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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向后退缩着
 礼红毫不犹豫‮头摇‬道:“不可以,念云正要⼊,我那小孙子也要⼊团,现在去认亲,孩子们的政治前途就完了。”陈副‮记书‬点点头:“也对。”

 从汉口乘船,他们向目的地进发。当年,一个年轻姑娘便是在这里独自登船,随抗战‮队部‬奔赴疆场的。如今,⻳蛇依旧。

 但岁月已逝,昔⽇的小姑娘汤礼红,今天已成了。云轩站在甲板上,着长风,怅望茫茫楚天,一言不发,神情冷峻,有如一尊雕像…

 在一个秋⽇里,他们终于登上了还江山顶峰。阔别已久的故地啊,満山野菊依旧芬芳,但礼红⾝上,当年的通体馥郁早已不再。岁月悠悠,她青舂已逝,体內雌荷尔蒙也被流逝的岁月昅去了。

 因此便没了年轻时的醉人体香。三个老游击队员,三个当年的反法西斯战士,站在⾼山之巅,回想着战斗岁月。

 他们⾝上已没了刀,山下也不再有炮声隆隆。朗朗⼲坤中,一只苍鹰正在翱翔,云轩⾼⾼昂起头来,久久地注视着那只山鹰,眼中有泪光在闪动。

 从还江山下来,云轩突然提议要去一趟山。礼红顿时变了脸⾊,甚至动了怒:“去那里⼲什么?我不去!”

 山是她的聇辱之地,伤心之处,她的肚⽪上现在还留着在山刺下的屈辱字迹。一想到山,礼红心就会滴⾎。她认为云轩是在故意给她难堪,分明是用刀子剜她的心。谁知云轩却面无表情地说:“你们不愿去就不去吧,我一定要去,我在战犯监狱中几十年了。

 没有一刻不想着山,我要去那里了却一桩心事。”陈副‮记书‬望了望礼红,又看了看云轩,左右为难。

 礼红心想:这个范云轩一定是疯了,我就不要和疯子一般见识了,反正他要了却的心事无非就是让我难堪,那就満⾜他这个心愿吧,谁让自己对不起人家了。

 于是,她便同意大家一起去山了,走近山,礼红的心狂跳起来,这就是山吗?为何如此陌生?山上树木寥寥,早已不似当年那般长満密林。山下的杨大洼呢?丙夏的故乡何在?为什么不见了,那里已变成了一片泽国,碧波轻轻漾着,湖⽔清且涟漪。

 一个看林老人,扛着铁锹走过来,见他们准备上山,便说:“想上山吗?这里已经好多年冒有人来过了沙。”

 然后,便跟着他们一起往山上走,还口口声声说山顶闹鬼,说得人头⽪发⿇。礼红问他:“山上的树木怎么这么少?我记得过去这里有许多树啊。”

 老人说:“以前山上可不有许多树么,钻进去个把人,眨眼便连影子也看不到了沙,后来解放了,山林分给各家各户,大家就各自砍树。

 可是你晓得,长了几千年的树,不是那么容易砍光的。又后来,合作化了,说是山上的树木要归公了,各户人家担心以后树木不归自家了,便又疯砍,最后,大跃进,大炼钢铁也要伐薪烧炭的,上边动员大家一人带两把斧子上山,不砍光树木不许下山。

 从那以后,山就秃头了,剩下几棵⽑树也不敢再砍了,还让我来看护,可是晚了沙,一九六〇年一场大⽔,把山石冲下来,堵住了山口,山⽔泻不出去,把个杨大洼全淹掉了,死了许多人沙,杨大洼也变成了湖泊。人那,莫跟天老子过不去沙!”

 他们便这样与老乡攀谈着前行,少言寡语的云轩照例走在最前面,且走得很急,越是接近山顶,他的脚步便越急切,似乎那里有什么人在等待着他。

 礼红和陈副‮记书‬都比他年轻,却难以跟上他匆匆的步伐。只走了一半的路,礼红就已经心慌气短,腿脚沉重了。

 她觉得这趟出行,云轩表现得很反常,她心里暗自抱怨:“急着去见鬼吗?”方才老乡说过,山顶闹鬼,礼红早已发⽑。

 尽管她不信鬼神,但在这荒无人烟,山风瑟瑟的去处,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不由得人不心慌。当面吹来一股強劲的山风时,他们已经登上了山顶。这就是山吗?这就是山!

 礼红曾在这里流下过多少聇辱的泪⽔?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历历在目。可眼前的山为何如此陌生?仅仅是因为山下的杨大洼变成了一片⽔泊?不,山顶的池塘也不再像当年那么丰満了。

 难道一塘池⽔也会衰老萎缩?塘底的一些青石都裸了出来,数不清的小甲鱼爬在青石上,抻长了脖子晒着太。到底是七十年代,‮国全‬只有八亿‮民人‬,还不像当今人口这般稠密拥挤。

 那时人的胃口也不像如今的人什么都敢往里填,也就是因为如此,池塘中小甲鱼才家族兴旺。昔⽇木板房早已不在,三十六年前那个秋夜,便已被老辉⽗子放火烧掉了。

 那棵捆绑过礼红的樟树呢?为何不见了?她曾在树下洒过多少泪⽔和⽔啊。一想到这些,礼红的脸不由得红了,看山老人已经不敢再往前走了,叨叨咕咕劝道:“莫往前去了,有鬼沙…”说得礼红和陈副‮记书‬都心怯起来,放慢了脚步。

 唯有云轩,依旧坚定不移大步走着,他一直走到池塘边,走到昔⽇樟树生长的地方,曾经枝叶繁茂的大樟树。

 原来已经变成了一朽木,横卧在地上。云轩在那里停了下了,他好像一下子愣住了,又好似当头挨了一,⾝体突然就摇晃一下。

 接着便瘫坐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叫:“我的天啊…”礼红听到那样的叫声,心都颤了,同时也碎了。

 一个男人能发出这样凄厉的叫声,该是遇到了何等伤心之事?他可是范云轩啊,曾是她心中的山。

 礼红更有理由相信,这个人疯了,或是真的撞到了鬼。她看到,云轩痛苦地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浑⾝颤抖着菗泣起来,当他抬起头来时,已用双手捧起一堆⽩花花的东西了。

 那是什么?是…几枯骨!人类的枯骨。礼红也仿佛挨了重重一击,她急急向云轩奔去,陈副‮记书‬叫道:“等等我!”

 紧随了过去。看山老人犹豫一番,也战战兢兢走了过去。云轩所在的地方,正是当年埋葬牺牲在山战斗中的游击队员和‮军国‬女俘的土坟。

 三十六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山顶上,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战斗,浴⾎奋战的游击队员,将礼红和她的姐妹们从魔窟中救出。

 但却有两个游击队员永远留在了山顶上,同时牺牲还有刘瑶大姐和另一个女俘。她们死得那么惨烈,连女人最珍贵的器官都被敌人捅穿捅烂了…可是,战斗结束后,他们明明被掩埋在了樟树下,如今却为何扬骨于荒山,弃尸在天⽇下?

 那个看山老人说话了:“你们胆子几大哟,连死人骨头都敢碰?这些尸骨都是鬼沙!八年前,这里来了几多红卫兵,他们说这坟里埋的是国民匪帮和⽇本窑子婆,就把坟掘了,连尸骨也扔了出来。

 他们原想烧掉这些死人骨头,可你们晓得发生了么事?突然晴空里就打了响雷,好好的大樟树一下子就倒了,当场砸死一个红卫兵,还有两个小鬼的腿也被砸断了沙…他们几害怕,吓得就往山下跑。

 你们说,这不是闹鬼又是么事?从那以后,就没的人再敢上山,这尸骨就更没人敢看一眼了,在这里一丢就是八年…”

 范云轩的面部肌⾁在菗动着,他默默地脫下外⾐,铺平在地上,将那⽩骨一拣起来,好像害怕惊吓到那些枯骨一样,将它们轻轻放在⾐服上。山上的风又硬又凉,他上⾝仅剩了一件衬⾐,凉风早已将他吹透。礼红外⾐里面还穿了⽑⾐,尚且冻得发抖,她赶紧脫下外⾐想披到云轩⾝上。

 但他那宽肩膀又怎能披上女人的⾐服?礼红心惊⾁跳地看着尸骨,四颗颅骨两大两小,显然分属于两男两女。

 头骨眼窝又大又空洞,显得森可怖,但云轩一点也不惧怕,他将枯骨小心地堆放在⾐服上,包裹起来,牢牢系上。

 地上还有风⼲的破碎⽪带,陈副‮记书‬拾起一块,轻轻一掰便粉碎了,礼红无言地看着云轩的一举一动,云轩精心整理好了遗骨,便跪了下来。他已不再哭泣,就像对活着的人说话一样。

 面对一包尸骨低声说道:“你们记得吗,我曾经说过,等赶走了⽇本鬼子,我要好好安葬你们,还要给你们竖起一座纪念碑,让后人永世记住你们!

 我姓范的对不起你们啊,我食言了…我的勇士们,你们不朽的英灵本该安息在这青山之上,长眠在你们流尽热⾎的地方,可为什么那些人不让?我今⽇来本想给你们扫墓祭坟。

 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呀?你们的忠骨竟然被抛在了光天化⽇下!为什么不许我的兄弟姐妹有个长眠的好地方?为什么啊!他们还要胡说你们不灭的忠魂是鬼!

 你们本应该受到后人祭拜的啊,你们本应该受到万世的景仰啊!可是…我没想到,你们连个安⾝的地方都没有了…我范云轩无能,只好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云轩说过这一番话后,便“咚咚咚”向那一包遗骸拼命磕头,连脑门都磕得青紫起来。

 他声泪俱下道:“云轩来晚了,你们不要怪我…”陈副‮记书‬向礼红递了个眼⾊,礼红便去搀扶云轩,云轩一扭肩膀,甩开了礼红。

 陈副‮记书‬向看林老人借锹,准备将遗骨掩埋。老乡眼神中透出惊恐:“莫、莫跟我借锹挖坟坑,我几怕鬼沙。”

 云轩站起⾝来,向老乡伸出手,厉声道:“把锹给我!”老乡握紧锹把,向后退缩着,怯生生道:“不…莫要…我怕着哩…挖坟坑埋葬阶级敌人…要是让别个人晓得了。我就成现行反⾰命了…”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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