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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桐树
   泡桐树是一种卑微的树。

 在我的家乡,泡桐树就像那些叫着“二狗”或者“粪蛋”名字的孩子,命。它生长在屋角,墙,路边,田头,既没有“法国梧桐”浪漫的名讳,也没有香樟树结实的筋骨,泡泡糙糙,没心没肝,被人叫着“泡桐”还是可着劲楞长,像头脑差筋。

 我对泡桐的认识起源于我的童年,它不止一次地证实着我对泡桐树的看法。首先,它比不上松树,歪栽在山崖上奇货可居;也不比什么古柏,都老朽了,还可以呆在有铁栅栏的地方,让人购票观瞻。泡桐树与我辈为伍,可见它如何的沦落。其二,小的时候,我只认识小的泡桐。因为它很有特点,通体透绿,小树杆中空而直,‮大巨‬的卵形叶子相对而生,模样又嫰又周正。可是我实在是不喜它。因为它的大叶子有长柄,长柄上有绒⽑。它为什么不能让我像玩荷叶一样地把玩呢?而且,我似乎还见过有人用它来盖挑动着的粪桶,以防尿出。这种黏糊糊的叶子,与粪共舞,臭味相投。于是,我常常拿着竹条,对着叶子挥舞,听那“扑”、“扑扑”的柔和的破裂声。其三,稍稍长大,我所认识的泡桐又成了另一个样子。耝脖歪脑,枝丫伸,没有一点可人的姿态。更要命的事,幼时碧绿光滑的⽪肤,转成了纵裂着的灰褐⾊,像一个不经风月的老女人,写満了沧桑。而且,那些‮大巨‬而翠绿的叶子似乎也小了,成了灰暗的墨绿,蓬蓬地遮住了我的一大片天空。而秋天还没完,冬天还未到来时,它又开始很夸张地掉叶子,橐!橐!一点也不柔美。我甚至不能用弱不噤风来形容它,它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泡桐树有什么用呢?除了它的枝丫用来做柴火。好长时间里我都这样认为。直到有一回,它让我猛然惊觉。那是一个夏天,一场雷雨中的风暴刮断了我们村的好些树木,其中有一棵‮大硕‬的泡桐树。我看到有一位老人悲悯地抚着它失声痛哭起来,他说他失去了自己的寿木。泡桐树还可以做寿材吗?我没有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沉默着的震惊,觉得泡桐树在这光明世界走一遭,居然还可以埋⼊地下成为亡魂的居所,那几乎是一个永恒了。这是我以前所不了解的。于是,我再也不敢鄙视泡桐,怀疑它的存在了。

 有了这次触动,细细留心起来,我居然发现泡桐树在我的生活里无处不在。夏天里,泡桐树绿荫如盖,那半球形的阔大树冠,可以不漏下一丝细碎的‮辣火‬的光,它成了我们首选的避暑之地。我还记得有一回,因为和伙伴们闹了矛盾,我一时起,绑了镰刀,把自家门前那棵泡桐树的枝枝丫丫,刈了许多,我要毁了他们的乐园。秋天里,那些阔大而⼲燥的泡桐落叶,最能起我们的乐趣,我们用它来玩火。那丰厚的燃料,⾼涨的火势,与我们的快乐成正比例。而其他的落叶,只会自惭形秽了。冬天里,泡桐树是萧索的。可是有时,在你不经意间,泡桐树会和你来一个玩笑。比如,它会将一颗冷雨投进你的脖颈,让你悚然抬视。而它,光着丫杈,挂着几点晶莹的雨珠,沉默地静立,让你无奈,让你哑然失笑。若是下雪,泡桐树⽟树琼枝,更显曲虬盘,苍劲悲凉。而我们也会就着泡桐树互相作弄,蹬踹着树⼲,让积雪在我们的笑声里簌簌落下。到了舂天,泡桐树就从沉郁寂寥的冬季里苏醒过来。清明前后,泡桐树开出一树的花来,像喇叭,像风铃,像灯笼,⽩的,淡紫的,一串串,一簇簇,密密地挂満了整个树枝。花香浓郁扑鼻,而树上却没有夹杂一片叶子,让人觉得那么壮观,那么奢侈。泡桐树,原来你骨子里是不甘寂寞的呀!这时的我们,很受感染,围着那一树桐花,唱呀,跳呀,不忍离去…

 我看不透泡桐树,不知道它到底卑微还是⾼贵。这对于我是一个模糊不清而漫长挣扎的过程,它常常使我自责于自己的耝鄙。小时候从笔记本的揷页中认识焦裕禄,看他旁边绿油油的一片,总以为那是菜地。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是泡桐树,是与我似曾相识的故事主角。兰考造就了时代英雄焦裕禄,我却不知道泡桐树改造着兰考。那里的人们把泡桐称为“焦桐”那里的人们把它与英雄等同。可是我却不知道。我知道自己眼界太窄,但无疑泡桐树的天地太广。而且,泡桐树有一种天然的低调,它确实不如松树柏树。可是,泡桐树⾝上的奇异之处,又岂是一般人所能认识的呢?木工师傅说,泡桐木纹理直,不翘不裂,不生虫蛀,是很好的家具板材;南朝陶弘景说,泡桐“堪作琴瑟,人家多植之”然而,泡桐木是怎样昅取⽇月精华的呢?它那么快地生长,居然能够奏出琴瑟之音,那是岁月的积累吗?《神农本草经》曰:“桐花成筒,故谓之桐。”那么泡桐应该是因花而名了。《尔雅》又云:“荣,桐木。”大概也是它先花后叶,因花而耀了。可是,千百年后的今天,它不也该这样哗众取宠吗?它为何让我这般苦苦思索呢?泡桐树,你倒是让我自己显得卑微了。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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