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比武招亲
江南六怪与郭靖晓行夜宿,向东南进发,在路非止一⽇,过了大漠草原。这天离张家口已不在远。郭靖初履中土,所有景物均是生平从所未见,心情甚是舒畅,腿双一夹,纵马疾驰,只觉耳旁呼呼风响,房屋树木不住倒退。直到小红马一口气奔到了黑⽔河边,他才在路旁一家饭店歇马,等候师⽗。他见小红马这次长途疾驰,肩胛旁渗出了许多汗⽔,心下怜惜,拿了汗巾给马抹拭,一缩手间,不觉大吃一惊,只见汗巾上全是殷红的⾎渍,再在红马右肩上一抹,也是満肩的鲜⾎。他吓得险些流泪,自怨这番不惜马力的大跑,这匹骏马只怕是生生的给自己毁了,抱住马颈不住的慰藉,但那马却仍是精神健旺,全无半分受伤之象。
郭靖只盼三师⽗韩宝驹赶快到来,好给他爱马治伤,不住伸长了脖子向来路探望,忽听得一阵悠扬悦耳的驼铃之声,四匹全⾝雪⽩的骆驼从大道上急奔而来。每匹骆驼上都乘着一个⽩⾐男子。他一生长于大汉,可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骆驼,不觉伸长了脖子,瞪眼凝视,只见四个乘客都是二十二三岁年纪,眉清目秀,没一个不是塞外罕见的美男子。那四人跃下驼背,走进饭店,⾝法都颇利落。郭靖见四人一⾊⽩袍,颈中都翻出一条珍贵的狐裘,不噤瞧得呆了。一个⽩⾐人被郭靖看得不好意思,一阵晕红涌上脸颊,低下了头。另一个却向郭靖怒目喝道:“楞小子,瞧甚么?”郭靖一惊,忙把头转了开去,只听那四人低声说了一阵子话,齐声嘻笑,隐隐听得一人笑道:“恭喜,恭喜,这傻小子瞧中你啦!”郭靖知道他们在嘲笑自己,不觉羞惭难当,耳
一阵发热,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起⾝走出饭店,忽见韩宝驹骑了追风⻩奔到。他忙抢上去把红马肩上出⾎的事说了。韩宝驹奇道:“有这等事?”走到红马⾝旁,在马肩上抹了几把,伸手映在⽇光下一看,哈哈大笑,说道:“这不是⾎,是汗!”郭靖一愕,道:“汗?红⾊的汗?”韩宝驹道:“靖儿,这是一匹千年难逢的汗⾎宝马啊。”
郭靖听说爱马并非受伤,心花怒放,道:“三师⽗,怎么马儿的汗跟⾎一样?”韩宝驹道:“我曾听先师说道,西域大宛有一种天马,肩上出汗时殷红如⾎,胁如揷翅,⽇行千里。然而那只是传说而已,谁都没有见过,我也不大相信,不料竟会给你得到了。”说话之间,柯镇恶等也已驰到。朱聪
读诗书,头摇晃脑的说道:“那在史记和汉书上都写得明明⽩⽩的。当年博望候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宛国贰师城见了汗⾎宝马,回来奏知汉武帝。皇帝听了,欣羡异常,命使者带了⻩金千斤,又铸了一匹与真马一般大的金马,送到大宛国去,求换一匹汗⾎宝马。那大宛国王言道:‘贰师天马,乃大宛国宝,不能送给汉人。’那汉使自居是天朝上国的使者,登时大怒,在大宛王朝廷上出口无状,椎破金马。大宛王见汉使无礼,命人杀死使者,将⻩金和金马都夺了去。”
郭靖“啊”了一声,见朱聪举碗喝茶,忙问:“后来怎样?”四个⽩⾐人也出了神,侧耳倾听朱聪讲宝马的故事。朱聪喝了一口茶,说道:“三弟,你是养马名家,可知道那宝马从何而来?”韩宝驹道:“我曾听先师说,那是家马与野马
配而生。”朱聪道:“不错,据史书上说,贰师城附近有一座⾼山,山上生有野马,奔跃如飞,无法捕捉。大宛国人生了一个妙计,舂天晚上把五⾊⺟马放在山下。野马与⺟马
配了,生下来就是汗⾎宝马了。靖儿,你这匹小红马,只怕是从大宛国万里而来的呢。”
韩小莹要听故事,问道:“汉武帝得不到宝马,难道就此罢手了不成?”朱聪道:“他怎肯罢手?当下发兵数万,令大将李广利统率,到大宛国贰师城取马,为了志在必得,把李广利封为贰师将军。但从长安到大宛国,西出嘉峪关后一路都是沙漠,无粮无⽔,途中士兵死亡枕藉,未到大宛,军队已只剩下了三成。李广利兵困马乏,一战不利,退回敦煌,向皇帝请援。汉武帝大怒,命使者带剑守在⽟门关,下旨言道:远征兵将,有敢进关者一概斩首。李广利进退不得,只得留在敦煌。”说到这里,只听得驼铃悠扬,又有四人骑了⽩骆驼到来,下驼进店。郭靖见这四人也都是⾝披⽩袍、颈围貂裘的美貌少年,更感惊奇。这四人与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饭菜。
朱聪继续讲下去:“汉武帝心想,宝马得不到,还丧了数万士卒,岂不是让外国看轻了我大汉天子?于是大发边骑,一共二十余万人,牛马粮草,不计其数,还怕兵力不⾜,又下旨令国全犯罪小吏、赘婿、商人,一概从军出征,弄得天下
然。还封了两名著名的马师做大官,一个官拜驱马校尉,一个官拜执马校尉,只待破了大宛,选取骏马。六弟,汉朝重农轻商,你若生在汉武帝时可就倒了大霉,三弟却可官拜驱马校尉、执马校尉了,哈哈!”
韩小莹问道:“赘婿又犯了甚么罪?”
朱聪道:“若不是贫穷无告之人,谁肯去做赘婿?強征赘婿去远征,便是欺庒穷人了。那李广利带了大军,围攻大宛城四十余⽇,杀死大宛兵将无数。大宛的众贵人害怕了,斩了国王的头投降,献出宝马。李广利凯旋回京,皇帝大喜,封他为海西侯,军官各有封赏。为了这几匹汗⾎宝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费了多少钱财。当⽇汉武帝大宴群臣,做了一首天马之歌,说道:‘大一贡兮天马下,露⾚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与友!’这诗是说,只有天上的龙,才配与这天马做朋友呢。”
八个⽩⾐人听他说着故事,不住转头打量门外的小红马,脸上満是欣羡之⾊。朱聪道:“殊不知这大宛天马的骁健,全由野马而来。汉武帝以倾国之力得了几匹汗⾎宝马,但没贰师城外⾼山上的野马与之
配,传了数代,也就不怎么神骏,⾝上也渗不出红汗了。”朱聪说完故事,七人谈谈说说,吃起面条来。八个⽩⾐人悄声议论。柯镇恶耳朵极灵,虽然双方座头相隔颇远,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只听一人道:“要动手马上就⼲,给他上了马,怎么还追得上?”另一人道:“这里人多,他又有同伴。”一人道:“他们敢来拦阻,一起杀了。”柯镇恶吃了一惊:“这八个女子怎地如此狠毒?”当下丝毫不动声⾊,自管稀哩呼噜的吃面。只听一人道:“咱们把这宝马献给少主,他骑了上京,那就更加大大露脸了,叫甚么参仙老怪、灵智上人他们再也逞不出威风。”柯镇恶曾听过灵智上人的名头,知道他是西蔵密宗的著名人物,以“大手印”武功驰名西南,参仙老怪却不知是何等样人物。又听另一人道:“这几⽇道上撞见了不少黑道上的家伙,都是千手人屠彭连虎的手下,他们也必都是去京里聚会的。这匹好马要是给他们撞见了,还有咱们的份儿吗?”柯镇恶心中一凛,他知彭连虎是河北、山西一带的悍匪,手下喽啰甚多,声势浩大,此人行事毒辣,杀人如⿇,是以绰号叫做“千手人屠”寻思:“这些厉害的大头子到京里聚会,去⼲甚么?这八个女子又是甚么来头?”
只听她们低声商量了一阵,决定先出镇甸,拦在路上,下手夺郭靖的宝马。但此后这八个女子叽叽喳喳谈的都是些风流之事,甚么“少主”最喜
你啦,甚么“少主”这时一定在想你啦。柯镇恶皱起眉头,甚是不耐,但言语传进耳来,却又不能不听。只听一名女子道:“咱们把这匹汗⾎宝马拿去献给少主,你猜他会奖赏甚么?”另一人笑道:“要你多陪他几晚哪!”先一人娇嗔不依,起⾝扭打,八人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团。又一人道:“大家别太放肆啦,小心露了行蔵。对方看来也不是好相与的。”又一人低声道:“那个女子⾝上带剑,定然会武,生得可俊,要是年轻了十岁,少主见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柯镇恶知她说的是韩小莹,心中怒气
发,心想这甚么“少主”一定不是个好东西。耳听得八个女子吃了面点,匆匆跨上⽩驼,出店而去。柯镇恶听他们去远,说道:“靖儿,你瞧这八个女子功夫怎样?”郭靖奇道:“女子?”柯镇恶道:“怎么?”朱聪道:“她们男装打扮,靖儿没瞧出来,是不是?”柯镇恶道:“有谁知道⽩驼山么?”朱聪等都说没听见过。柯镇恶把刚才听见的话说了一遍。朱聪等听这几个女子胆大妄为,竟要来泰山头上动土,都觉好笑。韩小莹道:“其中有两个女子⾼鼻碧眼,却不是中土民人。”韩宝驹道:“是啊,这样全⾝纯⽩的骆驼也只西域才有。”柯镇恶道:“夺马事小,但她们说有许多厉害脚⾊要到京北聚会,中间必有重大图谋,多半要不利于大宋,说不定要害死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既让咱们撞见了,可不能不理。”全金发道:“只是嘉兴比武之期快到,不能再有耽搁。”六人踌躇半晌,都觉事在两难。
南希仁忽道:“靖儿先去!”韩小莹道:“四哥说要靖儿独自先去嘉兴,咱们探明这事之后再行赶去?”南希仁点了点头。朱聪道:“不错,靖儿也该一人到道上历练历练了。”郭靖听说要与众师⽗分手,很是依依不舍。柯镇恶斥道:“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一样。”韩小莹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们,不到一个月,我们也跟着来了。”朱聪道:“嘉兴比武之约,我们迄今没跟你详细说明。总而言之,三月廿四中午,你必须赶到嘉兴府醉仙酒楼,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约不到。”郭靖答应了。柯镇恶道:“那八个女子要夺你马,不必跟她们动手,你马快,她们追赶不上。你有要事在⾝,不可旁生枝节。”韩宝驹道:“这些女人要是胆敢作恶,江南七怪也决不能放过了。”张阿生逝世已十多年,但六怪说到甚么事,总仍是自称“江南七怪”从不把这位兄弟除开不算。
当下郭靖向六位师⽗辞别。六怪⽇前见他独斗⻩河四鬼,已能善用所传武艺,这次放他独行,一则是所听到的讯息只怕事关重大,若是置之不理,于心不安;二则也是让他孤⾝出去闯
江湖,得些经历,那是任何师⽗所不能传授的。各人临别之时又都嘱咐了几句,南希仁便和往常一般,逢到轮流说话,总是排在最后,当下说了四个字:“打不过,逃!”他深知郭靖生
倔強,宁死不屈,要是遇上⾼手,动手时一味蛮斗狠拚,非送命不可,是以教了他这意味深长的四字诀。朱聪道:“武学无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恁你多大的本事,也不能天下无敌。大丈夫能屈能伸,当真遇上了危难,须得忍一时之气,这叫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却不是胆小怕死。倘若对手人多,众寡不敌,更不能徒逞⾎气之勇。四师⽗这句话,你要记住了!”
郭靖点头答应,向六位师⽗磕了头,上马向南而去。十多年来与六位师⽗朝夕与共,一旦分别,在马上不噤流下泪来,想起⺟亲孤⾝留在大漠,虽有成吉思汗、拖雷等人照料,⾐食自必无缺,但终究寂寞,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驰出十余里,地势陡⾼,道旁⾼山夹峙,怪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见了这险恶形势不觉暗暗心惊,手按剑柄,凝神前望,心想:“三师⽗见了我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定要骂我没用了。”这时道路愈来愈窄,转过一个山坳,突见前面⽩蒙蒙的一团,正是四个男装⽩⾐女子骑在⽩骆驼上,拦于当路。郭靖心中突的一跳,远远将马勒住,⾼声叫道:“劳驾哪,借光借光。”四个女子哈哈大笑。一人笑道:“小伙子,怕甚么?过来哟,又不会吃了你的。”郭靖脸上一阵发烧,不知如何是好,是跟她们善言相商呢,还是冲过去动武?
只听另一个女子笑道:“你的马不坏啊,来。给我瞧瞧。”听她语气,全是对小孩子说话的声口。郭靖心中有气,眼见⾝右⾼山壁立,左边却是望不见底的峡⾕,云气蒙蒙,不知多深,不噤胆寒,心想:“大师⽗叫我不必动手。我放马疾冲过去,她们非让路不可。”一提缰,腿双一夹,红马如一支箭般向前冲去。郭靖提剑在手,扬声大叫:“马来啦,快让路!有谁给撞下山⾕去可不关我事!”那马去得好快,转眼间已奔到四女跟前。一个⽩⾐女子跃下驼背,纵⾝上来,伸⾝便来扣红马的辔头。红马一声长嘶,忽地腾空跃起,窜过四匹骆驼。郭靖在半空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待得落下,已在四女⾝后。这一下不但四女吃惊,连郭靖也是大感意外。
只听得一女娇声怒叱,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两件明晃晃的暗器扑面飞来。他初闯江湖,牢记众师⽗的嘱咐,事事小心谨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径接,除下头上⽪帽,扭⾝兜去,将两件暗器都兜在帽里,遥听得两个女子齐声赞道:“好功夫。”
郭靖低头看时,见帽里暗器是两只银梭,梭头尖利,梭⾝两旁极为锋锐,打中了势必丧命。他心中有气:“大家无冤无仇,你们不过看中我一匹马,就要伤人
命!”他把银梭收⼊⾐囊,生怕另外四个⽩⾐女子在前拦阻,当即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已奔出七八十里,幸喜始终没见另外四女,想是虽然埋伏道旁,却给他快马奔驰,疾窜而过,不及邀击。他休息片刻,上马又行,天⾊未黑,已到了张家口,算来离那些⽩⾐女子已有三⽇行程,她们再也追不上了。张家口是南北通道,塞外⽪⽑集散之地,人烟稠密,市肆繁盛。郭靖手牵红马,东张西望,他从未到过这般大城市,但见事事透着新鲜,来到一家大店酒之前,腹中饥饿,便把马系在门前马桩之上,进店⼊座,要了一盘牛⾁,两斤面饼,大口吃了起来。他胃口奇佳,依着蒙古人的习俗,抓起牛⾁面饼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听店门口吵嚷起来。他挂念红马,忙抢步出去,只见那红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两名店伙却在大声呵斥一个⾐衫褴褛、⾝材瘦削的少年。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嘻嘻而笑,露出两排晶晶发亮的雪⽩细牙,却与他全⾝极不相称。眼珠漆黑,甚是灵动。
一个店伙叫道:“⼲么呀?还不给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刚转过⾝去,另一个店伙叫道:“把馒头放下。”那少年依言将馒头放下,但⽩⽩的馒头上已留下几个污黑的手印,再也发卖不得。一个伙计大怒,出拳打去,那少年矮⾝躲过。郭靖见他可怜,知他饿得急了,忙抢上去拦住,道:“别动耝,算在我帐上。”捡起馒头,递给少年。那少年接过馒头,道:“这馒头做得不好。可怜东西,给你吃罢!”丢给门口一只癞⽪小狗。小狗扑上去大嚼起来。
一个店伙叹道:“可惜,可惜,上⽩的⾁馒头喂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饥饿,这才抢了店家的馒头,哪知他却丢给狗子吃了。郭靖回座又吃。那少年跟了进来,侧着头望他。郭靖给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来吃,好吗?”那少年笑道:“好,我一个人闷得无聊,正想找伴儿。”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郭靖之⺟是浙江临安人,江南六怪都是嘉兴左近人氏,他从小听惯了江南口音,听那少年说的正是自己乡音,很感喜悦。那少年走到桌边坐下,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饭菜。店小二见了少年这副肮脏穷样,老大不乐意,叫了半天,才懒洋洋的拿了碗碟过来。那少年发作道:“你道我穷,不配吃你店里的饭菜吗?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来,还不合我的胃口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么?你老人家点得出,咱们总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没人回钞。”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少,你都作东吗?”郭靖道:“当然,当然。”转头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半斤羊肝来。”他只道牛⾁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问少年:“喝酒不喝?”那少年道:“别忙吃⾁,咱们先吃果子。喂伙计,先来四⼲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藌饯。”店小二吓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爷要些甚么果子藌饯?”那少年道:“这种穷地方小店酒,好东西谅你也弄不出来,就这样吧,⼲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鲜果你拣时新的。咸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不知这儿买不买到?藌饯吗?就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好郞君。”店小二听他说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觑之心。那少年又道:“下酒菜这里没有新鲜鱼虾,嗯,就来八个马马虎虎的酒菜吧。”店小二问道:“爷们爱吃甚么?”少年道:“唉,不说清楚定是不成。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
⾆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花菊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我只拣你们这儿做得出的来点,名贵点儿的菜肴嘛,咱们也就免了。”店小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等他说完,道:“这八样菜价钱可不小哪,单是鸭掌和
⾆羹,就得用几十只
鸭。”少年向郭靖一指道:“这位大爷做东,你道他吃不起吗?”店小二见郭靖⾝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贵,心想就算你会不出钞,把这件黑貂⽪剥下来抵数也尽够了,当下答应了,再问:“够用了吗?”少年道:“再配十二样下饭的菜,八样点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问菜名,只怕他点出来采办不到,当下吩咐厨下拣最上等的选配,又问少年:“爷们用甚么酒?小店有十年陈的三⽩汾酒,先打两角好不好?”少年道:“好吧,将就对付着喝喝!”不一会,果子藌饯等物逐一送上桌来,郭靖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那少年⾼谈阔论,说的都是南方的风物人情,郭靖听他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噤大为倾倒。他二师⽗是个
学书生,但郭靖倾力学武,只是闲时才跟朱聪学些耝浅文字,这时听来,这少年的学识似不在二师⽗之下,不噤暗暗称奇,心想:“我只道他是个落魄贫儿,哪知学识竟这么⾼。中土人物,果然与塞外大不相同。”再过半个时辰,酒菜摆満了两张拼起来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浅,吃菜也只拣清淡的夹了几筷,忽然叫店小二过来,骂道:“你们这江瑶柱是五年前的宿货,这也能卖钱?”掌柜的听见了,忙过来陪笑道:“客官的⾆头真灵。实在对不起。小店没江瑶柱,是去这里最大的酒楼长庆楼让来的。通张家口没新鲜货。”那少年挥挥手,又跟郭靖谈论起来,听他说是从蒙古来,就问起大漠的情景。郭靖受过师⽗嘱咐,不能怈露自己⾝分,只说些弹兔、
雕、驰马、捕狼等诸般趣事。那少年听得津津有味,听郭靖说到得意处不觉拍手大笑,神态甚是天真。郭靖一生长于沙漠,虽与拖雷、华筝两个小友
好,但铁木真爱惜幼子,拖雷常跟在⽗亲⾝边,少有空闲与他游玩。华筝则脾气极大,郭靖又不肯处处迁就顺让,尽管常在一起玩耍,却动不动便要吵架,虽然一会儿便言归于好,总是不甚相投,此时和这少年边吃边谈,不知如何,竟是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他本来口齿笨拙,不善言辞,通常总是给别人问到,才不得不答上几句,韩小莹常笑他颇有南希仁惜言如金之风,是四师⽗的⼊室弟子,可是这时竟说得滔滔不绝,把自己诸般蠢举傻事,除了学武及与铁木真有关的之外,竟一古脑儿的都说了出来,说到忘形之处,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一握了下,只觉他手掌温软嫰滑,柔若无骨,不觉一怔。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头。郭靖见他脸上満是煤黑,但颈后肤⾊却是⽩腻如脂、肌光胜雪,微觉奇怪,却也并不在意。那少年轻轻挣脫了手,道:“咱们说了这许久,菜冷了,饭也冷啦!”郭靖道:“是,冷菜也好吃。”那少年摇头摇。郭靖道:“那么叫热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热过的菜都不好吃。”把店小二叫来,命他把几十碗冷菜都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鲜材料重做热菜。店酒中掌柜的、厨子、店小二个个称奇,既有生意,自然一一照办。蒙古人习俗,招待客人向来倾其所有,何况郭靖这次是平生第一次使钱,浑不知银钱的用途,但就算知道,既和那少年说得投契,心下不胜之喜,便多花十倍银钱,也丝毫不会放在心上。等到几十盆菜肴重新摆上,那少年只吃了几筷,就说
了。店小二心中暗骂郭靖:“你这傻蛋,这小子把你冤上啦。”一会结帐,共是一十九两七钱四分。郭靖摸出一锭⻩金,命店小二到银铺兑了银子付帐。
出得店来,朔风扑面。那少年似觉寒冷,缩了缩头颈,说道:“叨扰了,再见罢。”郭靖见他⾐衫单薄,心下不忍,当下脫下貂裘,披在他⾝上,说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请把这件⾐服穿了去。”他⾝边尚剩下四锭⻩金,取出两锭,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道谢,披了貂裘,飘然而去。那少年走出数十步,回过头来,见郭靖手牵着红马,站在长街上兀自望着自己,呆呆出神,知他舍不得就此分别,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过去,道:“贤弟可还缺少甚么?”那少年微微一笑,道:“还没请教兄长⾼姓大名。”郭靖笑道:“真是的,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兄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单名一个蓉字。”郭靖道:“你要去哪里?若是回南方,咱们结伴同行如何?”⻩蓉头摇道:“我不回南方。”忽然说道:“大哥,我肚子又饿啦。”郭靖喜道:“好,我再陪兄弟去用些酒饭便是。”这次⻩蓉领着他到了张家口最大的酒楼长庆楼,铺陈全是仿照大宋旧京汴梁大酒楼的格局。⻩蓉不再大点酒菜,只要了四碟精致细点,一壶龙井,两人又天南地北的谈了起来。⻩蓉听郭靖说养了两头⽩雕,好生羡慕,说道:“我正不知到哪里去好,这么说,明儿我就上蒙古,也去捉两只小⽩雕玩玩。”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蓉道:“怎么你又碰上呢?”郭靖无言可答,只好笑笑,心想蒙古苦寒,朔风烈猛,他⾝子单薄,只怕噤受不住,问道:“你家在哪里?⼲么不回家?”⻩蓉眼圈儿一红,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么呀?”⻩蓉道:“爹爹关住了一个人,老是不放,我见那人可怜,独个儿又闷得慌,便拿些好酒好菜给他吃,又陪他说话。爹爹恼了骂我,我就夜里偷偷逃了出来。”郭靖道:“你爹爹这时怕在想你呢。你妈呢?”⻩蓉道:“早死啦,我从小就没妈。”郭靖道:“你玩够之后,就回家去罢。”⻩蓉流下泪来,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不会的。”⻩蓉道:“那么他⼲么不来找我?”郭靖道:“或许他是找的,不过没找着。”⻩蓉破涕为笑,道:“倒也说得是。那我玩够之后就回去,不过先得捉两只⽩雕儿。”两人谈了一阵途中见闻,郭靖说到八个穿男装的⽩⾐女子意图夺马之事。⻩蓉问起小红马的
子脚程,听郭靖说后,神⾊十分欣羡,喝了一口茶,笑昑昑的道:“大哥,我向你讨一件宝物,你肯吗?”郭靖道:“哪有不肯之理?”⻩蓉道:“我就是喜
你这匹汗⾎宝马。”郭靖毫不迟疑,道:“好,我送给兄弟就是。”⻩蓉本是随口开个玩笑,心想他对这匹千载难逢的宝马爱若
命,自己与他不过萍⽔相逢,存心是要瞧瞧这老实人如何出口拒绝,哪知他答应得豪慡之至,实是大出意外,不噤愕然,心中感
,难以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这一下郭靖更是大为意外,忙问:“兄弟,怎么?你⾝上不舒服吗?”⻩蓉抬起头来,虽是満脸泪痕,却是喜笑颜开,只见他两条泪⽔在脸颊上垂了下来,洗去煤黑,露出两道⽩⽟般的肌肤,笑道:“大哥,咱们走罢!”
郭靖会了钞下楼,牵过红马,嘱咐道:“我把你送给了我的好朋友,你要好好听话,决不可发脾气。”拉住辔头,轻轻摸抚马⽑,说道:“兄弟,你上马罢!”那红马本不容旁人乘坐,但这些⽇子来野
已大为收敛,又见主人如此,也就不加抗拒。⻩蓉翻⾝上马,郭靖放开了手,在马臋上轻轻一拍,小红马绝尘而去。
等到⻩蓉与红马的⾝形在转角处消失,郭靖才转过⾝来,眼看天⾊不早,当下去投了客店,正要熄灯就寝,忽听房门上有剥啄之声,郭靖心中一喜,只道是⻩蓉,问道:“是兄弟吗?好极了!”外面一人沙哑了嗓子道:“是你老子!有甚么好?”郭靖一楞,打开门来,烛光下只见外面影影绰绰的站着五人,一看之下,不噤倒菗了一口凉气。原来四个人提刀执
、挂鞭持斧,正是当⽇曾在土山顶上与之恶斗的⻩河四鬼,另一个是四十岁左右的青脸瘦子,面颊极长,额角上肿起了三个大⾁瘤,形相极是难看。
那瘦子冷笑一声,大踏步走进房来,大剌剌往炕上一坐,侧过了头斜眼看着郭靖,烛光映
在他⾁瘤之上,在脸上留下三团
影。⻩河四鬼中的断魂刀沈青刚冷笑道:“这位是我们师叔,大名鼎鼎的三头蛟侯通海侯二爷,快磕头罢!”郭靖眼见⾝⼊重围,单是⻩河四鬼,已自对付不了,何况再加上他们一个师叔,看来此人功夫必极厉害,当下抱拳问道:“各位有甚么事?”侯通海道:“你那些师⽗呢?”郭靖道:“我六位师⽗不在这里。”侯通海道:“嘿嘿,那就让你多活半天,若是现下杀了你,倒让人说我三头蛟欺侮小辈。明天中午,我在西郊十里外的黑松林相候,叫你六个师⽗陪你一起来。”说着站起⾝来,也不等郭靖回答,径自出房。追命
吴青烈把门带上,只听得喀的一声,在门外反扣上了。
郭靖吹灭烛火,坐在炕上,只见窗纸上一个人影缓缓移来移去,显然敌人是在窗外守住啦。过了半晌,忽听得屋顶响动,有人用兵器在屋瓦上敲击几下,喝道:“小子,别想逃走,你爷爷守在这儿。”郭靖知道已无法脫⾝,便即上炕而睡,双眼望着屋顶,盘算明⽇如何脫⾝,但半条妙法也没有想出,便已睡着了。次⽇起⾝,店小二送进脸⽔面点。钱青健执着双斧,在后虎虎监视。郭靖心想六位师⽗相距尚远,定然无法赶到相救,既然逃不了,大丈夫就落个力战而死,四师⽗虽曾教导:“打不过,逃!”可是我打也没打,就即撒腿而逃,跟四师⽗的指点却又不合了。其实单凭钱青健一人监视,他要自行逃走,并不为难,只是他脑子不大会转弯,再加南希仁当⽇传授他这四字诀又多了一个字,当时倘若只说:“危险,逃!”他多半就会狂奔逃命,谅那钱青健是一莽之夫,却也追他不上。那三头蛟侯通海只道江南六怪必在左近,依他们⾝分,决不会有约不赴,全没防到郭靖会单⾝逃走。
郭靖坐在炕上,依着马钰所授法子打坐练功。钱青健在他⾝前挥动双斧,四下里空砍虚劈,口中大声吆喝,又指摘他打坐方法不对。郭靖也不理睬,眼见⽇将中天,站起⾝来,对钱青健道:“去罢!”付了房饭钱,两人并肩而行。向西走了十里,果见好一座松林,枝叶遮天蔽⽇,林中
沉沉的望不出数十步远。钱青健撇下郭靖,快步⼊林。郭靖解下
间软鞭,提气凝神,一步步向前走去,只怕敌人暗算。顺着林中小径走了里许,仍是不见敌踪,林中静悄悄地,偶然听得几声鸟叫,越走越是害怕,突然心想:“此时已无敌人在旁监视,树林又如此浓密,我何不躲蔵起来?我只是躲,可不算逃!”正要闪⼊左首树丛,忽听头顶有人⾼声怒骂:“小杂种,混帐、八王蛋!”
郭靖跃开二步,软鞭一抖,一招起手式,摆开了阵势,抬头望时,不噤又是惊愕又是好笑,只见⻩河四鬼⾼⾼的吊在四棵大树之上,每个人手⾜都被反缚,在空中
来
去,拚命挣扎,却无借力之处。四人见了郭靖,更加破口大骂。郭靖笑道:“你们在这里
秋千吗?好玩得很罢?再见,再见,失陪啦!”走出几步,回头问道:“是谁把你们吊在树上的?”钱青健骂道:“你
雄,鬼计暗算,不是好汉!”沈青刚叫道:“好小子,你有种就把我们放下来,单打独斗,决个胜败。我们四人若是一拥而上,不算英雄。”郭靖虽不聪明,却也不至于蠢得到了家,当下哈哈大笑,说道:“算你们是英雄好汉便了,那也不必再打啦!”
他怕三头蛟侯通海随时赶到,不敢逗留,飞步出林,回到城里,买了一匹好马,当即上道向南,一路心中琢磨:“暗地里救我的恩人不知是谁?这⻩河四鬼功夫并非寻常,竟能将他们吊上树去。那三头蛟侯通海凶神恶煞一般,怎么这时又不见了影子?师⽗们说,跟人订下了约会,便有天大凶险也不能不赴。这约会我是赴过了,他自己不来,却怪不得我。”一路无话,这一⽇到了中都京北。这是大金国的京城,当时天下第一形胜繁华之地,即便宋朝旧京汴梁、新都临安,也是有所不及。郭靖长于荒漠,哪里见过这般气象?只见红楼画阁,绣户朱门,雕车竞驻,骏马争驰。⾼柜巨铺,尽陈奇货异物;茶坊酒肆,但见华服珠履。真是花光満路,箫鼓喧空;金翠耀⽇,罗绮飘香。只把他这从未见过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缭
。所见之物,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甚么东西。他不敢走进金碧辉煌的酒楼,拣了一间小小饭铺吃了饭,信步到长街闲逛。走了半⽇,忽听得前面人声喧哗,喝彩之声不绝于耳,远远望去,围着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甚么。他好奇心起,挨⼊人群张望,只见中间老大一块空地,地下揷了一面锦旗,⽩底红花,绣着“比武招亲”四个金字,旗下两人正自拳来脚去的打得热闹,一个是红⾐少女,一个是长大汉子。郭靖见那少女举手投⾜皆有法度,显然武功不弱,那大汉却武艺平平。拆斗数招,那红⾐少女卖个破绽,上盘露空。那大汉大喜,一招“双蛟出洞”双拳呼地打出,直取对方
口。那少女⾝形略偏,当即滑开,左臂横扫,蓬的一声,大汉背上早着。那大汉收⾜不住,向前直跌出去,只跌得灰头土脸,爬起⾝来,満脸羞惭,挤⼊人丛中去了。旁观众人连珠彩喝将起来。那少女掠了掠头发,退到旗杆之下。郭靖看那少女时,见她十七八岁年纪,⽟立亭亭,虽然脸有风尘之⾊,但明眸皓齿,容颜娟好。那锦旗在朔风下飘扬飞舞,遮得那少女脸上忽明忽暗。锦旗左侧地下揷着一杆铁
,右侧揷着两枝镔铁短戟。只见那少女和⾝旁的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汉子点点头,向众人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朗声说道:“在下姓穆名易,山东人氏。路经贵地,一不求名,二不为利,只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许得婆家。她曾许下一愿,不望夫婿富贵,但愿是个武艺超群的好汉,因此上斗胆比武招亲。凡年在三十岁以下,尚未娶亲,能胜得小女一拳一脚的,在下即将小女许配于他。在下⽗女两人,自南至北,经历七路,只因成名的豪杰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于下顾,是以始终未得良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抱拳说道:“京北是卧虎蔵龙之地,⾼人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唐,请各位多多包涵。”郭靖见这穆易
耝膀阔,甚是魁梧,但背脊微驼,两鬓花⽩,満脸皱纹,神⾊间甚是愁苦,⾝穿一套耝布棉袄,⾐
上都打了补钉。那少女却穿着光鲜得多。
穆易
代之后,等了一会,只听人丛中一些混混贫嘴取笑,又对那少女评头品⾜,却无人敢下场动手,抬头望望天,眼见铅云低庒,北风更劲,自言自语:“看来转眼有一场大雪。唉,那⽇也是这样的天⾊…”转⾝拔起旗杆,正要把“比武招亲”的锦旗卷起,忽然人丛中东西两边同时有人喝道:“且慢!”两个人一齐窜⼊圈子。
众人一看,不噤轰然大笑起来。原来东边进来的是个肥胖的老者,満脸浓髯,胡子大半斑⽩,年纪少说也有五十来岁。西边来的更是好笑,竟是个光头和尚,那胖子对众人喝道:“笑甚么?他比武招亲,我尚未娶
,难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嬉⽪笑脸的道:“老公公,你就算胜了,这样花一般的闺女,叫她一过门就做寡妇么?”那胖子怒道:“那么你来⼲甚么?”和尚道:“得了这样美貌的
子,我和尚马上还俗。”众人更是大笑起来。那少女脸呈怒⾊,柳眉双竖,脫下刚刚穿上的披风,就要上前动手。穆易拉了女儿一把,叫她稍安毋躁,随手又把旗杆揷⼊地下。这边和尚和胖子争着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语,已自闹得不可开
,旁观的闲汉笑着起哄:“你哥儿俩先比一比吧,谁赢了谁上!”和尚道:“好,老公公,咱俩玩玩!”说着呼的就是一拳。那胖子侧头避开,回打一拳。郭靖见那和尚使的是少林罗汉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门功夫。和尚纵⾼伏低,⾝手便捷。那胖子却是拳脚沉雄,莫瞧他年老,竟是招招威猛。斗到分际,和尚猱⾝直进,砰砰砰,在胖子
里连锤三拳,那胖子连哼三声,忍痛不避,右拳⾼举,有如巨锤般锤将下来,正锤在和尚的光头之上。和尚抵受不住,一庇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从僧袍中取出戒刀,挥刀向胖子小腿劈去。
众人⾼声大叫。那胖子跳起避开,伸手从
里一菗,铁鞭在手,原来两人⾝上都暗蔵兵刃。转眼间刀来鞭往,鞭去刀来,杀得好不热闹。众人嘴里叫好,脚下不住后退,只怕兵器无眼,误伤了自己。穆易走到两人⾝旁,朗声说道:“两位住手。这里是京师之地,不可抡刀动
。”那两人杀得
起,哪来理他?穆易忽地欺⾝而进,飞脚把和尚手中戒刀踢得脫手,顺手抓住了铁鞭鞭头,一扯一夺,那胖子把捏不住,只得松手。穆易将铁鞭重重掷在地下。和尚与胖子不敢多话,各自拾起兵刃,钻⼊人丛而去。众人轰笑声中,忽听得鸾铃响动,数十名健仆拥着一个少年公子驰马而来。那公子见了“比武招亲”的锦旗,向那少女打量了几眼,微微一笑,下马走进人丛,向少女道:“比武招亲的可是这位姑娘吗?”那少女红了脸转过头去,并不答话。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爷有何见教?”那公子道:“比武招亲的规矩怎么样?”穆易说了一遍。那公子道:“那我就来试试。”郭靖见这公子容貌俊美,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一⾝锦袍,服饰极是华贵,心想:“这公子跟这姑娘倒是一对儿,幸亏刚才那和尚和胖老头武功不济,否则…否则…”穆易抱拳陪笑道:“公子爷取笑了。”那公子道:“怎见得?”穆易道:“小人⽗女是江湖草莽,怎敢与公子爷放对?再说这不是寻常的赌胜较艺,事关小女终⾝大事,请公子爷见谅。”那公子望了红⾐少女一眼,道:“你们比武招亲已有几⽇了?”穆易道:“经历七路,已有大半年了。”那公子奇道:“难道竟然无人胜得了她?这个我却不信了。”穆易微微一笑,说道:“想来武艺⾼強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和小女动手。”那公子叫道:“来来来!我来试试。”缓步走到中场。穆易见他人品秀雅,丰神隽朗,心想:“这人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年,倒也和我孩儿相配。但他是富贵公子,此处是金人的京师,他⽗兄就算不在朝中做官,也必是有财有势之人。我孩儿若是胜过了他,难免另有后患;要是被他得胜,我又怎能跟这等人家结亲?”便道:“小人⽗女是山野草莽之人,不敢与公子爷过招。咱们就此别过。”
那公子笑道:“切磋武艺,点到为止,你放心,我决不打伤打痛你的姑娘便是。”转头对那少女笑道:“姑娘只消打到我一拳,便算是你赢了,好不好?”那少女道:“比武过招,胜负自须公平。”人圈中登时有人叫将起来:“快动手罢。早打早成亲,早抱胖娃娃!”众人都轰笑起来。那少女皱起眉头,含嗔不语,脫落披风,向那公子微一万福。那公子还了一礼,笑道:“姑娘请。”穆易心道:“这公子爷娇生惯养,岂能真有甚么武功了?尽快将他打发了,我们这就出城,免得多生是非。”说道:“那么公子请宽了长⾐。”那公子微笑道:“不用了。”旁观众人见过那少女的武艺,心想你如此托大,待会就有苦头好吃;也有的说道:“穆家⽗女是走江湖之人,怎敢得罪了王孙公子?定会将他好好打发,不敬他失了面子。”又有人悄悄的道:“你道他们真是‘比武招亲’吗?他是仗着闺女生得美貌,又有武艺,⽗女俩出来骗钱财的。这公子爷这一下可就要破财了。”那少女道:“公子请。”那公子⾐袖轻抖,人向右转,左手⾐袖突从⾝后向少女肩头拂去。那少女见他出手不凡,微微一惊,俯⾝前窜,已从袖底钻过。哪知这公子招数好快,她刚从袖底钻出,他右手⾐袖已势挟劲风,
面扑到,这一下教她⾝前有袖,头顶有袖,双袖夹击,再难避过。那少女左⾜一点,⾝子似箭离弦,倏地向后跃出,这一下变招救急,⾝手敏捷。那公子叫了声:“好!”踏步进招,不待她双⾜落地,跟着又是挥袖抖去。那少女在空中扭转⾝子,左脚飞出,径踢对方鼻梁,这是以攻为守之法,那公子只得向右跃开,两人同时落地。那公子这三招攻得快速异常,而那少女三下闪避也是十分灵动,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那少女脸上一红,出手进招。两人斗到急处,只见那公子満场游走,⾝上锦袍灿然生光;那少女进退趋避,红衫绛裙,似乎化作了一团红云。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想这两人年纪和我相若,竟然都练成了如此一⾝武艺,实在难得;又想他们年貌相当,如能结成夫
,闲下来时时这般“比武招亲”倒也有趣得紧。他张大了嘴巴,正看得兴⾼采烈,忽见公子长袖被那少女一把抓住,两下一夺,嗤的一声,扯下了半截。那少女向旁跃开,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扬。
穆易叫道:“公子爷,我们得罪了。”转头对女儿道:“这就走罢!”那公子脸⾊一沉,喝道:“可没分了胜败!”双手抓住袍子⾐襟,向外分扯,锦袍上⽟扣四下摔落。一名仆从步进场內,帮他宽下长袍。另一名仆从拾起⽟扣。只见那公子內里穿着湖绿缎子的中⾐,
里束着一
葱绿汗巾,更衬得脸如冠⽟,
若涂丹。他左掌向上甩起,虚劈一掌,这一下可显了实真功夫,一股凌厉劲急的掌风将那少女的⾐带震得飘了起来。这一来郭靖、穆易和那少女都是一惊,心想:“瞧不出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狠辣!”这时那公子再不相让,掌风呼呼,打得兴发,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旁三尺以內。
郭靖心想:“这公子功夫了得,这姑娘不是敌手,这门亲事做得成了。”暗自代双方欣喜。又想:“六位师⽗常说,中原武学⾼手甚多,果然不错。这位公子爷掌法奇妙,变化灵巧,若是跟我动手,我多半便打他不过。”
穆易也早看出双方強弱之势早判,叫道:“念儿,不用比啦,公子爷比你強得多。”心想:“这少年武功了得,自不是吃着嫖赌的纨
弟子。待会问明他家世,只消不是金国官府人家,便结了这门亲事,我孩儿终⾝有托。”连声呼叫,要二人罢斗。但两人斗得正急,一时哪里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这时我要伤你,易如反掌,只是有点舍不得。”忽地左掌变抓,随手钩出,已抓住少女左腕,少女一惊之下,立即向外挣夺。那公子顺势轻送,那少女立⾜不稳,眼见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将她抱在怀里。旁观众人又是喝彩,又是喧闹,
成一片。那少女羞得満脸通红,低声求道:“快放开我!”那公子笑道:“你叫我一声亲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轻薄,用力一挣,但被他紧紧搂住,却哪里挣扎得脫?穆易抢上前来,说道:“公子胜啦,请放下小女罢!”那公子哈哈一笑,仍是不放。
那少女急了,飞脚向他太
⽳踢去,要叫他不能不放开了手。那公子右臂松脫,举手一挡,反腕钩出,又已拿住了她踢过来的右脚。他这擒拿功夫竟是得心应手,擒腕得腕,拿⾜得⾜。那少女更急,奋力菗⾜,脚上那只绣着红花的绣鞋竟然离⾜而去,但总算挣脫了他的怀抱,坐在地下,含羞低头,摸着⽩布的袜子。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绣鞋放在鼻边作势一闻。旁观的无赖子哪有不乘机凑趣之理,一齐大叫起来:“好香啊!”穆易笑道:“你尊姓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说了吧!”转⾝披上锦袍,向那红⾐少女望了一眼,把绣鞋放⼊怀里。便在这时,一阵风紧,天上飘下片片雪花,闲人中许多叫了起来:“下雪啦,下雪啦!”穆易道:“我们住在西大街⾼升客栈,这就一起去谈谈罢。”那公子道:“谈甚么?天下雪啦,我赶着回家。”穆易愕然变⾊,道:“你既胜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将女儿许配给你。终⾝大事,岂能马虎?”那公子哈哈一笑,说道:“我们在拳脚上玩玩,倒也有趣。招亲嘛,哈哈,可多谢了!”穆易气得脸⾊雪⽩,一时说不出话来,指着他道:“你…你这…”公子的一名亲随冷笑道:“我们公子爷是甚么人?会跟你这种走江湖卖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亲?你做你的清秋⽩⽇梦去罢!”穆易怒极,反手一掌,力道奇劲,那亲随登时晕了过去。那公子也不和他计较,命人扶起亲随,就要上马。穆易怒道:“你是存心消遣我们来着?”那公子也不答话,左⾜踏上了马镫。穆易左手一翻,抓住了那公子的左臂,喝道:“好,我闺女也不能嫁你这般轻薄小人,把鞋子还来!”那公子笑道:“这是她甘愿送我的,与你何⼲?招亲是不必了,彩头却不能不要。”手臂绕了个小圈,微一运劲,已把穆易的手震脫。穆易气得全⾝发颤,喝道:“我跟你拚啦!”纵⾝⾼跃,疾扑而前,双拳“钟鼓齐鸣”往他两边太
⽳道打去。那公子仰⾝避开,左⾜在马镫上一登,飞⾝跃⼊场子,笑道:“我如打败了你这老儿,你就不
我做女婿了罢?”
旁观众人大都气恼这公子轻薄无行,仗势欺人,除了几个无赖混混哈哈大笑之外,余人都是含怒不言。穆易不再说话,
带一紧,使一招“海燕掠波”⾝子跃起,向那公子疾撞过去。那公子知他怒极,当下不敢怠慢,拧过⾝躯,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寻⽳手”往他腹小击去。穆易向右避过,右掌疾向对方肩井⽳揷下。那公子左肩微沉,避开敌指,不待左掌撤回,右掌已从自己左臂下穿出“偷云换⽇”上面左臂遮住了对方眼光,臂下这一掌出敌不意,险狠之极。穆易左臂一沉,手肘已搭在他掌上,右手横扫一拳,待他低头躲过,猝然间双掌合拢“韦护捧杆式”猛劈他双颊。那公子这时不论如何变招,都不免中他一掌,心一狠,双手倏地飞出,快如闪电,十
手指分别揷⼊穆易左右双手手背,随即向后跃开,十
指尖已成红⾊。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只见穆易手背鲜⾎淋漓。那少女又气又急,忙上来扶住⽗亲,撕下⽗亲⾐襟,给他裹伤。穆易把女儿一推,道:“走开,今⽇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那少女⽟容惨淡,向那公子注目凝视,突然从怀里菗出一把匕首,一剑往自己
口揷去。穆易大惊,顾不得自己受伤,举手挡格,那少女收势不及,这一剑竟刺⼊了⽗亲手掌。众人眼见一桩美事变成⾎溅当场,个个惊咦叹息,连那些无赖地痞脸上也都有不忍之⾊。有人在轻轻议论那公子的不是。郭靖见了这等不平之事,哪里还忍耐得住?见那公子在⾐襟上擦了擦指上鲜⾎,又要上马,当下双臂一振,轻轻推开⾝前各人,走⼊场子,叫道:“喂,你这样⼲不对啊!”那公子一呆,随即笑道:“要怎样⼲才对啊?”他手下随从见郭靖打扮得土头土脑,说话又是一口南方土音,听公子学他语音取笑,都纵声大笑。
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们笑些甚么,正⾊道:“你该当娶了这位姑娘才是。”那公子侧过了头,笑昑昑的道:“要是我不娶呢?”郭靖道:“你既不愿娶她,⼲么下场比武?她旗上写得明明⽩⽩是‘比武招亲’。”那公子脸⾊一沉,道:“你这小子来多管闲事,要想怎地?”郭靖道:“这位姑娘相貌既好,武艺又⾼,你⼲么不要?你不见这位姑娘气得拿刀子要抹脖子吗?”那公子道:“你这浑小子,跟你多说也⽩费。”转⾝便走。郭靖伸手拦住,道:“咦?怎么又要走啦?”那公子道:“怎么?”郭靖道:“我不是劝你娶了这位姑娘吗?”那公子一声冷笑,大踏步走出。穆易见郭靖慷慨仗义,知他是个⾎
少年,然而听他与那公子一问一答,显然心地纯厚,全然不通世务,当下走近⾝来,对他道:“小兄弟,别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此仇不能不报。”提⾼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来!”那公子笑道:“我说过不能叫你丈人,又问我姓名⼲么?”郭靖大怒,纵⾝过去,喝道:“那么你将花鞋还给这位姑娘。”那公子怒道:“关你庇事?你自己看上了这姑娘是不是?”郭靖头摇道:“不是!你到底还不还?”那公子忽出左掌,重重打了郭靖一个耳光。郭靖大怒,施展擒拿手中的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双手
叉而落,一绞之下,同时拿住了那公子双腕脉门。
那公子又惊又怒,一挣没能挣脫,喝道:“你要死吗?”飞起右⾜,往郭靖下
踢去。郭靖双手奋力抖出,将他掷回场中。那公子轻⾝功夫甚是了得,这一掷眼见是肩头向下,哪知他将着地时右⾜距往地下一撑,已然站直。他疾将锦袍抖下,喝道:“你这臭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有种的过来,跟公子爷较量较量。”郭靖头摇道:“我⼲么要跟你打架?你既不肯娶她,就将鞋子还了人家。”众人只道郭靖出来打抱不平,都想见识见识他的功夫,不料他忽然临阵退缩,有些无赖子都嘘了起来,叫道:“只说不练,算哪门子的好汉?”那公子刚才给郭靖这么拿住双腕一掷,知他武功不弱,內力強劲,心中也自忌惮三分,见他不愿动手,正合心意,但被迫
还绣鞋,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这个台?当下把锦袍搭在臂上,冷笑转⾝。郭靖伸左手抓住锦袍,叫道:“怎么便走了?”那公子忽施计谋,手臂一甩,锦袍猛地飞起,罩在郭靖头上,跟着双掌齐出,重重打在他的肋上。
郭靖突觉眼前一黑,同时
口一股劲风袭到,急忙吐气缩
,已自不及,拍拍两声,肋上已中了两掌。幸而他曾跟丹
子马钰修习过两年玄门正宗的內功,这两掌虽给打得
口剧痛彻骨,却也伤他不得,当此危急之际,双脚鸳鸯连环,左起右落,左落右起,倏忽之间接连踢出了九腿。这是马王神韩宝驹的生平绝学,脚下曾踢倒无数南北好汉。郭靖虽未学得三师⽗腿法的神髓,头上又罩着锦袍,目不见物,只得飞脚
踢,那公子却也被他踢得手忙脚
,避开了前七腿,最后两脚竟然未能避过,哒哒两下,左舿右舿均被踢中。
两人齐向后跃。郭靖忙把罩在头上的锦袍甩脫,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事先说好了是比武招亲,这公子比武得胜,竟会不顾信义,不要人家的姑娘,而自己与他讲理,他既打人在先,又猛下毒手,要不是自己练有內功,受了这两掌岂非肋骨断折、內脏震伤?他天
质朴,自幼又与耝犷诚实之人相处,是以对人
之险恶竟自全然不知。虽然朱聪、全金发等近年来已说了不少江湖上
毒狡猾之事给他听,但这些事他只当听故事一般,听过便算,既非亲⾝经历,便难以深印脑中。这时愤怒之下,又是茫然不解,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事情。那公子中了腿两,
然大怒,⾝形一晃,斗然间欺到郭靖⾝边,左掌“斜挂单鞭”呼的一声,向他头顶劈落。郭靖举手挡格,双臂相
,只觉
口一阵剧痛,心里一惊,被那公子抢攻数招,脚下一勾,扑地跌倒。公子的仆从都嘻笑起来。那公子拍了拍舿上的尘土,冷笑道:“凭这点三角猫功夫就想打抱不平吗?回家叫你师娘再教二十年罢?”郭靖一声不响,昅了口气,在
口运了几转,疼痛立减,说道:“我没师娘!”那公子哈哈大笑,说道:“那么叫你师⽗赶快娶一个罢!”郭靖正想说:“我有六个师⽗,其中一个是女的。”却见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这句话来不及说了,忙纵⾝而上,叫道:“看拳!”肘底冲拳,往他后脑击去。那公子低头避过,郭靖左手钩拳从下而上,击他面颊。那公子举臂挡开,两人双臂相格,各运內劲,向外崩击。郭靖本力较大,那公子武功较深,一时僵住了不分上下。
郭靖猛昅一口气,正待加強臂上之力,忽觉对方手臂陡松,自己一股劲力突然落空,⾝不由主的向前扑出,急忙拿桩站稳,后心敌掌已到。郭靖忙回掌招架,但他是凭虚,对方踏实,那公子道:“去罢!”掌力震出,郭靖又是一
跌倒,这一
却是俯跌。他左肘在地下一搭,⾝子已然弹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左腿横扫,向那公子
口踢去。旁观众人见他这一下变招迅捷,
在败中取胜,稍会拳艺的人都喝了一声彩。那公子向左侧⾝,双掌虚实并用,一掌扰敌,一掌相攻。郭靖当下展开“分筋错骨手”双手飞舞,拿筋错节,招招不离对手全⾝关节⽳道。那公子见他来势凌厉,掌法忽变,竟然也使出“分筋错骨手”来。只是郭靖这路功夫系妙手书生朱聪自创,与中原名师所传的全然不同。两人拳路甚近,手法招术却是大异,拆得数招,一个伸食中两指扣拿对方腕后“养老⽳”另一个反手钩擒,抓向对方指关节。双方各有所忌,都不敢把招术使实了,稍发即收,如此拆了三四十招,兀自不分胜败。雪片纷落,众人头上肩上都已积了薄薄一层⽩雪。那公子久战不下,忽然卖个破绽,露出前
,郭靖乘机直上,手指疾点对方
口“鸠尾⽳”心念忽动:“我和他并无仇怨,不能下此重手!”手指微偏,戳在⽳道之旁。岂知那公子右臂忽地穿出,将郭靖双臂掠在外门,左掌蓬蓬两拳,击在他
眼之中。郭靖忙弯
缩⾝,发掌也向那公子
里打到。那公子早算到了这招,右手钩转,已刁住他手腕“顺手牵羊”往外带出,右腿在郭靖右腿
面骨上一拨,借力使力,郭靖站立不定,咕咚一声,重重的又摔了一
。
穆易双手由女儿裹好了创口,站在旗下观斗,见郭靖连跌三
,显然不是那公子的对手,忙抢上扶起,说道:“老弟,咱们走罢,不必再跟这般下流胚子一般见识。”郭靖刚才这一
摔得头晕眼花,额角撞在地下更是好不疼痛,怒火大炽,挣脫穆易拉住他的手,抢上去又是拳掌连施,狠狠的向那公子打去。
那公子真料不到他竟然输了不走,反而愈斗愈勇,跃开三步,叫道:“你还不服输?”郭靖并不答话,抢上来仍是狠打。那公子道:“你再纠
不清,可莫怪我下杀手了!”郭靖道:“好!你不把鞋子还出来,咱们永远没完。”那公子笑道:“这姑娘又不是你亲妹子,⼲么你拚死要做我大舅子?”这句是京北骂人的话儿,旁边的无赖子一齐哄笑。郭靖全然不懂,道:“我又不认得她,她本来不是我亲妹子。”那公子又好气又好笑,斥道:“傻小子,看招!”两人搭上了手,翻翻滚滚的又斗了起来。这次郭靖留了神,那公子连使诡计,郭靖尽不上当。讲到武功,那公子实是稍胜一筹,但郭靖拚着一股狠劲,奋力剧战,⾝上尽管再中拳掌,却总是
斗不退。他幼时未学武艺之时,与都史等一群小孩打架便已是如此。这时武艺虽然⾼了,打法其实仍是出于天
,与幼时一般无异,蛮劲发作,早把四师⽗所说“打不过,逃!”的四字真言抛到了九霄云外。在他內心,一向便是六字真言:“打不过,加把劲。”只是自己不知而已。这时闻声而来围观的闲人越聚越众,广场上已挤得⽔怈不通。风雪渐大,但众人有热闹好瞧,竟是谁也不走。
穆易老走江湖,知道如此打斗下去,定会惊动官府,闹出大事来,但人家仗义出来打抱不平,自己岂能就此一走了之,在一旁瞧着,心中十分焦急,无意中往人群一瞥,忽见观斗众人中竟多了几个武林人物、江湖豪客,或凝神观看,或低声议论。适才自己全神贯注的瞧着两个少年人相斗,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来的。穆易慢慢移动脚步,走近那公子的随从聚集之处,侧目斜睨,只见随从群中站着三个相貌特异之人。一个⾝披大红袈裟,头戴一顶金光灿然的僧帽,是个蔵僧,他⾝材魁梧之极,站着比四周众人⾼出了一个半头。另一个中等⾝材,満头⽩发如银,但脸⾊光润,不起一丝皱纹,犹如孩童一般,当真是童颜⽩发,神采奕奕,穿一件葛布长袍,打扮非道非俗。第三个五短⾝材,満眼红丝,却是目光如电,上
短髭翘起。穆易看得暗暗惊讶,只听一名仆从道:“上人,你老下去把那小子打发了罢,再
下去,小王爷要是一个失手,受了点儿伤,咱们跟随小王爷的下人们可都活不了啦。”穆易大吃一惊,心道:“原来这无赖少年竟是小王爷,再斗下去,可要闯出大祸来。看来这些人都是王府里的好手,想必众随从害怕出事,去召了来助拳。”只见那蔵僧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那⽩发老头笑道:“灵智上人是西蔵密宗大⾼手,等闲怎能跟这种浑小子动手,没的失了自己⾝分。”转头向那仆从笑道:“最多王爷打折你们的腿,还能要了
命吗?”那矮小汉子说道:“小王爷功夫比那小子⾼,怕甚么?”他⾝材短小,却是声若洪钟。旁人都吓了一跳,人人回头看他,被他闪电似的目光一瞪,又都急忙回头,不敢再看。
那⽩发老人笑道:“小王爷学了这一⾝功夫,不在人前露脸,岂不是空费了这多年寒暑之功?要是谁上去相帮,他准不乐意。”那矮小汉子道:“梁公,你说小王爷的掌法是哪一门功夫?”这次他庒低了嗓门。⽩发老人呵呵笑道:“彭老弟,这是考较比老哥来着?小王爷掌法飞翔灵动,虚实变化,委实不容易。要是你老哥不走了眼,那么他必是跟全真教道士学的武功。”穆易心中一凛:“这下流少年是全真派的?”那矮小汉子道:“梁公好眼力。你向在长⽩山下修仙炼药,听说很少到中原来,对中原武学的家数门派却是一瞧便知,兄弟很是佩服。”那⽩发老头微笑道:“彭老弟取笑了。”那矮小汉子又道:“只是全真教的道士个个古怪,怎会去教小王爷武艺,这倒奇了。”那⽩发老头笑道:“六王爷折节下
,甚么人请不到?似你彭老弟这般纵横山东山西的豪杰,不是也到了王府里吗?”那矮小汉子点了点头。
⽩发老头望着圈中两人相斗,见郭靖掌法又变,出手迟缓,门户却守得紧密异常,小王爷数次抢攻,都被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去,问那矮小汉子道:“你瞧这小子的武功是甚么家数?”那人迟疑了一下,道:“这小子武功很杂,好似不是一个师⽗所授。”旁边一人接口道:“彭寨主说得对,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穆易向他瞧去,见是个青脸瘦子,额上生了三个⾁瘤,心想:“这人叫他彭寨主,难道这个矮小汉子,竟然便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大盗千手人屠彭连虎?江南七怪的名字很久没听见了,难道还在人世?”正自疑惑,那青脸瘦子忽然怒喝:“臭小子,你在这里?”当啷啷一声,从背上子套一柄短柄三股钢叉,纵⾝跃⼊场子。郭靖听得⾝后响声,回头一看,
面便是三个⾁瘤不住晃动,正是⻩河四鬼的师叔三头蛟侯通海抢将进来,吃了一惊,他想事不快,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才是,就这么一疏神,肩头中了一拳,忙即还手,又与那公子相斗。
众人见侯通海手执兵刃跃⼊场子,自是要相助其中一方,都觉不公,纷纷叫喊起来。穆易见他与那彭寨主等接话,知他是小王爷府中人物,双掌一错,抢上几步,只要他向郭靖动手,自己马上就接了过来,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势
处此,也只得一拚了。哪知侯通海并不奔向郭靖,却是直向对面人丛中冲去。一个満脸煤黑、⾐衫褴褛的瘦弱少年见他冲来,叫声:“啊哟!”转头就跑。侯通海快步追去,他⾝后四名汉子跟着赶去。郭靖一瞥之间,见侯通海所追的正是自己新
好友⻩蓉,后面尚有⻩河四鬼,手执兵刃,杀气腾腾的追赶,心里一急,腿上被小王爷踢中了一脚。他跳出圈子,叫道:“且住!我出去一下,回头再打。”小王爷给他
住了狠拚烂打,早已没了斗志,只盼尽早停手,听他这么说正是求之不得,当下冷笑道:“你认输就好!”郭靖一心挂念⻩蓉的安危,正要追去相助,忽听哒哒哒声响,⻩蓉拖了鞋⽪,嘻嘻哈哈的奔回,后面侯通海连声怒骂,摇动钢叉,一叉又一叉的向他后心刺去。但⻩蓉⾝法甚是敏捷,钢叉总是差了少些,无法刺着。钢叉三股叉尖在⽇光下闪闪发亮,叉⾝上套着三个铜环,摇动时互相击撞,当啷啷的直响。⻩蓉在人丛中东钻西钻,顷刻间在另一头钻了出来。侯通海赶到近处,众人无不失声而笑,原来他左右双颊上,各有一个黑黑的五指掌印,显然是给那瘦小子打的。侯通海在人丛中
推
挤,待得挨出,⻩蓉早已去得远了。哪知他十分顽⽪,远远站定了等候,连连招手。侯通海气得哇哇大叫:“不把你这臭小子剥⽪拆骨,我三头蛟誓不为人!”
着钢叉疾追过去。⻩蓉待他赶到相距数步,这才发⾜奔逃。众人看得好笑,忽见那边厢三人气
吁吁的赶来,正是⻩河三鬼,却少了个丧门斧钱青健。郭靖看了⻩蓉⾝法,惊喜
集:“原来他⾝怀绝技,⽇前在张家口黑松林中引走侯通海、把⻩河四鬼吊在树上,自然都是他⼲的了。”这边厢那蔵僧等一⼲人都暗自诧异。灵智上人心想:“你参仙老怪适才吹得好大的气儿,说甚么久在长⽩山下,却于中原武学的家数门派一瞧便知。”说道:“参仙,这小叫化⾝法灵动,却是甚么门派?侯老弟似乎吃了他亏啦!”那童颜⽩发的老头名叫梁子翁,是长⽩山武学的一派宗师,自小服食野山人参与诸般珍奇物药,是以驻颜不老,武功奇特,人称参仙老怪。这“参仙老怪”四字向来分开了叫,当着面称他为“参仙”不是他一派的弟子,背后都称他为“老怪”了。他瞧不出那小叫化来历,只是微微头摇,隔了一会,说道:“我在关外时,常听得鬼门龙王是一把了不起的⾼手,怎么他师弟这样不济,连一个小孩子也斗不过?”那矮小汉子正是彭连虎,所了皱眉不语。他与鬼门龙王沙通天向来
好,互为奥援,大做没本钱买卖。他素知三头蛟侯通海武功不弱,今⽇竟如此出丑,实在令人不解。⻩蓉与侯通海这样一闹,郭靖与小王爷暂行罢手不斗。那小王爷
斗大半个时辰,虽把郭靖摔了六七
,大占上风,对方终于知难而退,但自己⾝上也中了不少拳脚,累得手疲脚软,満⾝大汗,抄起
间丝巾不住抹汗。
穆易已收起了“比武招亲”的锦旗,执住郭靖的手连声道谢慰问,正要和他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忽然哒哒哒拖鞋⽪声响,当啷啷三股叉
鸣,⻩蓉与侯通海一逃一追,奔了回来。⻩蓉手中扬着两块布条,看侯通海时,⾐襟上撕去了两块,露出⽑茸茸的
口。再过一阵,吴青烈和马青雄一个
、一个执鞭,气
吁吁的赶来。其中少了个断魂刀沈青刚,想是被⻩蓉做了手脚,不知打倒在哪里了。这时⻩蓉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见了人影。
旁观众人无不又是奇怪,又是好笑。
突然西边一阵喝道之声,十几名军汉健仆手执藤条,向两边
打,驱逐闲人。众人纷纷往两旁让道。只见转角处六名壮汉抬着一顶绣金红呢大轿过来。
小王爷的众仆从叫道:“王妃来啦!”小王爷皱眉骂道:“多事,谁去禀告王妃来着?”仆从不敢回答,待绣轿抬到比武场边,一齐上去侍候。绣轿停下,只听得轿內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怎么跟人打架啦?大雪天里,也不穿长⾐,回头着了凉!”声音甚是娇柔。穆易远远听到这声音,有如⾝中雷轰电震,耳朵中嗡的一声,登时出了神,心中突突
跳:“怎么这说话的声音,和我那人这般相似?”随即黯然:“这是大金国的王妃,我想念
子发了痴,真是胡思
想。”但总是情不自噤,缓缓的走近轿边。只见轿內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手里拿着一块手帕,给小王爷拭去脸上汗⽔尘污,又低声说了几句不知甚么话,多半又是责备又是关切之意。小王爷道:“妈,我好玩呢,一点没事。”王妃道:“快穿⾐服,咱娘儿俩一起回去。”穆易又是一惊:“天下怎会有说话声音如此相同之人?”眼见那只雪⽩的手缩⼊轿中,轿前垂着一张暖帷,帷上以金丝绣着几朵牡丹。他虽瞪目凝望,眼光又怎能透得过这张金碧辉煌的暖帷。小王爷的一名随从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爷的锦袍,骂道:“小畜生,这件袍子给你弄得这个样子!”一名随着王妃而来的军汉举起藤条,刷的一鞭往郭靖头上猛菗下去。郭靖侧⾝让开,随手钩住他手腕,左脚扫出,这军汉扑地倒了。郭靖夺过藤条,在他背上刷刷刷三鞭,喝道:“谁叫你
打人?”旁观的百姓先前有多人曾被众军汉藤条打中,这时见郭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无不暗暗称快。其余十几名军汉⾼声叫骂,抢上去救援同伴,被郭靖一双双的提起,扔了出去。小王爷大怒,喝道:“你还要猖狂?”接住郭靖
面掷来的两名军汉,放在地上,跟着抢上前去,左⾜踢出,直取郭靖腹小。郭靖闪⾝进招,两人又搭上了手。那王妃连声喝止,小王爷对⺟亲似乎并不畏惧,颇有点儿恃宠而骄,回头叫道:“妈,你瞧我的!这乡下小子到京师来撒野,不好好给他吃点苦头,只怕他连自己老子姓甚么也不知道。”
两人拆了数十招,小王爷卖弄精神,存心要在⺟亲面前显示手段,只见他⾝形飘忽,掌法灵动,郭靖果然抵挡不住,又给他打中一拳,跟着连摔了两
。
穆易这时再也顾不到别处,凝神注视轿子,只见绣帷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一双秀眼、几缕鬓发,眼光中満是柔情关切,瞧着小王爷与郭靖相斗。穆易望着这双眼睛,⾝子犹如泥塑木雕般钉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
郭靖虽是接连输招,却是愈战愈勇。小王爷连下杀手,只想伤得他无力再打,但郭靖⽪坚⾁厚,又练有內功,⾝上吃几拳并不在乎,兼之小王爷招术虽巧,功力却以限于年龄,未见狠辣,一时也伤不了他。小王爷十指成爪,不断戳出,便以先前伤了穆易的
毒手法抓向郭靖。但郭靖使出分筋错骨手来,尽能抵挡得住。斗了一阵,⻩蓉与侯通海又一逃一追的奔来。这次侯通海头发上揷了老大一个草标,这本是出卖物件的记号,揷在头上,便是出卖人头之意,自是受了⻩蓉的戏弄,但他竟茫然不觉,只是发⾜疾追,后面的⻩河二鬼也已不知去向,想必都是给⻩蓉打倒在哪里了。
梁子翁等无不纳罕,猜不透⻩蓉究是何等人物,眼见侯通海奔跑着实迅捷,却终是追不上这个⾐衫褴褛的孩子。彭连虎忽道:“难道这小子是丐帮中的?”丐帮是当时江湖上第一大帮会,帮中上下个个都是乞丐。梁子翁脸上肌⾁一动,却不答话。圈子中两个少年拳风虎虎,掌影飘飘,各自快速抢攻,突然间郭靖左臂中了一掌,过一会小王爷右腿给踢了一脚,两人愈斗愈近,呼昅相闻。旁观众人中不会武艺的固然是看的神驰目眩,就是內行的会家子,也觉两人拚斗越来越险,稍一疏神,不死也受重伤。彭连虎和梁子翁手里都扣了暗器,以备在小王爷遇险时相救,眼看着两人斗了这许多时候,郭靖虽狠,武艺却也不过如此,紧急时定能及时制得住他。郭靖斗发了
,他自小生于大漠,历经风沙冰雪、兵戈杀伐,那小王爷究竟娇生惯养,似这样狠斗硬拚,竟然有点不支起来。他见郭靖左掌劈到,闪⾝避过,回了一拳。郭靖乘他这拳将到未到之际,右手在他右肘上急拨,抢⾝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下穿⼊,左手反钩上来,同时右手拿向对方咽喉。小王爷料不到他如此大胆进袭,左掌急翻,刁住对方手腕,右手五指也已抓住郭靖的后领。两人
口相贴,各自运劲,一个要叉住对方喉头,一个要扭断敌人的手腕,眼见情势紧迫,顷刻之间,胜负便决。
众人齐声惊叫,那王妃露在绣帷外的半边脸颊变得全无⾎⾊。穆易的女儿本来坐在地上,这时也跃起⾝来,脸⾊惊惶。只听得拍的一声,郭靖脸上重重中了一掌,原来小王爷忽然变招,右手陡松,快如闪电般的击出一掌。郭靖被打得头晕眼花,左目中眼泪直流,蓦地大喝一声,双手抓住小王爷的⾐襟,把他⾝子举了起来,用力往地下掷去。这一招既非分筋错骨手,也不是擒拿短打,却是蒙古人最擅长的摔
之技,是郭靖跟着神
手哲别学来的。
那小王爷武功也确有过人之处,⾝刚着地,立向前扑出,伸臂抱住郭靖腿双,两人同时跌倒,小王爷庒在上面。他当即放手跃起,回⾝从军汉手里抢过一柄大
,
往郭靖腹小上刺去。郭靖急滚逃开,小王爷刷刷刷连环三
,急刺而至,
法竟是纯
之极。郭靖大骇,一时给
招罩住了无法跃起,只得仰卧在地,施展空手夺⽩刃之技想夺他大
,几次出手都抓夺不到。小王爷抖动
杆,朱缨
摆,
头嗤嗤声响,颤成一个大红圈子。那王妃叫道:“孩儿,千万别伤人
命。你赢了就算啦!”但小王爷只盼一
将郭靖钉在地下,⺟亲的话全没听到。郭靖只觉耀眼生花,明晃晃的
尖离鼻头不过数寸,情急之下手臂挥出,硬生生格开
杆,一个筋斗向后翻出,顺手拖过穆易那面“比武招亲”的锦旗,横过旗杆,一招“拨云见⽇”
杆直截,跟着长⾝横臂,那锦旗呼的一声直翻出去,罩向小王爷面门。小王爷斜⾝移步,
杆起处,圆圆一团红影,
尖上一点寒光疾向郭靖刺来。郭靖挥旗挡开。两人这时动了兵刃,郭靖使的是大师⽗飞天蝙蝠柯镇恶所授的降魔杖法,虽然旗杆长大,使来颇不顺手,但这套杖法变化奥妙,原是柯镇恶苦心练来对付铁尸梅超风之用,招中蕴招,变中蔵变,诡异之极。小王爷不识这杖法,
进招,那旗杆忽然倒翻上来,如不是闪避得快,腹小已被挑中,只得暂取守势。穆易初见那小王爷抡动大
的⾝形步法,已颇讶异,后来愈看愈奇,只见他刺、扎、锁、拿、盘、打、坐、崩,招招是“杨家
法”这路
法是杨家的独门功夫,向来传子不传女,在南方已自少见,谁知竟会在大金国的京城之中出现。只是他
法虽然变化灵动,却非杨门嫡传正宗,有些似是而非,倒似是从杨家偷学去的。他女儿双蛾深蹙,似乎也是心事重重。只见
头上红缨闪闪,长杆上锦旗飞舞,卷的片片雪花狂转急旋。那王妃眼见儿子累得満头大汗,两人这一动上兵刃,更是刻刻有
命之忧,心中焦急,连叫:“住手,别打啦!”彭连虎听得王妃的说话,大踏步走向场中,左臂振出,格在旗杆之上。郭靖斗然间只觉双手虎口斗然剧痛,旗杆脫手飞向天空。锦旗在半空被风一吹,张了开来,猎猎作响,雪花飞舞中展出“比武招亲”四个金字。
郭靖大吃一惊,尚未看清楚对方⾝形面貌,只觉风声飒然,敌招已攻到面门,危急中斜窜出去,饶是他⾝法快捷,彭连虎一掌已击中他的手臂。郭靖站立不稳,登时摔倒。彭连虎向小王爷一笑,说道:“小王爷,我给你料理了,省得以后这小子再纠
不清!”右手后缩,昅一口气,手掌抖了两抖,暴伸而出,猛往郭靖头顶拍落。
郭靖心知无幸,只得双臂
举,运气往上挡架。灵智上人与参仙老怪对望了一眼,知道郭靖双臂已不能保全,千手人屠彭连虎这掌下来,他手臂非断不可。
就在这一瞬间,人丛中一人喝道“慢来!”一道灰⾊的人影倏地飞出,一件异样兵刃在空中一挥,彭连虎的手腕已被卷住。彭连虎右腕运劲回拉,哒的一声,把来人的兵器齐中拉断,左掌随即发出。那人低头避过,左手将郭靖拦
抱起,向旁跃开。众人才看清楚那人是个中年道人,⾝披灰⾊道袍,手中拿着的拂麈只剩一个柄,拂麈的丝条已被彭连虎拉断,还绕在他手腕之上。
那道人与彭连虎互相注视,适才虽只换了一招,但都已知对方甚是了得。那道人道:“⾜下可是威名远震的彭寨主?今⽇识荆,幸何如之。”彭连虎道:“不敢,请教道长法号。”这时数百道目光,齐向那道人注视。
那道人并不答话,伸出左⾜向前踏了一步,随即又缩脚回来,只见地下深深留了一个印痕,深竟近尺,这时大雪初落,地下积雪未及半寸,他漫不经意的伸⾜一踏,竟是这么一个深印,脚下功夫当真惊世骇俗。彭连虎心头一震,道:“道长可是人称铁脚仙的⽟
子王真人吗?”那道人道:“彭寨主言重了。贫道正是王处一,‘真人’两字,决不敢当。”彭连虎与梁子翁、灵智上人等都知王处一是全真教中响当当的角⾊,威名之盛,仅次于长舂子丘处机,只是虽然久闻其名,却是从未见过,这时仔细打量,只见他长眉秀目,颏下疏疏的三丛黑须,⽩袜灰鞋,似是一个十分着重修饰的羽士,若非适才见到他的功夫,真不信此人就是独⾜跂立凭临万丈深⾕,使一招“风摆荷叶”由此威服河北、山东群豪的铁脚仙⽟
子。王处一微微一笑,向郭靖一指,说道:“贫道与这位小哥素不相识,只是眼看他见义勇为,奋不顾⾝,心下好生相敬,斗胆求彭寨主饶他一命。”彭连虎听他说得客气,心想既有全真教的⾼手出头,只得卖个人情,当下抱拳道:“好说,好说!”王处一拱手相谢,转过⾝来,双眼一翻,霎时之间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厉声向那小王爷道:“你叫甚么名字?你师⽗是谁?”那小王爷听到王处一之名,心中早已惴惴,正想赶快溜之大吉,不料他突然厉声相询,只得站定了答道:“我叫完颜康,我师⽗名字不能对你说。”王处一道:“你师⽗左颊上有一颗红痣,是不是?”完颜康嘻嘻一笑,正想说句俏⽪话,突见王处一两道目光犹如闪电般
来,心中一惊,登时把一句开玩笑的话呑进了肚里,点了点头。
王处一道:“我早料到你是丘师兄的弟子。哼,你师⽗传你武艺之前,对你说过甚么话来?”完颜康暗觉事情要糟,不由得惶急:“今⽇之事要是给师⽗知道了,可不得了。”心念一转,当即和颜悦⾊的道:“道长既识得家师,必是前辈,就请道长驾临舍下,待晚辈恭聆教益。”王处一哼了一声,尚未答话。完颜康又向郭靖作了一揖,微笑道:“我与郭兄不打不相识。郭兄武艺,小弟佩服得紧,请郭兄与道长同到舍下,咱们
个朋友如何?”郭靖指着穆易⽗女道:“那么你的亲事怎么办?”完颜康脸现尴尬之声,道:“这事慢慢的从长计议。”穆易一拉郭靖的⾐袖,说道:“郭小哥,咱们走罢,不用再理他。”完颜康向王处一又作了一揖,说道:“道长,晚辈在舍下恭候,你问赵王府便是。天寒地冻,正好围炉赏雪,便请来喝上几杯罢。”跨上仆从牵过来的骏马,缰绳一抖,纵马就向人丛中奔去,竟不管马蹄是否会伤了旁人。众人纷纷闪避。王处一见了他这副骄横的模样,心头更气,向郭靖道:“小哥,你跟我来。”郭靖道:“我要等我的好朋友。”刚说得这句话,只见⻩蓉从人丛中向上跃起,笑道:“我没事,待会我来找你。”两句话说毕,随即落下。他⾝材矮小,落⼊人堆之中,登时便不见踪影,却见那三头蛟侯通海又从远处摇叉奔来。郭靖回过⾝来,当即在雪地里跪倒,向王处一叩谢救命之恩。王处一双手扶起,拉住他的手臂,挤出人丛,脚不点地般快步向郊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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