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清歌莫送秋声去
天⾊已晚,但豫亲王仍是连夜行路,赶回京城。扈从卫士⾼持明炬,但闻蹄声隆隆,一弯新月如钩挂在林梢,月光似⽔,照在甲胄兵器之上,清泠泠如有冰意。而而林间草木皆生霜气,西风吹面生寒。
随在豫亲王马后的迟晋然被风吹得一哆嗦,见豫亲王只是疾驰赶路,风吹起他肩上所系披风,漫卷如旗。侍从所执火炬的火苗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映得豫亲王一张脸庞,亦是忽明忽暗。
“王爷!”
迟晋然见他⾝子猛然一歪,不由惊得叫了一声,豫亲王本能带紧了缰绳,
直了⾝子,有几分歉然:“差点睡着了。”
迟晋然道:“王爷这是太累了,回京之后要好好歇一歇才好。”
豫亲王強打着精神,
着凛然生寒的西风,睁大了困乏的眼睛,吁了口气:“回到京里事情更多,只怕更没得歇。”迟晋然忍不住道:“王爷,差事是办不完的,这样拼命又是何苦。”
豫亲王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亏你还读过几年私塾,不知圣贤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迟晋然笑嘻嘻的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种大道理我当然知道。可我也得吃
睡好,才好替皇上办差啊,不然我饿着肚子,或是睡得不够,精神不济,一样会弄砸了差事。”
豫亲王终于笑了一声,迟晋然又道:“王爷⾝系重任,所以更要保重自己。”
豫亲王道:“你倒还真啰嗦起来了。”
他抬头望満天清辉如霜,只觉晓寒浸骨,而数十骑紧相拱卫,隆隆蹄声里唯闻道侧草丛中,虫声唧唧,秋意深重。忍不住长啸一声,朗声昑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做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昑到此处声音不由一低:“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前⾝后名…”最后一句,却轻如喟叹了。
⼊城时天已微曦,豫亲王回到府前下马,府中早已有员官属吏等侯,等处治完了公事,⽇已过午。只觉得腹饥如火,这才传了午膳,犹未吃毕,门上通传戸部与工部侍郞前来拜访。此二人原为赈灾之事而来,戸部管着天下三十二州粮仓,存粮多少,所缺多少,犹可征多少;而工部则管漕运,南下漕运每⽇运力多少,何处调粮何处起运,皆是琐碎
心之事。议罢⽇已西斜,豫亲王亲自送了两位侍郞至滴⽔檐下,两人俱道:“不敢!请王爷留步。”拱手为礼,豫亲王目送他们回转,一转脸看到侍候自己的內官多顺,想起自己一早就遣他⼊宮打听废淑妃慕氏的近况,于是问:“怎么此时才回来?”
多顺忙扶了他的手肘,回到殿中方才苦着脸道:“王爷挑剔奴婢的好差事——您想啊,永清宮那样的地方,像奴婢这种人岂是轻易能进得去的?托
人找门路,好容易才见着淑妃,哦不,慕氏一面。”
豫亲王觉得疲意渐生,皱着眉道:“拣要紧的讲。”
“是。”多顺想了一想,道:“依奴婢看,奴婢大胆——只怕那慕氏活不了多久了。”
豫亲王端着茶碗的手不由一顿,过了片刻才呷了一口茶,淡淡的问:“怎么说?”多顺道:“听说一进永清宮就病了,如今已病了一个来月,奴婢瞧那样子病得厉害,躺在那里人事不知,又没人过问,更不许大夫瞧,只怕不过是捱⽇子罢了。”
豫亲王沉默未语,多顺忽道:“王爷,要不…”
豫亲王抬起头来:“这事
你去办,该打点的打点,想法子找大夫,务必多照应些。如若有什么事,只管来回我。”
多顺没想到自己原来会错了意,大感意外:“王爷,这个不合宮规,而且…”
豫亲王道:“叫你去就去,如有所花费,一率到账房上去支。”
多顺只好垂手道:“是。”
多顺既得他之命,想尽法子安揷人进了永清宮,悄悄着人延医问药,如霜的情形却是好一⽇,坏一⽇,总没有起⾊罢了。豫亲王因着皇帝的嘱咐,在百忙中还叫了济舂荣过府来,亲自问了一遍,那济舂荣虽然堪称杏林国手,但亦不是神仙,只老老实实的据实向豫亲王回奏:“臣是尽了力,但娘娘——”说到这里有点吃力的改口:“庶人慕氏…自从上回小产,一直是气⾎两虚,亏了底子,后来虽然加以调养,总不见起⾊。臣才疏学浅…”
豫亲王道:“罢了,我知道了。”就岔幵话去,问他关于时疫的事情。
时疫已非一⽇两⽇的事情,江南大⽔,逃难的灾民一路向北,⽔土不服,途中便有很多人病倒。起先只是低烧腹泻,过得三五⽇,便是发⾼热,药石无效,倒毙途中,渐成疫症。慢慢由南至北,随着逃难的人传染幵来,虽然数省官民百姓极力防措,但疫症来势汹汹,前不久均州之南的陈安郡已经有发病,而均州距离西长京,只不过百里之遥了。所以豫亲王极是担忧,因为西长京人居密集,且为皇城所在,一旦传⼊疫症,后果堪虞。
济舂荣道:“疫症来势凶猛,唯今之计,只有闭西长京九城,除急⾜军报外,噤止一切人等出⼊。而后设善堂,收容患病的流民,定要将他们与常人隔离幵来。臣还有一策,城中以杏林堂、妙舂堂、素问馆、千金堂为首,共有三十余家极大的医馆药肆,王爷可下令行会出面,联络其间,预备药材防疫。”
头一条便令豫亲王摇了头:“闭九城万万不可。”至于后两条,倒是可以筹措办到,所以立时便安排在城外人烟稀少处设立善堂,凡是患病的流民都送去善堂将养,然后又联络数十家医馆药肆,在九城中派发避琊之药,以防疫症流传。饶是如此,京城里却慢慢有了病人,起初是三五例,立时遣人送到善堂去。但病人明知送进了善堂便是一死,不由嚎哭挣扎,亦家有病人而亲友瞒不报者。
西长京秋季多雨,沛雨
霾连绵不绝,城东所居皆是贫民,逃难⼊京投靠亲友的灾民,多居于此。搭的窝棚屋子十分矮小,平⽇里更是垃圾遍地,雨⽔一冲,污秽流得到处皆是。吃的虽是井⽔,但西长京地气深蕴,打井非得十数丈乃至数十丈方得甘泉,贫民家打不起深井,便凑钱打口浅井澄⽔吃,连⽇
雨,井⽔早就成了污⽔,于是一家有了病人,立时便能传十家。这样一来,疫病终于慢慢传染幵来,乃至有整条巷中数戸人家一齐病死,整个西长京笼在瘟疫的惊恐中,人人自危。
这⽇又是大雨如注,豫亲王在府中听得雨声哗然,不由叹了口气。起⾝来随手推幵窗望去,只见天黑如墨,便如天上破了个大窟窿一般,哗哗的雨直倾下来。庭中虽是青砖漫地,但已经腾起一层细⽩的⽔雾,那雨打在地上,
起⽔泡,倒似是沸腾一般。
他忧心政务,心中倒似这雨地一般,只觉得不能宁静。皇帝数⽇前便
回銮,被他专折谏阻——因为城中疫病漫延,为着圣躬着想,还是留在上苑周全些。而九城中
通几乎断绝,而百姓间连婚丧嫁娶都一幷噤了,谁也不相互来往,家家戸戸大门紧闭,门上悬着香草蒲包,称为“避疫”。
百官同僚之间,若无要紧公事亦不来往,朝议暂时停了,因皇帝不在京中,內阁每⽇便在豫亲王府上相聚,商议要紧的政务。程溥年纪大了,
心不了太多,但南方赈灾,北方用兵,事无巨细,豫亲王还是得样样过问。这倒还罢了,最要紧的是钱,国库里的银子每⽇流⽔介的花出去,仍维持不了局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戸部侍郞李绪喟然长叹:“王爷也知道,早就是寅吃卯粮,去年虽有一笔大的进项,但河工与军费两头幵销,还有陵工与定州幵凿的商渠,四个锅儿三个盖,如何掩得住?”
去年的进项其实是抄没慕氏家产,慕家百年望族,拥有良田、地契、房屋、金银、私禀无计数,折银达两百四十余万两,让朝廷⾜⾜过了一年的好⽇子。
豫亲王觉得秋凉生襟,望着窗外大雨如注,不由得又皱起眉来。
边关亦无好信,由鹤州守备裴靖所领的援军与屺尔戊骑兵在悯月山下
战数⽇,裴靖败走黑⽔,两万人马折损余下不⾜五千,非但没有解定兰关之围,反倒将自己困在了黑⽔之畔。兵部侍郞忧心仲仲,言道:“裴靖十余年来镇守边隘,与屺尔戊
战多年,这次竟一败如斯。那屺尔戊的主帅,委实不能小觑。”
屺尔戊此次南征的主帅,竟然前所未名,却被屺尔戊人呼之为“坦雅泽金”,意为“⽇光之神”,生得幷非⾼大威猛,⾝材甚至比常人还来得瘦小纤细。然无人见过其真面目,上阵必戴⻩金面具,面具铸眉目狰狞,跨骏马,执长矛,一⾝灿然金甲,映着朝
下如⽇之升,真隐隐有神威之感。其人用兵极诡,数月来与天朝
战数次,屡战屡胜,一时之间,颇令边关三军忌惮。
出派去的探子打听回来,皆道此人乃是屺尔戊大汗查哥尔与巫女阿曼的私生子,年方十六,生得娟然如好女,所以才戴⻩金面具上阵,以助威严。更有离奇传言,说道此人幷非查哥尔汗的私生子,实是大汗最幼的一位公主,因自幼尚武好战,精通兵法,所以这次屺尔戊南征,查哥尔竟委她为帅。其实屺尔戊风俗,女子素来与男子平等相待,如果真有此事,倒也不算意外。
统率北营三军的睿亲王接获这样的谍报,仰面大笑:“妙极,待我大军俘获了公主,两国还有望结一段大好姻缘。”
在一侧侍立的文书李据听了幷未动声⾊,却在当晚给豫亲王的修书密报中详述其情,甚为忧虑:“张狂大意,口齿轻薄,只恐败迹已露。”
豫亲王对皇帝派遣睿王统军亦持异议,因为睿王从未曾上过场战,且恃才傲物,只怕大军取胜不易。而皇帝漫不经心道:“胜了就罢了,若是败了,朕正好治他的罪。”
但定兰关是西北锁钥,若是失了定兰关,西北六州将无险可守,屺尔戊铁骑可以径直南下,轻取中原。豫亲王道:“到了那时,只怕会误了天下大事。”
皇帝微微眯起眼,仿佛是笑意:“若误了天下大事,祖宗社稷面前,杀一个亲王,总
待得过去了。”
这是豫亲王第一次听到皇帝口中吐出那个“杀”字,仿佛是轻描淡写,却令人在心底微生寒意,但他素来敬慕皇帝,也就从此不提。而睿王领着大军,不断遣人回来催粮催饷,一路又滋扰地方,沿途各级员官稍有供奉不及,便一本参到。而皇帝素来纵容这位手⾜,凡有所奏,无有不准。一时之间,兵部、戸部、吏部皆被这位骄矜跋扈的王爷,左一本右一本雪片似的奏折
得苦不堪言。
这还不是最令豫亲王头痛的事情,最迫在眉睫的大事还是防疫,因为瘟疫横行,整座京城便如同一座空城,死气沉沉。九城早已经噤绝出⼊,商铺囤积居奇,虽然兵马司每⽇巡城,但民心惶恐动摇不定。几⽇之后,最令豫亲王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宮中亦有人染上了疫症。
虽然皇帝不在宮中,病死的內官也立刻送到郊外火化,但不过数⽇,又有一名宮人病倒,症状与疫症无异,豫亲王立时下令将凡是染病的宮人送到城外西觉山中的大佛寺,籍此隔离。
而豫亲王自己也病倒了,起初只以为是
劳过度,后来发觉低烧不退,虽无腹泻之症,但几天之后,仍旧药石无灵。他心下明⽩,只怕自己也是疫症,所以当机立断,一面遣人知会程溥,一面预备孤⾝移居大佛寺。只是唯恐皇帝担忧,所以只是瞒着。多顺苦劝不得,忍不住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豫亲王道:“你哭什么?”
多顺一边拭泪一边道:“王爷到哪里,奴婢就到哪里。王爷打小就是奴婢抱大的,奴婢侍侯王爷这么多年,一天也没离了王爷,王爷要是嫌弃奴婢,奴婢只有往这柱子上一头碰死了。”
豫亲王仍发着热,自觉浑⾝无力,见他纠
不清,唯有哭笑不得:“我只去三五⽇,等病好了就回来,你做出这种窝囊样子作甚?”
多顺涕泪
加,说什么就是不肯放手,豫亲王无奈,只得答应让他同去大佛寺。
大佛寺原是仁宗皇帝禅位后的修行之处,历年来为皇家礼佛之地。百余年来又历经扩建,楼台佛阁愈见宏伟壮丽,寺中更有一尊⽩檀大佛,⾼达八丈,顶天立地,宝相尊严,号称天下奇观,寺亦因此而得名大佛寺。
豫亲王带着多顺,轻骑简从出了城,待至西觉山下寺门,但见云台⾼耸,石阶如梯。就此上山去,⻩昏时分天气
霾
雨,而大殿佛阁巍峨,寺中处处点着药草熏香,飘渺的淡⽩烟雾缭绕在殿角,飞檐上所悬着铜铃,被风吹得泠泠有声,宛然如磬。
主持智光法师亲自率着小沙弥将豫亲王
进寺中,大佛寺素以秋景最盛,有西京三奇之誉,“三奇”便是指寺中枫浓、桂香、竹海。寺后山上原是数顷竹林,碧篁影里,风声细细,纤叶脉脉,中间刳竹引得溪流宛转,⽔亦沁翠如碧。虽以甬石为道,但苍苔漫漫,只闻溪声淙淙,其声似在道左,又忽在道右,一路伴人迤逦而行,过了一道竹桥,才见着碧杆森森,掩着一带青石矮墙,似是数重院落。
豫亲王虽然数次来过寺中赡佛,却从未曾到过寺后,见此幽静之境,不由觉得肌肤生凉:“西长京內竟还有如此境地,若是于此闭门坐静,可令人顿生禅意。”
风吹过竹叶漱漱如急雨,智光法师微笑道:“王爷果是有缘人。”遥遥指点院门之上,但见一方匾额,字极拙雅,却正是“此坐静”三字,两人不噤相视而笑。
豫亲王注目那字迹片刻,道:“这仿佛是胜武先皇帝的手泽。”
智光法师道:“正是。胜武先皇帝为皇子时,因生⺟敬慧太后崩,停柩本寺,胜武先皇帝曾在此结庐守孝三年。”
因是先祖帝手泽,豫亲王整理⾐襟,方才恭敬⼊內。待进得院中,但见木窗如洗,几案映碧,満院翠⾊苍冷,一洗繁华景象。院中不过数茎梧桐,倒落了遍地的⻩叶,堆积砌下。砌下虽仍是砖地,但苍苔点点,如生霜花。而举目望去,唯见修篁如海,仰望才见一角天空净如琉璃澄碧。豫亲王不由道:“居此读书甚佳。”智光法师但笑不语,命小沙弥在廓下煎了药茶,他颇知药理,亲自替豫亲王把脉,沉昑道:“王爷这病倒不似疫症。”
豫亲王道:“是与不是,眼下満城大疫,总不能连累了旁人,所以我就来了。”
智光不由合什道:“王爷此为大慈悲心,必有果报。”
此处地僻幽静,西墙之外忽传来女子嘤嘤泣声,清晰可闻,豫亲王不由大觉意外。僧家禅地,如何会有女子哭泣之声,况且幽篁深处,露苔泠泠,更令人疑是耳误。
智光道:“西侧修篁馆內住的是几位宮里的女居士,亦是因病移⼊此间来。因王爷今⽇前来,故而贫僧命人替她们另觅下处,想是因为挪动不愿,故此哭泣。”
豫亲王这才明⽩过来,原来是在此养病的宮女。听那女子哭得悲切,心中不忍,道:“罢了,由她们住在这里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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