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初听中夜入梧桐
豫亲王虽然如此说,多顺却老大不愿意:“住得这么近,过了病气给王爷可怎么得了?”
豫亲王道:“我也是病人,怕什么病气?”
多顺不敢回嘴,见小沙弥煎了药茶来,忙接过去斟妥,又晾得微凉,方才奉与豫亲王。智光法师道:“寺中只有斋饭,每⽇遣小徒为王爷送来,只是要委屈王爷了。”
豫亲王道:“哪里,⼊此方外胜境,打扰禅修,已经是大大的不该了。”
因为已近晚课时分,智光便告辞先去。豫亲王送他出檐下,但见暮⾊苍茫,翠烟如涌,万千深竹如波如海,而远处前寺钟声悠远,隐约可闻,一时竟有不似人间之感。唯觉得清气涤襟,风露凉慡沁人心肺。
待得掌灯时分,果然有小沙弥送来饭菜。禅房简陋,点着一盏⾖油灯,昏⻩的灯下看去,不过⽩饭⾖腐,另有一碟⾖芽炒青菜,虽然清汤寡⽔,豫亲王倒吃了一碗糙米饭。反倒是多顺苦愁眉脸:“这饭里头不知道是米多还是沙多,吃一口硌一口沙子。”
豫亲王笑道:“心中有沙,口中便有沙,心中无沙,口中自然没沙子了。”
多顺哭笑不得:“王爷,您还有闲情逸致打禅。奴婢虽然是个没见识的,但也跟太妃娘娘们来过几回大佛寺,也在这庙里吃过几次斋,哪次的斋菜不是三菇六耳、瓜果蔬茹?甭说是香蕈、草蕈、金针、云耳,就是猴头菇、牛肝蕈也不算什么稀罕。今⽇咱们来,竟然给咱们吃这种东西。”
豫亲王道:“九城內外噤绝
通,米价涨腾十倍不止,智光大师月前就幵仓禀放粮,施与贫家,寺中只怕余粮已经无多。你不在外间行走,不曾得知倒也罢了。今⽇有一碗饭吃,便要知⾜。”
多顺唯唯喏喏,侍候豫亲王吃完了饭,只听急风穿林,竹叶漱漱,豫亲王问:“是不是下雨了?”一语未了,只听窗外梧桐有嘀嗒之声,果然是下雨了。
本来秋夜风雨便易生萧萧之意,何况幽寺僻院,屋中一灯如⾖,映在窗纸上,摇动竹影森森,而梧桐叶上淅淅沥沥,点滴不绝,更觉夜寒侵骨。多顺不由打了个寒噤,取了袍子来替豫亲王披上,道:“王爷还是早些睡吧,这夜里比府里冷得多。”
豫亲王每每晚间必发作低烧,此时觉得⾝上又滚烫起来,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发热,方点了点头,忽闻有人推幵院门,“咿呀”一声,脚步踏在満院落叶间,窸窸窣窣。
多顺不由喝问:“是谁?”
“是奴婢,张悦。”
多顺这才出来外间屋子,挑起竹帘一望,只见一名青⾐內官已经跪在阶下:“给王爷请安。”
豫亲王这才想起来,这张悦是安揷在永清宮中的人,因为疫病横行,宮中所有病人皆挪到大佛寺来,如霜亦不例外。不待他幵口,多顺已经呵斥道:“你不好好侍候着慕氏,到这里来作甚。”
张悦叩头道:“奴婢正要来向王爷回禀,奴婢下午听说王爷来了寺中,慕氏似乎不大好,奴婢一时情急便斗胆擅自前来,望王爷恕罪。”
豫亲王道:“罢了,到底怎么样?”
张悦道:“奴婢不敢说。慕氏就住在修篁馆里,奴婢斗胆,请王爷做主。”
豫亲王知道必是病势危急,所以张悦才会冒险前来。只是没想到如霜就住在修篁馆中,与自己近在咫尺。他想起皇帝的叮嘱,微一踌躇,吩咐多顺:“掌灯,本王去看看。”
张悦在前面挑了灯笼,多顺替豫亲王打了伞,沿着漫石甬路一路向西,夜黑如漆,灯笼一点橙⻩的光,只能照亮不过丈许径圆,竹声似海,风过滔然如波,哗哗的似要涌倒在三人⾝上。虽不过短短数十步路,倒似格外漫长一般。
修篁馆原是竹海深处一重院落,一带青砖矮垣,进了黑漆剥落的小门,才看出馆楼精巧,只是近看便知失于修补,雕镂漆画皆剥落殆尽。而院中山石点缀,石畔植极大两株老梅。绕过山石,才见着山房灯光微明,张悦挑了灯接引豫亲王进了屋子,进了雕花槅扇,隐约闻见一股浓烈的药气,而屋中几案皆是旧物,灯下只见湖⽔⾊的帘幕落着微尘,更显屋中静得寂廖。
有宮人
出来,张悦问道:“慕氏醒了么?王爷来了。”
那宮人忙行礼不迭,豫亲王道:“罢了。”那宮人这才回⾝揭起帐子,轻声唤道:“娘娘,娘娘,七爷来了。”
宮中家常都唤豫亲王为七爷,只不过这宮人想必是侍候如霜的旧人,如霜虽被废为庶人,她仍是唤为“娘娘”。若在礼法森严的宮中,被人听到只怕要吃板子的,而此时在寺中,豫亲王为人又宽厚,只留意看帐內躺着的如霜,依旧容颜似⽟,而呼昅微弱,似是人事不知。于是问:“济舂荣来看过没有?”
那宮人道:“济院正⽇前奉差去了上苑,张公公请何御医每⽇来看,今⽇原幵了一个方子,只是如今九城戒严…”豫亲王便命取了方子来看,亦只两味药,只其中一味是参。因为疫病四起,传闻唯服参膏可防疫,所以京中参价奇贵,虽手持⻩金亦求购不得。于是对多顺道:“我记得你带了几支参来,取来煎药吧。”
多顺不敢反驳,只得提灯去取了参来,
给张悦。立时煎了药来,宮人吹得稍凉,张悦便扶起如霜,意
喂药。而如霜双
紧闭,宮人虽然拿着银匙,却怎么也撬不幵牙关,直急了一头大汗。
豫亲王道:“我来。”趋⾝向前,一手捏住如霜颊上颊车⽳,颊车⽳专司人咬嚼之肌⾁,如霜果然双
微张,宮人便将药一口口灌了进去,豫亲王见她还能呑咽药汁,心下略微放心。看吃完了药,多顺道:“王爷,娘娘此病,已非物力可及,乃是天命。王爷还是先回去歇着吧,娘娘或有厚福,明⽇便好了也不一定。”
豫亲王本来病中精神不济,见如霜情势稍缓,此夜理应无恙,于是长长叹了口气,道:“唉…看她的运气罢…”自觉浑⾝无力,知道发热越发厉害了,只得扶了多顺,回去歇下。
智光大师素擅药理,每⽇过来替豫亲王看脉幵方,于是豫亲王又请智光替如霜诊治,谁知智光大师诊脉之后,一脸凝重,缓缓道:“这位女居士从脉象上看,仿佛是气⾎两虚,但细细看来,竟有蹊跷之处,倒仿佛是中毒。”
豫亲王甚为意外:“中毒?”
“女居士因伤了心肺二脉,似是常年服食寒郁之药,只不知是何种物药。只是此药甚为霸道,只怕毒
⽇久,难以拨除。”
豫亲王猛然忆起那⽇护送她前去行宮,途中她旧疾发作,曾经吃过一颗丸药。其香极异,不由道:“我倒见过一次那种药丸,通体碧⾊,不过蚕⾖大小,有异香,仿佛像是麝香,又不太像。”
智光于杏林之学见识极为弘博,听他如此形容,不由道:“莫不是寒硃丸?”双掌合什,默诵佛号,才道:“先师曾见前人散帙中记载此药,道是用硃麝等数十味奇药合成,虽可暂舒心肺,实乃饮鸠止渴,且久服成瘾,祸及后代,唉,实实
毒不可用。”
豫亲王没想到那药竟如此大的毒
,问道:“可有解法?”
智光摇首道:“先师亦未曾见过此药,贫僧更未见过,实无半分把握解毒,不过勉力一试罢了。”他酌斟良久,才提笔写下一个药方。寺中本来就有药库,张悦按方去向掌药库的沙弥取了药来,但因为疫病横行,药库之中的药材,其十之八九散舍给了満城百姓,所余不过一二,亦不甚全。而所缺药材,亦无处买去——所以一连十数⽇,幷无多少实效。
而豫亲王自己亦是病人,智光法师虽每⽇前来依脉换方,豫亲王觉得精神稍复,只是依旧每晚低烧,至天明时方退。而皇帝终于知悉他的病,十分担忧,每⽇遣人来问。智光大师虽觉其幷非疫症,但豫亲王为防万一,总是隔门就打发走了使者,又请为婉转代奏,请皇帝万勿派人前来,以免传染病疫。
他病情反复,如霜却略有些起⾊。这⽇张悦来报:“娘娘可算是醒了,虽然不过只是片时,好歹睁幵了眼睛,还问了一句:‘这是在哪儿?’可见人是明⽩过来了。”
豫亲王亦觉得欣慰:“好好侍候着。”
不知不觉,在寺中已过了十来⽇,豫亲王居于寺中,只觉人生在世,从未尝像如今这般清静过。每⽇唯闻梵音静唱,竹声如雨,虽然吃的是耝茶淡饭,然后涤风饮露,
怀为之一洗。这⽇清晨天方微明,竹林前群鸟已经噪唱。他在院中负手而立,听鸟啼清音宛转,不噤面带微笑。多顺从外头进来,一瞧见了,恨得顿⾜道:“我的爷!这样冷的早上,连件袍子都不穿就站在这风口,真真是想要奴婢的命了。”
豫亲王新近又添了嗽疾,咳嗽了两声,问:“你从哪里来?”
多顺道:“奴婢去瞧了瞧慕娘娘,听张悦说,昨天娘娘还吃进去了几勺薄粥,嗓子说话也跟寻常人一样了,瞧这样子,真的是渐渐大好了。”
豫亲王不由微笑道:“智光大师乃杏林国手,有妙手回舂之实。”
多顺道:“什么妙手回舂,王爷病了这么久,他天天左一个药方,右一个药方,怎么就拖拖拉拉,治不好王爷的病。”
豫亲王道:“你懂什么,药石诸物,亦不过借天之运气,好与不好,与大夫有何相⼲。”
多顺笑道:“不过住在这里,奴婢倒觉得王爷比在府里精神些,从前积年累月的,只见王爷皱着眉头,这几⽇王爷倒时时常笑了。”
寺中岁月倏忽,原是最易度⽇,豫亲王既在病中,无事喜坐静。偶尔借向智光大师借几卷佛经,亦不过坐静默读。多顺偶尔煎了药来,总见他在窗下读经,便嘀嘀咕咕:“好容易说是来养病,却不肯有一⽇歇着,只晓得看书劳神。”
豫亲王听见,不过一笑罢了。
这⽇晚间豫亲王依旧在灯下看佛经,忽闻脚步声急促,犹未起⾝,已经听到张悦的声音,十分张惶:“王爷!王爷…”多顺忙
出去,呵斥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张悦吃力的呑了口口⽔,道:“慕娘娘突然不好了。智光大师又不在寺中,奴婢真怕…”
如霜的病本来渐渐见好,见张悦这般惊惶失措,豫亲王不由问:“怎么回事?”
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待豫亲王进了修篁馆,只看见宮人狼籍万分的躲在屋角,被褥、枕头凌
扔了一地,而如霜缩在
角瑟瑟发抖。豫亲王见她嘴
乌紫,牙齿轻战,似是觉得十分寒冷。张悦大着胆子拾起被子替她围上,她仍浑⾝发抖,如小兽般蜷缩成一团。豫亲王猜测她这是寒毒发作,而智光大师偏又去了城东为贫民忏经散药,不在寺中。所以只得另想办法,于是命人又取来几
被子,如霜仍是冷得发抖,最后在屋中生起火盆来,刚刚将火盆抬进来,谁知如霜忽然一笑,她本来久病,瘦骨嶙峋,更兼散发凌
,这一笑露出一口⽩牙,当真形如疯魅。“唿”一下突然推幵宮人,众人拦阻不及,只听“砰”一声,她已经撞在柱子上,顿时鲜⾎长流。
张悦诸人皆吓得面无人⾊,豫亲王抢上去按住她额上伤口,⾎顺着他五指间涌漫而出,他伸手试探如霜鼻息,道:“还有气息。”张悦早吓得傻了,还是多顺反应快,忙忙到香炉中抓了一把香灰来,用力按在如霜额上伤口。豫亲王又遣多顺去药库取外用伤药来,如霜早就昏阙过去。
张悦早吓得涕泪
加,哆嗦着跪下道:“王爷幵恩…”
豫亲王道:“罢了,谁也没想到她会一意寻死。别自责过甚,况且我站在这里亦不及阻止,你又何罪之有?快起来吧。”
张悦一边拭泪一边道:“⽇间娘娘还好好的,谁知道…”
豫亲王想到如霜适才神⾊恍惚,形如疯魅,似是被寒毒磨折得失了心智,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待得第二⽇,智光大师回到寺中,又去诊视了如霜伤势,亲来向豫亲王道:“女居士本来中气不⾜,此次外伤甚重,伤口肿红,又有发热之势,怕是大有凶险。”
如霜自那⽇后,一直昏
未醒。每⽇⾼热不退,如此一连数⽇,连药汁都灌不下去了,眼睁睁看着无救,张悦诸人只得悄悄预备后事。谁知又过了几⽇,如霜竟奇迹般退了⾼烧。智光大师甚是意外,试着幵了几个方子,果然渐渐调养起来。只是如霜自昏
中苏醒后,竟似丧了心智一般,只道:“这是何处?你们快快送我回家去。”
宮人见她如此,小心翼翼道:“娘娘,您是在这里养病,等病好了,就可以回宮去了。”
如霜道:“娘娘?你如何这般称呼我?让我去宮中作甚?”
如此颠三倒四,说是神智全失,却又知道自己⾝世来历,但对这年来种种事故,慕氏抄家灭族、她自己⼊宮、册妃、废妃…皆像是抹去的⼲⼲净净,只知道自己乃是慕家的女儿,所以时常吵闹,要回家去。
张悦不敢造次,禀明了豫亲王再请了智光大师来诊视,智光大师向如霜问了半晌话,方才去向豫亲王道:“王爷,娘娘是头部外伤过重,怕是患了失魂症。”
“失魂症?”
“前朝药书上有载,济州庶民王某,伐木时头部为树枝重击,虽然醒来,但数十年间记忆全无,只记得幼时种种事。人皆怪之曰‘失魂’。这失魂症的症状,与女居士目前的症状,倒是甚为相似。”
豫亲王听得此言,虽是前所未闻的罕见之症,只问:“可有法可医?”
智光大师道:“此症贫僧亦是首见,此病非经脉之症,若非神力,凡药只怕无灵。”
豫亲王叹息道:“所谓天命如此。”
智光大师合什念佛号:“前世因,今世果。女居士业障重重,得此结果,亦非不幸。”
豫亲王想着此事,应该遣人禀告皇帝,种种细微之处,还得由自己执笔,于是先行去修篁馆探视。
初进馆门,只见幽篁遍地,透过竹影,只见如霜独坐窗下,托腮望着山石间出神,她病体渐复,容貌虽远不及从前美
,仍带了几分憔悴之⾊。却素颜青鬓,作女儿家妆束。豫亲王想起数次见如霜,在宮中时皆是浓妆盛容,后来几次又是困病挣扎,形容失常。现在她这般素⾐净容,如寻常大家世族的小女儿,倒似换了个人似的。
宮人捧得药来,远远看见豫亲王带着多顺进了院中,忙忙道:“姐小,豫王爷来了。”
如霜自苏醒后,只准人称呼自己为“慕姐小”,张悦诸人怕忤了她的意思,又惹得她犯病,于是只好称她“姐小”。如霜听见宮人如此说,抬起眼来,果然看见満庭翠竹间,有一青衫男子负手而立,丰采俊朗,其神如⽟。她站起来隔窗裣衽为礼,声音犹带几分怯意:“见过王爷。”自病后她嗓音已愈,听起来温婉柔美,然后依着未嫁女子的规矩,随手执起⽩纨扇,遮去自己的半边面容。只是静默垂首,如同见着⽗兄的模样。
豫亲王见她施礼,娇怯怯一种女儿行态,仿佛仍是数年前那慕氏的掌中明珠,想起智光大师所言,这年来记忆全失,于她而言,亦非不幸。心下不由得唏嘘感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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