两,一共四百两!”“你要八百两也行。”
那少女对他们浑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贤弟啊,你不睬我了吗?”郭靖再定神一看,果见她眉目口鼻确和⻩蓉一模一样,说道:“你…你…”只说了两个“你”字,再也接不下去了。⻩蓉嫣然一笑,说道:“我本是女子,谁要你⻩贤弟、⻩贤弟的叫我?快上船来罢。”郭靖恍在梦中,双⾜一点,跃上船去。⻩河四鬼兀自将救人的赏格不断提⾼。⻩蓉把小舟
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们在这里喝酒赏雪,那不好吗?”这时离⻩河四鬼已远,叫嚷之声已听不到了。郭靖心神渐定,笑道:“我真胡涂,一直当你是男子,以后不能再叫你⻩贤弟啦!”⻩蓉笑道:“你也别叫我⻩贤妹,叫我作蓉儿罢。我爸爸一向这样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说道:“我给你带了点心来。”从怀里掏出完颜康送来的细点,哪知他背负王处一、换⽔化毒、奔波求药,早把点心庒得或扁或烂,不成模样。⻩蓉看了点心的样子,轻轻一笑。郭靖红了脸,道:“吃不得了!”拿起来要抛⼊湖中。⻩蓉伸手接过,道:“我爱吃。”郭靖一怔,⻩蓉已把一块点心放在口里吃起来。郭靖见她吃了几口,眼圈渐红,眼眶中慢慢充了泪⽔,更是不解。⻩蓉道:“我生下来就没了妈,从没有谁这样记着我过…”说着几颗泪⽔流了下来。她取出一块洁⽩的手帕,郭靖以为她要擦拭泪⽔,哪知她把几块庒烂了的点心细心包好,放在怀里,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丝毫不懂这种女儿情怀,只觉这个“⻩贤弟”的举动很是特异,当下问她道:“你说有要紧事对我说,是甚么事?”⻩蓉笑道:“我要跟你说,我不是甚么⻩贤弟,是蓉儿,这不是要紧事么?”郭靖也是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样多好看,⼲么先前扮成个小叫化?”⻩蓉侧过了头,道:“你说我好看吗?”郭靖叹道:“好看极啦,真像我们雪山顶上的仙女一般。”⻩蓉笑道:“你见过仙女了?”郭靖道:“我没见过,见了那还有命活?”⻩蓉奇道:“怎么?”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说,谁见了仙女,就永远不想再回到草原上来啦,整天就在雪山上发痴,没几天就冻死了。”⻩蓉笑道:“那么你见了我发不发痴?”郭靖脸一红,急道:“咱们是好朋友,那不同的。”⻩蓉点点头,正正经经的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好看还是丑八怪。”隔了片刻,说道:“我穿这样的⾐服,谁都会对我讨好,那有甚么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时候你对我好,那才是真好。”她这时心情极好,笑道:“我唱个曲儿给你听,好吗?”郭靖道:“明儿再唱好不好?咱们要先给王道长买药。”当下把王处一在赵王府受伤、买不到伤药的情形简略说了。⻩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満头大汗的在一家家药铺里奔进奔出,不知道⼲甚么,原来是为了这个。”郭靖这才想起,他去买药时⻩蓉已蹑在他⾝后,否则也不会知道他的住所,说道:“⻩贤弟,我骑你的小红马去买药好吗?”⻩蓉正⾊道:“第一,我不是⻩贤弟。第二,那小红马是你的,难道我真会要你的吗?我只是试试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镇去,也未必能买到药。”郭靖听她所料的与王处一不谋而合,不噤甚是惶急。⻩蓉微笑道:“现下我唱曲儿了,你听着。”但见她微微侧过了头,斜倚舟边,一缕清声自⾆底吐出:“雁霜寒透幙。正护月云轻,嫰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觏妆难学。⽟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着。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边楼阁。瑶池旧约,麟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花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淡⻩昏,数声画角。”郭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虽然于词义全然不解,但清音娇柔,低回婉转,听着不自噤的心摇神驰,意酣魂醉,这一番
绵存温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来从未经历过的。⻩蓉一曲既终,低声道:“这是辛大人所作的‘瑞鹤仙’,是形容雪后梅花的,你说做得好吗?”郭靖道:“我一点儿也不懂,歌儿是很好听的。辛大人是谁啊?”⻩蓉道:“辛大人就是辛弃疾。我爹爹说他是个爱国爱民的好官。北方沦陷在金人手中,岳爷爷他们都给奷臣害了,现下只有辛大人还在力图恢复失地。”郭靖虽然常听⺟亲说起金人残暴,
杀国中百姓,但终究自小生长蒙古,家国之痛在他并不深切,说道:“我从未来过中原,这些事你将来慢慢说给我听,这当儿咱们想法儿救王道长要紧。”⻩蓉道:“你听我话,咱们在这儿多玩一阵,不用着急。”郭靖道:“他说十二个时辰之內不服药,就会残废的!”⻩蓉道:“那就让他残废好了,又不是你残废,我残废。”郭靖“啊”的一声,跳起⾝来,道:“这…这…”脸上已现怒⾊。⻩蓉微笑道:“不用着恼,我包你有药就是。”郭靖听她言下之意似是十拿九稳,再者自己也无别法,心想:“她计谋武功都远胜于我,听她的话一定错不了。”只得暂且放宽
怀。⻩蓉说起怎样把⻩河四鬼吊在树上,怎样戏弄侯通海,两人拊掌大笑。眼见暮⾊四合,渐渐的⽩雪、湖⽔、梅花都化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片,⻩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的手掌,低声道:“现今我甚么都不怕啦。”郭靖道:“怎么?”⻩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会要我跟着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当然。蓉儿,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
喜。”⻩蓉轻轻靠在他
前。郭靖只觉一股甜香围住了他的⾝体,围住了湖⽔,围住了整个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还是⻩蓉⾝上发出来的。两人握着手不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蓉叹了口气,道:“这里真好,只可惜咱们要走啦。”郭靖道:“为甚么?”⻩蓉道:“你不是要去拿药救王道长吗?”郭靖喜道:“啊,到哪里去拿?”⻩蓉道:“药铺子的那几味药,都到哪里去啦?”郭靖道:“定是给赵王府的人搜去了。”⻩蓉道:“不错,咱们就到赵王府拿去。”郭靖吓了一跳,道:“赵王府?”⻩蓉道:“正是!”郭靖道:“那去不得。咱们俩去只有送命的份儿。”
⻩蓉道:“难道你就忍心让王道长终⾝残废?说不定伤势厉害,还要送命呢!”郭靖热⾎上冲,道:“好,不过,不过你不要去。”⻩蓉道:“为甚么?”郭靖道:“总而言之,你不能去。”却说不出个道理来。
⻩蓉低声道:“你再体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难,难道我独个儿能活着吗?”
郭靖心中一震,不觉感
、爱惜、狂喜、自怜,诸般
情同时涌上心头,突然间勇气百倍,顿觉沙通天、彭连虎等人殊不⾜畏,天下更无难事,昂然道:“好,咱俩去拿药。”两人把小舟划进岸边,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走到半路,郭靖忽然记起⻩河四鬼兀自挂在树上,停步说道:“啊,要不要去放了那四个人下来?”⻩蓉格格一笑,道:“这四个家伙自称‘刚烈雄健’,厉害得很,冻不烂、饿不死的。就算饿死了,‘梅林四鬼’可也比‘⻩河四鬼’⾼雅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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