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终于是施秀升前来解围,拉脫女儿的手,小孩子尖叫数声,终于放开,被⽗亲提着臂膀,双脚离地带回屋內,关上了门。
我发动引擎。
但国香又过了约莫十多分钟,才过马路来,没有即刻叫车。
她完全没有发现我,我把车缓缓开动,跟在她⾝后,离开了玫瑰径。
已经九点了。国香像是没有意思回家,一直低头踱步,这女人,举手投⾜都有与众不同的气质,光是背影已叫人心醉。
“国香。”
她没有听见。
我把车子驶近一点。“国香。”
她抬起头来,见是我,也没有太大的惊异。
“回家去。”
她牵牵嘴角,微微笑“无家可归。”
我双眼润
“国香,让我们共组一个家庭。”
她在车外不语。我开启车门让她上车。
“我还想散一会子步。”国香说。
“快下雨了。”
她抬起头,看看紫蓝⾊的天空,像是有许多话要说,但盛国香一向不肯展览她內心世界,终于以上车结束这一次外游。
意外等着我们。
唉到门前,就听到乐韵悠扬。
我三分惊喜七分担扰,转头说:“林自亮回来了。”
屋里面嘻嘻哈哈,海伦慡朗的笑声不难辨认。
柄香却已变⾊“我不进去了。”
倨傲的她的确无法以此刻特殊⾝份与我兄嫂打成一片。
我急忙拉住她的手,刚在这时候,大门打开,我俩忙不迭躲避,只听见海伦吆喝着问:“林自明,是你吗,鬼头鬼脑,⼲什么?”
柄香跟我说:“我到⺟亲那里去。”
我与她匆匆转下楼梯“我送你。”
这是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海伦在楼上苦苦相
“林自明,好,在大嫂面前弄花样!”
我轻声对国香说:“对不起。”
柄香微笑“你们一家人好不活泼。”
大哥的声音:“你肯定是他?咦,车子停在楼下。”
柄香说:“你上去吧。”
“这怎么可以。”我仍拉着她手。
“今⽇实在累了,不想见人。”
不等我再说什么,国香已跳上街车。
我没能给她一个家。
在楼梯转角,林自亮一把拉住我“果然是你。”
海伦也过来“我们结了婚。”
这段⽇子,我与国香都各有牺牲,吃⾜苦头。
“恭喜恭喜。”
海伦斟一杯酒给我。
林自亮问:“我发现家里有女客的⾐服。”
海伦说:“我们,以后不准净用‘我’,什么都要以我俩为准。”
林自亮问:“她真的出来了?”
我没有回答。
海伦说:“冬天的⾐服都在,想必有长久计划。”
林自亮接着问:“你成功了?”
海伦又问:“慢着,人呢?”
自己兄嫂,不必隐瞒,我说:“明天就出去找地方搬。”
海伦用手按住我“哎,不必,我才不住这里,不过是回来陪林自亮收拾东西,我可住不惯陌生地方,林自亮将搬到我处。”
我喜出望外“真的?”
林自亮无奈“海伦不喜
这里的装修。”
海伦掩着嘴“沙发配窗帘,墙纸配
罩,硬邦邦,像土产电影布景。”
我说:“海伦,可是你家那么小。”
海伦说:“挤一挤嘛。”
林自亮并不觉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地看着海伦笑,陶醉得叫人⾁⿇。
他们捧着酒杯走到露台去了。
我即刻找国香。
师⺟说:“她没来过。”
我一颗心提起来。
“你们有龃龉?”
“不,大哥大嫂回来了。”我说。
“慢着,门铃响,对,是她到了。国香,林自明找。有话明天说?”师⺟又回来“你听到了?她看上去十分疲倦,老了十年。林自明,小伙子假装有气质通常爱扮个憔悴样,这不打紧,睡一觉把胡髭刮净又是一条好汉,我担心的是国香。”
师⽗回来以后,师⺟风趣得紧,都不似上了年纪的人。
“流离失所,到处为家,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明⽩。”
旁边传来师⽗的声音“你同他说什么,是国香失算,关他啥事。”
“明天我来接她。”
海伦出来拿冰块“女朋友呢,不是怕难为情吧?”
我再也无力嬉⽪笑脸,倒在
上,脸埋在枕头里,处处人月团圆,唯独斯人憔悴。
海伦进来“有话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我说:“有能力叫她出来,却无能力照顾她。”
“开头的时候总有困难误会,需要一段⽇子克服。”
“真羡慕你同林自亮。”
“你不知道我们作出多大的让步。他说他让我,我也说我让他,奇怪,双方退无可退,当中却不见空隙,有时还觉得透不过气来,你说怪不怪?”
“你们当中可没挤着一大堆闲人。”
“是,没人追我,没有比较,死心塌地,”海伦向我挤挤眼“小老弟,你去问问林自亮要击败多少闲人才能同我结婚。”
“那不同,他那斗争是正大光明的。”
“对,你的痛苦最要命,你的相思最
绵,你的人格最⾼贵。”海伦以她一贯潇洒的、玩世的、避重就轻的语气讽刺我,随即大笑起来,前仰后合,也不顾眉梢眼角是否露出皱纹。
林自亮就是爱她这一点,对海伦来说,没有什么问题不可以放在肩上一耸耸掉,练成这种能耐真不容易。
“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小明,我会先努力事业,再谈其他。”
我说:“但是我忽然看到了盛国香。”
海伦说:“视线是可以控制的,小明。”
“幸亏盛国香不像你。”
海伦一怔“是吗,呵,那多好。”
成
大方的她一点没有计较,拍拍我的背,转⾝出去。
这些⽇子里,出口伤人成为我的看家本领。
“海伦,对不起。”
“做小弟总得有些特权。”她笑。
看看林自亮的眼光多么好。没到十分钟,海伦还替我出净一口乌气:施峻这小家伙打电话来,没想到碰到定头货,海伦阿姨与她⽩相起来,好好地教训她一顿。
施峻习惯对我叱喝:“叫妈妈说话。”
海伦与她计较“妈妈,我也是人家的妈妈,你是不是要同我说话?”
施峻急“你是谁,快叫我妈妈。”
海伦啧啧连声“妈妈没教你与人说话要有礼貌?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得加个请字,或说谢谢。”
施峻把话筒
给施峰,做姐姐的说:“请盛国香女士。”
海伦笑“你怎么不早说,盛姐小不在。”
“你是谁?”
“咦,你知道号码,怎么反而问我是谁,我当然是此间主人。”
“我⺟亲呢?”施峰开始怕。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也不认识你,我例不为耝鲁不文的人服务。”
施峰说不过她,只得挂上电话。
林自亮说:“会不会过分。”
“这孩子已经有十多岁了,她完全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呼呼喝喝地拿林家的人来出气,算一算,小弟不过比她大十年八年。”
“别夸张。”
“看得出小弟很受了一点儿委屈。”
“他在修练爱屋及乌,自然有所牺牲。”
海伦说:“我真弄不懂,为什么小弟一定要证明他会比她们生⽗更体贴,为什么要对她们怀有歉意,林自明又没有绑架她们的⺟亲。”
“别让他听见,我们到露台慢慢说。”
他们拉上玻璃门,电话铃再响,外头也听不到。
是施峰,敬酒不吃吃罚酒,非常客气地问:“盛国香在吗?”
我说:“她到你外婆家去了。”
“啊?”
“不过这么晚了,拜托你给她机会休息,不要再惩罚她了,夫
间的事十分复杂,不是第三者任意撬一撬便可败事,”料施峰听得懂这番话“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不希望你净图破坏。”
施峰是隔了一会儿才挂上电话的。
我走到国香的房间去透口气,顺手开启她的电脑,看绿⾊的文字与绘图一排排跳动,然后又关掉,百般无聊。
没想到书房有一只窗在露台隔壁,我还是听到兄嫂的对话。
“小弟是很天真的。”
“她这样出来,也委实感动了他。”
海伦说:“又不是回不去,也不见得是第一次,你真相信一个成年女
会得不经大脑轰一声放弃所有跟一个小伙子去生活?”
我呆住。
从来没有用这个角度来看过这件事。
林自亮也怔怔的“我关心的只是小弟。”
“整件事最吃亏的是他,人家夫
早有默契,所以我从来不做第三者,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背只大黑锅,弄到最后,人家是浪子回头,第三者往往恶有恶报,⾎本无归。”
“不会这样吧。”
“你看着好了,一声‘多谢你给我一段永志难忘的感情’,就可以漂亮地结束整件事。”
大哥默不作声,显然没有异见。
我在书房中听得浑⾝浑脑是汗。
海伦轻轻说:“早十多二十年,许多无知少女有过这种经验,现在多好,轮到无知少男。”
大哥说:“看开一点儿的话,林自明也没有损失,暑假闲着也是闲着。”
“小朋友却想结婚。”
“你以为他这么可爱!他也是老手。”大哥护着我。
声音渐渐低下去,再也听不到了。
我伏在书桌上,
口像上螺丝,一下紧一下松,难受得很。过半晌,心像是瘫痪,不大活跃了,反而冷静下来。
清晨,赶在上班之前到盛宅。
柄香正开门出来,卡叽
子,⽩衬衫,头发还是濡
的,出乎意料的神清气朗,微微一笑,昨夜仿佛睡⾜的样子。
“我来接你回去,大哥另外有地方住。”
她不置可否,国香老是沉默,叫我打哑谜。
“要是不喜
,今⽇一下课我就另找房子。”
她低头上车,仍然保留那个微笑。
我不心息,垂死挣扎“⽗亲有款子剩下,我可问大哥要,你同施秀升离婚吧。”
她看着车外说:“暑假过去了。”
我陡然收声,车厢內却还似留有我刚才慷慨
昂的陈词,余音袅袅。
柄香说:“不会有结果的。”
轮到我沉默下来,一双手,十只手指,不住地颤抖。
柄香言语忽然流利起来“这些⽇子,一直要你照顾,我实在不擅持家。”
我的口才急智不知何去,浑⾝惨痛,呆呆看住她。
“也没有必要再弄多一个家,我的家你的家我们的家,什么都找不到。”她叹口气。
“不!不能前功尽废。”
“你尚有何主意?”
“慢慢我会有能力,你要给我机会,我们两人又不是没有工作能力的孩子。”
“那么眼光应比孩子远些深些。”
“你
本不在乎,对你来说,这是夏季罗曼史!”
她抬起眼来看着我,有丝诧异,像是奇怪林自明这个人居然可以如此丑化一件本来是美好的事。
柄香面孔上表情瞬息又平静下来。
“不要离开我。”
“送我回学校,大家都要迟到了。”
“一定还要回学校?”
“是,一定要回去。”
“国香,同我说,我到底排第几:家庭、工作…你说。”
“多么孩子气的问题。”
“说,一定要你说。”
她想了一想“绝对在我自⾝前面。”
“不。”我狂疯地大叫起来。
“我
本没有地位,从开始你就立心同我开玩笑,你…”我像失恋的少女般痛哭起来。
情绪
动得完全无法宣怈,我所恐惧的一刻终于来临,我留不住柄香,要尝到得而复失之苦,只会得瞪大眼睛看住她。
精魂缈缈出窍,回到十多年前,⺟亲过⾝那一⽇。本在家做功课,噩耗传来,接我们赶去医院,大人着我换⾐服,我恍惚地套上
子,忘了上⾐,穿着棉背心就去了。
⺟亲在病
看见我,微微一笑,就撒手而去,我扯住她手不放,与医生护士拼命,直嚎哭,他们只得替我注
,把我送回家。
林自亮说我直哭了一年,结果没法子,把我扔到外国去完成中学。
今⽇好比那一⽇,⺟亲临终时一切细节都在我心中重现,我记得那个笑,国香此刻嘴角的笑意与⺟亲的一模一样,实在是无奈,实在是不得意,实在是不舍得,但是⺟亲不得不去,国香你呢?
⾝边传来师⽗的声音“国香,你先走,我来照顾他。”
我踉跄地下车,看着她发动引擎将车子开走,废气喉管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我挣脫师⽗的手,靠在墙上
息,过一会儿,情形不但没有改善,反觉眼前金星
冒,渐渐蹲下,用手掩住面孔,保护自⾝。
饼一会儿,自觉可以站立,马上窜出马路,叫部街车逃逸,留下师⽗在路旁蹬⾜叫我的名字。
回到家,兄嫂刚起来,一眼看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尤其是海伦,一切
有成竹,马上把国香搁在这里的东西全部扫到一个角落,命林自亮马上送还。
林自亮⾼⾼兴兴地应允,他从来没有假装喜
过盛国香。
海伦十分懂事,她并没有试图安慰我,只坐在一角昅烟。她是个烟
,开头不明有洁癖的林自亮如何爱上她,⽇后证明瑕不掩瑜,她的好处实在太多。
每枝烟只昅一半,怕染⻩手指头,一下子就昅了半包。
海伦扭开无线电,一个不知名的男歌手在唱怨曲,著名的《可怜的蝴蝶》。
初秋的⼲燥空气使歌声特别动人。
我的双眼布満红筋,酸涩得似要滴⾎。
海伦像是为歌声做旁⽩,自言自语地说:“一整个夏天,如果快乐过一天的话,也算值得。”
我又不笨,当然明⽩她的意思,靠在沙发上不出声。
“每个人的快乐时刻都寥寥可数,后来我们就说平安是福之类的话,因为即使愿意付出⾼价,也不能换到什么。”
她站起来。
我紧紧闭着眼睛,
光照在眼睑上,一片⾎红⾊。
海伦放下窗帘“要不要喝些什么?”
“威士忌加冰。”
“在早上十点半?算了,反正时间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
林自亮回来。
“任务完成。”他说。
“你可见到她?”
“没有,看到她丈夫。”
“他有没有骄矜?”
“没有,像是习惯成自然,似接收超级市场货物似,就差没签收。”
“我不相信。”
“也算很难得了,我保证他
本没问过
子这段⽇子住在何处。”
海伦忽然问:“那位盛国香,长得十分美?”
林自亮昑哦“你知道我兄弟不是傻子。”
“比起我如何?”
“各有千秋。”
“贼秃,照实说来。”
“你是耝枝大叶多矣。”
“你找死。”
开始打情骂俏。
“少年自明还在烦恼?”
“嗯,一个夏天的历险难免使他心疲力尽。对了,林自亮,你会不会这样为我?”
“像林自明?”
“不,像施秀升。”
林自亮沉默许久,正经思考,终于说:“不,办不到。”
海伦说:“我也不打算勉強你。”
“每一对夫
都有很多不⾜为外人道的恩怨。”我告了一星期的病假。
决定回学校辞职。
戴着墨镜,借外套遮着消瘦的⾝躯,坐在行政经理前提出我的请求。
照规矩,如此有规模有系统的大机构绝对不会留客。
经理是位极有风采的女士,她却挽留我,手中秤一秤我的辞职信,并不拆开,只是说:“我们并不计较个人的私生活。”
我一怔,从这句话看来,我的事,她像是全知道。
“开学才三个月,若⼲表格你还没填妥
上来,这么快就决定这份职业不适合你?”
声音里面,有许多诚意。
“海洋学院离文学院有二十多分钟路程,你很难偶然碰到一个不想见的人。”
这话说得已经很很很露骨了。
我沙哑喉咙说:“这个城市的气候不适合我。”
“或许你愿意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漂亮神气的她忽然收敛眼中精光,微微笑着,
一
嘴
,隐隐露出女
特征。
我如惊弓之鸟。
以前只有长得美的少女才会随时随地遇见净对她⾝躯有趣兴的异
,在这个城市中,一切
颠倒,我无力应付,逃之则吉。
她说下去“学校请人,也不是容易的事,请你再三考虑。”
“我心意已决。”
“多么可惜。”她皱起眉头。
“谢谢你。”我站起来。
她给我一张卡片“我等你三天,你若回心转意,尽管与我联络,这里有我住宅的电话。”
我礼貌地接过卡片,假装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我这次返来的目的已经完成,留下也没有用,与其花十多二十年在一间小大学里争升教授,不如好好坐下来写几本书出版,倘若有丁点成就,一切荣耀归己名下,与人无尤。
我决定回老家去与出版社洽商。
只是,我有快乐过吗?
记忆恍惚得不得了,好像一整个暑假没有睡好过,盼望、焦虑、失望、怨怼、劳苦、伤感,什么都有,但不记得快乐。
一直没有主动过,她来她去,都不由我作主,我们之间的对话也渐渐淡出,反而是施峰施峻的珠玑,都记录在脑海中,将来写作时会用得着,原来小女孩子会说这样的话,小说家不是亲耳听到还真不敢任意创作。
踏⼊秋天,心中没有任何盼望的缘故,睡得十分死。往往倒在
上,一下子酣睡,要到天亮才醒,当中十来个钟头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也不转侧,也不做梦,感觉上一登
刹那间便过了一整夜,还有,闹钟响的时候,隐约听见,还会好奇地问自己:这是什么声音,铃声,怎么会有铃声,是火警?又不像,奇怪,我的世界里怎么会有这种怪声。
每天,都由海伦来叫醒我。
她说她支持我从事写作,闹钟从此作废,爱几时起
就几时起
。
海伦真的善待我。
柄香走后,时间多得用不完,林自亮与我尽心尽意地纵容海伦,每天下午问她爱吃什么菜。
林自亮别有居心,狞笑着对我说:“现在海伦一辈子离不开我。”
这样理想的丈夫哪里找,正业是服侍太太,打点好家里,才回店铺三两个钟头,赚它十万八万。
也许盛国香需要的也是这么一个人,也许这个古怪的城市每一位女
都需要这样的好丈夫。
心中仍然酸溜溜,浴后照镜子看得到背脊淡淡烙印。
每⽇上学放学,都望渴国香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十来二十天如果看不到她,以后就没有机会。
但又怕会碰见她,一个下午,偶然在校园看见一条⽩裙子及纤细棕褐的小腿,便以为是她。
不知恁地,第一个反应便是要躲起来,一缩缩到大树后面,又忍不住要偷看几眼。
她走近,又走远,并不是国香,没有一点点相似,她穿的一双⽩鞋既脏且旧,头发也没打理好,发梢又⼲又枯。
错了,完全错了。
同一天下午,师傅同我说,国香已到希腊去开会,稍后施秀升会去接她返来。
这么说,原来她人不在,我
本不用步步为营,更加连惆怅的理由都没有了。
帮林自亮整理帐目,他诧异地说:“你亏空真不少哇。”
我探头过去看到数目字,也发呆,几乎是我一年半的薪⽔,竟用掉这么多。
“难怪他们都说老板切要守住店堂。”林自亮笑。
我惭愧、尴尬、羞聇,嚅嚅然说不出话来。
经理进来说“外头有一位苏姐小,买了许多东西,要求打八折。”
林自亮对我说:“你出去看看。”
“可是苏倩丽?”
经理点点头。
我推门出去,苏苏穿红⾊,站在堂中,像是替我们做广告。
看到我,她一怔,堆上笑“你还没有走?”
“你在移民局办公?这么关心我的行踪。”
“我知道你的感觉。”当然,苏苏也已听说。
“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确实知道,前年夏天,我在你的鞋里,同一情况。”
我看住她。
“我警告过你,你赢不了。对,施家的孩子像不像噩梦,同她们相处过之后,我已把养儿育女的念头全抛在脑后。”
我不予置评,面孔呆木。
“对,你看我买了多少东西,有无八折?”
我看一看,光是一公尺直径的⽔晶灯就有三盏,此外瓶瓶罐罐无数。
“当然可以,”我问“买这么多,上仓?”
“我要结婚了。”
啊。
“怎么,不相信。”
“恭喜恭喜。”
她掏出支票簿子,摊开来,満以为她问银码,谁知她却说:“我对婚姻的看法是两样的。”
我等待她的下文。
“不过是另一种生活方式,何必恭喜。”
“新的开始总是好的。”
她想一想“也是,或许更差,但不知道,无知就无痛。”
“我们是否认识该位幸运的先生?”
“不,”她嘴角又恢复那种调⽪狡猾“幸亏不,他是一个陌生人、神秘客,他认识的我,是真正的我,不是你们嘴里的苏倩丽。”
也许我们口中的苏倩丽只有更可爱,但她决不肯冒这个险。
她大笔一挥,签发支票。
“我们替你送去。”
她放下地址“二十四小时有人收货。”
“苏苏,很⾼兴认识你。”
“我也是,”她说“可惜时间不巧,你心中另外有人,否则可能有进一步发展。”
苏倩丽总不忘戏调我。
“振作一点,施氏夫妇是⾼手,能够做到你这样,已经不容易。”
我们迅速拥抱一下分开。
苏苏离去。
林自亮出来看见说:“一定要这么亲热吗?可见生意是越来越难做,牺牲⾊相。”见到单子,又说“将功赎罪。”
我认为苏苏丑化了国香,她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角⾊,她只不过⾼估了自己,亦⾼估了我,缺乏生活经验的人大多如此,以致无以为继。
说穿了,原来这么简单。
林自亮说:“屈臣氏来了一批八二年的李士令,去订两箱给海伦,有桃子香味,又不甜,十分精彩。”
我取饼外套出门去。
我也需要酒。家里各式酒精不断,林自亮常有那些上门来边诉苦边喝的朋友,而我,三天就包销一瓶威士忌。
摸摸冰凉的酒瓶,是谁伴我月夕共花朝,是谁使我做
乐英雄,还不是老好威士忌。
“喂。”
谁。
“喂。”
一低头,看到老冤家施二姐小,倒是吓一跳。
“你好吗。”她又恢复彬彬有礼。
她明显地长⾼了,缺着门牙,一点儿敌意也无,客客气气与我打招呼。“托赖,还过得去。”
奇怪,我声音里也透着亲切感,而且非常自然,绝无牵強。
天地良心,撇开利害关系不说,施峻是我所见过最精灵最美貌的孩子,任何人看见她,都会想与她亲近亲近,说几句话,我自然也不例外。
“你来沽⻩汤?”
她没听懂。也难怪,我那文人气质毕霞。文绉绉之辞儿不是她可以领悟。
“姐姐呢?”
施峻嘴巴努一努。
“就你们两个?”
“同公公一起来。”
“⽗亲出门去了?”
施峻摆出涸祈慰的表情来“在希腊同⺟亲在一起。”可见如今的孩子多有机心。
施峰走过来,我目定口呆地看着她,小⽩棉衫、卡叽
、老球鞋,猛地一瞧,活脫脫就是盛国香,小一号。我神魂颠倒,不能自己。
她把双手揷在口袋中,朝我点点头。
师⽗也看到我了。
“一起吃午餐吧。”师⽗说。
大家都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都是⾼手,真的,不愉快的事不要去记得它,让它消失。
“要不要吃意大利菜?”我说“我瘦许多,可以大嚼菠菜面。”
大家都赞成。
施峰走在我⾝边,我用目光量一量她,这一季她起码长⾼六公分,到我耳畔。
真令人惆怅,已从儿童变为少女。
我伸出手臂,让她看那个啮痕。
嘿,你知道什么,她忽然之间涨红了面孔,连薄薄半透明贝壳似的耳朵也烧起来,转过头不出声。
整件事,唯一留下的记认,只是这一圈齿印。
我们在馆子坐下来。
老板亲自招呼我们,用意文说:“多么美丽的一家人。”
我
否认,又懒开口。
施峰闲闲问:“你的小说呢,动笔没有?”
我答:“到外国去才动笔,在此间出书,动辄给最胡调的衷漂上的书评专栏说你的作品不够严肃,我才不⼲。”
施峰朝我笑一笑,充満媚妩,她对我仇恨已融化无踪。
这么说来,如果我再怀恨在心,未免显得比她们还要幼稚。连恨都不能恨,夫复何言。
师⽗问我:“你要回去?”
我点点头。
“帮你写推荐书?”
“真真需要多多美言。”
“其实留下来岂不是更好,我们都喜
你。”
我忍不住笑。
他们也笑。
施峻忽然问:“那人后来怎么了?”
“谁,谁怎么了。”
“那与他表兄乘船到处游览的人,叫什么名字,汤,唐?那跑进女人做皇帝的家国那人。”
“啊,唐敖。”
“后来他怎么了,”施峻心庠庠地问“你一直没告诉我。”看样子她憋了很久。
可怜的孩子,她以为这故事只我一个人知道,其实是最最普遍的民间小说,不必求我。
“他玩不过女儿国国民,落荒而逃,回老家去了。”
师⽗瞪我一眼。
“他又到什么地方去?”
“到君子国。”
施峻大大纳罕“那是啥地方?”
“在那个国度…”
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灵魂渐渐出窍,升至墙角,冷眼悲哀地看着自⾝坐在椅上佯装无事,神情愉快地说故事。
终于,魂魄忍不住哭了,为八六年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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