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姨妈怀抱小弟
云轩将那通红的眼睛瞪得溜圆,发出雄狮猛虎般的吼叫:“他们是英烈,而不是鬼怪!一百个人也抵不上他们一个有价值,他们是华中之精华,是为民族尊严而战的勇士!”
说罢,不由分说,劈手便去抢夺铁锹。老乡吓得浑⾝筛糠一般,铁锹轻易就被夺了过去…坟坑挖好了,云轩早已累得浑⾝大汗,并不停地咳嗽起来。
可能是被山风吹灌的,也可能是因为过于
动和劳累。他小心翼翼地将包在外⾐中的遗骸放⼊坑中,又调整了一下方向,轻声说道:“你们好好睡吧,这里虽然冷清,但无论舂夏秋,都有鲜花与你们相伴…”
几滴热泪洒在了遗骸上。礼红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从云轩⾝后搂住他的
,将脸贴在他瘦骨嶙嶙的脊背上菗泣起来。
陈副记书挖起一锹泥土,撒在了遗骸上,那是红⾊的泥土,有如被碧⾎浸染过…一座小小的新坟,再度出现在
山顶上。三个人几乎将山上的野菊采遍,撕下瓣花,撒満坟头。
山风中弥漫着芬芳,陪伴寂寞英灵的,是那分外香浓的野菊…下山的路上,礼红含泪凝望云轩的背影,她猛然发现,只这一⽇间,云轩的
背竟然弯了!
再不似上山前那般
拔。他的头发也像新下过的雪一般,完全⽩了,而不是先前那样的花⽩。他一下子就衰老了!
礼红的心在打颤,揪扯般疼痛。与
着⾎
的云轩相比,自己该是多么庸俗世故。在云轩提议上
山时,自己竟然以为云轩的目的是要让她难堪呢,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几十年的风雨过后,礼红觉得自己已不能像当年那样与云轩心心相印了。
云轩尚未丢掉那一⾝侠骨豪情,一如当年那个跃马横
,气⾎方刚的游击队长。可她呢?还是从前的礼红吗?
“不。”礼红摇首再三,她承认,自己在这二十多年间的历次运动中,早已被磨砺得失去了棱角,变成⿇木不仁的市井小人了。
云轩的背影是那么清瘦,可礼红再一次发现,他仍是一座山,一座永远屹立的雄浑大山!这时,云轩突然回过头来,声调依然冰冷:“汤院长,我老了,怕是没几天活头了。
我请求你,让我的儿子有时间能来这里,在他的前辈坟头添一捧新土。”这是来到
山后,云轩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他居然称礼红为“汤院长”
如此客气的称呼,一下子就拉远了二人的距离,在云轩眼中,礼红显然已成了陌路人。礼红的心早已被云轩冰冷的神情和话语
得粉碎。他们一行三人于下午在武⽳登上的客轮,他们的卧舱是六人间。
按礼红和陈副记书的级别,他们本可以买⾼级卧舱的票,但是为了陪伴云轩,便都乘坐了普通卧舱。一声笛响,船起锚了,破浪而行,当红⽇西沉后,江上的渔舟亮起点点渔火,江枫渔火遥遥相对,三个人便无语地睡在了卧舱的
上。
陈副记书自认⾝体倍
,睡了上铺。云轩和礼红则是下铺,隔了一条过道正好相对。礼红怎好意思与云轩相对而眠?她怕极了云轩那双刀子般锐利的眼睛。
前夫的目光中似乎含着怨恨、轻蔑甚至其它什么內容。于是,礼红背转过⾝去,面壁而睡。连⽇来旅途疲劳,加上行船的颠簸,隆隆的马达声也起到了催眠的作用,不消多久,礼红便进⼊了梦乡。一声声呼唤来自远方:“礼红…礼红…”
好像是丙夏在呼唤她,更好像是云轩的声音,礼红便在这呼声中醒转过来。回想着梦中听到的呼唤声,礼红惭愧地笑了,心想:自己到如今还不知更喜
丙夏还是云轩呢。呼叫声再度传来,原来,那呼声并非来之梦境,真真切切就是在船舱里,是云轩!
云轩正躺在
铺上轻声叫着:“礼红…我的礼红…”礼红猜想他在说梦话,便有些生气:“哼,⽩天对我横眉立目的,在梦里倒惦记起我了,才不理你呢。”她用被子蒙住头,不想再听到云轩的声音。
然而,越是不想听,云轩的呼声就越往她耳朵里钻,且一声声越发急切起来,陈副记书⽩天也走累了,临睡前又喝了半瓶⽩酒,平时就很能睡的他。
此时更是睡得深沉,鼾声竟庒住了轮船的马达声。云轩的呼叫声持续不断,礼红心里
了起来。
临铺的旅客也被吵醒,抱怨道:“做么事沙,大呼小叫的,又不是你自家的地方,莫非有病了?”听到“有病”
二字,礼红猛一
灵,想起⽩天时,云轩只穿了一件衬⾐,被山风吹打那么久,他一个花甲之人,若是不生病,倒也奇怪了。
自己一直穿着⽑⾐,在山上尚且冻得发抖,直流清鼻涕呢,想到此,礼红早已不安,忙下了
铺,悄声来到云轩
前。昏暗的灯光下,礼红看到,云轩的面颊果然通红,好似在燃烧一般。
他睁大了眼睛望着礼红,轻声说:“你…总算过来了…不要生我的气,礼红。”礼红嗔道:“不生气才怪呢,你跟人家一点好脸⾊也没有。”她摸了摸云轩的脑门,不噤一惊,滚烫烫的似火炉一般,礼红又摸住云轩的脉,
得可怕。
难怪他一直在召唤自己,这样的钢铁男人,如果不是痛苦到了极点,是决不会那般吵闹别人的。
云轩的声音在颤抖,像是极冷的样子:“礼红…我的头很晕很痛,让我…在你⾝上靠一会儿吧…”礼红心里痛楚着。
她坐到云轩的
上,抱住云轩的头,搂在了自己的怀抱中。云轩闭上了眼睛,脑袋紧紧贴靠在礼红的怀里,并握住了礼红的手。云轩深深出了一口气,脸上现出心満意⾜的笑容,说道:“这样…
真好…如果我们从来就没分开过…如果我能这样躺在你怀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该…”
话还没说完,他就闭上了嘴巴,头一歪,滑落到了礼红的腿大上,同时,他的手也冷了下来,接着一软,放开了礼红的手,唯有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他脸上的⾎⾊渐渐散尽,越来越⽩,最后,变得苍⽩如纸了,礼红摸着云轩的脉,几滴热泪流下,落在云轩含笑的面庞上。
陈副记书的鼾声戛然而止,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从上铺探出半个⾝子,
着睡眼问:“礼红,出什么事了?”礼红的声音十分柔弱:“他…去了。”
孤苦伶仃飘泊一生的云轩,在客轮即将驶近⻩鹤楼时,却驾鹤去了,他面带微笑,死在了今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怀里,他死前应该是幸福的,因为正如他所愿,他是在礼红怀抱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夜深沉,江岸灯火却渐渐稠密“当…当…”
耸立在汉口江边的武汉关钟楼响起,说明此刻正是下半夜,客轮已抵达了云轩和礼红的故乡…武汉了,江风从没关好的舱门涌⼊,吹拂着云轩満头如雪的⽩发。礼红像是害怕惊醒云轩,极温柔地说:“轩…我们到家了。”
***云轩在客轮上突发脑溢⾎而死,他的骨灰被葬在了故乡的江畔,那里常有⽩云在天空飘浮。
少壮离家,四海征战,归来时,却是一副空空的⾁壳。礼红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和云轩的儿子念云。她原以为念云会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实击蒙,会难以理解前辈们的当年所为。
出乎礼红意料的是,念云竟很平静,他还劝慰⺟亲不必难过和自责。念云说:“没想到,我还有一个抗⽇军人的⽗亲。
放心吧,妈妈,我会完成⽗亲的遗愿,去
山给死去的前辈扫墓的,我也会照顾好葬在武汉的爸爸。”
在那样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云轩能说出这番话,已是难得可贵了,尽管他年已三十五岁。一九七五年,和平、爱军双双被队部选送进了大学,成为“工农兵”学员。他们正是就读于陈副记书所在的学院。粉碎“四人帮”
后,陈副记书升任院长兼
委记书,成了学院一把手。那时,⾰命老⼲部都被落实了政策,并受到重用,礼红也当上了厅导领。和平与爱军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城,和平进⼊某机关,爱军则通过礼红的一些关系,分到某事业单位搞行政工作。
这一对青年是在一九七九年结的婚,第二年,他们的女儿就出生了,礼红给她的小孙女取名为娇莺。
那时,礼红已经离休,就在家帮助孩子们照看娇莺,尽享天伦之乐。离休后,时间也充裕起来。
礼红便时常给报刊撰写一些有关中医治疗常见小病的文章。其中一篇以针刺疗法治疗落枕的文章见报后,被港香的报纸转载,不仅如此,港香报纸还对文章作者礼红作了一些介绍,诸如她原籍是武汉,在队部医院从医数十年,现今居住沈
…
那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一位港香来的客人手持那份报纸,登门拜访礼红。刚刚改⾰开放的年月,来陆大的港香客人并不多见,这位港客居然上门来访,礼红万分惊讶。
她不是惊讶于自己家中来了港客,而是惊讶于这个港客相貌,她险些以为是⽗亲复活了呢。港客进门便问:“汤医生,请问您原籍是汉口吗?”
礼红眼中已闪出了泪花,她就知道港客一定会问这句话,礼红点了点头。港客又问:“你⽗亲是否曾任袍泽中学的校长?”礼红哽咽道:“不要问了。你…一定是小弟!”
港客当即给礼红鞠了一躬,哭道:“姐姐,我正是小弟啊…”是的,他正是礼红同⽗异⺟的弟弟。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礼红想起了数十年前自己离开家园,奔赴国难之⽇,姨妈怀抱小弟,在江岸为她遥遥送行情景,不觉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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