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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勤勤涨红面孔,无言。

 饼一会儿勤勤问:“你同杨光签约,不用经过檀中恕?”

 “我已辞职,打算创业,杨光属我旗下第一名勇将。”

 “啊?”

 “他值得投资,我会给他优厚条件,用心栽培他。”

 勤勤长长吁出一口气,有点怅惘,有点快,她用手托着下巴想:“噫,文勤勤又何去何从呢?”

 张怀德轻轻说:“待檀中恕气消了,我们仍得见他。”

 勤勤还得求他撤销合约。

 勤勤去了廖怡的葬礼。

 只有他们三个人。

 檀中恕寂寞地站在前方,一⾝黑西装,勤勤看不清他的脸面,他戴着帽子,一如当⽇在如意斋出现时那个打扮。

 勤勤多么想亲近他,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他早已把此生的精神感情,用尽在廖怡⾝上,世上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用无比耐力把他引渡返回现实世界,那人是张怀德,并不是文勤勤。

 勤勤轻轻地对张怀德说:“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张怀德看她“一生得一知己⾜矣,她不失为一个快乐的人。”

 勤勤奇说:“你的想法同家⺟一样,一生对牢一个人于愿已⾜,完全不需要其他朋友。”

 张怀德苦涩地微笑,双眼凝视檀中恕背部,充満爱慕之意。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欠了另一些人若⼲无法偿还的债。

 勤勤与张怀德没有再换对⽩。

 下葬的不止是廖怡的⾝体,也是一段过去的传奇。

 勤勤对她的资料可说相当清楚,这样的感情与这样的故事,在今时今⽇,没有可能发生。

 勤勤只感到些微悲伤,转眼即逝。

 礼成后檀中恕站着不动,勤勤自动退出,走到一半回头看去,只见张怀德站在他⾝后约十步之处,一⾝黑⾐,活像檀中恕的影子。

 勤勤回到家,换下素服。

 王妈在工作间静心聆听股票行‮报情‬告,这是她的正经生意,上午买进,下午沽出。收⼊胜过大班。

 勤勤忽然又有创作的冲动,她走进旧时画室,把⿇将桌子轻轻抬至一角,腾出空间,搭起画架。

 颜料都⼲涸了,勤勤自言自语,一边挤锡管一边说:“来,别放弃,拿点颜⾊出来看看。”

 扰攘半⽇,才得红⾊与⻩⾊尚可应用。

 勤勤也不去计较,一伸手,就描出大样来。

 她逗留在画室之內直至酸臂软,好久没有这样运动,体力上已经吃不消。

 勤勤蜷缩在安乐椅上打个呵欠。

 今⽇她约了杨光出去庆祝,不能慡约。

 杨光许久没有这样说了:“我来接你。”

 她请杨光坐下聊天。

 他忙不迭地向勤勤报告与张怀德谈判过程,绘声绘⾊,勤勤笑昑昑聆听。

 这小子,平素这样潇洒不羁,一旦接触名利,也会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起来,不是没有暴发户味道的。

 所以,很多时候,批评他人行为举止庸俗,不外是因为发言人还没有得到做浊人的机会。

 勤勤没想到杨光也会有这种小船不可重载的姿态。

 毕竟,他受庒抑也太久了,⾼兴得稍微忘形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勤勤拍拍他肩膀“从此你扬眉吐气,恭喜恭喜。”

 “我回过家,”杨光一直说下去“家人对我态度另一样了。”

 “当然,现在你已不是他们的负累。”

 “从前我也不是。”杨光申辩“我一直识相。”

 “杨光,现在还计较这些⼲吗?”

 杨光看着勤勤“你也是过来人吧?”

 “有几个文艺工作者幸运得没有遭过⽩眼?谁叫你不是建筑系及医科⾼材生,人家自幼气宇轩昂,百毒不侵。”

 杨光笑了。

 “你几时搬出小鲍寓?”

 “明天有人同我去看房子。”

 “我真的替你⾼兴,以你的才华,早应该有今天。”

 杨光谦曰:“也不过刚刚开始,相当患得患失。”

 “你放心,张怀德相信是本行最伟大的经理人。”

 她一定会把杨光捧出来。

 “我怎么报答你穿针引线?”

 “唉,杨光,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天才不可能长久埋没。”

 “勤勤,你世故很多。”

 “看得多听得多知得多,自然世故,我算是迟的人,早过二十一岁,动作却一如小孩。”

 杨光有点担心“与檀氏解约之后,有何出路?”

 “改个艺名,唤作檀香,街头卖艺。”勤勤不在乎地说“或是开班授徒,发掘小明星,专教幼儿班。”

 杨光说:“檀氏才不会放人。”

 勤勤失望“你说一句半句好听的话行不行?”

 杨光努努嘴“你的⽔准回来了。”

 勤勤朝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的是她方才画的作品。

 “不要开玩笑。”

 勤勤主动要求见檀中恕。

 他不肯与她会面,亦不与她说话,吩咐秘书,叫勤勤有事与他手下待。

 噫,失宠滋味坏极,不⾜为外人道,勤勤啼笑皆非。

 秘书问:“文‮姐小‬你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勤勤不想对他发牢騒,便轻轻说:“关于合同…”

 秘书打断她“檀先生现在不管这个,你同人事部联络好了。”

 从前他亲自打理一切。

 勤勤有点光火,按捺脾气,说:“好的,我懂了,谢谢你。”

 她同张怀德说:“他不肯见我,等于打我⼊冷宮。”

 “老板都是这样。”

 “我必须见他,你想想法子,我还有张合同在他那里。”

 “既有薪⽔可支,何用心,”

 “无功如何受禄?”

 “那么与他说明⽩,到他家去,开门见山,对质清楚。”

 “不经预约?”

 张怀德笑“除非你愿意等上一年半载,待他消气。”

 “你不想见他?”

 “我没有空,我要成立张氏画廊,尝尝做老板的滋味。”

 他俩冷战还没有终止。

 张怀德貌似无事,內心世界,不得而知。

 “他多数什么时候在家?”

 张怀德叹口气“他极少外出,⻩昏泰半在园子里。”

 “我今晚就去。”

 张怀德看她一眼“勤勤,说话小心点,别刺伤…”

 还是那么体贴,那么温柔,处处替他着想,好一个红颜知己。

 勤勤早已经回复自己喜的打扮,饶是如此,檀宅管家看到她,还是吓了一跳。

 饼半晌才说:“檀先生不见客。”

 勤勤特地用不悦的语气问:“我是客人吗,快开门。”

 刚刚是⻩昏,勤勤背着光,轮廓线条都像煞了一个人,管家遭了惑,他想看清楚一点,打开了门。

 勤勤进屋“檀先生可是在书房?”

 “是。”

 她知道书房在什么地方,一径走过去,门虚掩着,还没有掌灯,勤勤站在门旁,看见檀中恕背着她坐在安乐椅里,像是在欣赏园景。

 勤勤咳嗽一声,他听见,转过头来。

 在这种光线下,他也误会了,站起来“怡,是你。”声音里充満惘盼望凄酸之意。

 勤勤若不是个铁石心肠的现代女,恐怕早已回答“是我”从此扮演这个角⾊。

 当下她只轻轻答:“是文勤勤。”

 檀中恕的声音马上复原“我不记得请你来坐。”

 “请给我机会说几句话。”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人事部自会同你联络。”

 勤勤勇敢地说:“我情愿一五一十亲口说清楚。”

 檀中恕看着她,他好想把这个叛徒赶出去,但是想起像她的那个人,终于说:“讲吧。”

 “我无法做到你的要求,公司的损失,我愿意设法用作品抵偿。”

 檀中恕沉默一会儿。

 “我是文勤勤,一个资质普通的文艺工作者,热爱创作,格不羁,我不配承继檀氏画廊,亦从未作此打算,为了这个可怕的任务,我心神大受困扰,无法工作,所以要求解除合约。”

 檀中恕终于说:“请坐,勤勤。”

 勤勤见他肯承认她不是廖怡,已经大喜过望,胆子壮起来。

 “你以为我是狂人是不是?”

 “不,”勤勤摇‮头摇‬“你只是钻进牛角尖,走不出来。”

 他苦笑,没想到给一个小女孩子教训。

 “檀先生,请答应我刚才的要求。”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叹口气。

 “勤勤,我会做得比你要求更好,你可以留在檀氏,继续创作,我保证你再不会受到任何滋扰。”

 “真的?”勤勤呆住。

 檀中恕点点头,逝去的经已逝去,勤勤说得对,她是另外一个人。

 勤勤一⾼兴,手舞⾜蹈,无限欣。

 她为这件事不知担心了多久,好怕‮业失‬后生活有问题,更怕⺟亲失望,应了好梦易醒这句话。

 本来应当功成⾝退,但文勤勤毕竟是文勤勤,她居然还有话要说。

 檀中恕诧异了,他已经作出最大让步,她还要什么?

 只听得勤勤问:“你任由张怀德离开你?”

 檀中恕侧起耳朵,一时间不知勤勤说的是公抑或是私事。

 “她深爱你。”

 檀中恕这才明⽩勤勤竟明目张胆地⼲涉起他的感情生活来。

 “我可以向你保证她深爱你,你不会找到更理想的伙伴。”

 檀中恕静静地听着,以前从来没有人批评过他与张怀德之间的感情,没有人敢说一句半句,都装作不知道没看见。

 “像你这样脾气古怪的人,不易相处,放弃张怀德是非常不智的行为,你会后悔。”

 檀中恕实在忍不住“勤勤,你太爱管闲事了。”

 “这并不是闲事,我认识你俩至深。”

 檀中恕说:“有一句老掉了牙的话:感情是双方面的。”

 “你也爱她呀,你不知道吗?”

 檀中恕看着勤勤,真不可思议,这陌生的少女闯⼊他们的生活,忽然似懂非懂地担任起教务主任的角⾊来,趁着他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烈猛‬攻击,要叫他吃败仗。

 “勤勤,够了,你回去吧。”他微愠地说。

 “你为什么不承认,”勤勤牛脾气发作,豁了出去“你怕对一个人不忠?可是归究底,她也想你生活幸福,张怀德已经等了你十多年,不要叫伊失望。”

 檀中恕说不出话来。

 “你不让她走,又不表示诚意,太过‮忍残‬。她已作出抉择,你再不加以挽留,只怕来不及。”

 檀中恕双手颤抖,他拉一拉唤人铃。

 勤勤知道他要送客,再不走恐怕会把事情闹僵。

 她站起来。

 避家进来“文‮姐小‬请。”

 勤勤提⾼声音“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

 檀中恕已经走进花园里去。

 避家把她当贼似押出门外,轻轻抱怨“文‮姐小‬,你太调⽪,令我们下人难做。”

 勤勤歉意地拍拍他肩膀,忍不住同情地说:“他真是个怪人,难为你们了。”

 避家开亮门灯,看清楚勤勤飞扬明亮年轻的眼神,她是她,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

 “文‮姐小‬,我叫车子送你出去。”

 “也好,我就搭一程顺风车。”

 在车子里,勤勤把双臂枕在脑后,逸乐地想:万事顺利,困难刃而解。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吩咐司机把车子开到张宅去,她有好消息要宣布。

 张怀德刚要出门去看新写字楼,勤勤跟着一起跑。

 办公室的规模同檀氏画廊不能比拟,但正如张怀德说:“在这里,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你不是要把檀氏打垮吧,手下留情。”勤勤装出吃惊模样。

 张怀德伸手拧一拧勤勤的面孔“一年后邀你跳槽。”

 “檀先生对我不错,我要详细考虑。”

 张怀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考虑什么,双倍还是三倍酬劳?你这个精灵鬼,十个大人还不是你对手。”

 勤勤伸长脖子“在这之前,我还得努力画画,巩固地位。”

 张怀德叹口气“真想问问令堂,喂你什么吃得这么聪明。”

 电话铃响,勤勤提心吊胆,这会不会是檀中恕回心转意?

 不是,是家私店、电器店,新职员前来报到。

 勤勤怅惘,这檀中恕,简直走火⼊魔,张怀德已做得最好,现在是轮到他有所表示的时候了。

 他们大人最喜小事化大,大事则弄得不可收拾。

 张怀德看她一眼“你好像在等不知什么人的电话。”

 “是吗?”勤勤一怔。

 “同你说,他要是肯找你,终归找得到你,放心好了。”

 话里有话,不知是说给勤勤听,还是给她自己听。

 饼一刻勤勤问:“杨光这小子没令你失望吧?”

 “我们一定可以合作愉快,他管创作,我管推销。”

 勤勤说:“我要走了。”

 “檀氏的人,不要老待在张氏,免得生枝节,惹⿇烦。”

 “这分明是讨厌我。”

 “我讨厌你?你拿杨光出替你,代你到巴黎办画展,檀氏才这么容易放过你,你倒说得风凉。”

 “你见过檀中恕?”勤勤发呆。

 “我与旧同事开了整夜会议才想出这个法子,他肯接受。”

 敝不得。

 “我们正连夜赶宣传材料,真多亏你临时来一招金蝉脫壳。”

 “对不起。”

 “有些人一声对不起了事,他人不知要收拾多少⿇烦。”

 勤勤只得拉住张怀德的袖子不住地摇晃,说不出话。

 饼很久她才说:“我是近年来唯一为诚实付出代价的人。”

 张怀德自她一眼“也不过是看在这个分上,不然谁替你填子,堵纰漏。”

 勤勤黯然。

 大队出发前一⽇,为杨光举行了一个小小庆祝会,张怀德邀请勤勤参加,她已有一段⽇子没有看到杨光,他忙着做筹备工作,每天只能睡三四个钟头。

 宴会中不少客人是檀氏要员,老实说,连勤勤都搞不清楚目前檀氏与张氏的关系如何。

 杨光看到勤勤,连忙上来。

 他一⾝⽩⾐⽩,神采飞扬,一脸自信,已非吴下阿蒙。

 勤勤实实在在,再一次为他⾼兴。

 杨光握住勤勤的手“我不会忘记你。”

 “神经病。”勤勤摔开他的手“谁要你报答。”

 “这机会原来是你的。”

 “不,机会只有能者方可把握。”

 “不要放弃工作。”

 “我已经不是檀氏公主,张怀德走后,我备受冷落。”

 张怀德在那边叫他们“别顾住卿卿我我,他不过去两个礼拜。”

 引来哄堂笑声。

 杨光笑语勤勤“你不如将错就错,就这样算数。”

 勤勤兵来将挡:“士可杀不可辱。”

 她喝了一点酒,情绪十分好,以过来人的⾝份,把需要注意的地方一告诉杨光。

 杨光蹲在勤勤⾝边,一一聆听,遇有不明,即时发问。

 客人渐渐散去,张怀德还在吩咐一两个职员办事。

 门铃忽然响了一下。

 勤勤抬头说:“别开门。”

 张怀德笑问:“你还没喝醉?”

 她亲自去应门,但是站在门口,良久没有回来。

 勤勤觉得奇怪,不由得站起来,走到走廊去观看。

 张怀德已经放了来人进屋,两人正站着喁喁细语。

 是檀中恕!

 张怀德双手绕在背后,⾝子靠墙上,面孔涨得通红。

 檀中恕低着头,像是已说完他要说的话,静候答复。

 然后,张怀德哭了。

 眼泪涌上眼眶,滚下脸颊,张怀德如一个孩子般动,但勤勤看得出这是欣喜的眼泪。

 勤勤放下心来。

 不是每件事可以有这样完美的结局。

 只听得张怀德说:“我愿意。”

 勤勤感动,她鼻子有点发酸。

 杨光偏偏在这时候在她⾝后问:“什么事,到底是谁来了?”

 全世界最煞风景的,便是这个人。

 她连忙拉着杨光往后门走“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为什么?”

 “你别管。”勤勤用力推他。

 “你不说我不走。”

 “我要找一块清静些的地方向你求婚。”

 两人自后门出去了。

 站在街上,杨光质问她“鬼鬼祟祟,到底什么事?”

 勤勤忽然之间发怒:“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这样蠢这样呆,却又生活得这么兴⾼彩烈。”

 第二天一早,大队出发到巴黎去了。

 勤勤有点失落,她也没闲下来,利用这段时间工作。

 作品恢复了从前的⽔准。

 勤勤特意挑了一个清晨去扫墓,夏终秋临,连她这样年纪的人,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她恭恭敬敬鞠一个躬,放下一小束毋忘我。

 转过头来,却看到不远之处站着檀中恕。

 勤勤朝他点点头。

 檀中恕走到墓前。

 勤勤退开,石子铺的小径长而且迂回,走到一半,她发觉檀中恕就在她⾝后。

 她放缓脚步,等他上来,不徐不疾,并肩而行。

 勤勤觉得他有话要同她说。

 饼半晌,只听得檀中恕说:“张怀德已经答应与我结婚。”

 “那太好了。”一切恢复旧观。

 檀中恕轻轻说:“已经失去一个,再也不能失去第二个。”

 勤勤说:“我真替你们⾼兴,晚年两人可以互相依伴。”

 檀中恕一怔,晚年,他抬起头,在勤勤眼中,他们已经近⻩昏了吧,真是‮忍残‬。

 勤勤又问:“不会是一个盛大的婚礼吧?”

 檀中恕摇‮头摇‬“我们两个人都爱静。”

 “祝你们永远幸福快乐。”

 “谢谢你,勤勤,你的出现为我们‮开解‬多年死结。”

 “那么,”勤勤冲口而出“我心里头的结呢?”

 檀中恕停住脚步,看着她。

 勤勤低声疑惑踌躇地说:“一个陌生人,不会无故长得像另外一个陌生人。”

 檀中恕一怔,不出声。

 “而且像得那么厉害,连不相⼲的人都一眼看出来。”

 檀中恕说:“勤勤,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多心了吗?”

 “世上相似的人很多,不然不会成为戏剧与小说中通俗题材。”

 勤勤转过⾝子来看着檀中恕:“你认为我是她什么人?”

 檀中恕说:“荒谬。”

 勤勤问下去:“我与你的会面,是一次偶遇,抑或由她告诉你,世上有我这么一个人,你因此找上门来?”

 檀中恕讶异“勤勤,你想像力如此丰富,不如改行出任作家。”

 “你不愿意为我解答?”

 “你的论点毫无据。”檀中恕骇笑“我不知道你想暗示什么,你是文少辛的女儿,路人皆知。”

 “是吗,”勤勤轻轻地问“我是吗?”

 “勤勤,这件事无疑为你带来许多困惑,”檀中恕倒过来开导她“一切已经过去,请速速淡忘。”

 勤勤看着他“我不能问⺟亲,不可叫她比现时更加伤心。”

 “全无据,子虚乌有,勤勤,我不想再与你讨论这个问题。”

 勤勤微笑“是,你要忙着筹备婚礼,我不打搅你了。”

 她向大马路方向走去。

 “勤勤。”檀中恕在她⾝后唤住她。

 勤勤停止脚步,转过⾝子,盼望他有消息告诉她。

 但檀中恕只是说:“不要再幻想。”

 勤勤牵牵嘴角,走开。

 她到如意斋去坐。

 花生糖香脆甜,龙井茶清涩,勤勤边享受边与老板娘聊天。

 她闲闲带起“那时候,小圈子里都是人吧?”

 “行家嘛当然稔。”瞿太太说。

 “听说家⽗同他们都是好朋友。”

 “是的,”瞿太太回忆“有什么摆不平的事情,总是由文少辛主持公道。”

 “家⽗,也认识廖怡女士吧?”

 “当然,那么出名的一位才女,谁人不晓?廖怡认识齐颖勇,还是由文少辛介绍的。”

 说到关键上头去了。

 瞿德霖偏偏自外进来,又一次打断她们的话题“好太太,送货的人来了,你去点点数目。”

 瞿太太只得出去。

 勤勤笑说:“瞿伯伯好像最不喜我同伯⺟怀旧。”

 瞿德霖抬起头来,勤勤吃一惊,她第一次发觉他有精光闪闪的眸子。

 他看着勤勤问:“你想知道什么,与我说好了。”

 原来,原来大智若愚的人是这样的。

 这些⽇子来,勤勤小视了他。

 “不过,”他说“你提出问题之前,让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以示公允。”

 勤勤笑了“请问。”

 “你可爱你⽗⺟?”

 勤勤诧异答:“当然。”

 “⽗⺟对你是否无微不至?”

 “一直以来可以这么说。”

 “那么,你不愧是一个快乐的人?”

 “一点都不错,満⾜又快乐。”

 “那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勤勤开始明⽩瞿德霖的意思,她承认“你说得很对,瞿伯伯,我没有什么问题了。”

 瞿德霖笑“果然是聪明人。”

 “但是,瞿伯伯,你要不要听一个由我编撰的故事?”

 “唷,想做全能艺术家还是恁她,画完画写起故事来。”

 勤勤微笑。

 “说来听听。”

 “二十多年前,有一个读美术的女孩子,自內地到了本市,孑然一⾝,无依无靠,胡找到一份差使,开始她的‮生新‬活。”

 瞿德霖留神聆听。

 勤勤继续:“她凭才华认识了画会里的人,她谈恋爱了,不久怀了孩子,为着当时环境,孩子人领养。稍后她与一位有才有势的名人结婚,掌握到一大笔财富。丈夫逝世之后,她又找到新的伴侣,直到她本人病重,才吩咐手下,去寻找女儿做承继人。”

 勤勤说完之后,小心留意瞿德霖的神情。

 只见瞿德霖瞪着她“后来呢?”

 “就这么多!”

 “太老套了,谁会要这样的故事,简单不能令人置信。”

 “真的”

 “时间上也不对,照你这么说,那女孩的岁数应该有三十以上了。”

 勤勤急道:“那么,女孩是在她丈夫过⾝后才出生的。”

 瞿德霖更加大奇“勤勤,情节安排改动要合理才行。”

 勤勤颓然,也许这纯是她多疑,也许一个人像另外一个人,本不需要理由。

 瞿德霖说:“野心不要太大,努力把画画好,已经是件了不起的事,别编什么故事了。”

 “是,瞿伯伯。”

 “回去吧。”

 真的,糖已吃光,茶也喝⼲,不能老赖在如意斋。

 “替我问候你⺟亲。”

 勤勤点点头。

 瞿德霖一直送她到店门口。

 勤勤有种感觉,她的奇遇到此为止,以后,将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了。

 一切同以往一样,画完了画,勤勤找王妈胡扯聊天。

 她靠在露台上看风景,王妈在晒⾐服,一边唠叨:“成天靠在栏杆上,倒是替我揩了灰,这么大了,也该留意有什么适合的人了。”

 勤勤看这位老太君一眼,只有她可以把两件全不相⼲的事扯在一起谈。

 一辆黑⾊的大房车驶上来,停在窄路上,司机下来,抬头看见勤勤,热诚地打招呼:“文‮姐小‬。”

 勤勤往下喊:“快请上来。”

 王妈看她一眼“一天到晚只见你大呼小叫,不知像谁。”

 真的,⽗亲斯文儒雅不在话下,⺟亲亦是大家闺秀,像谁?

 勤勤忙着去开门,司机手上拿着一卷国画,郑重在勤勤手中“檀先生说叫文‮姐小‬好好收放。”

 勤勤接过,怎么巴巴叫人送幅这样的画来,奇怪。

 她留司机喝茶,他决意不肯,回去了。

 勤勤打开画轴一看“嗤”一声笑出来,那是她拿去当的石榴图。

 兜了一个圈子,历时大半年,它又回到原主手上。

 勤勤顺手将它放在樟木箱子上,颇有感慨,谁会知道,因这幅假画,引起这许多事故。

 等了好像很久很久,杨光才回来,他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一下‮机飞‬,就赶到文宅。

 勤勤一直问:“怎么样怎么样,展览有没有成功?”

 杨光神气活现地问“你没有看到法新社的图文报导?”

 勤勤痛恨他这种腔调“小船不可重载!”

 杨光连忙说:“成绩斐然,张‮姐小‬说明年替我俩办联展。”

 “真的?”

 “勤勤,我俩终于找到了⻩砖路。”杨光举起双手,像是感上苍的模样。

 “我们到张怀德家去,来。”

 “勤勤,张怀德没有回来。”

 “什么?”

 “檀中恕早几天飞到巴黎与她舍合,他俩到纽约结婚去了。”

 “啊,真好,他俩是天生一对。”

 “度藌月兼办些正经事,恐怕要个多礼拜才会回来。”

 杨光坐在安乐椅上,看到那卷画“这是什么?”他问。

 勤勤不经意地说:“朱耷的石榴图。”

 “真的呀?”杨光笑。

 “一整箱都是,”勤勤一本正经“你喜尽管拿去用。”

 杨光顺手打开,起初嘻嘻笑,十分钟后,他抬起头来“勤勤,此画何来?”

 勤勤想一想“檀中恕出门前差人送来,叫我好好收蔵。”

 “勤勤,我怀疑它是真迹。”

 勤勤大笑。

 变戏法乎,假画兜完圈子会变真迹,那还了得。

 “别笑,勤勤,你我对国画认识不⾜,最好找人鉴定。”

 如意斋,到如意斋去。

 怕只怕瞿德霖说:“呜哇,又一幅石榴图。”

 勤勤收敛了笑容。

 她自杨光手中接过那幅画,小心翼翼地卷好,打开樟木箱,放进去,又盖好箱盖。

 “勤勤,你⼲什么,我们应该马上把它带到如意斋去。”

 “慢着,坐下,让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杨光莫名其妙。

 勤勤问:“你快乐吗?”

 杨光答:“当然,即使‮意失‬之时,我也并非一个沮丧的人。”

 “对生活満不満意?”

 “上天赐我一切,超过我所想所求,当然心満意⾜。”

 “那么,杨光,我们又何必追究石榴图是真是假?”

 杨光瞠目结⾆。

 勤勤笑着拍拍手站起来,自觉功德圆満,再也没有遗憾。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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