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爷的树
在冬天的⽇头里,山就像个斜靠在竹椅里的老人,舒舒服服地靠着,任由
光熨贴过每一寸⽪肤。这时候是很少有人会来打扰的,山下的那些人正在为他们的生计而忙碌呢,不过山脚下还是有个小黑点在慢慢
动着。不错,那就是守山人——山爷。
山爷已经上了年纪了,每走一段路都要让他歇上好一会儿。这条山路还是当年他和乡里的汉子们一起铺的,如今山路犹在,但那些汉子们却有很多都已经在这山路的边上睡下了。他们都老去了,山爷知道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像在这样⽇头很好的午后,坐在一张椅子上,晒着太
,然后闭闭眼,就去了。这是山爷早就为自己琢磨好的死法,如果真就这么去了,那么他这一辈子,也没啥可埋怨了。只是在还没闭眼以前,山爷还是要来这山上走走的。
这山原来是一座荒山,想当年寸草不生,是山爷和乡里的汉子一个萝卜一个坑地种上了树。种下树以后,那些汉子们就下山去了,但山爷留下了,他是放心不下这満山的树。那时节,山上凄凉,山坳里偶尔传来的一声狼叫,都能让山爷倍感亲切。
那些树在山爷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地由小树苗长成了小树。当时,山爷看着那満山的小树,心里真是⾼兴,他猜想,再过几年,等这些树长成材以后,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可是没过两年,大炼钢铁开始了。炼钢铁需要大量的柴禾,人们烧完自家的柴禾后,就瞄上了这満山的小树。人们上山砍树的时候,山爷没敢拦着,因为这是⽑主席的指示啊,⽑主席他老人家要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可是山爷心里虽这么想着,却还是痛的。看着柴刀一刀刀地砍倒那些小树,山爷觉得那些刀就像砍在自己的心口上一样,疼啊。
树被砍光了,山爷也倒了,那之后,山爷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山爷一个人扛着一捆树苗在被砍过的地方一棵棵地又重新补上。那些人做得真是绝啊,不但把树给砍了,还把
也给挖了,那一个个坑远看着,就是大山的伤口啊!山爷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把这些伤口一一疗完。树种下后,山爷又是⽇夜看守着,他真怕又会来次大炼钢铁,为此,他还写了封信到京北,由于⽑主席他老人家具体住哪里不知道,就只写了个南中海。信寄出后,果然没有再来大炼钢铁之类的事情了,山爷相信这一定是⽑主席看了自己的信的结果。
然而,大炼钢铁是没了,旱灾却又来了,大旱天里,石头碰着石头都能发出火星,更别说那些⼲枯的松树了,因此山爷一面担心着火灾,一面又为救活那些松树而努力着。山里的溪⽔⼲了,他就从自己家的⽔井里打⽔送到山上去,⽔井又⼲了,他就到隔壁乡的河里去挑⽔。家里的几个兄弟都说他疯了,自己都快渴死了,还顾那些树,山爷想了想,把手里一桶⽔留给了家里,拎着另一桶上了山。
在天降旱灾的同时,饥饿也跟着来了。庄稼没⽔,就枯死了,枯死了庄稼,人也就没了吃食,没了吃食,就只好四处找可吃的东西。人们找来找去,又找到了山爷的树。那些绿油油的树⽪无疑比观音土更有味道。但是那时府政已经说了,树是国有财产,是不准人私偷取的,所以人们只能在夜里偷偷地上山“吃树”这些山爷都是知道的,也是看在眼里的,但又能怎么样呢。看着一棵棵树木被剥光了⽪,又
光了叶子,山爷只能背转⾝偷偷地抹一把眼角的泪⽔。更苦的是,有时碰到上山偷树⽪的人,山爷还要假装不知道,偷偷地躲过去。有次,山爷看到一个年轻的妇人剥了三棵树的⽪,还要剥,就忍不住了,就从一棵大树背后跳出来,那妇人见山爷出来,魂也没了,忙跪下说,她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正等着吃呢,求山爷放过她,还说只要给她树⽪,她可以把⾝子给了山爷。山爷听了,给了那妇人一巴掌,然后对那妇人说,树活着不能没了树⽪,人活着也不能没了面⽪,我不要你的⾝子,你再剥几棵树就走吧。说完,就背转⾝朝着大山深处走去了。那妇人看着山爷那硬
的⾝影,一阵茫然。
所幸的是,府政很快就送来了救济粮,老天也收了火气,降了一些雨⽔下来。那年风调雨顺,山爷也缓了一口气,补齐了被“吃”掉的树,山爷回家大睡了三天三夜。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些树木在山爷栽下后十几年,又经历了几番风雨,终于长成了大树,成了材。山爷也由临时的护林人,转成了正式的林业局⼲部,当然他统帅的兵马仍然只是那些松树和杉树。这时,山爷已经年过半百,膝下也有了几个子女,人们也不再叫山爷的本名,而是亲切地叫山爷,山爷倒也喜
这个称呼,毕竟他就是一个守山守树的人嘛。
这⽇山爷上山其实是受了气上来的,因为家里出了一趟子事。山爷养了三个儿子,如今那几个儿子也像这山上的树一样都长大成人了。成人了就要结婚,结婚就得有房子,而盖房子又要木头,于是儿子们打起了山上那些大树的主意。他们希望山爷能让他们砍几棵木头下来,但山爷立马就拒绝了,因为前几⽇上头刚下了文件,说是噤止砍伐树木,而且这是徇私枉法的事,山爷更是不会⼲的。儿子见山爷一口拒绝,纷纷有了怨言,说山爷的脑袋真是木头疙瘩,怎么老是不懂开窍呢。山爷一听儿子们骂他木头疙瘩,就冷笑说,我就是个不开窍的木头疙瘩,你们就别想从我这砍到半
木头。撩下一句话后,山爷就闷闷地上山去了。现在,也只有这満山的树让他看着舒服了。它们既不跟你怄气,也不跟你要东要西,而且还能跟你唠唠话,你瞧那哗哗的树叶声不正是树在说话嘛。
山爷站在一棵老松树前,对着老松树说了好一通话,都是有关于子女的,零零碎碎,说了好半天才说完,说完了也舒服了。老松树是不说话的,但山爷知道它比谁都懂。
说完后,山爷觉得口有点渴,正想找点⽔喝,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伐木声,而且还是用电锯的,山爷一想肯定是有人来偷木头了,就赶紧奔那边去。果然,在那边有几个年轻人正在用电锯伐木头,地上已经堆了好几棵了。看着那几棵腿大耝细的木头直
地躺在地上,山爷觉得全⾝的气⾎都往脑门处涌上来了,他一个箭步上前,就给了那使电锯的小子一拐
,说你们是哪家的,赶紧给我老实
代!那被打的年轻人,疼得丢了电锯,刚想骂,却发现是山爷,就赶忙満脸堆笑说,山爷您不认得我啦,我可是许兵啊。
许兵是谁?山爷是认不出来了,但山爷却从许兵的面目中看出一个人来,那就许乡长,那小眼睛大鼻子,还有嘴角的黑痣,分明就是另一个许乡长出世了。许兵见山爷没认出他来,又解释说,您不认得我,那应该认得我爸吧,我爸叫许言地。许言地是许乡长的大名,山爷怎么会不知道呢,但山爷可不管这么多,抬出乡长来吓唬他,难道他就被吓住啦。山爷声⾊未变,依旧是不依不饶地问,你们有砍伐许可证吗?许兵的脸上现出了难堪,但转瞬即逝,只见他不急不忙地从兜里抖出了一张纸来,说山爷,许可证我们没有,但有上头的红头文件,你看,这可是你们林业局的盖哦。
不错,在山爷面前随风飘动的那张纸上,盖的不就是山爷他们林业局的章嘛,文件上还写了允许他们砍伐30棵树木,以做共公设施建设使用等等文字。山爷看到那“30”两个数字,心头猛得跳了一下,那可是一小片林子啊。山爷黑着脸说,你们先别砍,等我问清楚了再说。许兵冷笑了下,说山爷这可是为了建设共公设施使用的,你知道嘛,耽误了工程,你负责得起嘛。山爷叹了口气,说那你们就砍吧。许兵笑笑,说山爷,我一定会遵照文件办事的,只砍30棵,你老要是不放心,可以在一旁数着。山爷哼了一声,不说话,掉转⾝,往山下去了。
其实山爷虽然是看到了那个红章,但心里还是有点怀疑,因为上头不是早下过文件,要噤止砍伐了嘛。带着疑虑,山爷下了山,坐上了去县林业局的车。
县林业局,山爷是很
的,山爷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局长。局长正在喝茶,见山爷进来,忙起来给山爷泡了一杯茶,说山爷你老人家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啊。的确,山爷是很少在局里坐着的,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山上待着,要不然又怎么会是山爷呢。山爷是个直
子,不懂得绕弯,喝了口茶,缓了口气,就一五一十地将许兵他们砍木头的事说给了局长听。局长听完,哈哈大笑,说原来是这事啊,我知道的。山爷疑惑了,说局里不是不准砍木头了吗?局长慢慢地喝了口茶,意味深长地说,山爷,现在建设需要嘛,不砍木头,我们用什么建设呢。山爷看了看局长那张胖都都的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接着,局长又讲了一通有关于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言论。山爷一听局长做报告,就实在坐不住了,忙说山上还有点事,我还是先回去了。局长似乎还没讲够,连说再坐会儿嘛,山爷摆摆手,说下回吧,下回吧,说着就逃也似地出门去了。
回到了乡里,山爷下了车,正好碰到许兵他们扛着木头下来,浩浩
的三十
木头像一条大巨的绿龙一样在山爷面前穿行而过,那木头还散发着刚伐时候的木香味。在山爷的眼里,这三十
木头倒更像三十条箭,从他心里穿过去了,这可是他养护了十来年的树啊。
有过第一回后,不久许兵他们又来了,这次数目⾜⾜增加了一倍!当然,还是带林业局的红头文件来的。山爷看着上头的“60”嘴巴张大了好半天才合上,这次,山爷没再仔细看上面的其他文字就赶紧奔林业局去了。山上总共也就一千多棵树,照这么砍下去,没几个月就又得变荒山了。
山爷去的时候,许乡长也在,局长往许乡长送来的文件上盖了个章,抬起头看见山爷进来,脸上就现出了不悦的神⾊,淡淡地说,山爷又来啦。许乡长也看到了山爷,对山爷笑笑说,山爷,忘了跟您打声招呼,这次我还要再砍五百棵树。说着拍了拍山爷的肩膀,就出门去了。山爷觉得脑门里响了个好大个霹雳似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局长似乎知道山爷想发作,便马上拉山爷坐下,又是倒茶,又是讲一切经济建设为中心,山爷可忍不住了,一把抓起桌子上的茶杯就往地上摔去了,说你们这群败家子啊!说完,扔下満脸惊讶的局长,径自出门去了。局长看着山爷那仍然硬
的⾝子在门口慢慢消失,好一会儿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话,真是个木头疙瘩啊。
树是不经砍的,又砍了几回后,山上就只剩下几棵老松树了,由于那几棵老松树长得七扭八拐的,不好用,许兵和乡长就放过它们了。山爷看着那几棵老松树不噤老泪纵横,他对着那几棵老松树说,老伙计啊,看来我们又要重头再来了。
山爷又要种树了!这是最早跟着山爷一起种树的老人传开的。他在有一天早上看到山爷又扛着一捆绿油油的树苗上山了。他问山爷⼲吗去,山爷闷闷地说,种树去。
这次,山爷补种了两千多棵树,补种完后,山爷也去了。山爷去后,儿子们遵从他的愿望将他葬在了老松树下。但是在送葬的那一天,人们在山上却发现了一个惊奇的景象,那就是所有山爷种下的树苗,都被山爷用绳子強行扭成了不同的形状,没一棵是直直地生长的!为此,很多人都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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