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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成功?失败?
 我呆了好一会,才道:“那么,这个少年叫甚么名字?住在甚么地方?”

 王亭道:“在我和他相处期间,我曾经问过他,但是他却甚么都不敢说。

 我皱着眉:“那么,你当然记得他的样子?”

 王亭道:“自然记得,如果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也一定可以认得出他来,他的头发很长,人很瘦…”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不必对我说,对警方的素描专家说好了。你的话,我认为必须给杰克上校知道,是由我来覆述,还是你对他说?”

 王亭显出十分疲倦的神色来:“我再也不想提起那些事来了。不管人家信。不信,我都不想再说了,就由你来转述吧。”

 我道:“好的,自然,在未曾提到那少年之前,你必须回到拘留所去!”

 王亭忽然站了起来,握住了我的手:“如果警方找不到那少年呢?你知道,这样的少年,在城市中,有成千成万,而警方一点线索也没有!”

 看看王亭的那种神情,我也感到很难过,我只好用十分广泛的话安慰着他,我道:“会找到的,别将警方的能力估计得太低!”

 王亭长长地叹了一声,松开了我的手,不再说甚么,我来到门口,打开了门,果然,我的估计不错,一辆警车就在我的门外。

 而且,在我打开门的时候,杰克上校立时地从车上跳了下来:“怎么样,他向你说了甚么曲折离奇的故事?”

 我道:“故事的曲折离奇,在任何小说之上,你当然可以知道,但是你要着人先将王亭押回去,小心看着他,他的情绪很不稳定!”

 杰克上校向我走来,他的神情很疑惑“你的意思是,他不是凶手?”

 我很难回答这句话,根据王亭的叙述,当然他不是凶手,不过问题就是在于我是不是完全相信他的叙述而已。

 杰克召来了两个警员,和我一起回到了屋子中,我们看着那两个警员将王亭押走,王亭一直低着头,一点表示也没有。

 等到王亭走了之后,白素走了过来:“刚才王亭所说的一切,已录了下来,我想你不必覆述了,我们一起听录音带吧!”

 对于覆述这件事,我老实说,也觉得十分困难,让杰克听王亭直接讲的,自然也好得多,所以我和杰克,都表示同意。

 在接下来的一小时之中,我、白素和杰克,三个人甚么也不说,只是听着自录音机中发出来的声音。杰克听得十分认真,也不作任何评论。

 等到录音带放完,杰克立时站了起来,到了电话边,他对着电话下令:“要王亭对素描专家,讲述那个少年的样貌,王亭知道是哪一个少年人,对,立即就进行!”

 听得杰克在电话中那样下令,我也绝不觉得意外,因为任何人在听了录音带上,我和王亭的对话之后,都会采取同一步骤的。

 但是白素却在杰克放下了电话之后:“上校,你相信了王亭的话?”

 我和杰克,立时向白素望了过去,杰克先开口:“你认为有甚么不值得相信的地方?他的头上,的确有着可怕的疤痕,当我发现了他的那个疤痕之后,我曾经请脑科专家来看过,专家说,他从来也未曾见过那样的大手术,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任何地方,可以有人会施行那样惊人的手术。”

 我立时接着道:“那就证明王亭的话,可以相信。潘博士夫妇,的确曾将他的脑盖骨揭开来,将他作为一个试验品!”

 白素对于我们两人的话,并不反驳,只是微笑,她道:“或许我不应多口!”

 杰克上校道:“别说客气话了,你想到甚么,只管说好了!”

 白素道:“我并不是说潘博士夫妇未曾向王亭动过手术,我的意思是,潘博士夫妇的研究工作失败了。”

 我和杰克一呆,异口同声地道:“失败了?那是甚么意思?”

 白素微笑着:“很简单,目的本来是想找出人脑中的一种被他称为‘犯罪因子’的东西,加以消除,使得一个罪犯,变为一个好人,但是结果它却是使一个小罪犯,变成一个更狡猾、更凶恶的大罪犯。”

 杰克笑了起来:“照你那样说,王亭就是杀人凶手?你别忘记,王亭曾和他们一起生活三年之久,他如果要下手,可以用许多方法,不痕迹,何必要将他们两人打死?那样的行凶方法,正是一般少年犯罪的一贯作风!”

 白素仍然微笑着:“如果不是用那样的方法杀死潘博士夫妇,他如何向别人编造有一个少年在潘博士家中的故事呢?”

 我立时道:“这样的指责,只是你的想像,不是一种有证据的说法。”

 白素道:“我有证据,有事实上和心理上的双重证据。”

 杰克大感兴趣,道:“请说。”

 白素道:“第一,凶案显然有预谋,看来,凶手的行凶方法,像是猝然冲动之下做出来的,正符合王亭的说法,但是事实上,却有预谋,试问:潘博士夫妇研究的纪录,都到甚么地方去了?为甚么在他们的住所之中,甚么也找不到?”

 我和杰克两人,面面相觑,答不上来。这是一个大大的漏,我和杰克两人,竟没有想到。

 白素下结论道:“自然,证据全被王亭毁灭,我甚至可以推测,潘博士夫妇到后来,已经知道了自己研究工作的失败,他们创造的,并不是一个好人,而是一个更可怕的罪犯,所以才得王亭下手的。”

 我和杰克两人,更是讲不出话来。

 白素侃侃而谈:“王亭将自己形容为一个连谎话也不说的完人,一个这样的人,在凶案发生的时候,就应奋不顾身地去阻止那少年行凶,阻止不了,就应该报警,绝不会逃走,也不会逃到旧的‮妇情‬家中,更不会有人去找他的时候跳窗,和人打架!”

 白素的分析,实在是说得再透彻也没有了,杰克猛然地一拍桌子:“这浑蛋!”

 我了一口气:“我们几乎给他骗了!”

 白素很高兴,她道:“你们都接纳了我的意见?还好,潘博士的研究,不致失败到了使王亭成为一个聪明的罪犯!”

 杰克转身向门口走去:“谢谢你,我会使他招供,我只要将你的问题问他就行了!”

 王亭绝想不到,就在他以为他所编的故事已将我和杰克上校骗到的时候,杰克会突然再次审问他,他开始的时候,自然矢口否认,但是他根本无法解释白素提出来的问题,无法否认那是一件有预谋的事。

 当他招供之后,他不断地高叫:“我恨他们,我恨他们,他们将人当作老鼠,我实在恨他们!”

 当王亭的高声呼叫,连续了两小时之后,他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整件事似乎部完结了,但还有一些要代的,那就是王亭在招供的时候,说出了他将潘博士的一切记录全部毁去了,但是却保留了一本潘夫人的记。警方根据他的口供,找到了那本记。

 在那本记之中,有很多记载,和潘博士夫妇的研究工作有关,我选择了十几则,摘要抄在下面,那么,对整件事情的了解,就更加充分。

 月

 仁声和我,弄来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抢劫犯,正是我们需要的一个,但是,当将那人推进车子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我和仁声那样做,也在犯法,我们同样是罪犯,这不是很滑稽么?

 回家后,我曾和仁声讨论罪犯的定义,他说:“犯罪的人,脑中一定有犯罪因子,何必找甚么定义?”

 我们将这个人麻醉,而且立即由我和仁声,替他进行揭除脑盖的手术。

 月

 真叫人兴奋,整个完整的、活生生的大脑和小脑,呈现在我们眼前,人的脑,我们曾担心那人活不下去,可是那人活得很好,甚至醒了过来。当我们不必研究他的时候,用一副玻璃脑盖,代替了他原来的脑盖骨。

 月

 仁声疲倦得几乎在工作的时候跌倒,但是我们必须继续下去,我们也不能放弃教职,因为我们的研究是秘密的,还是极其伟大的工作。

 月

 我们有了发现,今天,我们有了发现,我们在那人的脑下垂体中找到了一些东西,当我们遏制这一部分组织活动的时候,脑电动记录图就有显着的改变。

 经过了一年多辛勤的工作,我们终于有了发现。脑电图每个人不同,我和仁声的记录曲线相同,王亭和我们截然不同,我们是高级知识分子,王亭是一个罪犯,只要使王亭的脑电动记录曲线和我们的一样,我们的研究就成功了,王亭就不再是罪犯,今天是值得纪念的日子,今天我们初步证明了,人脑组织中,某些组织和人的思想有关,而思想指导行动,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改造人的行动,创造一个和他过去的行为,全然不同的人!

 月

 好几天没有睡了,研究工作实在太紧张,所以向学校请了几天假,已有不少人知道我们在从事一项新的研究,但是,他们决不知道我们在研究甚么,没有人料得到,我们在研究的,是一个如此大的课题,将震动全世界,改变人类的历史!

 月

 今天更值得纪念了,仁声动手割下了王亭脑中的那一小部分组织我们称之为人脑中的“犯罪腺”王亭显得很平静。从发现“犯罪腺”起到现在,又快有半年了,在这半年之中,王亭的脑活动记录表示,他的思想越来越接近我们,我们估计,在手术之后,我们可以得到完全相同的脑电动记录曲线,自然,这一点,要等到王亭从麻醉中醒来,脑部活动完全恢复正常之后才知道。

 月

 王亭醒过来了,他醒来之后,向我们微笑着,结果几乎是极度圆满的,我们已接近成功了。成功,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字眼,但自然,我们还得再继续观察很多日子,才能下结论。

 月

 今天是第三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将王亭自己的头盖骨,还了给他,除了那圈可怕的疤痕之外,他看来完全是一个正常的人,而当头发生长出来之后,就可以遮住那一圈可怕的疤痕了。王亭很合作,我们曾向他解释过我们工作的意义,他可以全盘接受,他进步得真快,他的脑电动记录图,几乎和我们完全一样了,我主张将我们的成功公布出去,但仁声比较审慎,他主张再从行动上观察王亭一个时期,我同意了他的意见。

 月

 王亭的表现,实在是无懈可击的,他完全变了另一个人我们所创造的一个新人,他不再是罪犯,他已经胎换骨。

 月

 今晚在俱乐部中,一个叫卫斯理的人,忽然提起了王亭,那使我震惊得几乎昏了过去。我们冒雨回来,回到了家中,我甚至仍然在发抖,隔了那么多年,还有人记得王亭和王亭被我们带走的情形,这实在太可怕了。

 月

 我们实在已经成功了,一个人脑部的活动,就是思想,思想是无法探索的,但是每一类型不同的思想,都可以由仪器记录,反应出不同的曲线。王亭的电动记录曲线,已和我们一样,我主张立时公布,我们可以叫王亭签一张志愿作我们“实验助手”的证书,那么,我们就可以摆卫斯理的追查,我们已经成功了,我们就可以将王亭向全世界的科学界推出去,宣布我们的成功!

 王慧博士的记,我择其重要,转述了十几则,其中,有的只相隔一两天,有的相隔一年多,从这十几则记之中,至少可以看出事情的一些经过,而且,也证明了我在俱乐部中,提起王亭那件神秘失踪案的时候,潘夫人的确受了极大的震动。

 潘夫人的记,自然有助于我了解整个事实的真相:可是有一点,却出乎意料之外。

 因为我、杰克和白素的最后结论是,潘博士夫妇失败了,所以王亭非但没有被他们的研究工作创造为一个好人,而且成了更凶恶的犯罪分子。

 但是,在潘夫人的记之中,潘夫人却一再强调他们的研究工作成功。

 这很难使人明白,如果他们的研究工作成功,那么,王亭何以从一个普通的抢劫犯,而变成了一个如此深谋远虑的杀人凶手?

 我不明白那是为了甚么,而潘夫人的记中,又不可能为她的失败作掩饰,她在记中,将他们如何获得成功的经过,记述得相当详细。

 当我看了潘夫人的记之后,我没有结论,杰克看了之后,也没有结论。

 我向杰克上校情商,将潘夫人的记带了回来,让白素也看看,因为首先发现王亭对我们在说谎的是白素,她或许可以在潘夫人的记之中,看出一些甚么来的。

 当晚,白素就在灯下,一口气将记看完。

 第二天我起身的时候,她睡着了,我只在头上,看到她写的一张字条,那字条上是写着一句话:“他们失败了。”

 看了那句话,我心头的疑惑更甚,潘博士夫妇的研究是成功的,这一点,已是无可置疑的了,在潘夫人的记中,有着那么明确的记载,何以白素还说他们的工作是失败的呢?

 我想叫白素来问,但是看她睡得那么沉,所以没有叫她,只好心中纳闷。

 一直到了中午,白素才醒来,我一听到卧室中的声响,就冲了进去,白素还在伸着懒,道:“你看到我留下的结论了!”

 我道:“看到了,我正在等着你的解释!”

 白素笑了一下:“那至少得等我洗了脸!”

 我笑了起来:“好啊,要卖卖关子?”

 白素没有说甚么,我又等了她十分钟,她自浴室中出来,我们一起坐在阳台上。

 白素道:“我说他们失败,是站在我们的立场上而言的,在他们的立场而言,他们成功了。或者说,潘博士夫妇自以为成功了!”

 我有点不明白,望着她:“这又是甚么意思?”

 白素忽然将话题,岔了开去:“在这世界上,真有好人、坏人之分么?”

 我呆了一呆:“当然是有的,而且每一个人的脑部活动,如果真的通过仪器的记录,也的确可以展示不同的曲线。”

 白素点着头:“确定这一点:假定好人和坏人的脑电动记录有很大的差异,王亭是犯罪分子,当潘博士夫妇开始记录他的脑部活动之际,和他们自己大不相同,但当他们自以为成功之际,王亭和他们的思想活动,几乎相同,是不是?”

 我点头道:“是的,所以他们成功了!”

 白素望着阳台下的草地:“问题就在于:潘博士夫妇是不是好人?他们的脑电动曲线,是不是好人的记录曲线?”

 我呆住了,我未曾想到这一点!

 潘博士夫妇,一直将王亭的脑电动记录,和他们自己的作比较,结果几乎相同,他们就认为成功了。而他们的目的,是要将王亭的犯罪思想去掉,成为一个好人。他们要创造一个新的、没有犯罪思想的人,而这种人,是以他们自己作为蓝本的。

 可是他们自己,是怎样的一类人呢?他们计划周密,使得一个抢匪上了他们的钩,成为他们的实验品,他们利用活人来作研究,他们的野心大到要改造整个人类,要改写人类的历史,他们算是甚么类型的人呢?

 我深深地了一口气,事情实在已经很明白了,潘博士夫妇,的确是成功了。他们将一个普通的抢劫犯,改造成为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人:深谋远虑、残忍、不顾一切后果、野心极大的人这个人,就是现在的王亭。所以,王亭才作了那么周密的布置,将潘博士夫妇杀死了。

 看来,只怕潘博士夫妇至死还想不到这一点,他们绝想不到,他们想要创造一个好人,可是结果,创造出来的人和他们一样!

 我缓缓吁着气,虽然我没有说甚么,但是白素在我的神情上,已经完全可以想到,我已经将所有的事,全然想通了!

 白素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一点也不意外,不论是甚么人,当他想到要改造他人思想的时候,总是以他自己的思想活动作为典范,要人人都变得和他一样,单就这一点而论,其意念已经极其可鄙,远比抢他人财物,伤害他人身体为甚!”

 我仍然没有说甚么,只是点了点头。

 要改造他人的思想,控制他人的思想,那毫无疑问是一种犯罪行为,这种犯罪行为,自然比抢劫、伤人,来得严重得多!

 草地在阳光的照下,显得很灿烂,我缓缓地站了起来,心头极其沉重。

 我没有再去见王亭,因为我再也不想去想这件事,整件事,实在太丑恶。

 事情本来是结束的了,但是还有一点小小的意外。王亭在审讯中,竭力替他自己辩护,说他是先被锢,然后在逃出来的时候,受了阻挠,是以才失手杀人的。可是结果,他仍然被判死刑。

 在他死刑被执行之后的第二天,杰克上校打了一个电话给我,道:“王亭在临刑之前,有一封信给你,你是自己来拿,还是我派人送来给你?”

 我略呆了一呆,道:“信很长么?”

 杰克上校道:“不,只不过是一张便条。”

 我道:“那么,请你在电话里念给我听好了。”

 杰克道:“好的,请你听着:卫先生,我无辜,任何人在受了我这样的遭遇之后,都会做出比我的行为更可怕万倍的事情来,是你使我走进煤气室的。”

 我听到这里,不“哼”地一声:“这算甚么意思,他还想向我报仇?”

 杰克笑了一下:“你听下去:你可能不知道我原来的计画,我原来的计画是,继续他们的研究,那真是可以创造一个思想完全不同的人,可是,这种伟大的创造,却叫你破坏了。”

 我叹了一口气:“这家伙,真可以说至死不悟!”

 杰克也跟着我叹了一声,我当然没有任何负疚,只是感叹于潘博士夫妇的遗毒之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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