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射雕英雄传 下章
第九回 铁枪破犁
  郭⻩二人来到赵王府后院,越墙而进,⻩蓉柔声道:“你的轻⾝功夫好得很啊!”郭靖伏在墙脚边,察看院內动静,听她称赞,心头只觉说不出的温馨甜美。

 过了片刻,忽听得脚步声响,两人边谈边笑而来,走到相近,只听一人道:“小王爷把这姑娘关在这里,你猜是为了甚么?”另一个笑道:“那还用猜?这样美貌的姑娘,你出娘胎之后见过半个吗?”先一人道:“瞧你这副⾊的样儿,小心小王爷砍掉你的脑袋。这个姑娘么,相貌虽美,可还不及咱们王妃。”另一人道:“这种风尘女子,你怎么拿来跟王妃比?”先一人道:“王妃,你道她出⾝又…”说到这里,忽然住口,咳嗽了两声,转口道:“小王爷今⽇跟人打架,着实吃了亏,大伙儿小心些,别给他作了出气袋,讨一顿好打。”另一人道:“小王爷这么一拳打来,我就这么一避,跟着这么一脚踢出…”先一人笑道:“别自己臭美啦!”郭靖寻思:“原来那完颜康已经有了个美貌的意中人,因此不肯娶那穆姑娘了,倒也难怪。但既是如此,他就不该去跟穆姑娘比武招亲,更不该抢了人家的花鞋儿不还。他为甚么又把人家关起来?难道是人家不肯,他要用強迫吗?”这时两人走得更近了,一个提了一盏风灯,另一个提着一只食盒,两人都是青⾐小帽、仆役的打扮。那提食盒的笑道:“又要关人家,又怕人家饿坏了,这么晚啦,还巴巴的送菜去。”另一个道:“不是又风流又体贴,怎能赢得美人儿的芳心?””两人低声谈笑,渐渐走远。

 ⻩蓉好奇心起,低声道:“咱们瞧瞧去,到底是怎么样的美人。”郭靖道:“还是盗药要紧。”⻩蓉道:“我偏要先看美人!”举步跟随两个仆役。郭靖心想:“女人有甚么好看?真是古怪。”他却哪里知道,凡是女子听说哪一个女人美貌,若不亲眼见上一见,可比甚么都难过,如果自己是美丽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靖却只道她孩子气厉害,只得跟去。那赵王府好大的园林,跟着两个仆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会,才来到一座大屋跟前,望见屋前有人手执兵刃把守。⻩蓉和郭靖闪在一边,只听得两仆和看守的亲兵说了几句话,亲兵打开门放二人进去。⻩蓉捡起一颗石子,噗的一声,把风灯打灭,拉着郭靖的手,纵⾝挤进门去,反而抢在两仆之前。两仆和众亲兵全未知觉,只道屋顶上偶然跌下了石子。两仆说笑咒骂,取出火绒火石来点亮了灯,穿过一个大天井,开了里面的一扇小门,走了进去。⻩蓉和郭靖悄悄跟随,只见里面是一条条极耝铁条编成的栅栏,就如监噤猛兽的大铁笼一般,栅栏后面坐着两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个仆人点燃了一蜡烛,伸手进栅,放在桌上。烛光照耀下郭靖看得分明,不噤大奇,只见那男子须发苍然,満脸怒容,正是穆易,一个妙龄少女垂首坐在他⾝旁,不是他女儿穆念慈是谁?郭靖満腹疑团,大惑不解:“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是了,定是给完颜康捉了来。那完颜康却是甚么心思?到底爱这姑娘不爱?”两名仆人从食盒中取出点心酒菜,一盆盆的送进栅去。穆易拿起一盆点心掷将出来,骂道:“我落了你们圈套,要杀快杀,谁要你们假惺惺讨好?”

 喝骂声中,忽听得外面众亲兵齐声说道:“小王爷您好!”⻩蓉和郭靖互望一眼,忙在门后躲起,只见完颜康快步⼊內,大声呵斥道:“谁惹怒穆老英雄啦?回头瞧我打不打断你们的狗腿子。”两个仆人各跪下一腿,俯首说道:“小的不敢。”完颜康道:“快滚出去。”两仆忙道:“是,是。”站起来转⾝出去,走到门边时,相对伸了伸⾆头,做个鬼脸。完颜康等他们反带上了门,和颜悦⾊的对穆易⽗女道:“我请两位到这里,另有下情相告,两位千万不要误会。”穆易怒道:“你把我们当犯人的关在这里,这是‘请’吗?”完颜康道:“实在对不住。请两位暂且委曲一下,我心中实在是很过意不去。”穆易怒道:“这些话骗三岁孩子去。做官做府的人吃人不吐骨头,难道我还见得少了?”完颜康几次要说话,都给穆易一阵怒骂挡了回去,但他居然涵养甚好,笑嘻嘻的并不生气。穆念慈听了一阵,低声道:“爹,你且听他说些甚么。”穆易哼了一声,这才不骂。

 完颜康道:“令爱如此品貌,世上罕有,我又不是不生眼珠子,哪有不喜爱的?”穆念慈一阵‮晕红‬罩上双颊,把头俯得更低了。只听完颜康又道:“只不过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又严,要是给人知道,说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杰结了亲家,不但⽗王怪罪,多半圣上还要严旨切责⽗王呢。”穆易道:“依你说怎样?”完颜康道:“我是想请两位在舍下休息几⽇,养好了伤,然后回到家乡去。过得一年半载,待这事冷了一冷之后,或者是我到府上来亲,或者是请老前辈送令爱来完姻,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穆易沉昑不语,心中却在想着另一件事。完颜康道:“⽗王为了我顽⽪闯祸,三个月前已受过圣上的几次责备,如再知道我有这等事,婚事决不能谐。是以务恳老前辈要严守秘密。”穆易怒道:“依你说来,我女孩儿将来就算跟了你,也是一辈子的偷偷摸摸,不是正大光明的夫了?”完颜康道:“这个我自然另有安排,将来邀出朝里几位大臣来做媒,总要风风光光的娶了令爱才是。”穆易脸⾊忽变,道:“你去请你⺟亲来,咱们当面说个清楚。”完颜康微微一笑,道:“我⺟亲怎能见你?”穆易斩钉截铁的道:“不跟你⺟亲见面,任你如何花言巧语,我决不理睬。”说着抓起酒壶,从铁栅中掷了出来。

 穆念慈自和完颜康比武之后,一颗芳心早已倾注在他⾝上,耳听他说得合情合理,正自窃喜,忽见⽗亲突然无故动怒,不噤又是惊讶又是伤心。

 完颜康袍袖一翻,卷住了酒壶,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转⾝而出。

 郭靖听着完颜康的话,觉得他确有苦衷,所说的法子也很周到,哪料穆易却忽然翻脸,心想:“我这就劝劝他去。”正想长⾝出来,⻩蓉扯扯他⾐袖,拉着他从门里窜了出去。只听完颜康问一个仆人道:“拿来了吗?”那仆人道:“是。”举起手来,手里提着一只兔子。完颜康接过,喀喀两声,把兔子的两条后腿折断了,放在怀中,快步而去。郭靖与⻩蓉甚是奇怪,不知他玩甚么花样,一路远远跟着。绕过一道竹篱,眼前出现三间乌瓦⽩墙的小屋。这是寻常乡下百姓的居屋,不意在这豪奢富丽的王府之中见到,两人都是大为诧异。只见完颜康推开小屋板门,走了进去。两人悄步绕到屋后,俯眼窗,向里张望,心想完颜康来到这诡秘的所在,必有特异行动,哪知却听他叫了一声:“妈!”里面一个女人声音“嗯”的应了一声。完颜康走进內室,⻩蓉与郭靖跟着转到另外一扇窗子外窥视,只见一个中年女子坐在桌边,一手支颐,呆呆出神。这女子四十岁不到,姿容秀美,不施脂粉,⾝上穿的也是耝⾐布衫。⻩蓉心道:“这位王妃果然比那个穆姑娘又美了几分,可是她怎么扮作个乡下女子,又住在这般破破烂烂的屋子里?难道是给赵王打⼊了冷宮?”郭靖有了⻩蓉的例子在先,倒是不以为奇,只不过另有一番念头:“她定是跟蓉儿一般,故意穿些耝布⾐衫,假装穷人,闹着玩儿。”

 完颜康走到她⾝旁,拉住她手道:“妈,你又不舒服了吗?”那女子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你耽心?”完颜康靠在她⾝边,笑道:“儿子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又没少了半个脚趾头。”说话神情,全是在撒娇。那女子道:“眼也肿了,鼻子也破了,还说好好地?你这样胡闹,你爹知道了倒也没甚么,要是给你师⽗听到风声,可不得了。”

 完颜康笑道:“妈,你道今儿来打岔的那个道士是谁?”那女人道:“是谁啊?”完颜康道:“是我师⽗的师弟。说来该是我的师叔,可是我偏偏不认他的,道长前、道长后的叫他。他向着我吹胡子,瞪眼珠,可拿我没法子。”说着笑了起来。那女子却吃了一惊,道:“糟啦,糟啦。我见过你师⽗发怒的样儿,他杀起人来,可真教人害怕。”

 完颜康奇道:“你见过师⽗杀人?在哪里?他⼲么杀人?”那女子抬头望着烛光,似乎神驰远处,缓缓的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颜康不再追问,得意洋洋的道:“那王道士上门来,问我比武招亲的事怎样了结。我一口应承,只要那姓穆的到来,他怎么说就怎么办。”那女子道:“你问过爹爹吗?他肯答允吗?”完颜康笑道:“妈你就这么老实。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女骗了来,锁在后面铁牢里。那王道士又到哪里找他去?”完颜康说得⾼兴,郭靖在外面愈听愈怒,心想:“我还道他真是好意,哪知竟是如此奷恶。”又想:“幸亏穆老英雄不上他的当。”那女子也颇不以为然,愠道:“你戏弄了人家闺女,还把人家关了起来,那成甚么话?快去放了,再多送些银子,好好赔罪,请他们别要见怪。”郭靖暗暗点头,心想:“这还说得过去。”完颜康道:“妈你不懂的,这种江湖上的人才不希罕银子呢。要是放了出去,他们在外宣扬,怎不传进师⽗的耳里?”那女子急道:“难道你要关他们一世?”完颜康笑道:“我说些好话,把他们骗回家乡,叫他们死心塌地的等我一辈子。”说着哈哈大笑。郭靖怒极,伸掌便要向窗格子上拍去,刚要张口怒喝,突觉一只滑腻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同时右手手腕也被人从空捏住,一个柔软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别发脾气。”郭靖登时醒悟,转头向⻩蓉微微一笑,再向里张望,只听完颜康道:“那姓穆的老儿奷猾得紧,一时还不肯上钩,再关他几天,瞧他听不听话?”

 他⺟亲道:“我见那个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很喜。我跟你爹说说,不如就娶了她,可不是甚么事都没了。”完颜康笑道:“妈你又来啦,咱们这般的家世,怎么能娶这种江湖上低三下四的女子?爹常说要给我择一门显贵的亲事。就只可惜我们是宗室,也姓完颜。”那女子道:“为甚么?”完颜康道:“否则的话,我准能娶公主,做驸马爷。”那女子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瞧不起贫人家的女儿…你自己难道当真…”完颜康笑道:“妈,还有一桩笑话儿呢。那姓穆的说要见你,和你当面说明了,他才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帮你骗人呢,做这种缺德事。”完颜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几个圈子,笑道:“你就是肯去,我也不给。你不会撒谎,说不了三句便露出马脚。”⻩蓉和郭靖打量室中陈设,只见桌凳之物都是耝木所制,帐用具无一不是如同民间农家之物,甚是耝糙简陋,壁上挂着一生了锈的铁、一张残破了的犁头,屋子一角放着一架纺纱用的旧纺车。两人都是暗暗称奇:“这女子贵为王妃,怎地屋子里却这般摆设?”

 只见完颜康在前按了两下,⾐內那只兔子吱吱的叫了两声。那女子问道:“甚么呀?”完颜康道:“啊,险些儿忘了。刚才见到一只兔子受了伤,捡了回来,妈,你给它治治。”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只小⽩兔来,放在桌上。那兔儿后腿跛了,行走不得。那女子道:“好孩子!”忙拿出刀圭伤药,给兔子治伤。郭靖怒火上冲,心想这人知道⺟亲心慈,便把好好一只兔子折断腿骨,要她医治,好教她无心理会自己⼲的坏事,对亲生⺟亲尚且如此玩弄权谋,心地之坏,真是无以复加了。⻩蓉靠在郭靖⾝旁,忽觉他全⾝颤抖,知他怒极,怕他发作出来给完颜康惊觉,忙牵着他手蹑⾜走远,说道:“不理他们,咱们找药去。”郭靖道:“你可知药在哪里?”⻩蓉‮头摇‬道:“不知道。这就去找。”

 郭靖心想,偌大王府,到哪里找去?要是惊动了沙通天他们,那可大祸临头,止要开言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灯光一闪,一人手提灯笼,嘴里低哼小曲:“我的小亲亲哟,你不疼我疼谁个?还是疼着我…”一阵急一阵缓的走近。郭靖待要闪⼊树后,⻩蓉却了上去。那人一怔,还未开口,⻩蓉手腕一翻,一柄明晃晃的分⽔蛾眉刺已抵在他喉头,喝道:“你是谁?”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隔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的道:“我…是府里的简管家。你…你⼲甚么?”⻩蓉道:“⼲甚么?我要杀了你!你是管家,那好极啦。今⽇小王爷差你们去买来的那些药,放在哪里?”简管家道:“都是小王爷自己收着,我…我不知道啊!”

 ⻩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右手微微向前一送,蛾眉钢刺嵌⼊了他咽喉几分。那简管家只觉手腕上奇痛彻骨,可是又不敢叫出声来。⻩蓉低声喝道:“你说是不说?”简管家道:“我真的不知道。”⻩蓉右手扯下他帽子,按在他口上,跟着左手一拉一扭,喀喇一声,登时将他右臂臂骨扭断了。那简管家大叫一声,立时昏晕,但嘴巴被帽子按住了,这一声叫喊惨厉之中夹着窒闷,传不出去。

 郭靖万料不到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会如是毒辣,不觉惊呆了。⻩蓉在简管家胁下戳了两下,那人醒了过来。她把帽子顺手在他头顶一放,喝道:“要不要将左臂也扭断了?”简管家痛得眼泪直流,屈膝跪倒,道:“小的真是不知道,姑娘杀了小的也没用。”⻩蓉这才信他不是装假,低声道:“你到小王爷那里,说你从⾼处摔下来摔断了手臂,又受了不轻的內伤,大夫说要用⾎竭、田七、熊胆、没药等等医治,‮京北‬城里买不到,你求小王爷赏赐一点。”

 ⻩蓉说一句,那管家应一句,不敢有丝毫迟疑。⻩蓉又道:“小王爷在王妃那里,快去,快去!我跟着你,要是你装得不像,露出半点痕迹,我扭断你的脖子,挖出你的眼珠子。”说着伸出手指,将尖尖的指甲在他眼⽪上一抓。简管家打个寒噤,爬起⾝来,咬紧牙齿,忍痛奔往王妃居室。完颜康还在和⺟亲东拉西扯的谈论,忽见简管家満头満脸的汗⽔、眼泪、鼻涕,奔进来把⻩蓉教的话说了一遍。王妃见他痛得脸如⽩纸,不待完颜康答复,已一叠连声的催他给药。完颜康皱眉道:“那些药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简管家哭丧着脸道:“求小王爷赏张字条!”王妃忙拿出笔墨纸砚,完颜康写了几个字。简管家磕头谢赏,王妃温言道:“快去,拿到药好治伤。”简管家退了出来,刚走得几步,一柄冰寒彻骨的利刃已架在后颈,只听⻩蓉道:“到梁老先生那里去。”简管家走了几步,实在支持不住了,一个踉跄,就要跌倒。⻩蓉道:“不拿到药,你的脖子就是喀喇一声,断成两截。”说着按住他的脑袋重重一扭。简管家大惊,冷汗直冒,不知哪里突来了一股力气,急往前走。路上接连遇见七八个仆役侍从。众仆见郭靖、⻩蓉与他在一起,也无人查问。

 来到梁子翁所住馆舍,简管家过去一瞧,馆门反锁,出来再问,一个仆役说王爷在香雪厅宴客。郭靖见简管家脚步蹒跚,伸手托在他胁下,三人并肩往香雪厅而去。离厅门尚有数十步远,两个提着灯笼的卫士了上来,右手都拿着钢刀,喝道:“停步,是谁?”简管家取出小王爷的字条,一人看了字条,放他过去,又来询问郭⻩二人,简管家道:“是自己人!”一名卫士道:“王爷在厅里宴客,吩咐了谁也不许去打扰。有事明天再回…”话未说完,两人只觉胁下一阵酸⿇,动弹不得,已被⻩蓉点中了⽳道。⻩蓉把两名卫士提在花木丛后,牵了郭靖的手,随着简管家走到香雪厅前。她在简管家⾝后轻轻一推,与郭靖纵⾝跃起,攀住檐头,从窗中向里观看。

 只见厅里灯烛辉煌,摆着一桌筵席,郭靖一看桌边所坐诸人,心中不噤突突跳,只见⽇间同席过的⽩驼山少主欧克、鬼门龙王沙通天、三头蛟侯通海、参仙老怪梁子翁、千手人屠彭连虎都围坐在桌边,在下首相陪的正是大金国六皇子完颜洪烈。桌旁放着一张太师椅,垫了一张厚厚的毡毯,灵智上人坐在椅上,双目微张,脸如金纸,受伤显是不轻。郭靖暗喜:“你暗算王道长,教你自己也受一下好的。”只见简管家推门而进,向梁子翁行了个礼,将完颜康所写的字条递给他。梁子翁一看,望了简管家一眼,把字条递给完颜洪烈道:“王爷,这是小王爷的亲笔吧?”完颜洪烈接过来看了,道:“是的,梁公瞧着办吧。”梁子翁对⾝后一名青⾐童子道:“今儿小王爷送来的四味药材,各拿五钱给这位管家。”那童子应了,随着简管家出来。郭靖在⻩蓉耳边道:“快走吧,那些人个个厉害得紧。”⻩蓉笑了笑,摇‮头摇‬。郭靖只觉她一缕柔发在自己脸上轻轻擦过,从脸上到心里,都有点庠庠的,当下不再和她争辩,涌⾝往下便跳。⻩蓉急忙抓住他的手腕,⾝子向前扑出,双⾜钩住屋檐,缓缓将他放落地下。郭靖暗叫:“好险!里面这许多⾼手,我这往下一跳,他们岂有不发觉之理?”自愧初涉江湖,事事易出⽑病。简管家和那小童出来,郭靖跟在后面,走出十余丈,回过头来,只见⻩蓉使个“倒卷珠帘势”正在向里张望,清风中⽩衫微动,犹如一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开。⻩蓉向厅里看了一眼,见各人并未发觉,回头目送郭靖的⾝形正在黑暗之中消失,这才再向內窥探,突然间彭连虎一转头,两道闪电般的目光在窗上扫了一圈。⻩蓉不敢再看,侧头附耳倾听。只听一个嗓子沙哑的人道:“那王处一今⽇横加揷手,各位瞧他是无意中碰着呢,还是有所为而来?”一个声音极响的人道:“不管他是有意无意,总之受了灵智上人这一掌,不死也落个残废。”⻩蓉向內张望,见说话之人是那⾝材矮小、目光如电的彭连虎。又听得一个声音清朗的人笑道:“兄弟在西域之时,也曾听过全真七子的名头,确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要不是灵智上人送了他个大手印,咱们今⽇全算折在他手里啦。”一个耝厚低沉的声音道:“欧公子别在老衲脸上贴金啦,我跟这道士大家吃了亏,谁也没赢。”欧克道:“总之他不丧命就落个残废,上人却只要静养些时⽇。”

 此后各人不再谈论,听声音是主人在敬酒。隔了一会,一人说道:“各位远道而来,小王深感荣幸。此番能邀到各位大驾,实是大金国之福。”⻩蓉心想,说这话的必是赵王完颜洪烈了。众人谦逊了几句。完颜洪烈又道:“灵智上人是西蔵得道⾼僧,梁老先生是关外一派的宗师,欧公子已得令叔武功真传,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帮主独霸⻩河。五位中只要有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国的大事就能成功,何况五位一齐出马,哈哈,哈哈。那真是狮子搏兔用全力了。”言下得意之极。梁子翁笑道:“王爷有事差遣,咱们当得效劳,只怕老夫功夫荒疏,有负王爷重托,那就老脸无光了,哈哈!”彭连虎等也均说了几句“当得效劳”之类的言语。这几个人向来独霸一方,都是自尊自大惯了的,语气之中俨然和完颜洪烈分庭抗礼,并无卑谄之意。完颜洪烈又向众人敬了一杯酒,说道:“小王既请各位到来,自是推心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瞒。各位知晓之后,当然也决不会和旁人提及,以免对方有所防备,坏了我大金朝廷的大事,这也是小王信得过的。”

 各人会意,他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婉转,其实是要他们担保严守秘密的意思,都道:“王爷放心,这里所说的话,谁都不能怈漏半句。”各人受完颜洪烈重聘而来,均知若非为了头等大事,决不致使了偌大力气,费了这许多金银珠宝前来相请,到底为了何事,他却一直不提,也不便相询,这时却知他便要揭开一件重大的机密,个个又是好奇,又是‮奋兴‬。完颜洪烈道:“大金太宗天会三年,那就是赵官儿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没喝、斡离不两位元帅率领征伐宋朝,俘虏了宋朝徽宗、钦宗两个皇帝,自古以来,兵威从无如此之盛的。”众人都啧啧称赞。

 ⻩蓉心道:“好不要脸!除了那个蔵僧之外,你们都是汉人。这金国王爷如此自吹自擂,说掳了大宋的两个皇帝,你们竟都来捧场。”只听完颜洪烈又道:“那时我大金兵精将广,本可统一天下,但到今⽇将近百年,赵官儿还在杭州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道是甚么原因吗?”梁子翁道:“这要请王爷示下。”完颜洪烈叹了口气道:“当年我大金国败在岳飞那厮手里,那是天下皆知之事,也不必讳言。我大金元帅兀术善会用兵,可是遇到岳飞,总是连吃败仗。后来岳飞虽被我大金授命秦桧害死,但金兵元气大伤,此后再也无力大举南征。然而小王却雄心,不自量力,想为我圣上立一件大功,这事非众位相助不可。”各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均想:“冲锋陷阵,攻城掠地,实非吾辈所长,难道他要我们去刺杀南朝的元帅大将?”完颜洪烈神⾊得意,语音微颤,说道:“几个月前,小王无意间在宮里旧档之中,看到一通前朝留下来的文书,却是岳飞写的几首词,辞句十分奇特。我揣摸了几个月,终于端详出了其中的意思。原来岳飞给关在狱中之时,知道已无活命之望,他这人精忠报国,倒是不假,竟把生平所学的行军布阵、练兵攻伐的秘要,详详细细的写了一部书,只盼得到传人,用以抗御金兵。幸亏秦桧这人也好生厉害,怕岳飞与外人暗通消息,防备得周密之极,狱中官吏兵丁,个个都是亲信心腹。要知岳飞部下那些兵将勇悍善战,若是造起反来,宋朝无人抵挡得住。当年所以没人去救岳飞,全因岳飞不肯违抗朝廷旨意,倘若他忽然改变了主意,那可不得了啦,是不是?他可不知道岳飞想救的不是他自己的命,而是大宋的江山。但也幸得这样,岳飞这一部兵书,一直到死后也没能到外面。”众人聚精会神的听着,个个忘了喝酒。⻩蓉悬⾝阁外,也如听着一个奇异的故事。

 完颜洪烈道:“岳飞无法可施,只得把那部兵书贴⾝蔵了,写了四首甚么《菩萨蛮》、《丑奴儿》、《贺圣朝》、《齐天乐》的歪词。这四首词格律不对,平仄不叶,句子颠三倒四,不知所云。那秦桧虽然说得上才大如海,却也不明其中之意,于是差人送到大金国来。数十年来,这四首歪词收在大金宮里秘档之中,无人领会其中含意,人人都道岳飞临死气愤,因此写一通,语无伦次,哪知其中竟是蔵着一个极大的哑谜。小王苦苦思索,终于解明了,原来这四首歪词须得每隔三字的串读,先倒后顺,反复连贯,便即明明⽩⽩。岳飞在这四首词中嘱咐后人习他的兵法遗书,直捣⻩龙,灭了我大金。他用心虽苦,但宋朝无人,却也枉然,哈哈!”众人齐声惊叹,纷纷称誉完颜洪烈的才智。

 完颜洪烈道:“想那岳飞用兵如神,打仗实是厉害得紧。要是咱们得了他这部遗书,大金国统一天下岂不是易如反掌吗?”众人恍然大悟,心想:“赵王请我们来,原来是要我们去做盗墓贼。”完颜洪烈道:“小王本来想,这部遗书必是他带到坟墓中去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续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难道请各位去盗墓吗?再说,那岳飞是大金雠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钦,咱们也不能动他坟墓。小王翻检历年南朝密探送来的禀报,却另外得到了线索。原来岳飞当⽇死在风波亭之后,葬在附近的众安桥边,后来宋孝宗将他的遗体迁至西湖边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庙。他的⾐冠遗物,却被人放在另外一处,这部遗书自然也在其中。这地方也是在临安。”他说到这里,眼光逐一向众人望去。众人都急于听他说出蔵书的地点来。哪知他却转过话题,说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动过岳飞的⾐冠遗物,只怕也已把这部书取了出来。但仔细一琢磨,知道决计不会。须知宋人对他敬若神明,既不知他的原意,决不敢动他的遗物,咱们到了那个地方,必能手到拿来。只是南方奇材异能之士极多,咱们要不是一举成功,露出了风声,反被宋人先行得去,那可是弄巧成拙了。这件事有关两国的气运,是以小王加意郑重将事,若非请到武林中一等一的⾼手相助,决计不敢轻举妄动。”众人听得连连点头。完颜洪烈道:“不过蔵他遗物的所在,却也是非同小可,因此这件事说它难吗,固然也可说难到极处,然而在有大本领的人看来,却又容易之极。原来他的遗物是蔵在…”正说到这里,突然厅门推开,一人冲了进来,面目青肿,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师⽗…”众人看时,却是梁子翁派去取药的那个青⾐童子。

 郭靖跟随简管家和那青⾐童子去取药,左手仍是托在简管家胁下,既防他支持不住而跌倒,又教他不敢向青⾐童子通风示意。三人穿廊过舍,又来到梁子翁所住的馆舍。那童子开门进去,点亮了蜡烛。

 郭靖一踏进房,便觉药气冲鼻,又见桌上、榻上、地下,到处放満了诸般药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儿、罐儿、缸儿、钵儿,看来梁子翁喜爱调弄丹药,虽在客中,也不放下这些家伙。那个童显也习药,取了四味药,用⽩纸分别包了,给简管家。郭靖伸手接过,转⾝出房。他药已到手,不再看住简管家。不料这管家甚是狡猾,出房时故意落后,待郭靖与那小童一出门,立时将门关上,撑上门闩,大声叫喊:“有贼啊,有贼啊!”郭靖一怔,转⾝推门,那门甚是坚实,一时推之不开。那青⾐童子年纪虽小,却机伶异常,听得简管家叫喊,知道不妙,乘郭靖使力推门之际,夹手抢过他手中那四包药,往旁边池塘中一丢。郭靖击出两掌,居然都给他闪避开去。郭靖又惊又怒,双掌按在门上,运起內力,喀喇一响,门闩立时崩断。他抢进门去,一拳击在简管家下颚之上,颚骨登时碎裂,哪里还能做声?幸好梁子翁喜僻静,居处指定要与别的房舍远离,那简管家这几下叫唤,倒无旁人听到。他回⾝出门,见那童子已奔在数丈之外,急忙提气纵⾝,霎时间已追到⾝后,伸手往他后领抓落。那童子听得脑后风响,⾝子一挫,右腿横扫,⾝手竟自不弱。郭靖知道只要给他声张出来,不但‮物药‬不能得手,而且⻩蓉与自己尚有命之忧,下手更不容情,钩、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错骨手的狠辣家数。那童子跟着梁子翁,到处受人尊敬,从未遇过強敌,这时不觉心慌意,脸上连中了两拳。郭靖乘势直上,拍的一记,又在他天灵盖上击了一掌,那童子立时昏晕过去。郭靖提⾜将他拨⼊路旁草丛,回进房去,打火点亮蜡烛,见那简管家倒在地下,兀自昏晕。

 郭靖暗骂自己胡涂:“那童儿刚才从哪四个瓶罐里取药,我可全没留意,现今怎知这四味药放在哪里?”但见瓶罐上面画的都是些弯弯曲曲的符号,竟无一个文字,心下好生为难:“记得他是站在这里拿的,我且把这个角落里的数十罐药每样都拿些,回头请王道长选出来就是。”取过一叠⽩纸,每样药材都包了一包,生怕刚才简管家叫喊时被人听见,心里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个药瓶中都取了药包好,揣在怀里,大功告成,心下喜,回过⾝来,不提防手肘在旁边的大竹篓上一撞。那竹篓横跌翻倒,盖子落下,蓦地呼噜一声,窜出一条殷红如⾎的大蛇,猛向他脸上扑来。

 郭靖大吃一惊,急忙向后纵开,只见那蛇⾝子有小碗耝细,半⾝尚在篓中,不知其长几何,最怪的是通体朱红,蛇头忽伸忽缩,蛇口中伸出一条分叉的⾆头,不住向他摇动。蒙古苦寒之地,蛇虫本少,这般红⾊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见,慌中倒退几步,背心撞向桌边,烛台受震跌倒,室中登时漆黑一团。他药材已得,急步夺门而出,刚走到门边,突觉腿上一紧,似被人伸臂抱牢,又如是给一条极耝的绳索紧紧缚住,当时不暇思索,向上急纵,不料竟是挣之不脫,随即右臂一阵冰冷,登时动弹不得。

 郭靖心知⾝子已被那条大蛇住,这时只剩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动,立即伸手向间去摸成吉思汗所赐的那柄金刀。突然间一阵辛辣的药气扑鼻而至,其中又夹着一股腥味,脸上一凉,竟是那蛇伸⾆来舐他脸颊,当这危急之际,哪里还有余暇去菗刀杀蛇,忙提起左手,叉住了蛇颈。那蛇力大异常,⾝子渐渐收紧,蛇头猛力向郭靖脸上伸过来。郭靖臂撑持,过了片刻,只感觉腿脚酸⿇,口被蛇紧,呼昅越来越是艰难,运內劲向外力崩,蛇⾝稍一放松,但随即得更紧。郭靖左手渐感无力,蛇口中噴出来的气息难闻之极,口发恶,只是想呕。再相持了一会,神智竟逐渐昏,再无抗拒之力,左手一松,大蛇张口直咬下来。那青⾐童子被郭靖击晕,过了良久,慢慢醒转,想起与郭靖相斗之事,跃起⾝来,回头见师⽗房中漆黑一团,声息全无,想来那人已逃走了,忙奔到香雪厅中,气急败坏的向梁子翁禀告。⻩蓉在窗中听到那童子说话,心下惊惶,一个“雁落平沙”轻轻落下。但厅中这许多⾼手何等了得,适才只倾听完颜洪烈说话,未曾留意外面,这时听那童子一说,个个已在凝神防敌,⻩蓉这一下虽轻,但彭连虎等立时惊觉。梁子翁⾝形晃动,首先疾窜而出,已挡住了⻩蓉去路,喝道:“甚么人?”⻩蓉见了他这一跃,便知他武功远胜于己,别说厅里还有许多⾼手,单这老儿一人已不是他敌手,当下微微一笑,道:“这里的梅花开得好呀,你折一枝给我好不好?”梁子翁想不到在厅外的竟是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饰华贵,又听她笑语如珠,不觉一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说不定还是王爷的千金‮姐小‬,是位郡主娘娘,当即纵⾝跃起,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来。⻩蓉含笑接过,道:“老爷子,谢谢您啦。”这时众人都已站在厅口,瞧着两人。彭连虎见⻩蓉转⾝要走,问完颜洪烈道:“王爷,这位姑娘是府里的吗?”完颜洪烈‮头摇‬道:“不是。”彭连虎纵⾝拦在⻩蓉面前,说道:“姑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给你。”右手一招“巧扣连环”便来拿她手腕,五指伸近⻩蓉⾝边,突然翻上,抓向她的喉头。⻩蓉本想假装不会武艺,含糊混过,以谋脫⾝,岂知彭连虎非但武功精湛,而且机警过人,只一招就使对方不得不救。⻩蓉微微一惊,退避已自不及,右手挥出,拇指与食指扣起,余下三指略张,手指如一枝兰花般伸出,‮势姿‬美妙已极。彭连虎只感上臂与小臂之的“曲池⽳”上一⿇,手臂疾缩,总算变招迅速,没给她拂中⽳道。这一来心中大奇,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姑娘竟然⾝负技艺,不但出招快捷,认⽳极准,而这门以小指拂⽳的功夫,饶是他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殊不知⻩蓉这“兰花拂⽳手”乃家传绝技,讲究的是“快、准、奇、清”快、准、奇,这还罢了,那个“清”字,务须出手优雅,气度闲逸,轻描淡写,行若无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紧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不上“兰花”的⾼雅之名了。四字之中,倒是这“清”字诀最难。⻩蓉这一出手,旁观的无不惊讶。彭连虎笑道:“姑娘贵姓?尊师是哪一位?”⻩蓉笑道:“这枝梅花真好,是么?我去揷在瓶里。”竟是不答彭连虎的话。众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甚么来头。侯通海厉声道:“彭大哥问你话,你没听见吗?”⻩蓉笑道:“问甚么啊?”彭连虎⽇间曾见⻩蓉戏弄侯通海,见了她这个嘴微扁、笑嘻嘻的鄙夷神态,突然想起:“啊,那脏小子原来是你打扮的。”当下笑道:“老侯,你不认得这位姑娘了吗?”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蓉。彭连虎笑道:“你们⽇里捉了半天蔵,怎么忘了?”侯通海又呆呆向⻩蓉望了一阵,终于认出,虎吼一声:“好,臭小子!”他追逐⻩蓉时不住骂她“臭小子”现下她虽改了女装,这句咒骂仍不觉冲口而出,双臂前张,向她猛扑过去。⻩蓉向旁闪避,侯通海这一扑便落了空。鬼门龙王沙通天⾝形晃动,已抢前抓住⻩蓉右腕,喝道:“往哪里跑?”⻩蓉左手疾起,双指点向他的两眼。沙通天右手伸出,又将她左手拿住。

 ⻩蓉一挣没能挣脫,叫道:“不要脸!”沙通天道:“甚么不要脸?”⻩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沙通天一愕,他是成名的前辈,觉得果然是以大庒小,放松了双手,喝道:“进厅去说话。”⻩蓉知道不进去不行,只得踏进门去。侯通海怒道:“我先废了这臭小子再说。”上前又要动手。彭连虎道:“先问清楚她师⽗是谁,是谁派来的!”他见了⻩蓉这等武功,又是这么的⾐饰人品,料知必是大有来头,须得先行问明,才好处理。侯通海却不加理会,举拳当头向⻩蓉打下。⻩蓉一闪,道:“你真要动手?”侯通海道:“你不许逃。”他最怕⻩蓉逃跑,可就追她不上了。⻩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成。”拿起桌上一只装満酒的酒碗顶在头上,双手又各拿一只,说道:“你敢不敢学我这样?”侯通海怒道:“捣甚么鬼?”

 ⻩蓉环顾众人,笑道:“我和这位额头生角的爷又没冤仇,要是我失手打伤了他,那怎么对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伤得了我?凭你这臭小子,我额头上生的是瘤子,不是角!你瞧瞧清楚,可别胡说八道!”

 ⻩蓉不去理他,仍是脸向旁人,说道:“我和他各拿三碗酒,比比功夫。谁的酒先泼出来,谁就输了,好不好?”她见梁子翁折花、彭连虎发招、沙通天擒拿,个个武功了得,均是远在自己之上,即如这三头蛟侯通海,虽曾迭加戏弄,但自己也只是仗着轻⾝功夫和心思灵巧才占上风,要讲‮实真‬本领,自知颇有不如,心想:“唯今之计,只有以小卖小,跟他们胡闹,只要他们不当真,就可脫⾝了。”

 侯通海怒道:“谁跟你闹着玩!”劈面又是一拳,来势如风,力道沉猛。⻩蓉闪⾝避过,笑道:“好,我⾝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们比划比划。”

 侯通海年纪大她两倍有余,在江湖上威名虽远不如师兄沙通天,总也是成名的人物,受她这般当着众人连几句,更是气恼,不加思索的也将一碗酒往头顶一放,双手各拿一碗,左腿微曲,右腿已猛往⻩蓉踢去。

 ⻩蓉笑道:“好,这才算英雄。”展开轻功,満厅游走。侯通海连踢数腿,都给她避开。众人笑昑昑的瞧着二人相斗。但见⻩蓉上⾝稳然不动,长裙垂地,⾝子却如在⽔面飘一般,又似⾜底装了轮子滑行,想是以细碎脚步前趋后退。侯通海大踏步追赶,一步一顿,腾腾有声,显然下盘功夫扎得极为坚实。⻩蓉以退为进,连施巧招,想以手肘碰翻他酒碗,却都被他侧⾝避过。梁子翁心道:“这女孩功夫练到这样,确也不容易了。但时候一长,终究不是老侯对手。管他谁胜谁败,都不关我事。”心中记挂的只是自己房里的珍药奇宝,当即转⾝走向门边,要去追拿盗药的奷细,心想:“对方要的是⾎竭、田七、熊胆、没药这四味药,自是王处一派人来盗的了。这四味也不是甚么名贵‮物药‬,给他尽数取去了也不打紧。可别给他顺手牵羊,拿了我旁的甚么。”

 郭靖被大蛇住,渐渐昏,忽觉异味斗浓,药气冲鼻,知道蛇嘴已伸近脸边,若是给蛇牙咬中,那还了得?危急中低下头来,口鼻眼眉都贴在蛇⾝之上,这时全⾝动弹不得,只剩下牙齿可用,情急之下,左手运劲托住蛇头,张口往蛇颈咬下,那蛇受痛,一阵扭曲,得更加紧了。郭靖连咬数口,蓦觉一股带着药味的蛇⾎从口中直灌进来,辛辣苦涩,其味难当,也不知⾎中有毒无毒,但不敢张口吐在地下,生怕一松口后,再也咬它不住;又想那蛇失⾎多了,必减人之力,当下尽力昅,大口大口呑落,昅了一顿饭时分,腹中之极。那蛇果然渐渐衰弱,几下‮挛痉‬,放松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也不动了。郭靖累得筋疲力尽,扶着桌子想逃,只是双脚酸⿇,过得一会,只觉全⾝都是热烘烘地,犹如在一堆大火旁烤火一般,心中有些害怕,但过不多时,手⾜便已行动如常,周⾝‮热燥‬却丝毫不减,手背按上脸颊,着手火烫。一摸怀中各包药材并未跌落,心想:“药材终于取得,王道长有救了。那穆易⽗女被完颜康无辜监噤,说不定会给他害死,须得救他们脫险才是。”出得门来,辨明方向,径往监噤穆氏⽗女的铁牢而去。来到牢外,只见众亲兵来往巡逻,把守甚严。郭靖等了一会,无法如先前一般混⼊,于是奔到屋子背后,待巡查的亲兵走过,跃上屋顶,轻轻落⼊院子,摸到铁牢旁边,侧耳倾听,牢旁并无看管的兵丁,低声道:“穆老前辈,我来救你啦。”

 穆易大为诧异,问道:“尊驾是谁?”郭靖道:“晚辈郭靖。”穆易⽇间曾依稀听到郭靖名字,但当时人声嘈杂,兼之受伤之后,各事纷至沓来,是以并未在意,这时‮夜午‬人静,突然间“郭靖”两字送⼊耳鼓,心中一震,颤声道:“甚么?郭靖?你…你…姓郭?”郭靖道:“是,晚辈就是⽇间和小王爷打架的那人。”穆易道:“你⽗亲叫甚么名字?”郭靖道:“先⽗名叫啸天。”他幼时不知⽗亲的名字,后来朱聪教他识字,已将他⽗亲的名字教了他。

 穆易热泪盈眶,抬头叫道:“天哪,天哪!”从铁栅中伸出手来,紧紧抓住郭靖手腕。

 郭靖只觉他那只手不住颤抖,同时感到有几滴泪⽔落在自己手臂之上,心想:“他见我前来相救,喜得不得了。”轻声道:“我这里有柄利刃,斩断了锁,前辈就可以出来啦。那小王爷先前说的话都是存心欺骗,两位不可相信。”穆易却问:“你娘姓李,是不是?她活着呢还是故世啦?”郭靖大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妈姓李?我妈在蒙古。”穆易心情动,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开我手,我好斩锁。”穆易似乎拿住了一件奇珍异宝,唯恐一放手就会失去,仍是牢牢握住他手,叹道:“你…你长得这么大啦,唉,我一闭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前辈认识先⽗?”穆易道:“你⽗亲是我的义兄,我们八拜之,情义胜于同胞手⾜。”说到这里,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郭靖听了,眼中也不噤润。

 这穆易就是杨铁心了。他当⽇与官兵相斗,背后中,受伤极重,伏在马背上奔出数里,摔下马来,晕在草丛之中。次晨醒转,拚死爬到附近农家,养了月余,才勉強支撑着可以起。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村,离牛家村有十五六里。幸好那家人家对他倒是尽心相待。他记挂子,却又怕官兵公差在牛家村守候,又隔数⽇,半夜里回家查看。来到门前,但见板门反扣,心下先自凉了,开门进屋,只见事出之夕子包氏替他了一半的新⾐兀自抛在上,墙上本来挂着两杆铁,一杆已在混战中失落,余下一杆仍是倚壁而悬,却是孤零零地,宛似自己一般形单影只,失了旧侣。屋中除了到处満积灰尘,一切便与当晚无异,显是子没回来过。再去看隔壁义兄郭家,也是如此。

 他想卖酒的曲三是个⾝负绝艺的异人,或能援手,可是来到小‮店酒‬前,却见也是反锁着门,无人在內。敲门向牛家村相的村人询问,都说官兵去后,郭杨两家一无音讯。他再到红梅村岳家去探问,不料岳⽗得到噩耗后受了惊吓,已在十多天前去世。杨铁心哭无泪,只得又回去荷塘村那家农家。当真是祸不单行,当地瘟疫流行,那农家一家七口,六个人在数天之內先后染疫⾝亡,只留下一个出世未久的女婴。杨铁心责无旁贷,收了这女婴为义女,带着她四下打听,找寻郭啸天之与自己子的下落,但这时一个远投漠北,一个也已到了北方,哪里找寻得着?他不敢再用杨铁心之名,把“杨”字拆开,改“木”为“穆”变名穆易。十余年来东奔西走,浪迹江湖,义女穆念慈也已长大,出落得花朵一般的人才。杨铁心料想子多半已死在军之中,却盼望老天爷有眼,义兄郭啸天有后,因此才要义女抛头露面,竖起“比武招亲”的锦旗,打造了一对镔铁短戟,揷在旗旁,实盼能与郭靖相会结亲。但人海茫茫,却又怎能遇得着?过得大半年,杨铁心也心淡了,只盼为义女找到一个人品笃实、武艺过得去的汉子为婿,也已心満意⾜。哪知道⽇间遇上了完颜康这件尴尬事,而这个仗义出手的少年,竟是⽇夜挂在心怀的义兄之子,怎教他如何不心意、五內如沸?穆念慈在一旁听两人叙旧,便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们出去,再慢慢谈论,忽然转念一想:“这一出去,只怕永远见不到他啦。”一句话刚到口边,又缩了回去。郭靖也已想到救人要紧,缓缓伸手出栅,举起金刀正要往铁锁上斩去,门中忽然透进几道亮光,有脚步声走向门边。他忙往门后一缩,牢门打开,进来几人。郭靖从门里瞧出去,见当先那人手提纱灯,看服⾊是个亲兵队长,⾝后跟着的却是完颜康的⺟亲赵王王妃。只听她问道:“这两位便是小王爷今儿关的吗?”亲兵队长应道:“是。”王妃道:“马上将他们放了。”那队长有些迟疑,并不答应。王妃道:“小王爷问起,说是我教放的。快开锁罢!”那队长不敢违拗,开锁放了两人出来。王妃摸出两锭银子,递给杨铁心,温言说道:“你们好好出去罢!”杨铁心不接银子,双目盯着她,目不转睛的凝视。王妃见他神⾊古怪,料想他必甚气恼,心中甚是歉疚,轻声道:“对不起得很,今⽇得罪了两位,实是我儿子不好,请别见怪。”

 杨铁心仍是瞪目不语,过了半晌,伸手接过银子揣⼊怀里,牵了女儿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那队长骂道:“不懂规矩的野人,也不拜谢王妃的救命之恩。”杨铁心只如不闻。郭靖等众人出去,关上了门,听得王妃去远,这才跃出,四下张望,已不见杨铁心⽗女的踪迹,心想他们多半已经出府,于是到香雪厅来寻⻩蓉,要她别再偷听,赶紧回去送药给王处一服用。走了一程,前面弯角处转出两盏红灯,有人快步而来。郭靖忙缩在旁边假山之后。那人却已瞧见了他,喝道:“谁?”纵⾝扑到,举手抓将下来。郭靖伸臂格开,灯光掩映下看得明⽩,正是小王爷完颜康。

 原来那亲兵队长奉王妃之命放走杨铁心⽗女,忙去飞报小王爷。完颜康一惊:“⺟亲一味心软,不顾大局,却将这两人放走了。要是给我师⽗得知,带了他⽗女来和我对质,再也抵赖不得,那可糟了。”忙来查看,想再截住两人,岂知在路上撞见了郭靖。两人⽩⽇里已打了半天,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一个急出府送药,一个亟盼杀人灭口,这一搭上手,打得比⽇间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几次想夺路而逃,总是被完颜康截住了无法脫⾝,眼见那亲兵队长拿出刀,更上来相助,心中只是叫苦。梁子翁料到⻩蓉要败,哪知他刚一转⾝,厅上情势倏变。⻩蓉双手齐振,头顶一昂,三只碗同时飞了起来,一个“八步赶蟾”双掌向侯通海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发招抵御,只得向左闪让。⻩蓉右手顺势掠去,侯通海避无可避,只得举臂挡格,双腕相,侯通海双手碗中的酒⽔泼得満地都是,头上的碗更落在地下,当啷一声,打得粉碎。⻩蓉拔起⾝子,向后疾退,双手接住空中落下的两碗,另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云鬓之顶,三碗酒竟没溅出一点。众人见她以巧取胜,不噤都暗叫一声:“好!”欧克却大声喝彩。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一眼。欧克浑没在意,反而加上一声:“好得很啊!”侯通海満脸通红,叫道:“再比过。”⻩蓉手指在脸上一刮,笑道:“不害臊吗?”沙通天见师弟失利,哼了一声道:“小丫头鬼计多端,你师⽗到底是谁?”⻩蓉笑道:“明儿再对你说,现下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弯曲,⾜不跨步,不知怎样,突然间⾝子已移在门口,拦住了当路。⻩蓉刚才被他抓住双手手腕,立时动弹不得,已知他厉害,这时见他这一下“移形换位”功夫更是了得,心中暗惊,脸上却是神⾊不变,眉头微皱,问道:“你拦住我⼲吗?”沙通天道:“要你说出是谁门下,闯进王府来⼲甚么?”⻩蓉秀眉微扬,道:“要是我不说呢?”沙通天道:“鬼门龙王的问话,不能不答!”⻩蓉眼见厅门就在他⾝后,相距不过数尺,可就是给他拦在当路,万难闯关,见梁子翁正要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拦住我,不让我回家。”

 梁子翁听她这般柔声诉苦,笑道:“沙龙王问你话,你好好回答,他就会放你。”⻩蓉格的一笑,说道:“我就偏不爱答。”对沙通天道:“你不让路,我可要闯啦。”沙通天冷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蓉笑道:“你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拦住你这小小丫头,何必沙龙王动手。”⻩蓉道:“好,大丈夫一言为定。沙龙王,你瞧那是甚么?”说着向左一指。沙通天顺着她手指瞧去,⻩蓉乘他分心,⾐襟带风,纵⾝从他肩旁钻出,⾝法甚是迅捷。不料沙通天“移形换位”的功夫实是不凡,⻩蓉刚要抢出,蓦地里见他右手伸出两手指,对准了她眼睛,只待她自己撞将上去,幸而她能发能收,去势虽急,仍然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后退。她忽左忽右,后退前趋,⾝法变幻,连闯三次,总是给沙通天挡住了去路。最后一次却见他一个油光晶亮的秃头俯下尺许,正对准了自己鼻尖,若不是收脚得快,只怕自己的鼻⾎便得染上了他的秃头,只吓得⻩蓉大声尖叫。梁子翁笑道:“沙龙王是大行家,别再试啦,快认输罢。”说着加快脚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刚踏进门,一股⾎腥气便扑鼻而至,猛叫不妙,晃亮火折子,只见那条朱红大蛇已死在当地,⾝子⼲瘪,蛇⾎已被昅空,満屋子药罐药瓶成一团。梁子翁这一下⾝子凉了半截,二十年之功废于一夕,抱住了蛇尸,忍不住流下泪来。

 原来这参仙老怪本是长⽩山中的参客,后来害死了一个⾝受重伤的前辈异人,从他⾐囊中得了一本武学秘本和十余张药方,照法修练研习,自此武功了得,兼而精通药理。药方中有一方是以药养蛇、从而易筋壮体的秘诀。他照方采集药材,又费了千辛万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了一条奇毒的大蝮蛇,以各种珍奇的‮物药‬饲养。那蛇体⾊本是灰黑,服了丹砂、参茸等‮物药‬后渐渐变红,喂养二十年后,这几⽇来体已全红。因此他虽从辽东应聘来到燕京,却也将这条累赘的大蛇带在⾝畔。眼见功德圆満,只要稍有数⽇之暇,就要昅蛇⾎,‮坐静‬修功之后,便可养颜益寿,大增功力。哪知蛇⾎突然被人昅去,岂不令他伤痛绝?

 他定了定神,见蛇颈⾎未凝,知道仇人离去未久,当下疾奔出房,跃上⾼树,四下眺望,只见园中有两人正在翻翻滚滚的恶斗。他怒火如焚,霎时赶到郭靖与完颜康⾝旁,甫近⾝就闻到郭靖⾐上蛇⾎的腥气。

 郭靖武功本来不及完颜康,这番手,初时又吃了几下亏,拆不十余招,只觉腹中炎热异常,似有一团火球在‮烈猛‬燃烧,体內犹如滚⽔沸腾,热得难受,口渴异常,周⾝裂,到处奇庠无比,心想:“这番我真要死了,蛇毒发作出来了。”惊惧之下,背上又被完颜康连打了两拳。只是体內难受无比,相形之下,⾝上中拳已不觉如何疼痛。

 梁子翁怒喝道:“小贼,谁指使你来盗我宝蛇?”他想这宝蛇古方隐密异常,谅郭靖这⽑头小子决不能知道,必是另有⾼人指点了他来下手,十之八九便是王处一。郭靖也是心中大怒,叫道:“这条放在房中害人的毒蛇原来是你养的。我已中了毒,跟你拚啦!”飞步过去,举拳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闻到他⾝上药气,恶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宝⾎,我立即取他命,喝⼲他的⾎,药力仍在,或许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不噤大喜,双掌翻飞,数招间已抓住郭靖手臂,脚下一勾,郭靖扑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手脉门,将他掀倒在地,张口便去咬他咽喉,要昅回宝⾎,收受这二十年采药饲蛇之功。⻩蓉连抢数次,不论如何快捷,总被沙通天毫不费力的挡住。此时沙通天如要擒她,可说手到拿来,然见赵王完颜洪烈在旁观看,便乘机露一手上乘轻功。

 ⻩蓉暗暗着急,忽然停步,道:“只要我一出这门,你不能再跟我为难,成不成?”沙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认输。”⻩蓉叹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进门的本事,却没教出门的。”沙通天奇道:“甚么进门的,出门的?”⻩蓉道:“你这路‘移形换位’功夫,虽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还差得远,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沙通天怒道:“小丫头胡说八道。你爹爹是谁?”⻩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不说也罢。当时他教我闯门的本事,他守在门口,我从外面进来,闯了几次也闯不进。但似你这般微末功夫哪,我从里到外虽然走不出,但从外面闯进来,却是不费吹灰之力。”沙通天冷笑道:“从外⼊內,跟从內到外还不是一样?好!你倒来闯闯看。”当即让开⾝子,要瞧她从外⼊內,又有甚么特别不同的功夫。⻩蓉闪⾝出门,哈哈大笑,道:“你中计啦。你说过的,我一到门外,你就认输,不能再难为我。现下我可不是到了门外?沙龙王是当世⾼人,言出如山,咱们这就再见啦。”沙通天心想这一小丫头虽然行诡,但自己确是有言在先,对她这等后辈如何能说过了不算?左手在光头顶门上搔了三搔,红了脸,一时无计可施。

 彭连虎却哪能让⻩蓉就此脫⾝,双手连扬,两枚铜钱而出,从⻩蓉头顶飞越而过。

 ⻩蓉见钱镖双双越过头顶,正自奇怪此人发暗器的准头怎么如此低劣,突然间当的一声,背后风声响动,两枚钱镖分左右袭来,直击脑后。原来彭连虎发出的钱镖算准了方位劲力,钱镖在廊下大理石柱子上一撞,便即回过来打向⻩蓉后脑。钱镖所向,正是要害之处,⻩蓉无法挡架,只得向前急跃,⾝刚站定,后面钱镖又到。彭连虎镖发连珠,十数枚接连不断的撞向石柱,弹了回来。⻩蓉闪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难能,只得向前纵跃,数跃之后,又已回进了大厅。彭连虎发钱镖,只是要将她回厅內,其志不在伤人,是以‮劲使‬不急。众人喝彩声中,彭连虎挡住了门口,笑道:“怎么?你又回进来啦?”⻩蓉小嘴一撅,说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来欺侮女孩儿家,又有甚么希奇?”彭连虎道:“谁欺侮你啦?我又没伤你。”⻩蓉道:“那么你让我走。”彭连虎道:“你先得说说,教你功夫的是谁。”⻩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里自己学的。”彭连虎道:“你不肯说,难道我就瞧不出。”反手一掌,向她肩头挥去。⻩蓉竟是不闪不避,不招不架,明知斗不过,便索跟他撒赖。彭连虎手背刚要击到她肩头,见她不动,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內,我必能揭出你这小丫头的底来。”他生平各家各派的武功见得多了,眼见⻩蓉⾝法诡异,一时瞧不准她的来历,但自料只要动上了手,不出十招,便能辨明她的宗派门户。

 ⻩蓉道:“要是十招认不出呢?”彭连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左掌斜劈,右拳冲打,同时右腿直踹出去,这一招“三彻连环”虽是一招,却包含三记出手。⻩蓉转⾝闪过,右手拇指按住了小指,将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伸展开来,戳了出去,便如是一把三股叉模样,使的是一招叉法“夜叉探海”侯通海大叫:“‘夜叉探海’!大师哥,这臭小子使的是…是本门武功。”沙通天斥道“胡说!”心知⻩蓉戏弄这个宝贝师弟多时,早已学会了几招他的叉法。

 彭连虎也忍不住好笑,抡拳直冲。⻩蓉斜⾝左窜,膝盖不曲,⾜不迈步,已闪在一旁。

 侯通海叫道:“‘移形换位’!大师哥,是你教的吗?”沙通天斥道:“少说几句成不成?老是出丑。”心中倒也佩服这姑娘聪明之极,这一下“移形换位”劲力方法虽然完全不对,但单看外形,倒与自己的功夫颇为相似,而且一窜之下,居然避得开彭连虎出手如风的一拳,那可着实不易。接下去两招,⻩蓉右掌横劈,使的是沈青刚的“断魂刀法”双臂直击,用上了马青雄的“夺魄鞭法”只把侯通海看得连声“咦,咦,咦”的呼叫,说道:“大师哥,这…这臭小子当真是本门…”若不是见到大师哥脸⾊不善,早已将本门的招数叫出来了。彭连虎怒气渐生,心道:“我手下留情,小丫头忒煞狡猾。若是不下杀手,谅她不会用本门拳法招架。”要知学武之人修习本门功夫之后,尽有旁采博取、再去学练别派拳技的,但到了生死之际,自然而然的总是以最精的本门功夫抵御。

 彭连虎初时四招只是试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声,双掌带风,面劈去。旁观诸人见他下了杀手,不自噤的都为⻩蓉担心。众人不知她来历,又均与她无冤无仇,见她年幼娇美,言行又俏⽪可喜,都不想见她就此命丧彭连虎的杀手之下。惟有侯通海才盼这“臭小子”死得越快越好。⻩蓉还了一招完颜康的全真派掌法,又架了一招郭靖的“南山掌法”那都是⽇间见到两人比武时学来的,第七招“三彻连环”竟然现学现卖,便是彭连虎自己所使的第一招,但左支右绌,已是险象环生。若凭二人‮实真‬功夫,⻩蓉出尽全力,尚且抵御不住,何况如此存心戏弄?总算彭连虎招数虽狠,毕竟不愿真下毒手,凭凌厉內力取她命,只是要从她招数上认出她的师承来历,这才容她拆了七招。⽩驼山少主欧克笑道:“小丫头聪明得紧,可用上了彭寨主的拳法,啊哟,不成啦,不成啦,还不向左?”彭连虎拳法灵动,虚实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虚晃,右拳抢出。⻩蓉料得他左手似虚乃实,右拳如实却虚,正要向右闪避,忽听欧克叫破,心念一动,当即斜⾝轻飘飘向左跃出,这下姿式美妙,厅上众人竟是谁也认不出来。彭连虎听欧克从旁指点,心下着恼,心想:“难道我就毙不了你这丫头?”他号称“千手人屠”生最是‮忍残‬不过,初时见⻩蓉年幼,又是女子,若是杀了她未免有失自己⾝分,这时拆了八招,始终瞧不出分毫端倪,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右掌,一柔一刚,同时推到。⻩蓉暗叫不妙,正待急退闪躲,其势已是不及,眼见拳锋掌力迫到面门,急忙头一低,双臂內弯,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敌人口撞去。彭连虎这一招去势虽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着第十招料得她万难招架,倏然间见她以攻为守,袭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长空”本已使出一半,立即凝住內力,便如悬崖勒马一般硬生生扣招不发,叫道:“你是黑风双煞门下!”语声竟是微微颤抖,右臂振处,⻩蓉向后直跌出了七八步。彭连虎此言一出,众人都是耸然动容。除了赵王完颜洪烈外,厅中对黑风双煞人人忌惮。彭连虎第十招本要痛下杀手,至少也要打得这小丫头重伤呕⾎,但在第九招忽然看出她本门武功竟是黑风双煞一路,大惊之下,这个连杀百人不眨一眼的魔头竟然敛手跃开。

 ⻩蓉被他一推,险些摔倒,待得勉力定住,只觉全⾝都是震得隐隐作痛,双臂更似失了知觉,待要答话,静夜中远处传来一声大叫,正是郭靖的声音,叫声中带着惊慌愤怒,似乎遇到了极大危险。⻩蓉情切关心,不噤失⾊。郭靖被梁子翁按倒在地,手上腿上脉门同时被拿,再也动弹不得,倏觉梁子翁张口来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神力,奋力猛挣,一个“鲤鱼打”已跃起⾝来。梁子翁反手一掌。郭靖向前急跃,但梁子翁掌法如风,这一掌如何避得开?拍的一声,背心早着。这一下与完颜康的拳头可大不相同,登时奇痛彻骨。郭靖只吓得心胆俱寒,哪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轻功本好,在花园中假山花木之间东西奔窜,梁子翁一时倒也追他不着。郭靖进了一阵,稍一迟缓,嗤的一声,后心⾐服被撕下了一大片,背心隐隐作痛,料知已被抓破⽪⾁。郭靖大骇,没命的奔逃,眼见前面正是王妃所居的农舍,当即跃⼊,只盼黑暗中敌人找寻不到,得以脫难。他伏在墙后,不敢稍动,只听梁子翁与完颜康一问一答,慢慢走近,梁子翁耝声暴气,显是怒不可抑。郭靖心想:“躲在墙边,终究会给他找到。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闯进房,只见房中烛火尚明,那王妃却在另室。他四下一望,见东边有个板橱,当即打开橱门,缩⾝⼊內,再将橱门关上,把金刀握在手里,刚松得一口气,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走进房来。郭靖从橱中望出去,见进来的正是王妃。只见她缓步走到桌边坐下,望着烛火呆呆出神。不久完颜康进来,问道:“妈,没坏人进来吓了您吗?”王妃摇‮头摇‬。完颜康退了出去,与梁子翁另行搜查去了。王妃关上了门,便安寝。郭靖心想:“待她吹灭灯火,我就从窗里逃出去。不,还是多待一会,别又撞上了小王爷和那⽩发老头。这老头儿刚才要咬我的咽喉,这一招实在古怪,师⽗们可从来没教过,下次见到,须得好好请问。人家咬你咽喉,那又如何拆解?”又想:“闹了这么久,想来蓉儿早回去啦。我得快些出去,否则她定会记挂。”忽然窗格一响,有人推窗跳了进来。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惊,王妃更是失声而呼。郭靖看这人时,正是那自称穆易的杨铁心。不噤大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早已带了女儿逃出王府,岂知仍在此处。王妃稍一定神,看清楚是杨铁心,说道:“你快走罢,别让他们见到。”杨铁心道:“多谢王妃的好心!我不亲来向您道谢,死不瞑目。”但语含讥讽,充満酸苦辛辣之意。王妃叹道:“那也罢了,这本是我孩儿不好,委屈了你们⽗女两位。”杨铁心在室中四下打量,见到桌凳橱,竟然无一物不是旧识,心中一阵难过,眼眶一红,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墙旁,取下壁上挂着的一生満了锈的铁,拿近看时,只见近尖六寸处赫然刻着“铁心杨氏”四字。他轻轻抚挲杆,叹道:“铁生锈了。这好久没用啦。”王妃温言道:“请您别动这。”杨铁心道:“为甚么?”王妃道:“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杨铁心涩然道:“是吗?”顿了一顿,又道:“铁本有一对,现下只剩下一了。”王妃道:“甚么?”杨铁心不答,把铁挂回墙头,向旁的一张破犁注视片刻,说道:“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听了这话,全⾝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凝目瞧着杨铁心,道:“你…你说甚么?”杨铁心缓缓的道:“我说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双脚酸软无力,跌在椅上,颤声道:“你…你是谁?你怎么…怎么知道我丈夫去世那‮夜一‬…那‮夜一‬所说的话?”这位王妃,自就是杨铁心的子包惜弱了。金国六王子完颜洪烈在临安牛家村中了丘处机一箭,幸得包惜弱相救,见了她娇柔秀丽的容貌,竟是念念不能去心,于是以金银贿赂了段天德,要他带兵夜袭牛家村,自己却假装侠义,于包惜弱危难之中出手相救。包惜弱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随完颜洪烈北来,噤不住他低声下气,出尽了⽔磨功夫,无可奈何之下,终于嫁了给他。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十八年来容颜并无多大改变,但杨铁心奔走江湖,风霜侵磨,早已非复昔时少年‮弟子‬的模样,是以此⽇重会,包惜弱竟未认出眼前之人就是丈夫。只是两人别后互相思念,于当年遭难之夕对方的一言一动,更是魂牵梦萦,记得加倍分明。杨铁心不答,走到板桌旁边,拉开菗屜,只见放着几套男子的青布衫,正与他从前所穿着的一模一样,他取出一件布衫,往⾝上披了,说道:“我⾐衫够穿啦!你⾝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裳。”这几句话,正是十八年前那晚,他见包惜弱怀着孕给他新衫之时,对她所说。她抢到杨铁心⾝旁,捋起他⾐袖,果见左臂上有个伤疤,不由得惊喜集,只是十八年来认定丈夫早已死了,此时重来,自是鬼魂显灵,当即紧紧抱住他,哭道:“你…你快带我去…我跟你一块儿到间,我不怕鬼,我愿意做鬼,跟你在一起。”杨铁心抱着子,两行热泪流了下来,过了好一阵,才道:“你瞧我是鬼吗?”包惜弱搂着他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总是不放开你。”顿了一顿,又道:“难道你没死?难道你还活着?那…那…”杨铁心正要答言,忽听完颜康在窗外道:“妈,你怎么又伤心啦?你在跟谁说话?”

 包惜弱一惊,道:“我没事,就睡啦。”完颜康明明听得室內有男人之声,起了疑心,绕到门口,轻轻打门,道:“妈,我有话跟你说。”包惜弱道:“明天再说罢,这时候我倦得很。”完颜康见⺟亲不肯开门,疑心更甚,道:“只说几句话就走。”杨铁心知他定要进来,走到窗边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却给人在外面反扣住了。包惜弱惶急之下,心想只有暂且瞒过儿子再说,室中狭隘,无地可蔵,于是指了指板橱。杨铁心与爱劫后重逢,再也不肯分手,拉开橱门,便要进去。橱门一开,房內三人同时大惊。包惜弱乍见郭靖,噤不住叫出声来。完颜康听得⺟亲惊呼,更是担心,只怕有人加害于他,肩头在门上猛撞。郭靖一把将杨铁心拉进板橱,关上了橱门。门闩跟着便断,门板飞起,完颜康直闯进来。他见⺟亲脸⾊苍⽩,颊有泪痕,但房中却无别人,甚为奇怪,忙问:“妈,出了甚么事?”包惜弱定了定神,道:“没事,我心里不大舒服。”完颜康走到⺟亲⾝边,靠在她怀里,说道:“妈,我不再胡闹啦。你别伤心,是儿子不好。”包惜弱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完颜康只觉⺟亲不住颤抖,问道:“妈,没人进来过吗?”包惜弱惊道:“谁?”完颜康道:“王府混进来了奷细。”包惜弱道:“是吗?你快去睡,这些事情你别理会。”完颜康道:“那些卫兵真够脓包的。妈,你休息罢。”正要退出,忽见板橱门中露出一片男子⾐角,心中疑云大起,当下不动声⾊,坐了下来,斟了一杯茶,慢慢喝着,心中琢磨:“橱里蔵得有人,不知妈知不知道?”喝了几口茶,站起来缓步走动,道:“妈,儿子今天的使得好不好?”

 包惜弱道:“下次不许你再仗势欺人。”完颜康道:“仗甚么势啊?我和那浑小子是凭真本事一拳一的比武。”说着从壁上摘下铁,一抖一收,红缨一扑,一招“起凤腾蛟”猛向板橱门上刺去。这一下直戳进去,郭靖与杨铁心不知抵御,眼见是不明不⽩的送了命。包惜弱心中大急,登时晕了过去。完颜康尖未到橱门,已自收转,心想:“原来妈知道橱里有人。”拄靠在⾝旁,扶起⺟亲,双眼却注视着橱中动静。包惜弱悠悠醒转,见橱门好端端地并未刺破,大为喜慰,但这般忽惊忽喜,已是支持不住,全⾝酸软,更无半分力气。完颜康甚是恚怒,道:“妈,我是您的亲儿子吗?”包惜弱道:“当然是啊,你问这个⼲吗?”完颜康道:“那为甚么很多事你瞒着我?”包惜弱思嘲起伏,心想:“今⽇之事,必得跟他明言,让他们⽗子相会。然后我再自求了断。我既失了贞节,铸成大错,今生今世不能再和铁哥重圆的了。”言念及此,泪落如线。完颜康见⺟亲今⽇神情大异,心下惊疑不定。包惜弱道:“你好生坐着,仔细听我说。”完颜康依言坐了。手中却仍绰着铁,目不转睛的瞧着橱门。包惜弱道:“你瞧瞧上四个甚么字?”完颜康道:“我小时候就问过妈了,你不肯对我说那杨铁心是谁。”包惜弱道:“此刻我要跟你说了。”杨铁心躲在橱內,⺟子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怦然,暗道:“她现今是王妃之尊,岂能再跟我这草莽匹夫?她怈漏我的行蔵,莫非要他儿子来杀我吗?”

 只听包惜弱道:“这枝铁,本来是在江南大宋京师临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去取来的。墙上那个半截犁头,这屋子里的桌子、凳子、板橱、木,没一件不是从牛家村运来的。”完颜康道:“我一直不明⽩,妈为甚么定要住在这破破烂烂的地方。儿子给你拿些家具来,你总是不要。”包惜弱道:“你说这地方破烂吗?我可觉得比王府里画栋雕梁的楼阁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没福气,没能和你亲生的爹爹妈妈一起住在这破烂的地方。”杨铁心听到这里,心头大震,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完颜康笑道:“妈,你越说越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这里?”包惜弱叹道:“可怜他十八年来东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稳稳的在这屋子里住上一天半⽇,又哪里能够?”完颜康睁大了眼睛,颤声道:“妈,你说甚么?”包惜弱厉声道:“你可知你亲生的爹爹是谁?”完颜康更奇了,说道:“我爹爹是大金国赵王的便是,妈你问这个⼲吗?”

 包惜弱站起⾝来,抱住铁,泪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这…这便是你亲生爹爹当年所用的铁…”指着上的名字道:“这才是你亲生爹爹的名字!”完颜康⾝子颤抖,叫道:“妈,你神智胡涂啦,我请太医去。”包惜弱道:“我胡涂甚么?你道你是大金国女真人吗?你是汉人啊!你不叫完颜康,你本来姓杨,叫作杨康!”完颜康惊疑万分,又感说不出的愤怒,转⾝道:“我请爹爹去。”包惜弱道:“你爹爹就在这里!”大踏步走到板橱边,拉开橱门,牵着杨铁心的手走了出来。  m.xZIxS.cOm
上章 射雕英雄传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