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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搬家的一天,不平的事又发生了。我发觉负责搬运的苦力把我和三个孩子的东西全搬到天台上去。

 天台上另搭了间锌铁的房子,那是五十与六十年代在本城相当流行的。举凡拥有天台业权的人,都必定潜建一问木筑的或锌铁房屋,或自用,或分租给一些比较贫苦的人家,总算地尽其用。

 我就觉得不满和奇怪,抓着其中的一个苦力问:

 “喂!吧么把这些家具杂物抬到天台去?要放到四楼去才对。”

 苦力瞪我一眼:

 “真是五时花六时变,刚才抬到四楼去,又嘱我们运上天台来,究竟你们主意定了没有?”

 “定了,我是金太太,当然是由我做主。”

 “一共有多少位金太太?我们都搅不清楚,总之,都是金太太吩咐我们的,听谁的?”

 苦力自肩膊上扔下了东西,把条脏巾往脸上一擦,没好气瞪我一眼就走了。

 我冲到四楼,刚好见着健如,揪着她问:

 “是你的主意?把我们一家几口的行李家具都搬到天台那锌铁屋去?”

 “大姐,你孩子多,天台空旷地方大,正好合用。”健如并不讳言,竟如此直率而无愧地答我。

 “嘿,你这是人讲的话?”我咆哮。

 “大姐,别栽了一次,就浑身是火。”健如得意地答“你若再不心平气和地跟我们相处下去,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不是吗?如果你老早听我劝,不跟旭晖争夺耀晖的监护权,到今,就不至于囊空如洗,还捞一餐闲气。既是坚决要跟大伙儿住在一起了,我们也你。但,住到这儿来还要斤斤计较的话,是着人跟你又打官司去了,何必呢?”

 为什么金信晖那次交通意外,不把她一起撞死了算数?

 或者死的人是我,由着金信晖活着与她双宿双栖,我还好受一点,反正不知不觉不闻不问,重新为人。

 如今,这幢金家新房子内的人,是血的恶魔,直我吐尽体内最后的一口血为止。

 我完全明白方健如的意思。也只有完全地屈服。

 金旭晖把四楼及天台分给了我这一房,再由我和健如来分,照道理是我占大份,她占小份。然而,她分明恃着有旭晖、惜如甚至三姨,硬把我上天台去。要跟她彻底理论,怕只有诉诸法律一条路。

 今时今,我还怎么敢?

 人穷志短,千古不易的道理。

 别说口袋里没有这个本钱,就算再输一口闲气,对我也会不堪刺

 健如嘱我心平气和地跟他们相处下去,不是没有道理和深意的,因为她知道自己胜券在握。

 在那“新居”之内,我呆坐了一整晚。

 锌铁屋顶覆盖下的房子,完全没有间隔,光秃秃的大概有五、六百尺的地方,就是我们母子四人和牛嫂的栖身之所。

 牛嫂坐到我身边来,长长叹一口气问:

 “大少,我们连如厕,是不是都要走回四搂去了?”

 我拍拍她的大腿,轻声道:

 “牛嫂,以后要你辛苦了。”

 只见牛嫂竭力眨着眼睛,阻止要掉下来的眼泪。

 我感动了,一把抱住她。身边有个为同情怜悯自己而落泪的人,今对我似是捡获一箱子的黄金。可恨的是站在自己一边的人少,站在自己敌对一方的人多。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势孤力弱,备受欺凌。

 就在搬进这大宅来的一个礼拜后,有天半夜,咏琴忽然醒了,抱着肚子喊痛,牛嫂起来说:

 “来,来,别闹别哭,带你上一次厕所就好了。”

 牛嫂领着咏琴出去,好一会才回来,哭声更盛。

 我微微着慌了,亮了房子灯,只见女儿扑到我身上来,我只悄悄地抱了她一抱,就颓然把手缩回来。

 抬头看到了牛嫂那哭无泪的表情,牛嫂说:

 “叩了半天的门,说咏琴要上厕所,楼下说不开就不开,细少在里头喊:

 “‘半夜三更,扰人清梦,天台多的是地方。’”听了这话,我的心开始缓缓粉碎。

 牛嫂继续说:

 “我原想带咏琴再下一层楼,就怕都是他们的人,后果不过如此,正犹疑着,咏琴就忍不住拉了。”

 咏琴一直在哭,断断续续地说:

 “妈妈,妈妈,我不是长大了吗?老师说长大了的好孩子,再不会撒拉屎了。”

 我无言。

 翌,牛嫂问:

 “大少,我伯他们还有别的更离谱更厉害的招式要欺负我们。你看,昨儿个晚上就是一例,这几天,从摇电话嘱我们到楼下去吃饭,到我们踏进三姨的饭厅,他们饭己吃了一半,活我拖着咏琴几个,是叫化子来了,让他们施舍,吃他们的残羹冷饭似的。开头我以为自己感,看来不是了。”

 牛嫂又讷讷地问:

 “大少,我们要不要搬出去?”

 我摇头,咬了咬下,很坚决地说:

 “不,我决不搬出这幢房子,要搬出去的话,是他们搬,而不是我搬。”

 牛嫂微微叹息。

 “牛嫂,”我握着她的双手“你给我做见证,今时我方心如说了这番话,是终于要实现的。”

 现在搬出去,不只是遂了他们的心意,而且没有立锥之地,更缺了保障。在此再苦,仍算有瓦遮头,这对我和三个小孩是绝对需要的。

 金旭晖他们没有预料到我舍得倾囊以能搬进这房子来,紧随着他们身后斗到底,不肯退缩,因而既气愤又无可奈何,就用尽这种种的小人动作,希望迫我忍无可忍,拂袖而去,他们就可以更为所为了。

 我才没有这么笨。我会一忍再忍,深信总会有一,我的韧力无敌,反败为胜。

 我对牛嫂说:

 “去叫个木工来,在屋子旁再多搭一间小房子,放进木桶,作厕所用吧!其他的一切,你就算看在我和孩子的份上,迁就一点。”

 牛嫂点头,道:

 “连你都肯忍的话,我是没有话好说了。”

 在我苦难的日子里,牛嫂真是我的良朋忠仆,没齿难忘。

 在我的故事里,善良的人实在不多,牛嫂是少数人中的一个。

 几十年后,金家儿子金咏棋娶时,我就跟他说:

 “老实讲,我才不担心你们对我无孝心,不过,你得给你的那一位说得一清二楚,在我们家,要你们孝敬的还有一人,那就是带大你的牛嫂。”

 没有了牛嫂,当年的日子未必熬得过。

 纵使我有无比的决心,力敌群魔,力战群雄,那二个牙牙学语的小孩,还是需要人照顾的。

 我哪儿可以腾出空闲来?

 尤其是终于盼到了伟特葯品厂的合约,要面临的挑战,至大至重至惊至惧。

 不是要不要签合同的问题,是够不够得上资格签的问题。

 当然,只要我跑到唐襄年跟前去,俯首称降,一切就有生机。

 可是,一夜风,白壁蒙尘之后,是否再有余力,无羞无愧地潇洒人前,重振声威,真是太令我没有信心的事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万劫不复时,怨准?

 我始终还是金信晖的,他孩子的母亲。

 再直接点说,宁许金家人负我,我也不负金家人。

 除非我真心地爱上了人,那才做别论。

 说到底,不带任何条件的赤情心是无罪的。

 可是,我并不爱唐襄年。

 于是,我对金旭晖和健如、惜如说了有关伟特葯品厂总代理权的事。只一个目的,希望肥水不别人田。如果永隆肯承担这单大生意,我就拱手相让。至于欠唐襄年的情,他再以其他方式图报。

 金旭晖听后,随即给他的未来岳父傅品强摇了个电话,查问伟特的底蕴,回来就以奇异的目光望着我说:

 “大嫂,你真的拿到伟特的合约?”

 “有什么真的假的,合约就在这儿,你尽管验明正身去。”我说“健如应该没有忘记,我曾经签发过公函给伟特,表示永隆行有意总代理他们的成葯。”

 我这么一说,健如就涨红了脸,她当然不会忘记,当时还把我抢白一番,认为我多此一举。如今有了乐观的回音,无疑有点令她面目无光。

 金旭晖沉思片刻,道:

 “大嫂,让我们想清楚了,再跟你说。”

 如此的壁垒分明,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唉!还是在同一屋檐下走动的一家人。

 过了几天,金旭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内,很凝重地说:

 “大嫂,我们怎么说也是自己人,不必左遮右挡,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这伟特葯厂的生意,好得令我们难以置信,单凭你签发的一封信,可以令美国最大的葯厂把东南亚成葯总代理权交给你,委实是奇迹。”

 “就算天下不乏奇迹,香港更多,我也很怀疑我们是否有足够能力去承担这单生意。”

 我张着嘴,原本打算解释唐襄年居中的作用,但,又有点不甘不忿,觉得金旭晖是太瞧不起我了,把唐襄年的这重关系给他说了,也是有害无益。他要信就信,不信拉倒,有哪一门生意不是赌眼光,冒风险的。

 这一迟疑,金旭晖又接着说下去:

 “既然是你独力找回来的好路数,正如惜如建议,不由我们分你这一杯羹,这番盛情,我们担当不起,也不敢领。”

 事实上,永隆行的生意正渐上轨道,我也不认为应该冒什么风险,这纸合同一签,投资额是过百万,非同小可,你知道现今好区份的二千尺房子,才售价五万元而已。

 “不过,话得说回来,有危才有机。永隆行不入股不等于你个人不可以做这笔生意。如果证明你眼光独到,才识过人,援引强劲的话,我倒劝你不要放弃。”

 我完全明白对方的用意。他们怀疑我在设个商业陷阱,让他们踩进去,摔得头破血,大快我心。

 这叫不叫好心遇雷劈?我差点无辞以对,金旭晖微笑道:

 “大嫂,你有十足信心的话,不妨撒手干去,我知道你现金不足周转,而永隆行可以借给你。”

 我精神为之一振,问:

 “是真的?”

 “君子一言。”金旭晖道“可是要有抵押,你知道永隆行的股份,认真来说,我只占三分之一,借钱出去,当然要保障,只是利息可以少算一点。”

 “拿什么来抵押?”

 “金家分给你的财产,即使减去健如所应有的,你还是有接近三分之一,可不少了。”

 我顿时呆住了。

 这就是说金旭晖跟我明码实价地赌一铺了。赢了,岂止不用损失名下各种股份及不动产,且,还能有妙不可言的生机。生机在于能运用要金旭晖点头首肯才挪得动的资产,放在新鲜热辣的生意上头,无疑等于套现,这要比现今跟在他股后头干活,百分之一百的受掣于人好得多。

 成功了,不只有钱,且还有面,这是太了。

 可是,输了呢?

 那就等于双手奉送了全部我在金家的产业,连住在那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锌铁屋都要双手奉还。

 我在不久前,请牛嫂做见证,我说过:

 “要搬离这幢金家大宅的人是他们,不是我。”

 金旭晖在谋臣如雨,精心思量之后向我挑战了,他当然不会安着好心,从助我一臂之力出发,儿,他们觉得我会输,才会打本让我输。

 我输了就等于他们赢。

 这一铺我究竟要不要赌?

 足足思量了三天三夜,仍然把握不定。

 到第四夜,我睡不牢,自梦中惊醒,爬起身来,打算如厕。走出屋外,再推门进那新盖的小锌铁屋,一阵秽物的腐臭味立即扑鼻而来,一定是牛嫂忘了把快要满溢的马桶清洗。

 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曾试过有这种浓重到使我随时窒息的感觉。这感觉化成一股无形的压力,把胃里头的余渣剩滓迫出口腔来。

 我呱啦一声,就吐了一地。

 重新走出天台,凭栏远望,仍见香江明丽,夜景绚烂、原本应是人上人的自己,何以落得如今的凄然境况。

 反正是素食残居,何须多所恋栈?今他们不迫我赌这一铺,漫漫岁月,直至我儿成长,多的是阴谋机会,防不胜防,那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晚风吹送,夜凉如水,我深深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整个人头脑焕然一新。

 金旭晖精神奕奕地跟我重上律师楼去,我把名下所有全部押给永隆行,套了现金。金额只及我名下那些不动产与永隆鄙份时值的百分之五十。

 “祝你好运,大嫂!”金旭晖说“你现今是大财到手,得小心点运用,万一亏蚀了,无法偿还,你就将一无所有了。”

 我笑:

 “多谢你的提点,我会小心!当你跟傅菁小姐月归来,自有好消息奉告。”

 我再强调:

 “是我的好消息。”

 金旭晖也不示弱,道:

 “但愿如此。”

 说完了这番话,我瞟了妹子惜如一眼,发现她神情怅惆,心不在焉。这是不难想象的,待嫁的姑娘不是她,娶媳妇的新郎却是她心上的挚爱,当然的苦不堪言。

 我忽尔地轻叹。

 惜如是值得同情的。

 其实凡是要跟别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感情时间的女人都值得同情。

 我们姐妹三人根本是同一条船上的可怜人,相煎何太急!

 待金旭晖转身走了之后,惜如开口问我:

 “你叹气,大姐?”

 “对。太多的势成骑虎,情势迫人是不是?”

 “我是自愿的。”惜如竟这么说。

 “好。”我点头“这就更上一层楼,无悔对你后的日子会更易过。”

 “大姐,你亦然。”

 当然了,尤其是我再没有选择,非孤军上路,背城一战不可。

 终于签了伟特葯厂的合约。

 我跟他们指定的一位经理佐治汉明斯联络,研究赴运货品的细则。

 作为东南亚的总代理,是有一个定额要包销的。可是,手上的现金还不算很充裕,于是我给佐治提出了要求,头三个月,我要的货量有限,我向他解释:

 “在安排货仓与销售人手上,还需要一小段日子才能上轨道,故此最好让我分阶段去取货,第一阶段取货量少一点,循步渐进,总之到年底,我们做足包销数量,且只会超额完成。”佐治似乎不是一个刁难的人,他朗的声音从长途电话中传过来说:

 “行。就照你的计划进行。我们的上头对你甚有信心,请代我们向唐襄年先生问候。”

 “一定,一定。”

 币断了线,我重重地叹一口气。

 谤本没敢跟唐襄年代这件事。

 我另以金氏企业的名义跟伟特签了合约,并没有知会他。如果今时今,他知道我已过桥板,也应该明白理由安在?

 就算伟特方面发现给我的一纸合约,原来没有唐襄年的参与,也是米己成炊了,只要能做到他们理想之内的生意,我相信,他们不会管对手内部的股份情况。

 忽尔觉得自己是如此地心如铁石,无情起来。

 我怕是从这个时候起已完全进入商场的领域之内,深深感染了商场中那种为保障自己利益而顾不了其他的心态。

 唐襄年在我身上投资了他强劲的人际关系,希望赢回与我的几夕之

 结果,他输了,因为他投注在一位并不肯屈服于他势力的人身上。

 我根本就未曾做过任何承诺。

 此事也给了我一个教训,在未有十足把握回报的保障之前,投资就变成投机,大有可能血本无归。

 我是全神全情全心全力,兼全资投入到这盘总代理生意之内。

 银行方面给我的支援十分有限,大利银行的贸易信贷部经理胡志光很婉转地对我说:

 “金太太,我们虽是跟永隆行有商务关系,但据我了解,这次与伟特葯行的生意,纯属你个人的投资与营运,也就是说与永隆的关系不大,不能以永隆的抵押与保障覆盖到你的业务上来…”

 我没有等他把话讲完,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无非是金旭晖通知了银行,他并不给予我担保的援手。

 求人不如求己,求敌人让步怜悯,倒不如强化自己。

 我把套现的那笔款项存进大利银行去作担保,只向胡志光争取一个较优厚的利息。

 银行打开门面做生意,只要没有风险,当然不会拒绝我的理由。

 只要我营运得宜,生意开始畅顺了,跟银行有了新的营业关系,取得他们的信任,自然会放松信贷。

 任何支持都来自本身的表现与实力。

 我必须做好这盘生意。

 因为它掌握了我的命运,也掌握了我三个小孩的命运。

 如今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可信任的得力助手。我看非李元德莫属,于是我把他约到外头餐厅去密斟,将情况给他述说一遍,道:

 “元德,我需要一位有商场经验的人跟我一起打这场仗。成功的活,我会在花红上给你重酬,可以这么说,我胜券在握,因为伟特方葯厂的牌子硬、货品好,在医学界已是不争的事实。”

 我以为李元德会天喜地地答应助我一臂之力,他一向对我十分关心,凡事都给我很多实在的意见。

 可是,我猜测错了。

 李元德一直默不造声,这就表示他有所顾虑了。

 我不住催促他道:

 “有什么事不妨开心见诚地讨论。”

 李元德点头,说;

 “是的。大嫂如此看重我,无疑是令我开心的,但,希望你明白,我的家累很重,除了子和两个小孩,最近我的亲戚都自大陆到了本城定居,依附于我,一家七口的生活费,全仗我的一份工。这就是说,大嫂,我根本缺了创业冒险的资格,太多的后顾之忧,令我只能安于现状。”

 “可是,”我急道“你到我的新公司去,还是有月薪的,你在永隆行支多少薪金,我再加给你一个百分比。”

 李元德低头细想,没有做答。

 “怎么了,元德?”我催道“我实实在在的要有亲信助我创业,一个女人在外头跑,有时会有些不便,你将是我的好拍档。”

 “让我想想吧,再答复你。”

 “想多久呢?时间实在紧迫,合约一生效,伟特一旦把葯运过来,我就得开始营运,非做生意不可了。”

 “尽快吧,就这一两天。”

 两天后,我办公桌上放着一封李元德给我写的信。读了,心直往下沉。

 他写道:

 大嫂:

 创业维艰,你要三思而后行。

 很感谢你对我的看重与诚意,但恐贪字变成贫。有如此重家累责任的人,不能把全家的安危押在我个人的创业与发达意之上。

 请恕我直率,辛勤干活我不怕,只怕新公司内有很多不能预测的风险,不比永隆行的基扎实。金旭晖固然有足够财力维护永隆行平安踏上轨道,他的靠山是傅品强,更容不了永隆行有什么三长两短,坏了他的江湖名声,这些条件是我们安贫乐业者的定心丸。

 我这么说,你不会见怪吧!

 在此,谨祝你开辟天地成功,在以后的日子里,有什么事要我办,都请嘱咐,定必为你效劳。

 元德上

 再者:我未能离职转投你旗下,纯为家累的牵挂,这跟别的同事情况不同,请你万事小心,谋定而后动。

 李元德不像我,已到迫虎跳墙的境地,他还有选择。明显地永隆行给他的安全感大得多,他的这番选择,不能深怪。

 他的信提点了我,白手兴家真是这么困难的一回事。

 不只要贸易对手信自己,客户信自己,还要职员肯支持,是不太容易的。

 尤其是李元德信末的一句话,喻意深远。我真是连碰了两个钉子,才蓦然省悟过来的。

 为了开创新公司,总要找一些职员一同做开山劈石的功夫。除了李元德之外,永隆行里头还有几位同事中见了我,总是笑语娓娓,很能相处得来似的。于是我就先跟其中二人麦建华与刘成提出邀请,希望他们过档到我的新公司去。

 麦、刘二人不约而同地一口答应下来,且实牙实齿地讲好了薪金,比他们原来的月薪多出了百分之二十。

 我认为这也是值得的,在出入口与代理贸易上,我的经验还未老到,要职员诸行工序,才容易把业务纳上轨道,且通过他们二人再聘请手下,便能把个新公司雏形搅起来了。

 如意算盘似乎是打得响的,只是没有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天晚上在三姨家的饭桌上,健如开口说:

 “大姐,你害我们永隆行每月多花了钱。”

 我莫名其妙,睁圆眼睛看她,问:

 “什么意思?”

 “就为了你挖角的缘故,我们要给刘成与麦建华两人加了很好的薪金,才把他们留住了。”

 我的脸色骤变。

 “幸好旭晖刚启程去度月,否则他就要大发雷霆了。”

 我的嘴一直抖动,可是无辞以对,活是我做错了事,伤害了对方似的,找不到一个下台的借口。

 惜如道:

 “广东俗语有句话叫:‘黄皮树了哥,不不吃’。老是叫自己人吃亏,何必?”

 我立即抓住对方的这句话,气愤地说:

 “我并不知道你们姐妹俩还晓得有这么一句话。照说,是有人良心发现,我要安慰了。”

 口舌上虽占尽了上风也不管用,我是被麦、刘二人利用了,成了他们加薪的桥梁。

 人心,原来处处都是冷酷而自私的。

 以后在永隆行内见了这两个人,对方竟仍面不改容地打招呼,热诚如昔,真令我骨耸然。

 对比之下,还是李元德老实多了,他最低限度没有我请他易阵效劳的秘密,这种守,是非常值得赞赏的。

 单是在寻找职员一事上,我已头大如斗。

 最终只有李元德把他那自大陆南下的妹妹李元珍介绍给我,算是我开创金氏贸易公司的第一个职员。

 李元珍当然是没有营商经验,但胜在好学,很晓得纠着李元德,要乃兄给她恶补,这对她在领悟出入口贸易上有很大的帮助。

 李元德也一直非常用心地在幕后指导元珍,既为培训其妹,也实在为了间接助我一臂之力。

 今李氏兄妹之所以能在金氏企业内一直站得如此稳健,备受器重,原因在此。

 我纵使是个商场上公认的犀利角色,但跟我过手的人,都应该在心里头明白,我绝对地肯有恩报恩。

 反正,现世纪里头,恩人比仇人是少得多了,何苦还吝啬报答呢?

 人手问题还不是创业最棘手之处,最大的麻烦有两方面,都给卡住了。

 其一是代理伟特葯厂的成葯,不同于其他商品,只是货到了,就分发商店开始销售,在向群众客户推介之前,必须申请到政府医务处的签批,证明这类成葯可以公开发售,才能营运。

 这个手续一办,已两个多月,音讯全无。

 我曾在唐襄年家认识了医务处的处长,但就是碍于唐襄年的关系,不敢直接跟他联系。老在医务处专管批准成葯发售的部门纠催促,证明一点成效都没有。

 那些捧着铁饭碗公干的大小辟员,一律“铁面无私”半点情也攀不上,一律公事公办,有拖没欠的老没有把批准文件发下来。我焦急如焚,一旦葯品抵埠,而仍不能放到市场上发售,后果不堪预料。

 简直是束手无策,干着急。

 我曾到医务处追问过多次,对着一张张冷冷冰冰的大官脸孔,听那要理不理的口气,心内难过得似自己犯了法似的。

 为什么有些人会说,生不入官门,死不进地狱?如今信焉。

 老是有求于人的世界就是个地狱世界。

 当然,我在唐襄年家认识了那位医务处处长,可是,怎么可以叩他的门呢?一旦向他求救,等于通知了唐襄年,就算依然能瞒天过海,唐襄年得不到我已与伟特葯厂合作的消息,我的自尊心仍会更进一步受创。

 我不要再依傍唐襄年的势力才去办这件事,我要凭自己的本事。

 显然,我的本事实在有限。

 医务处一拖再拖,我完全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一边急得夜不成眠,一边还要等下去。

 第二个难题,是葯品快要运抵本城。仓库是一个问题,尤其是当初跟伟特的约定是以散装葯丸购入,我自行在港做包装,除了装葯的纸盒可以印上中文解释之外,还可以省钱。原装一盒十粒伤风丸,香港改装变成六粒,那我就可以在同一批货上多赚将近一倍。

 可是,葯到后要包装,要贮存,找仓库不是很难,只不过增加成本,有点刺。

 在没有拿到医务处的批准之前,心理压力更大,什么支出也想省掉。

 于是想来想去,倒想出一个办法来:

 就地取材吧,家居的天台这么大,跟下面四层的楼面面积一样,足有四千多尺,我们住的那间锌铁木屋只不过几百尺,外头空地多的是,简简单单盖另一间二千尺的锌铁屋,有瓦遮头便是仓库了。

 这事想停当了,心头总算有点畅快。最低限度解了一个难题,后不用承担租项,很一劳永逸。

 回心再想,此事要不要跟金家人代一声呢,还是闲闲地提一提好,免得说我不尊重他们。虽说天台是分给了我们这一房住的,就应该是我做主,但人总是只看到别人的一点点不是,却看不到自己曾给予人的很大难堪。我还是小心点,在这段艰苦的创业初期,以和为贵,和能生财。

 于是,我挑了一个晚上,到楼下三姨处跟大伙儿吃饭时,我就提起:

 “三姨,这几天有些木工会在我们这处上上落落,你别吃惊,是我楼上要搭间木屋。”

 现今的三姨比以前愚钝得多,她望我一眼,问:

 “为什么盖房子,是不够住吗?”

 “不,只是未找到仓库,我代理的成葯就要到了,要急着找地方贮存,兼做包装,故此先利用天台的空间。”

 健如立即停了碗筷,道:

 “看,大姐,没有待薄你,现今你知道天台地方宽敞,好办事。”

 我这妹子差点要求我跪下来,向她三呼谢恩。

 今时今,凡事凡话,心知算了,不必反驳。

 惜如倒是慢条斯理地啖着汤,问:

 “你打算将天台变成小型工厂的话,岂不是把这层楼弄杂了,人来人往的每天到你那儿上班加工,这并不太好吧!”

 我气得什么似的,答:

 “天台不是我的地方吗?告诉你们一声是人情,由不得你们管是道理。”

 惜如看我有点气冲冲,她婉然一笑,不再言语了。

 有些人,的确欺善怕恶。

 就这样,我的小型仓库兼加工场跋在货品到港前完工了。

 真抹一把汗,过了这小小一关。

 提货之后,我跟李元珍就立即开始包装功夫。元珍确是个刻苦耐劳的女子,她把几个南下谋生的朋友都介绍来当散工,另带着一批工人,每天勤奋地把散装葯丸装进我老早印备的新纸盒内,工作十分畅顺,诚是安慰。

 但愿医务处的批准文件早发下来,就可以立即把葯发到葯房及各医务所倾销。

 这天是周末,李元珍与几个工人,连我和小叔子耀晖都一起坐在我们的金氏仓库内加工。忽尔,楼梯传来一阵阵嘈杂声。

 “什么事?”李元珍问。

 “让我去看看。”我说。

 才站起来,一直半掩的门就被推开了,赫然是两位穿了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位问:

 “哪一位是这儿的负责人?”

 我身而出,道:

 “我是。”

 警察细细打量我,再看清楚周围环境,又伸手抓起台面上的那堆葯丸,回望我道:

 “你在制造假葯?”

 我惊叫:

 “什么?你胡说些什么?”

 说完这话,我冲动得差不多做势要冲到对方跟前去,揪起他来理论。

 “你别急,跟我回警察局去,自有你分辩的机会。”

 我既气且惊,一时语

 倒是金耀晖出声了,他道:

 “不,你们不可以拉我大嫂。”

 说罢,就扑到我身上去,再翻身挡在我面前。那个动作之快之美,令我微微吃惊。

 在惊愕之中,有人肯身而出,为了保护我。这种情况与际遇,自丈夫殁后未曾出现过,陌生得都遗忘了女人原来可以有此权利与享受。

 我忽尔信心十足,下意识地,把手搭在小叔子的肩上,说:

 “我不怕,葯不是假的,而是如假包换。”

 “那更好,请你跟我们回警察局去代一下就成了。”另一位警察这么说。

 李元珍立即道:

 “金太太,我陪你一道去。”

 耀晖也说:

 “我也去。”

 “不,等下让三姨知道,不知她会怎么想。而且…”

 我没有说下去,而且还有健如、惜如,必会在旭晖跟前拉是扯非,说我惹上官司,还把耀晖连累在一起。

 我改口说:

 “而且,你要留在这儿,替大嫂照顾牛嫂和三个小的。”

 只有这样说,耀晖才肯留下来。

 他是个有责任感的男孩子,将来长大了必成大器。

 李元珍陪着我到警察局去,接受了差不多三小时的盘问,我心内气忿得难以形容,只一个问题萦绕心头,警察怎么会知道我在家中包装成葯?除非有人告发。

 谁会告发?一定是知道内情的人。

 谁知道内情?除了几个帮工职员,就只有金家的人。

 金家的人,我在心内冷笑,委实是太恐怖了。

 他们打算赶尽杀绝,没有那么容易。

 我清清楚楚、理直气壮地对警察说:

 “我的葯全部是正当入口,跟美国伟特葯厂签了合约的,可以提出证明,而且我已向政府的医务卫生处申请批准在市面销售,绝对不是假葯。”

 那位负责盘问的警官定神看我一会,道:

 “你刚才说的都有证据来证明吗?”

 “当然,合约文件全部都可以提供。”

 他点点头:

 “好,那么,明早你把有关文件的副本来,现在就没有别的事了。你可以回去。”

 名副其实地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是,我不肯走,依然坐得直。

 警官怪异地望着我,重复说:

 “明天再见,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答:

 “谁告发我?”

 对方一怔。

 “我要知道你们为什么会突然到我处搜查?”

 “金太太,我们是接获了线报,说有人在制造假葯,对于犯罪资料,我们一向积极搜集。”

 “谁?谁提供这些所谓犯罪资料?”

 “对不起,我们不能告诉你,对于线报,我们绝对保密。”

 其实询问是不必要的,我心知肚明。

 回到家里后,我满肚子气,路过四楼,我忍不住叩门,来开门的正是健如。她看到我,微微一愕,才喊:

 “大姐!”

 我走进去,看到惜如也坐在客厅内,便气呼呼地说:

 “是不是你们俩干的好事?”

 “大姐,你说什么?”健如答我。

 “警察来调查一事,是你们报的警。”

 健如看一眼惜如,见她没造声,就说:

 “大姐,怪人须有理,旦须有真凭实据,你凭什么说我们报警,告发你什么了?”

 “告发我包装假葯。”

 “那么,你是吗?”是惜如的第一句回话。

 “当然不是。”

 “真金不怕洪炉火,你着急些什么,不见得警察脑欺留你!”

 我气得不能不掉头就走。

 门在我身后关上,我冲上更高的一层去。

 回心在想,不,一定得查个水落石出。防人之心不可无,能够做出如此伤害我的事情来,就不再是亲人,而是百分之百的仇敌了。我容忍她们也太久、太多了!

 于是,决心蹲在楼梯顶,半掩着天台的铁闸,作为遮掩,一直等,希望能够在惜如走时,留意到她俩的对话。

 如此一蹲就一个多小时,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四楼的大门打开,健如送惜如出来,劈头第一句健如就说:

 “待旭晖回来,你就给他代这两件事,其一是不再念书了,到永隆行上班,我们两人联手,力量更雄厚,其二是切切实实要旭晖履行诺言,他说过你可以生孩子,那么就停止避孕好了。别在这事上让傅菁。”

 惜如走下两级楼梯,回头望她二姐,说:

 “一天没法子替旭晖把大姐赶走,他一天不会论功行赏。”

 “别气馁,今天警察放过了她,我们还有下一步,工务局那儿,你打点了是不是?一定见效。”

 我跌坐在地上,浑身的血凝结了似的,堵着我的每一血管,心脏似乎已在缺氧的情况下停止跳动。

 形容并不夸张,受了重大打击的人会有这种本能反应。

 我的刺不只在乎自己身受其害,面临巨祸危机,而更在于替惜如悲哀。

 为了要讨好一个不能娶自己为的男人,要涤讪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而要千方百计生育他的孩子,也包括了甘做小人,陷害手足的丑行在内。其情之惨、其理之亏、其心之歪、其德之缺,真是叫人想到就觉得难受。女的自尊往哪儿去了?

 不只惜如,健如其实亦复如是。

 我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的被害是一种幸福。

 只为我有资格成为惜如驾驭金旭晖的条件,也只为我本身的名位际遇比她们强,我拥有的始终是她们所缺而又极之想拥有的如果信晖没有我,旭晖没有傅菁,她们的想法与做法就截然不同。

 悲哀与可怜更在于要拿下一代来作自己的特殊保障。

 小生命若不是爱情的结晶,而是争取名位利益以至于出一口气的工具,真是在为人母。

 从这个角度看,我不忍心恨自己的两个妹妹,我甚至怜悯起她们来。

 要一个人狠得下心去陷害自己的姐妹,不是易事,可见惜如一脚踩在旭晖的感情陷阱中已不能自拔,走火入魔了。

 对她原宥与否是一回事,我要面对的还是她为我惹来的巨大麻烦。

 不只是向警察代葯品来源的问题,更糟糕的是在翌,工务局派人来我们天台检视,他们对当时留守的李元珍说:

 “你们在这天台上建筑起加工厂来是抵触了建筑条例,我们会立即下令拆除,给了你们限期仍不拆卸的话,我们会自行动手,然后要求你们赔偿。”

 这工务局的一招就不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了,因为我们的确抵触了法例。

 捉到了告密的原凶也不管用,善后是当前最大的问题。

 我呆坐在仓房内,哭无泪。李元珍问:

 “怎么办?金太太。”

 我缓缓地答:

 “找人把这仓房拆掉吧。”

 “那么你们住的房子呢?”

 “那倒要留着,重新办理登记申请手续还是可以的,且把货品先全部移到我们住的那几百尺内,再另找仓房好了。”

 在那年代,建筑在大厦天台做住屋用的房子还是可以为工务局接受的。

 然而,货品在住处,我们一家五口,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不单是没有人会收留我们的问题,而是我寸步不敢离开这个在金家唯一的地盘。

 既知道金旭晖原来想我离开这儿,就更不能走。

 任由他的方惜如怎样出尽八宝,我宁可母子几人摊开了被铺在天台与四楼的楼梯间住宿,我也不走。

 走了,是自动放弃住食金家的权利,说实在一句,在今天,我亦没有这番资格。

 我可以挨饥抵饿,把整副身家押在成葯经销之上,但,我那三个孩子呢,总得要温

 这最低限度的权益和保障,不能为了一时之气而放弃。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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