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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贼 (二 下)
 第二卷 功名误 第一章 大贼 (二 下)
 徐大眼本来还打算装作李旭的伴当蒙混过关,听得却禺点破自己的⾝份,只好上前见礼,躬⾝说道:“徐某在草原,也久闻却禺兄的手段,今⽇能见,真是长生天赐予的好机会!”

 “徐兄弟客气了,我见天上落雪,本以为明年开舂才能等到二位。没想到这么快就得二位豪杰大驾光临!”却禺躬⾝向徐大眼还礼,大笑。

 二人都是聪明人,说话点到及止。一笑过后,却禺一手拉起李旭,一手拉住徐大眼,如招呼多年未见好友般把两个少年扯进了营门。连营当中,立刻笳鼓之声大作,数千突厥武士,将战鼓、铜锣和号角等一⼲军中乐器全奏响了起来。

 “新城草创,军中耝人弄不出什么⾼山流⽔之声。我让他们随便热闹热闹,望二位兄弟莫怪却禺慢客!”阿史那却禺微笑着,语调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客气。

 “此为蔵兵之所,当然要用笳鼓听起来才过瘾。我猜,刚才那曲应该是阵前进击之声吧!男儿立世,⽇⽇听此,也是痛快!”徐大眼仿佛很欣赏那哄哄的节奏般,笑着称赞。

 “人说徐贤者智慧如海,今⽇一见,果然厉害!”阿史那却禺挑起大拇指称赞,口中冒出的却是一句汉话。

 “闻弦歌而知雅艺而已,雕虫小技,不值得方家一笑!”徐大眼⼲脆掉起了书包,文绉绉地,仿佛在和儒者切磋学问。

 除了李旭外,周围的人都听得満头雾⽔。阿史那却禺也不跟大伙解释,东引一句《诗经》,西引一句《论语》,居然和徐大眼聊了个旗鼓相当。

 木制的城墙里,支着无数个毡包。由外到內,不同位置的毡包顶上着不同颜⾊的⿇布。一圈圈,一排排,看上去煞是整齐。阿史那却禺每经过一处,都有人从门口探出⾝体来向他施礼。或是士兵,或是牧人,或为工匠,形形⾊⾊,不一而⾜。红披风们则绕着毡包往来穿揷,总是提前一步,将却禺大人即将经过的道路“清理”⼲净。

 “却禺兄以兵法治城,果真⾼明!”徐大眼四下观望了一会儿,侧过头来用突厥语赞道。

 “刚刚蒙长生天恩赐得到这片土地,不得不管得紧一些。待牧人们对周边环境悉了,就不必管得如此死板。”却禺点头微笑,谦虚地回答。

 李旭见过的城市不多,所以也看不出多少门道来。只是觉得这座木城论庞大⾜够庞大,论整齐⾜够整齐,比起中原的任何一座小县却都好像缺了一些东西。“是烟火气!”走着走着,他心中渐渐得到了一个答案。故乡的街道拥挤、脏,喧闹的买卖声中却透着生机。这座木头城市整齐、⼲净,却像一座监狱般没有任何温暖。

 说话间,三人走到了‮央中‬大帐。这座供阿史那却禺处理政务和宴客的大帐更是雄伟,单单看毡帐面积,就已经能抵得上当⽇西尔族长家的毡包群。二十几个金甲侍卫和若⼲阿史那却禺麾下的将领、文官陆续走进来与客人打招呼,却一点也不显得帐篷拥挤。只是那些人的名字一个个拖沓冗长,名字前面还要加上一个发音古怪的官职,什么大梅禄裴力咕噜,小伯克毕连,右吐屯可思合理,左吐屯八思哈喇等,弄得李旭眼前一个劲地直冒金星。(注1)

 一圈朋友介绍完了,阿史那却禺拍拍手,立刻有负责宴会礼仪的管家走上前安排大伙⼊坐。为了表示对客人的敬重,主人家参照秦汉以来的中原习惯让大伙分案而食。李旭和徐大眼远道而来,被一左一右安排在距离却禺最近的上首客位上。二人连连推辞,阿史那却禺就是不准。无奈何,只好听从主人家的安排,长⾝坐了。

 门口的乐手吹响长角,一队妙龄女子穿花蝴蝶般走⼊大帐,送上浓香四溢的茶。阿史却禺亲手斟了第一盏,离席捧到了徐大眼面前。

 对于突厥人的风俗,徐大眼此刻早已烂。接过茶,双手捧给自己下首的一名卷胡须突厥将领,那突厥将领微微一愣,立刻笑容満脸,双手捧起茶碗,递给了自己更下首的突厥文官。

 阿史那却禺是始毕可汗的族弟,位居领兵之设,在突厥是仅仅次于宰相的⾼官。其麾下将领,能⼊帐与之坐而共食的,最低也是个土屯之类的显职。今天被安排坐在两个声名不显的汉家小子下首,大伙本来心有不甘。此时见徐大眼对突厥礼仪如此娴,腹中芥蒂顿时小了几分。

 一轮茶传罢,宾主之间的气氛融洽了许多。负责安排酒宴的管家跑了下去,不一会儿,带着几十名女奴列队⼊帐,为每个矮几上摆好瓜果。什么西域来的葡萄,中原来的秋梨,辽东来的草栗子,⾼丽进贡的逆季大蟠桃,一个个,一盘盘,看得李旭眼花缭。有些⽔果他本叫不上名字来,阿史那却禺拿起一样相劝,他就拿起一样吃下去。酸、甜、香、脆,倒也吃了个不亦乐乎。

 徐大眼的吃相远比李旭文雅,几乎每一样⽔果都是浅尝则止。偶尔还会点评几下,夸一夸味道与产地的纯正,听得此间主人和陪客们都得意洋洋。

 “徐贤者用兵如神,想必是大隋将门‮弟子‬,不知道贤者师承哪位英雄。”坐在左首第三位,一个⾝穿烫金⽪甲的将领站起来,低声问道。

 徐大眼回头,依稀记得此人叫毕连,是个领兵的伯克。坐正了⾝子,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哪里是什么将门之后了,不过啃过几本兵书,照着胡比划,谁料到运气好,居然赌赢了一次。也就是当时形势所,不得不为。现在想想当时情景,我自己都有些后怕!”

 “徐贤者谦虚了,如果你是胡比划,我们可都是盲人骑瞎马了!”小伯克毕连盘膝坐了下去,笑着说道。

 从二人吃相上,众‮员官‬已经看出来李旭必定出⾝寒门。本以为举止沉稳的徐贤者是个大隋⾼官之后,所以却禺大人才摆这么大排场接待他们。没料到此人也是个草民出⾝,一个个脸上的神⾊登时又桀骜起来,偶尔举茶相敬,也不再站起⾝了。

 “他们中原有句话,叫英雄莫问出⾝。附离大人当时一箭下了我的大雕,徐贤者巧施妙计破了索头奚五千精兵。我们在他这个年龄上,可是还骑马追兔子玩呢?”阿史那却禺见属下渐渐开始放纵,咳嗽了一声,笑着介绍。

 众突厥‮员官‬见上司如此说话,立刻恢复了热情。有人请教索头奚和诸霫联军战争经过,有人问及圣狼赐福的传说,徐大眼谈笑风生,一一把问题解答了。提到两军勇士战,⾎⾁横飞的场景,他说得详之又详,恨不得把每个动作眼神都向众人描述清楚。谈到如何用兵,如何料敌,则晕晕乎乎,仿佛自己本没参与过决策一般。

 却禺麾下几个武将都是经历过战阵之人,一听就知道徐大眼的话不尽是实。碍着却禺大人的颜面,大伙也不戳破,跟着不懂战阵的文官们拍案叫好。李旭笨嘴拙⾆,自知道说故事不如徐大眼来得精彩,所以也不揷嘴,一个劲儿地闷头苦吃。

 ⼲掉了两大串葡萄,数个逆季而生的蟠桃之后,有女奴捧上了银制杯盘。一只只做工精细,图案精妙,看得李旭两眼之发光。徐大眼亦停止了吹嘘,提起一把银制割⾁刀,仔细考证起它的产地与成⾊来。

 这是他的家传学问,突厥贵胄们虽然知道银器的精美贵重,却想不到其中到底有多少讲究。待听到波斯银和东倭银的成⾊差别,南海银和窟说银用途异同,又扯及波斯王西征,只为了抢几个银匠回家。吐火罗人一辈子存银子,才能凑够女儿的头饰等奇闻怪谈,只听得眉开眼笑,自觉大长见识。

 哄堂的笑声中,几个壮汉将晚宴的菜肴抬了上来。草原上吃食以⾁类为主,阿史那却禺虽然地位⾼贵,宴客的菜肴也不过是全羊、全鱼、鹿胎、啂驼四样。只是这四样材料又分了五、六种烧法,切出了七、八个部位,做出了花样就数都数不清楚了。

 阿史那却禺端起第一碗酒,为客人接风洗尘。大帐中紧跟着响起了丝竹之声,两队美致极的歌姬走上前,捧着酒碗放声⾼歌。

 李旭端起铜碗,一边抿,一边观察帐中众人。从开始到现在,阿史那却禺一个字也没问起二人因何离开苏啜部,显然他对连环计的效果非常自信。大梅禄裴力咕噜満脸慈祥,说话时却总是向银狼⾝上扯,大概是想探明甘罗为什么不在自己⾝边,是留在了苏啜部还是放归了野外。小伯克毕连对徐大眼很是不服,看样子不満意却禺用如此规格的盛宴招待两个⾝份低微的客人。右吐屯可思合理是个精细人,方才问得最多的是苏啜、舍脫等部的牛羊数量,草场和⽔源分配。左吐屯八思哈喇是个老狐狸,说话不多,但每句话都落在了关键处,让徐大眼想回避都回避得非常吃力。

 这些人对自己是喜是恶,李旭不太在乎。但阿史那却禺的热情让人实在受不了。他第一次热情地和自己称兄道弟,就把整个苏啜部算计了进去。今天他以如此隆重的礼节远客,弄不好又要做出什么花样文章。

 思来想去,李旭也没发现自己还有什么好被算计的。行囊中几件宝石美⽟,在自己眼里算得上贵重,让徐大眼看来就成了一点小钱。放在阿史那却禺这种突厥王族眼中,估计更是不值得一看了。剩下的就是一匹马和一张弓,如果却禺翻脸要将弓马扣下来,李旭也知道自己毫无办法。

 正胡思想间,歌声已经终了。众人喝⼲了碗內美酒,陆续坐回原位。阿史那却禺再度拍手,歌姬们蹲⾝向客人行礼,然后轻舒广袖,飘逸婀娜地跳了起来。

 比起霫族的歌舞,突厥人的舞姿更加复杂多变。烈处如苍鹰凌空,婉转处又如西子当楼。每个女子⾝上的舞裙都是苏绸所做,上不覆肘,下不及膝,只是在手脚腕处用银环箍了箍,将两条通明的轻纱若即若离地挂在手臂和‮腿双‬上。如是一来,更增添了舞姿的惑力,即便是李旭这种被陶阔脫丝的舞姿熏陶过的人,看了之后也感到⾎脉贲张。

 “你们两个,去为客人倒酒切⾁!”一曲终了后,阿史那却禺指了指两个领舞的歌姬,大声命令。

 两个歌姬躬⾝施礼,烟一般飘到了李旭和徐大眼⾝侧。其他三十多名歌姬轻笑一声,‮瓣花‬一般散到了‮员官‬和将军们⾝旁。

 “他们是我的两个宠妾,一个叫绿珠,一个叫烟萝,希望不污了贵客之眼!”阿史那却禺看了看面⾊尴尬的李旭和徐大眼,客气地说道。

 徐、李两人赶紧侧⾝让开一个位置,请两个女子⼊座。突厥人有让子或宠妃给贵客陪酒的习俗,但客人却绝不可以逾礼,否则即有被主人打出家门的风险。

 两个女子端起客人放在小几上的酒碗,満満斟上。十手指轻轻捧起碗底,⾼举到双眉之间。徐、李二人神情愈发窘迫,接过酒碗,张口就向喉咙里倒,一碗酒小半进了肚子內,大半却洒在了⾐襟上。

 “贵客万马军中尚无所畏惧,怎么却被两个拎不起刀来的女子吓到了!”大梅禄裴力咕噜拊掌大笑,⾼声追问。

 座中男女都笑了起来,大伙格放任不羁,平素厮闹习惯了,即便是偶尔酒后失德也没人深究。第一次有人看到被两个歌姬吓得洒了半碗酒的人,比看了什么五条腿的牛羊还感‮趣兴‬。

 李旭的脸再度涨红,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来回答。徐大眼却被酒给呛晕了头,一边咳嗽,一边回敬道:“诸位未曾闻听,⾊字头上一把刀么?两军之中,刀箭有处可避。女子眼中,刀箭无踪无形!”

 众人又笑,皆道徐贤者答得巧妙。一众女子趁机频频倒酒,不一会就把大伙的酒兴给挑到了⾼嘲处。

 “如此季节,二位英雄结伴南下。莫非家中有什么急事要赶着去办么?”又喝了几轮酒后,小伯克毕连举着酒碗问道。

 “离家太久了,突然想回去看看!”李旭向阿史那却禺投下意味深长一瞥,笑着回答。

 徐大眼已经被那个叫绿珠的歌姬灌醉了,餐刀再也拿不稳,脑袋瓜子一次一次歪到了他自自己的膝盖上。此刻,无论突厥人出什么招,都必须李旭一个人来应付。

 “不会是赶着回去为国效力吧!”阿史那却禺放下手中酒碗,笑着询问。

 “为国效力?”李旭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离开苏啜部,阿史那却禺应该比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他故意装糊涂,是顾及到客人的颜面呢,还是包含别的不良企图?

 “是啊,难道你不知道大隋已经厉兵秣马,准备出征⾼丽了么?”阿史那却禺瞪大眼睛,做出一幅惊诧状。“对了,你们常年在外,估计还不知道家乡发生了什么事吧。来人,传合卜阑,让他跟贵客说说家乡的近况!”

 “特勤有令,传合卜阑!”肃立在门外的红披风侍卫一个接一个,将命令传了下去。两碗酒的时间过后,一个面目清秀,脸上带着几分畏惧的青年人被侍卫带了进来。

 “见过却禺大人,小的不知道却禺大人找,吩咐有何!”名字叫合卜阑的年青男子躬⾝施礼,怯生生地问道。他的突厥语说得极其生硬,听上去完全是将汉语一个词一个词的翻译而成。

 “你可以用汉语说,我这个朋友是你的族人,想知道中原最近发生了些什么事情!”阿史那却禺摇‮头摇‬,指着李旭向合卜阑命令。

 “是,小的遵命!”合卜阑做了一个长揖,回答。一换成汉语,他的口齿立刻清晰。把近一年多来大隋皇帝的德政,逐一道出,初时语气还能保持平淡,到了后来,声音越来越⾼,两眼通红,恨不得拔刀子与人拼命般愤。

 原来大圣人皇帝陛下检视自家的文治武功,发现有一点不如秦皇汉武,所以决定有生之年一定要把⾼丽平了。从去年开始,边塞诸地陆续征兵,只要是男人,无论士农虞商,独子赘婿,只要四十五岁以下全部需要⼊伍。铠甲,兵器皆需自备,官府不理。有些人年龄明明超过了四十五岁,也被黑心的官吏们硬塞进了军中。有些人年龄不及史五岁,只要家中没钱,也接到了从军名册。

 于是,很多人家为了打点官府,搞得倾家产。还有人为了逃避兵役,不得不远走他乡。

 这都是李旭知道的,所以他并不为此感到吃惊。但合卜阑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的下巴彻底掉到了地上。“圣上征兵一百三十万,征民壮服徭役者三百万,凡外逃不归或逾期不往军中报道者,被抓住后,皆与抢劫同罪。很多人赶路赶得迟了,没到军中,就稀里糊涂住进了监狱!”

 “啊!”李旭长大了嘴巴,觉得浑⾝的酒意直往头上涌。这次决议南返,计划地就是凭借手中的财物贿赂官府,找机会把自己从征兵名册上划掉。如若不成,就从军杀敌,说不定凭着目前的一⾝本事,也能博取些功名。没想到未⼊长城,已经成了朝廷的罪犯。与抢劫同罪,自己长了这么大,几时拿过别人一针一线!

 努力看了看对面的徐大眼,李旭希望此刻他能想一个好主意。目光所及,却看见一条⽩亮亮的口⽔从徐兄的嘴角淌到了矮几上。坐在他旁边的那个歌姬眉头紧皱,看上去说不出地厌烦。

 “仗还没开打,消息已经传到草原来了。依我看,你还是不要回去的为好。虽然你们两个都是英雄,跟着如此一个混蛋皇帝混,能混出什么好结果!”阿史那却禺见李旭两眼茫然,趁机提出自己的建议。

 有家归不得,苏啜部又不能留。难道自己真的要跟着这个奷诈的阿史那却禺混⽇子么?李旭觉得头晕晕的,心里有无数个想法,却没有一个能经得住推敲。

 “苏啜部不过万把人,怎配留住你们这样的英雄。跟着我,阿史那却禺可以保证,你们两个的功名富贵唾手可得。至于女人名马,你看上哪一个,我立刻给你取来!”阿史那却禺带着几分酒意,微笑着劝道。

 注1:《通典·北突厥传》:“可汗犹古之单于也,号其为可贺敦,亦犹古之阏氏也。其‮弟子‬谓之特勤,别部领兵者谓之设,其大官屈律级,次阿波,次颔利发、吐屯,次俟斤。据推算,设,相当于唐代的节度使。通常由特勤担任。吐屯相当于掌管一郡的‮政民‬大吏,类似于中原的知府。伯克,通常为贵族,将军。梅禄为总管。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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