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影的梦
《火影的梦》
然而这火炉,却千真万确,
是那一百里头的惟一一件真的东西。
是我从从岛上一个老女巫手里半信半疑地买来的,
可就是连我,
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东西…
1
某个港口小镇,有一家小小的古董店。
这家门面窄、进深意想不到的深的店里头,
七八糟地堆着陈旧而稀罕的东西。而在最里头光线暗淡的地方,像一件陈列品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这家店那上了年纪的主人。
他老早以前就是这样。偶然,会有心⾎来嘲的客人进到店里来看一眼,而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人,就是他的工作。那架势,与其说是
接客人,还不如说是监视人家。其实,来古董店的客人也多半是逛着玩的,瞅瞅陈列品,随便地品评一番,最后必定是什么也不买就出去了。所以,长年⼲这个买卖,脸上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一副冷漠的表情,比起人来,更喜
那些旧金属和陶器。
一点不错,这位老人就是这样一个人。说不出为什么,老人只要被包围在这些散发出霉味和尘土味、而且一个个似乎有什么来历的东西当中,心就会平静下来,就会有一种富⾜的感觉。这家店里千奇百怪的东西太多了,比如说什么好像是外国货船运来的大理石佛像啦,雕刻精美的壶啦,非常小的锡酒杯啦,镶嵌着贝壳的餐具啦,在海底沉睡了许久、已经长了绿锈的项链啦——
不过,像马上就要被拿到这家店里来的这样不可思议的东西,连老人也没见过。
“您好!有件事⿇烦您老了。”
随着一声自来
的招呼,来了这么一个客人。老人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那里站在一个红褐⾊头发的年轻男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是个船员。男人那张脸,看上去就像在附近的小酒馆刚喝了一杯似的,踉踉跄跄地朝店深处走过来。
“有一样东西想让您瞧瞧。”
男人说。古董店主就那么坐着,冷冰冰地说:
“我讨厌醉鬼!”
“我才没有醉呢!”
年轻男人往边上的圆椅子上一坐,从上⾐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筒状的东西,放到了老人的桌子上。
“就是这个,这个。”
一个诡异的东西。老人以为只不过是一个黑漆漆的铁块。可用手拿起来细细一端详,这个筒的下方,有个像门又像窗的东西。
“这是火炉啊!就是从那往里头放燃料的啊!”男人一副得意的样子。
“你说火炉?”老人脸上显出些许困惑,反问了一句。他想,这客人在说什么哪,世界上什么地方会有这么小的火炉呢?就算是小孩子的玩具吧,也太肮脏了。就算是装饰品吧,也太难看了。见老人困惑得说不出话来,船员开口说道:
“我说老爷子,一个小小的请求,把它在您这里寄存两三天,能借给我多少?”
“什么多少?”
“钱呀。”
“…”老人用鱼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男人。
“你没走错店吗?”他说“我们这里可不是当铺呀!”
“我知道哟!我找了好多家当铺了,可这个镇子上,就没一家让我看上眼的。”
“那也不能把古董店当成当铺吧?再说,用这东西怎么能借钱呢,比方说,要是有人说我要买它,我只能拒绝。”
听到这里,男人突然一脸严肃地盯住了老人。然后,嘟囔了一句:
“你说这东西?”
古董店主有点不寒而栗,支支吾吾地闭上嘴不响了。于是,船员从
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然后用手指捏住了那个小火炉的小炉眼:
“来试一下吧?燃料已经装好了。”
说完“噗——”打火机里就冒出了蓝⾊的火苗,老人不由得蹦了起来:
(炸、炸、炸弹!救命啊!)
用发不出来的声音,老人在心里叫道。想快点逃开,可⾝后是墙壁。于是,船员咧开嘴得意地笑了起来:
“您慌什么哪?没有一点可怕的事情啊。不但不可怕,相反,美丽而快乐的事情不是马上就要开始了吗?”
接着,就把打火机的火凑到了火炉的炉眼上。火延烧到了火炉的燃料上,红红的小火苗先是那么摇曳了一会儿,很快,就扑扑地痛快地燃烧起来。紧接着,眼看着就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铁块。因为店里光线暗淡,那颜⾊看上去就更加鲜
了。不知不觉地,桌子上就像被火烧云照红了一般。
这时,在那明晃晃的桌子上,蓦地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小小的人影。
一个烤着炉火、非常非常小的小人,像被聚光灯照亮了似的,一下子浮现了出来。定睛一看,那是一个还很年轻的姑娘。留着长长的黑头发,穿着蓝⾐裳,仿佛一朵刚刚才绽放的睡莲[23]的花似的,默默地坐在火炉的前面。姑娘的⾝边,有小鱼在游动。绿⾊的海草晃动着,给人一种恍若海底的感觉。
姑娘双手在火炉上烤了一会儿火,很快又在膝头铺上⽩布,做起针线活儿来了。正在用又细又亮的线,细心地锁着那块方布的边。那手势,灵巧得叫人吃惊。
古董店主就那么呆站着,连呼昅都忘记了,盯着桌子上。好半天,才用嘶哑的声音咕哝了一句:
“那、那究竟…是谁呀?”
于是,船员就那么一只手揷在口袋里,这样说了起来:
“这姑娘,中了魔法,被囚噤在火炉的光里面了。知道吗?从前,是地中海还是北海了,曾经发生过大海啸,海边的小镇整个都被大海给呑没了。这在外国是一个有名的故事啊,都成为传说了。因为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一个古老的港口小镇啊。传说这座小镇沉没到海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惟有那个姑娘突然被海里的妖孽救了一命,免遭一死,不过,那一刻却中了魔法,变成这样一个小人了。说是正好那天,姑娘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烤火炉,也正是在这样地⼲着针线活儿。妖孽对姑娘连同火炉一起施了魔法,沉到了海底。姑娘已经——是的,已经在海里沉睡了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了,不知是什么机会,被人从⽔上捞了出来。只有在点燃火炉的时候,人眼才能看到。”
老人用疑惑的目光,锐利地盯着男人:
“可是,它怎么会从你的口袋里出来了呢?”
老人心想,说不定这个男人是个魔术师。一般的人,怎么会随随便便地把这样一个怪玩意儿揣在口袋里走路呢?不过,男人若无其事地这样回答道:
“当然,我买下它了。很久以前航海的时候,在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买的。那里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古老的魔术道具什么的,多得要命。不过,一百件里头,九十九件都是骗人的东西。然而这火炉,却千真万确,是那一百里头的惟一一件真的东西。是我从从岛上一个老女巫手里半信半疑地买来的,可就是连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东西…”
船员得意地笑了,但一边笑,那双眼睛还在机警地观察着对方心里的活动。然后,推了老人的胳膊肘一下,悄声说:
“看啊看啊,请再看下去,还有好玩的事情呢!”
目光移到桌子上,穿着蓝⾐裳的小姑娘,把锁边的活儿中途停了下来,把那块⽩布铺到了地上。于是,看出来那是一块别致的桌布。姑娘在上面摆了两个碟子和两把匙。接着,是玻璃酒杯、银茶壶、两条餐巾…总之,开始准备起两个人的餐桌来了。噢,老人想,原来那里要来客人了吧?可突然之间,说不出为什么喜不自噤起来,老人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客人,坐到了那张桌子面前。
桌子上的准备一完,姑娘从什么地方搬来一口大铁锅,放到了燃烧着的火炉上面。然后,在锅里烧起什么不可思议的料理来了。
嘿,一句话,就是鱼汤。新鲜的鱼呀贝呀,一个接一个地丢到锅里,咕嘟咕嘟地煮了一会儿,姑娘又手脚⿇利地撒上盐和胡椒,调起味来。
“看上去
好吃呢!”
船员在老人的耳边悄声说。
“啊…啊啊…”老人发出了分不清是回答还是叹息的声音。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嘟哝道:
“可是,那样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当然能吃了。不尝一口吗?”
说完,船员在店里扫了一圈,从边上的货架上取下来一把匙。一把精致的上等银匙,是这家店里夸耀的物品之一。他冷不防把匙伸到了小小的锅里头,舀了一匙汤,先尝起味道来了。接着,夸张地闭上了眼睛,晃了一下脑袋:
“这味道可太美了!”
他叫了起来。看得老人忍耐不住了,于是,从船员手里一把夺过匙,自己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匙伸进了小人的锅里。店里那么珍贵的物品被用来⼲这个了,那时候,老人为什么连想都没有想呢?老人小心翼翼地把一匙汤放到了自己的⾆头上,然后就噤不住喊了起来:
“噢,原来如此!”
这味道太美了。这哪里是普通的鱼汤!哪里也没有这样鲜美的料理吧?老人的嗓子眼“咕嘟”地响了一声,把匙又伸进了锅里的汤里。然后他想,这不像是小人的料理。如果不是小人的料理的话,不是可以喝个够吗?可是对于人来说,就是把这一锅汤都喝⼲了,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半杯的量啊。
老人细细地品味着第二匙汤的时候,船员眼里闪出狡黠的光,开口这样说道:
“老爷子,怎么样?这火炉在你这里寄存两三天,借我点钱行吗?”
老人眼睛睁得老大,沉默了片刻,叫道:
“行啊!”那双眼睛,像烧昏了头的人似的,又红又
。老人急急忙忙地打开菗屉,从里头拿出一叠纸币,连数也没数就
给了船员。船员掩饰不住一脸的喜悦,一把就接了过来,蔵到了贴⾝的口袋里。然后,飞快地说:
“后天的傍晚,一定还给我啊!我要用这些钱作本钱,去玩纸牌,好好挣上一大笔钱回来。老爷子,到那时为止,您就好好享受这火炉吧!”
“啊、啊啊…”古董店主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船员这样说:
“不过,那汤喝多了,可不行哟!至多,也就是五六匙。要是一锅都喝进去了,那可就糟糕啦!”
“什么叫糟糕啦?”
“也就是说,脑袋不正常了,到最后‘砰’地倒下来,去了那个世界。”
“那可不得了。”
老人呻昑般地咕哝道。
“怎么说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也没有试过。不过,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要喝多了。好吗?请千万小心啊!还有一件事,就是如果火熄灭了,这火炉就又变成原来的废铁一块了。那姑娘、还有那好喝的汤也都消失了。”
“那么,要是想再点燃一次火炉时,怎么办呢?”
“这点最重要了。”
说完,船员像个魔术师似的,来了一个夸张的动作“啪”地拍了拍手。然后,轻声地耳语道:
“您听好了,要小心的,就是燃料哟!燃料!我买下这个火炉的时候,岛上的老婆子千叮咛万嘱咐,要⼲海草和大海的沙子各一半,混合起来使用。别的燃料,没有效果。”
“海草和大海的沙子各一半…”
老人闭上眼睛,像背诵似的重复了一遍。然后,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怎么这么快呢?船员的⾝姿已经从眼前消失了,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2
后来,古董店主,就好像走火⼊魔的人一样,成了这个小小的铁火炉的俘虏。那之后老人立刻就去了海边,取了満満一袋子沙子。然后回来的路上,又顺道去了趟渔民的家里,买了満満一袋子⼲海草,回到了家里。接着,就在昏暗的店深处的桌子前头坐下,开始变起快乐的魔术来了。
把⼲海草和海沙细细地拌匀,填到火炉的炉眼里,划着了火柴。
燃料静静地燃烧起来,没过多久,整个火炉都开始放红光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红⾊,老人不觉涌起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它与至今为止只有古老而冰冷的东西相伴、就已经充分満⾜了的幸福比起来,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它就和在沙漠中,出乎意料地闻到了花的香味时的…或是从前新婚燕尔时的那种甜美的幸福感差不多。
一说到记起来了,从前,古董店主的
子也曾用一个大铁锅给他做过料理呢!夜里也有时候,就在火边上⼲针线活呢…不过,
子只有一年,就离开了这个家。大概是因为他太小气、太倔強了。
这会儿,老人突然把那个天真地⼲着针线活儿的小人,当成从前分手的
子了。
“姑娘呀…”
老人用手指敲着桌子,轻轻地试着叫道,可小姑娘没有一点反应。
“你在等谁吧?到底是谁来呢?”
姑娘中途把锁桌布边的活停了下来,又静静地站了起来。然后,做起汤的准备来了。好久没看过女人那忙着烧饭的⾝影了,老人又想起分手的
子的事。
“也许是我不好…可要是不走该有多好啊…”老人一个人嘟哝道。这样唠唠叨叨地自言自语,还是头一次。于是,到今天为止很久都没有想起过的(与其这样说,还不如说是一直強忍着不去想的)从前的往事,如同苦汁一样,在
中弥漫开来了。
现在还仍然陈列在店里的玻璃柜子里的、外国货船带来的古老的银饰——
是他与
子吵架最直接的原因。
当它被拿到店里的时候,年轻的
子特别想要它。她再三央求他:一次就行,想挂到脖子上试一试。可每次他都摇了头摇:
“不行不行。那是要估价的东西。”
渐渐地,
子仿佛被那个项链
住了似的,每天往玻璃柜子前头直
地一站,就不想动了。在柜子前站立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不知从什么起,
子连料理、针线活儿也不做了。从前一尘不染的房间,现在积満了灰尘。
这项链就有这么大的魅力!在什么遥远的国度的海底沉睡了许多年,被挖了出来,表面上布満了斑斑点点的绿锈,这更加重了它的分量。而且这项链上的设计,也很怪诞,它是用精美的银制小鱼串连起来的。鱼的数目,恰好是三十尾,一尾不落,全都雕刻着美丽的鱼鳞。不管是哪一只鱼的眼睛,都放
出炯炯有神的光。
(这一定是贵族女人挂的东西。)
古董店主想。
(如果卖掉,该值多少钱呢?现在卖掉合算,还是请学者鉴定以后,把价钱抬得⾼⾼地卖掉合算呢…)
古董店主每天净想这样的事了。可是,
子那边,却一个人捕风捉影地编起从前一个挂着项链的遥远国度的姑娘的故事来了。于是,这故事不断膨
,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美丽、诡异得无法形容的故事了。
子想,也许这项链是什么地方的一个小伙子送给恋人或是未婚
的定情之物。这个小伙子,也许说不定是个贫穷的银匠。他也许作为一名手艺人在镇子里最大的一家首饰店里⼲活儿。而也许是为了心上人,从店里一点点地偷来银子,做成了这个项链。每天夜里,偷偷全神贯注地雕刻着一尾尾鱼的一
一
的鱼鳞——
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子自己整个陷进到那个故事里头去了。自己仿佛变成了银匠的恋人。
古董店主不在家的时候,
子常常打开玻璃柜子,取出项链,偷偷地挂到自己的脖子上。什么地方也没去,只是面对着镜子,眼神呆滞地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只不过是这么一件事,可有一天被古董店主发现了,他却怒火万丈。一把就从
子的脖子上把项链抢了过去,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后来发生了怎样
烈的⾆战,已经记不起来了。不过,那之后持续了好长一段互相不说话的⽇子,
子离家出走了。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倔強的古董店主一次也没有寻找过
子的下落。然而,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古董店主却強烈地觉得
子仿佛是消失在她自⾝的一个梦境里面了。在烟雾缭绕、淡紫⾊的梦境里,她变成了异国的一个美丽姑娘,此时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等着谁似的。
打那以后,三十多年的岁月过去了。就是现在,老人一看见那生着绿锈的东西,心口就会一阵揪痛,所以,他决定尽量不去回忆过去的事情。而且,他一直就在想,要是有人肯出一个好价钱买它,就尽快把它处理掉。可实际上,一进⼊到谈价钱的阶段,它就被庒到很低的一个价格。因为是一个
格倔強的老人,比一开始自己说的价钱低,怎么也不能接受,结果就没有卖出去了,直到今天,项链还静悄悄地躺在店里的柜子里。
(如果没有懂得它的价值、肯出相应的价钱买它的人,是不可能卖掉它的。)
一直这么想着,三十年过去了。于是最近这段时间,老人就想,结果真正认为那项链美丽无比的,还就只有离家出走的
子呢…而且,他还暗暗地想,要是岁月能倒退三十年,就能重新再来一次了。
“所以嘛…就是回忆起过去的事,又有什么用呢…”
缓过神来,老人猛地摇了摇脑袋。然后,又把目光移到了桌子上的小姑娘⾝上。
姑娘正在往煮得滚开的锅里撒盐。从蓝⾊的袖口里露出来的细细的手脖子上,手镯闪闪发光。
那是银的手镯。是用许多条小鱼串联起来的一个圈儿,连接眼的地方,看得见点一样浮现出来的淡淡的绿锈。
(哎呀…)
古董店主这时大吃了一惊,一阵头晕目眩。
因为这手镯的感觉,太像那个项链了!不,是一模一样。当然了,大小不同,但它的设计和银的光亮度、锈蚀的程度,完全相同。
(说不定…)
老人想起一件事,捂住了
口。
(说不定那项链和这姑娘的手镯,是一对呢?)
啊啊,这也太离奇了!
然而,这又是多么浪漫而幻想的推测啊!老人的脸颊立即就燃烧起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奋兴让他心嘲澎湃。
(是的。也许这姑娘,就是那项链的主人。)
如果那个船员的话是真的话,那这姑娘在中了魔法之前,应该是一个正常大小的人。当住的小镇被涌过来的海⽔呑没的一刹那,只有这姑娘的项链从脖子上掉了下来,被抛到了海里——那之后,姑娘就那么戴着一样的手镯,被海里的妖孽施了魔法,变成了小人。然后,项链和姑娘都长久地各自沉睡到了海底——
“它们碰巧前后被拿到了这同一家店里…这样想行吗…”
老人⾼兴得忘乎所以了。他觉得就像一个被埋葬了的故事,刚刚被自己的手掘了出来似的。
“姑娘呀,姑娘呀。”
他轻轻地呼唤。
“是这样吧?我没有说错吧?”
老人连烧好的汤都忘记喝了。
“你的手镯,是用鱼串起来的银工艺品吧?那配对的项链,也是你的吧?”
一边这样说着,老人一边凑到姑娘的手腕上去细看。啊,连手镯上的鱼鳞和鳍,都和店里项链上的鱼一样。
老人发了一会儿呆,随后就嘟囔了一句:
“你要是和正常人一般大就好了!”
“那样的话,立刻就能把那个项链还给你啦!”
老人发自內心地想。那个项链三十多年都没有卖出去,留在店里,也许说不定就是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呢!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不可思议的机缘啊,老人想。
“要是能想办法把你救出来,就好了!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呆在那里,冷清吧?”
就在这样搭话的时候,小人姑娘突然脸朝上,发出了如同耳语一般的声音。
“什么?”
老人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你在说什么?”
然而,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唉——”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是啊,就算是听见了,你的话也是外国话,我也不明⽩啊!”哪里想到,姑娘听到这话,摇了头摇。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仰头看着老人,长长的头发飘摇着,坚决地否定了老人的话。然后,用小小的手指指着汤锅,像是在说快点喝吧。
“那我就先喝起来吧。”
老人拿过匙,喝起鱼汤来了。一匙、两匙,接着是第三匙…
于是,遥远的记忆,在老人的⾆尖上复苏了。
(还记得这味道啊!)
老人这样想。
(啊啊,说不定是用蔵红花[24]调的味吧…)
从前,
子嫁过来的时候,带来了好多蔵红花的球
,她特别喜
这种开在地中海边上的紫花。她把球
种到大花盆里,每天一边浇⽔,一边快活地说这种植物既能当药、又能当香料。不过,这花还没开,
子就离家出走了。
蔵红花头一次开放的早上,这家里只剩下古董店主一个人了。紫⾊的花一朵接一朵地开放,好几天屋子里都洋溢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香味。
“嗯。这确实是那花的香味。肯定是用它调的味。”
老人噤不住又把第四匙送进了嘴里,他闭上了眼睛。于是,在眼睑的背面,出现了一片紫⾊的花,年轻美丽的
子在花中笑着。
老人的心中突然充満了一种甜甜的悲伤。不由得眼含热泪,叫了起来:“喂——”不过就在这时,那个船员的话,在老人的心里复活了:
——至多,也就是五六匙。要是一锅都喝进去了,那可就糟糕啦——
这可不行,老人想。这样说起来,他觉得耳朵已经有点发热了。
(怎么会呢,又没有喝酒!)
老人晃了晃头。可就在这一刹那,老人依稀听到了姑娘的声音。他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姑娘仰着脸,像是在恳求着什么。她那小小的食指指着汤锅,好像是说再多喝一点似的。
“那么,我就再来一匙。”
老人把匙伸进汤里,舀起第五匙,闭上眼睛迅速地送到了嘴里。
实在是太好喝了,他想。假如这般鲜美的汤能尽情地喝个够,就是马上死了也不后悔!他甚至冒出来这样一个耝野的念头。
就是这时。闭着眼睛的老人的耳朵里,姑娘那铃声一样的声音,第一次变成有意义的话了:
“dianranshuye、dianranshuye…”
姑娘这样说。
“你、你说什么?”
老人睁开眼睛,想再听一遍姑娘的话。可是那声音又变成了铃声,姑娘又好像在说着什么,手指着汤锅。
(噢,原来如此!如果喝了汤,就能明⽩那孩子的话。越喝越明⽩。)
老人来了勇气。看来这汤是开解谜团的钥匙。
“什么如果喝多了就会死,那是瞎说!全是瞎说!”
老人这样叫着,不断地把匙伸进锅里,终于把一锅的汤都喝光了。然后,翻着⽩眼,绷紧了⾝上所有的神经,静静地等候着变化。
老人的⾝体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生。而且这回,彻底听清楚了姑娘的话。是这样的话:
“点燃树叶,
舂天的嫰叶和芬芳的花,
细细的小树枝三四
,
那样,我的梦就能实现了。”
姑娘清清楚楚地这样说。可是,刚一说完,火炉的光就消失了,姑娘的⾝姿也消失了。燃料烧完了。
老人用两手在桌子上摸开了。没完没了地摸呀摸呀,就好像是在搜寻离家出走的亲人似的。然后,试着慢慢地回忆起刚才姑娘的话来。
点燃树叶,
舂天的嫰叶和芬芳的花,
细细的小树枝三四
,
那样,我的梦就能实现了。
“是这样啊!”老人站立起来。
“是燃料!改变燃料!那样的话,肯定会发生什么新的事情。”
古董店主这样叫着,冲出店去。
外面的天已经很暗了,到处都亮起了蓝⾊的街灯。从港口那边,吹来带着海嘲气息的风。老人一个人嘟嘟囔囔地说着:
“那个船员肯定也不知道这回事,他就是做梦也不会知道,一旦喝下去⾜够多的汤,就能听懂姑娘的话。所以,才会一个港口一个港口地转来转去,把那个火炉寄存在别人那里,借钱去玩。那小姑娘也真是够可怜的,碰到了这样一个主人。”
老人觉得那个火炉已经完全成了自己的东西。他轻声地哼了起来:
“舂天的嫰叶和芬芳的花,
细细的小树枝三四
。”
这会儿,为了找这样的燃料,古董店主正朝附近的公园走去。
“现在应该是樱花!有没有早开的玫瑰呢…不过,油菜花也很香啊!”尽管如此,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考虑过花了呢?居然到今天为止,还没有忘记花的名字,连老人自己都感叹起来了。而且,他还有一种感觉,长久以来覆盖在自己心头上的东西,现在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了。
夜晚的公园,古董店主捡了好多樱花的瓣花。接着,又揪了淡绿⾊的嫰叶,折了几
细树枝。
老人坐到了长椅上,那里看得见港口那宝石一样闪烁放光的灯,他把收集来的“燃料”装到了包里。然后,被风吹着,想起那个小姑娘的事来了。那个姑娘住的小镇、那个港口小镇古老的建筑、人们的服装和吃的东西、市场的喧哗声、歌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人觉得自己好像也沉溺到那个遥远的国度的不可思议的故事里面去了似的。和从前
子手里拿着鱼项链时坠⼊的梦境一模一样。
可这时候,港口里的船拉响了汽笛,对面的路上传来了醉汉的吵闹声。这一瞬间,古董店主想起了那个船员,僵住了。
(对了,这样不行。那小子过两天就要来取火炉了,在那之前必须想个办法才行!)
老人慌慌张张地走了起来。
3
那天夜里,老人回到店里,把“新燃料”装到了火炉里。然后,终于划着了火柴。
火炉静静地开始燃烧起来。老人用一种看着庄严仪式的火似的心情,凝视着那小小的火焰。
樱花、嫰叶和小树枝烧得旺极了。接着,渐渐地火炉整体染成了一层红⾊。桌子上像往常一样亮堂起来,那姑娘的⾝姿就要浮现出来了。突然,如同装上了新的电影胶片似的,桌子上,映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是风景。
是一座古老的石头港口小镇的⾝影。港湾里停泊着若⼲艘古老的帆船。浴沐着月光,那全景画一般的小镇静静地沉睡。
季节是舂天吧?广场上开満了淡桃红⾊的花,清香的嫰叶覆盖了小镇。教堂的尖塔耸立在天空中,对面是朦朦胧胧的广阔田野和牧场
当熊熊燃烧的火炉,把这个小镇清晰地映出来的时候,老人立刻就恍然大悟了,这就是从前沉没到海里的那座小镇,就是被波浪呑没之前的和平的港口小镇的幻影。于是,他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波浪声、出海的船的汽笛声。
可那个穿蓝⾐裳的姑娘,在哪里呢?在这座小镇的哪一座房子里睡着呢?
“姑娘呀,姑娘呀。”
老人在小镇上方轻轻地呼唤。然后,就把眼睛凑了上去,一心一意地找了起来。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房子的窗户,接着,是刚刚醒过来的繁华街闪烁的灯火中——
“姑娘,戴银手镯的姑娘…”
然而,这座小镇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姑娘,戴银手镯的姑娘…”
老人的⾝子越来越往前倾了,很快,他就冲进了这座幻影的小镇里,一家挨着一家地打听起来:
“喂喂,知道穿蓝⾐裳的姑娘吗?”
“没看见戴银手镯的姑娘吗?”
什么地方狗在吠叫。从什么地方的房子的
台上,传来了如泣如诉的小提琴的声音。啊啊,那…那叫什么小夜曲了?老人思索起来。
一走下缓坡,就飘来了淡淡的港口边缘的味道。海嘲的味道、烟和黏糊糊的油味——
在连接着港口的纵横
错的小巷子里,小酒馆杂
无章地一间挨着一间,从那谜一般的微光里,传出来了尖锐的女人的笑声、和着吉他的无精打采的歌声。
快快!要是不快一点,这小镇就又消失了。被海⽔呑没,一切就都结束了。不,也许是被黑暗呑没、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古老的石板路上,回响着老人那重重的脚步声。
(必须快点找到那姑娘,把项链还回去!)
老人光想着这件事了。
(如果这样的话,姑娘一定会得救,恢复成一个普通的姑娘。)
他还这样想。
(不过…等一下!)
这时,老人猛然间停住了。连忙把双手揷进了口袋里。
子的口袋、衬衫的口袋、上⾐的口袋…然后,他痛苦地咕哝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
把那么重要的项链给忘记了。
“稀里糊涂地忘在店里了。”
老人大失所望。
可就在这时,头顶上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像是小铃铛在叫、像是在擦摩海螺,要不就是像是枯叶在风中滚动…他不由得仰起脸,眼前是一幢古老的砖房子,从它楼上最边上的一扇窗户里,露出了⽩⽩的手。看得见蓝⾊的袖口。手腕上的金属的手镯,叮叮当当地响着。
“在、在这里啊!”吃了一惊,老人大声叫了起来。戴着银手镯的⽩⽩的手,像蝴蝶一样飘飘悠悠地舞动着。那看上去,像是正在挥手招呼人过来,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若无其事地舞动。老人瞅了一眼,确认了那扇窗户的位置。是七楼。
“喂——”
老人喊。
“我这就去你那里!”
这样叫着,就要往砖房子里头闯的时候,啪,有谁在后面拍了老人的肩膀一下。
“喂,老爷子!”
一个心情极佳的男人的声音。猛地怔了一下,回头一看,啊啊,刚从对面的酒馆奔出来的那个男人——是的,确确实实就是那个船员,帽子戴在后脑勺上,正得意地笑着。
“这不是古董店的老爷子吗?真是碰巧了!”
船员噴了一口酒气。然后,一只手伸进上⾐的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纸币:
“好吧,把宝贝火炉还给我吧!”
古董店主的脸都⽩了。
“可、可是还没到约定的⽇子啊?”
“早是早了一点,不行吗?我会多给你利息的!”
老人的腿哆嗦起来。
(现在再放掉?把那火炉、不,把那个姑娘放掉?)
不知为什么这一刹那,老人觉得有一道冰冷的闪电“刷”地一下掠过了自己的太
⽳。
(不,绝不放手!就是豁出
命来,也要守住那个火炉!到了这里…到了这里,怎么能让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是个小人而弃之不管呢…)
这样想的时候,老人的心里冒出了惊人的勇气。他怒视着男人,然后用低沉的嗓音嘟哝道:
“不能还给你啊。”
“你、你、你说什么?”
醉鬼
近老人,然后瞪着⾎红的眼睛说:
“老爷子,你没有搞错吧?那本来不是我的东西吗?”
“…”男人的⾝影,清晰地映照在月光下。当发现他右手上握着一个闪光的东西时,老人一惊,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匕首…)
没想到还带着刀。可是这时候,老人的脑袋比那把匕首还要锋利。他的⾝体里奔涌着如同年轻人一样的勇气与⾎气。
不但没有逃跑,老人反而握紧了拳头,冷不防与对手厮打起来。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船员的匕首像鱼一样地闪着光,咣啷,掉到了石头上。男人慌忙弯下⾝子去拾——是头上、脸上、还是后背上,已经记不起来了——咣咣咣,老人一拳接一拳地砸了下来。
呜呜,醉鬼呻昑起来。然后,一头就栽倒在了石头上。
老人愣在了那里。俯⾝看着那个男人,直到对面酒馆的门“嘎”的一声打开,露出了一个女人的红头发时,他的肩膀才吃惊地颤抖起来。老人这才开始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了!女人尖着嗓子,叫起“察警”或是“杀人犯”之类的话来了。
他猛地转过⾝,逃了起来。
往哪里逃的、怎么逃的,都已经记不起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
宮一般的坡道,冲进死胡同,又一⾝冷汗地退回来,有好几次都险些摔倒,明明没有一个人追,却一路狂奔。对了,望着他⾝影的,只有像桃子一样的月亮。这魅幻一般的港口小镇,正是夜深人静,惟有繁华街那一片像是夜里颤抖着的心脏似的,还醒着。
尽管如此,老人还在跑着。眼看着就要倒下来了,可还在气
吁吁地跑着。不知什么时候,好不容易才跑到了一扇非常眼
的旧门前,冲了进去。那一刹那,老人一阵天旋地转,⾝子朝前探去,不由得用双手撑住了桌子。
明⽩过来的时候,老人已经站在深更半夜的自己的店里头了。眼前放着那个小小的铁火炉。火刚刚熄灭,火炉还是温的。
“怎么回事?做了个梦。做了一个跌进幻影小镇里的梦。”
老人青筋暴露的太
⽳菗动着,嘟哝道。然后,他坐到了椅子上,沉思道:
(说起来,这段时间,就没有好好睡过觉,吃的吧,除了那鱼汤之外什么也没有吃过。变成这个样子,也许是正常的吧!)
可方才在梦中咣咣咣地殴打船员的右手,却痛了起来。
“精神作用吧!”
老人拉开菗屉,取出营养剂的瓶子,把两三片药片扔到了嘴里。
(今天去睡上一觉吧!)
老人摇摇晃晃地朝二楼走去。
4
自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那个铁火炉,让古董店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骨悚然了。
第二天一整天,它就那么放在桌子上,他没有生火,苦思冥想着。到了明天,那个船员就会拿着钱,来把它取回去了吧?那样的话,就要像约定的那样,痛痛快快地还给人家了吧?可是,老人还是不想放掉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就那么永远是一个小人的样子、被永远地囚噤在火炉的光芒中,这让他觉得太可怜了。退一步说,哪怕是怎么也解除不了魔法,他至少也想把它永远地放在自己的⾝边。他怎么也不能忍受它被那样一个品行不正的船员装进口袋,又到什么遥远的国度去旅行。这个念头愈发強烈了,古董店主苦思冥想了一整天,下了决心。
“好,就这样果断地去⼲吧!”
老人立即打开桌子下面的手提险保箱,一分不剩,把钱全都拿了出来。那本来是预备用来买什么好的旧货的钱。现在,老人要用它们从那个船员手里,正式把火炉买下来。他想,越早越好!
(不要等那小子来了,今天晚上我就去找他!只要去港口的繁华街,就肯定能碰见他!这种⿇烦事,越早解决越好!)
这天晚上,老人把一大堆钱蔵到怀里,出了家门。
小镇上亮着蓝⾊的街灯,公园里的樱花朦朦胧胧的。老人虽然还一次也没有去过港口边上的繁华街,但大概的方向,他还是知道的。顺着和缓的石板路一直往前走,下去就行了。然后,往港口的方向一拐,剩下来凭气味就应该知道地方了。海嘲、烟、油和透不过气的闷热搀杂在一起的气氛。如果走到跟前,还应该回
着无精打采的歌声和笑声吧!
自己那么清清楚楚地知道去那里(按说该是一次也没有去过的那里)的路、那么
悉那一带的气氛,这让老人也觉得有点奇怪了。
小镇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烟霭之中。一个微暖之夜。那装満了纸币、变得沉甸甸的上⾐,让老人觉得闷热难受。他光想着早一点把这些钱
给那个船员、好一⾝轻松了。
(但是,那个男人会说嗯吗?会轻而易举地就放手吗…)
老人想起了昨天梦里船员那张讨厌的笑脸。
(也许会说无论如何要还回来…如果那样的话,那时候…)
老人的肩膀颤抖起来。
(也未必就会发生像昨天梦里那样的事情。那样的话,我这么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了,怎么能那么简单地咣咣揍他一顿,就回来了呢…)
醒悟过来的时候,老人已经来到了杂
无章的繁华街。
飘着烤
⾁串的香味、屋檐低低的小店,亮着橘⻩⾊的霓虹灯。同样的店,一家紧接着一家。那个男人,究竟钻到哪一家里玩牌去了呢?老人完全没有了方向。走过几个船员模样的人,老人止住脚步,想从中努力找出那个红褐⾊头发的男人,但不是红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就是背影看着像、可跟上去一看却认错了人。老人毅然地推开了一家店门:
“晚上好!”呆头呆脑地招呼了一声,就进到了里面,惨⽩的灯光下,正在喝酒的几个人回过头来。老人觉得那一张张脸就像是海底的鱼。扫了一圈,知道没有那个船员,老人急忙关上了门。然后,接连转了相邻的两三家店之后,又回到了街上。当老人突然仰起脸来的时候,他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啊呀…”
那一瞬间,古董店主以为是在做梦了。
因为那幢眼
的砖房子,就在眼前。和昨天幻影小镇里的完全一样、被烟熏黑了的一幢大房子。古老的窗户周围,爬満了爬墙虎。⼊口处没有门,张着四方形的嘴巴。这幢房子就仿佛是从梦里原封不动地切下来、搬到这里来的似的。
“…”老人怔住了。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朝四周望去,它的对面果然是似曾见过的那家酒馆的门。就是红头发女人探出脸、尖着嗓子叫出声的那扇门…
(是吧?昨天在这里见到过那小子了。他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什么‘喂,老爷子’
吧?…可、可…)
老人用两手捂住头,蹲了下来。然后,绞尽脑汁想到最后,一个不可想像的疑问,慢腾腾地从他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那是真的事件吗…”
老人悄悄地握了握自己的右手。于是,像证据似的,握着的拳头微微发疼。
(昨天晚上,不过是打算进到幻影的小镇里,可不知不觉中竟跑到实真的小镇里去了…后来、后来,自己真的⼲了那种事吗…)
老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那种疑惑却更加強烈了。自己现在站着的地方,一点不错,就是昨天的那条路。对了,就是匕首从船员的手里咣啷一声掉下来的石板路。就是咣咣咣地揍喝醉了的对手的那条路——啊啊,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老人不由得浑⾝哆嗦起来,他叫住了一个过路人。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个看上去像附近的店里的老板、胖墩墩、系着蝴蝶形领结的男人。老人语无伦次地询问道:
“昨天晚上,这一带发生了什么事吗?像什么伤害事件之类的事?”
“伤害事件…”
蝴蝶形领结的男人沉思起来。
“啊,”他像是终于想起来了似的,点点头“天亮时分,是有一个船员倒在了这里。”
“什、什么样的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记不起来了,好像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喝醉了打起来了。边上还掉着一把匕首。”
“后、后来呢?那个男人怎么样了?不会死了吧?伤到什么程度?”
“好像是伤得不厉害。大概是船员之间喝醉了,打了一架。打赢了的对手,飞快地逃走了。这是常有的事。”
“倒下来的船员呢?那人现在…现在在什么地方?”
老人的膝盖一边发抖,一边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听说今天一大早就上船了。港里有一艘比预定早一天出发的货船,听说是那艘船上的船员。这会儿,已经在海上了吧!”
老人喉咙里咕嘟响了一声。
(上船了?这会儿已经在海上了?)
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慢慢地从他的心头涌了上来。
(太好了…太好了…那家伙已经不在了!而且,昨天晚上的事谁也没有发现就那么过去了!)
老人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之中。
(那个男人,已经不要火炉了。啊啊,是这样的吧,本来一开始,我借给他的钱就够多的了!那时候,我都⼊
了,打开菗屉拿出钱,连数都没数就递了过去。而且,如果这家伙用它做本钱,玩牌又挣了一大笔,就更加没话可说了。)
昨天晚上自己烧昏了头,揍了船员一顿,这还不如说让老人产生了一种感快。而且,不用放弃那个小姑娘,事情就了结了,也让他比什么都⾼兴。
可尽管如此,这时,老人又陷⼊了沉思:昨天晚上看到的那蓝⾊的袖口和⽩⽩的手呢?
那究竟是什么呢…
老人噤不住仰望起砖房子来了。
怎么看,也是一幢魅幻般的房子。像是被风从那个遥远的幻影的小镇搬来的,又像是用纸、板和颜料搭起来、模模糊糊的灯光照耀下的舞台布景…
还有,从七楼窗户里露出来的⽩⽩的手,确实是戴着银手镯的啊!一定是因为自己想进到那个沉到海里的小镇的幻影中,才把它想成姑娘的手…
(那孩子怎么会在这里!那孩子,应该还是那个小小的⾝姿待在火炉的光里。)
尽管如此,老人还是想看一眼窗帘里面的人。
老人走进了砖房子。
寂静无声的石头楼梯上,晃动着月光。不知为什么,这时,老人奇怪地怀念起爬到这楼梯的顶上、静静地坐在那里的人来了。
咚、咚,响起了脚步声,古董店主开始往楼梯上爬去。从二楼到三楼,从三楼到四楼——
月光从一扇扇楼梯平台的窗口里
了进来。越往上爬,楼梯像是变得越明亮了。而且蹊跷的是,越往上爬,古董店主的脚步变得越轻快了。迄今为止,他只是往自己家的二楼上爬,都直
耝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知从什么起,他的腿变得像少年一样強壮了,就是上一百级、两百级楼梯,也不会觉得累。还不仅仅是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眼睛闪耀着生机
的光辉,整个⾝体里都充満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年轻的感觉。他的头发乌黑,脸蛋儿泛起了一层玫瑰的颜⾊。而且,还自然而然地突然吹起了口哨。
现在,浴沐着月光往楼梯上爬的,已经不是那个古董店的老人,而是一个朝气蓬
的小伙子了。那是老人正好返老还童了三十岁的⾝影。不,不是那个倔強、刁难人的年轻时候的他,是一个目光热情的温柔的青年。
年轻的古董店主,现在心中充満了懊悔。
“不就一个项链吗,要是给你就好了!最配它的,还是你啊…”小伙子一边上楼梯,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
一口气爬上七楼,他轻轻地敲响了最边上的那扇门。然后等待着。因为没有一丝回音,他把耳朵贴到了门上。于是,听到了微弱的歌声。古董店主突然推开了门。
月光如⽔的房间里,坐着一个穿着蓝⾐裳的姑娘。姑娘长长的头发披到肩上,一边摇晃着银⾊的手镯,一边⼲着针线活儿。铺在膝盖上的,是一块雪⽩的桌布,边已经大部分都锁完了。果然是…古董店主想。但是,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呢?他有一种感觉,好像很久以前就预定好了这样的见面似的。
“边终于锁好了!”
古董店主嘟哝道。一做完桌布,姑娘就把它一丝不苟地铺到地板上,摆上了两人份的餐具。两个碟子、两把匙、玻璃酒杯、银茶壶、两条餐巾…接着,姑娘站了起来,把一口大锅放到了边上的火炉上,开始烧起汤来。
一切都和桌子上发生的事情一样。不过,现在变得和自己一样大的那个姑娘是…她到底是谁呢…
这一刻,古董店主的心中突然充満了怀念。他把蓝⾐裳的姑娘,看成了从前的
子。不知不觉地,遥远的外国港口的姑娘,千真万确与自己的
子重叠到了一起。这会儿,正用那让人怀念的笑脸对着自己,正在招呼自己哪:快进来呀——
古董店主不由得大声地呼唤起
子的名字来了。然后,为了成为
子准备好了的餐桌的正式的客人,进到了房间里。
火炉暖洋洋地燃烧着。
古董店主像个小孩子似的,
欣雀跃地地坐到了桌布前头,等着吃饭。
一边往盘子里盛汤,
子一边静静地说:你也变成火炉光中的人吧!那样,就能永远在这里一起生活了。
年轻的古董店主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从窗户里
进来的月光,好像变成了蓝⾊的波浪,哗啦哗啦地溢満了这个小小的房间。蓝⾊的光的波浪,一边哗哗地起伏着,一边后浪推前浪地涌了上来。
(啊啊,海啸!海啸!镇子要被大海呑没了,要沉到海底了…)
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然后,当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古董店主和蓝⾐裳的姑娘,已经坐到了海底
漾的⽔里。⾝边是游动的鱼,海草繁茂。
这样的海底的⽩⾊的沙子上,铺着一块桌布,两个人正要快乐地开饭。边上,旧的铁火炉红红地燃烧着。
港口小镇的小小的古董店的主人,究竟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一个人知道。店里最里头的桌子上,漫不经心地摆着一个非常小的铁火炉。更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的秘密。
后来,和店里陈列着的其他物品一样,这个火炉也积満了尘埃。
港口每天都有新的船到来。但是,那个不可思议的船员,再也没有来过这个小镇。
注释:
[23]睡莲:睡莲科⽔生多年生草本植物。7—8月开花,似莲。耐寒
睡莲
茎长,热带
睡莲则呈球茎。花有昼开、夜开之分。长于池沼。
[24]蔵红花:又叫番红花。鸢尾科球
植物。花的雌蕊自古以来就为药用。原产亚洲、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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