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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门口突然传来汽车的煞车声,接着又是车门的开阖声,他们并不在意,在云楼这间小屋里,是难得有客人来拜访的。可是,一阵急促的打门声使他们惊动了。云楼和小眉换了诧异的一瞥,站起⾝来,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杨子明。他大踏步的跨进门来,反手关上了房门。他満脸凝重的神气,直盯着云楼说:“你⽗亲到‮湾台‬来了!”

 “什幺?”云楼真真正正的吓了一大跳。

 “看看这个!”杨子明递给他一张纸“云霓打来要我转给你的电报!刚刚收到的。”

 云楼打开那张电报,上面是这样写着的:“⽗乘今午国泰班机赴台,为兄在台狎昵歌女之事,兄速作准备为要。霓。”

 云楼一把握绉了这张电文,脸⾊顿时变得惨⽩,直了背脊,他的眼睛噴着反叛的火焰,咬紧了牙说:“他又来了!他已经不认我这个儿子了,他凭什幺又要来破坏我?”

 小眉没有看到电报的內容,并不知道电文中涉及了自己,看到云楼的脸⾊变得那样坏,她只认为云楼仍然为涵妮的事和他⽗亲记恨,就走上前去,用手扶住云楼的手臂,劝解的说:“算了,云楼,没有人能和自己⽗⺟呕一辈子气的,怎幺说,他也是你⽗亲,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放在心里吧!”

 “你知道什幺!”云楼大声说,摔开了小眉的手,心里又急又气又痛苦。

 “怎幺了?”小眉勉強的笑着。“跟我也生气了?”

 “不,不是,小眉,”云楼急急的说,额上冒出了汗珠,他的眼神痛苦的停在小眉的脸上。“不是跟你生气,我是急了。”

 “怎样呢?云楼?”杨子明说:“你去不去‮机飞‬场接他?现在两点十分,‮机飞‬两点三十五分就到了!”

 “我不去!”云楼很快的说。

 “云楼!”小眉忍不住又揷口了。“你就去一下吧!他到‮湾台‬来,百分之八十还是为了你,如果他真不想要你这个儿子,他也不来了。你现在去接他,⽗子间的一切不快就算过去了,这不是一个解除误会的大好机会吗?”

 “你不知道,小眉!”云楼苦恼的咬了一下牙:“你太善良了,你本不了解我⽗亲!”

 “再不了解,我也知道他是个⽗亲,”小眉微笑着。“他的出发点还是为了爱儿子!”

 “小眉!”云楼有苦说不出。“⺟猫为了爱小猫,有时会把小猫咬碎了吃掉呢!这种爱你也歌颂,你也赞美吗?”

 “你⽗亲又不是⺟猫!”小眉噘着嘴说。

 “好了,别拌嘴了,”杨子明看着云楼。“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讨论,我看这样吧,小眉先回家去。云楼,你到我家去等,我去接你⽗亲来谈。”

 “我不见他!”云楼愤愤的喊:“这一年我没有用他的钱…”

 “云楼!”杨子明打断了他。“小眉说得对,⽗亲总是⽗亲,你不能因为一年没有用他的钱,就不算他的儿子了…”

 “他害死了涵妮!”云楼无法控制的叫了起来:“现在他又要…”

 “云楼!”杨子明喝住了他,暗示的看了小眉一眼。“你这样说是不对的,涵妮不是你⽗亲害死的,如果没有你⽗亲叫你回去的事,她一样会死,她是死于先天的心脏病。你现在就听我安排的去做吧,你放心,”他深深的,含蓄的看着他:“一切有我和你杨伯⺟,你⽗亲不会跟你为难的!”

 “云楼,”小眉也在一边说:“你就听杨伯伯的话吧!”

 云楼软化了,垂下头去,他沉思了片刻,终于咬了咬嘴,抬头对小眉说:“好吧,我就到杨伯伯家去。小眉,你先回家,我晚上再去看你。”

 “你忙你的,别顾着我,”小眉说“晚上还是陪你爸爸多谈谈,明天再来找我。好了,我先走!”她对云楼笑着挥挥手,又扬着眉⽑加了一句:“好好的,云楼,可不许和你爸爸吵架呵!再见!云楼。再见!杨伯伯!”

 云楼看着小眉笑嘻嘻的跑出去,依然带着満脸的天真和挚情,浑然不知即将来临的风暴,不噤満怀涨満了难言的苦涩,直等到小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仍然站在那儿发愣,还是杨子明喊了一声:“快走吧!云楼!我先送你到家再去‮机飞‬场!”

 云楼坐进了车子里,看着前面遥远的天空,他看到的不是灿烂的光,而是一片厚重的,堆积着汹涌而来的霾。

 在杨家的客厅里,云楼坐立不安的在室內走来走去,満脸罩着浓重的抑郁和忧愤。对⽗亲,一年前的积恨未消,而新的打击显然又要跟随着⽗亲一起到来。为什幺呢?为什幺⾝为⽗⺟,却常常要断送儿女的幸福,漠视儿女的感情和自尊!是谁赋予了⽗亲掠夺子女快乐的权利?是谁?是谁?是谁?一年多以前,当他正被甜藌与幸福重重包围的时候,这个⽗亲竟残酷的将他的一切都撕得粉碎,践踏得鲜⾎淋漓。现在,好不容易,他重新找回了那份幸福,⽗亲就又出现了,就又要来践踏,来‮躏蹂‬,来撕裂,来破坏…为什幺?为什幺?

 “他真是我爱情上的克星!”他突然大声的、冲口而出的喊,喊得那幺响,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坐在一边的雅筠抬头看了看他,她正在打一件⽑⾐,一件小眉的⽑⾐,夏天打⽑⾐是她的习惯,她喜“未雨绸缪。”她显得很安详,很冷静,只是,她手指的动作却比往常快速。

 “我看你坐下来吧,云楼,”她的语气里有着安慰和鼓励。

 “你走来走去把屋子里的空气都搅热了。”

 “他一定派了人监视我!”云楼自顾自的说,仍然在室內走来走去。“否则他怎幺知道小眉的事!”

 “那倒很可能,他总之是你⽗亲呀,他无法真对你置之不顾的。”

 “我巴不得他对我置之不顾呢!”云楼喊着说。

 “云楼!”雅筠责备的:“怎幺这样说话呢!”

 “你不知道,杨伯⺟,”云楼急促的嚷着:“你不知道他那个脾气…”

 “我不知道?”雅筠笑笑。“我才知道呢!”

 云楼想起了雅筠和⽗亲的那段往事,他不再说了,但他仍然像只困兽一样在室內兜着圈子,鼻子里沉重的呼着气,两只手一会儿放在⾝子前面,一会儿放在⾝子后面。雅筠悄悄的注视着他,敏感的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葯味,她认识孟振寰,知孟振寰,她也认识孟云楼,知孟云楼,她可以预料这⽗子两人一旦冲突起来会成为怎样的局面。但是,她是向着云楼的,她觉得自己也像只想保护幼雏的⺟,已经展开了翅膀,竖起了背脊上的羽⽑,准备作战了。把⽑⾐放在膝上,她深深的昅了口气。

 “云楼,你放心,”她说:“这一次,他不会再剥夺掉你的幸福了。”

 “你怎幺知道?”云楼问。

 “我知道。”她看着窗外的天空。“我知道,”她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却具有着信心和力量。“我知道世界上的许多事都该顺手自然,不能横加遏阻,我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

 “对我⽗亲而言,这些道理可能全体不适用!”云楼愤愤的说。“他一直认为他是主宰,他是神,他是全能…”

 门口一阵喇叭声,打断了云楼愤怒的语句,雅筠的⽑线针停在半空,她侧耳倾听,说:“他们来了。”

 是的,他们来了,杨子明走在前面,手里提着孟振寰的旅行袋,首先走进了客厅。孟振寰紧跟在后面,他那‮大硕‬的⾝躯遮住了门口的光,室內似乎突然暗了。雅筠不由自主的站起⾝来,她的目光和孟振寰接触了,许多年没有见过面,雅筠惊奇的发现孟振寰那份冷漠、倨傲、自信的神态一如当年,只是,他胖了,老了,鬓边有了⽩发,看来却更具有威严和权威了,那张脸孔和锐利的眸子颇让人生畏的。

 “振寰!”她上前去,微笑的对他伸出手来。“好多年没见了。”

 孟振寰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他看到的是个⾼贵、儒雅的妇人,那份清丽、那份秀气、那份韵致都不减当初,岁月没有在她⾝上留下什幺残酷的痕迹,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的气质,显然她这些年来,跟着杨子明过得并不太坏。

 这使他觉得有种微妙的不満和近乎嫉妒的情绪。因此,他漠视了那只伸过来的、友谊的手,只是淡淡的点了一下头说:“你还是很漂亮,雅筠。这两年云楼常在你家打搅你,让你费心了。”

 雅筠尴尬的缩回了那只不受的手,边的微笑变得十分勉強了,向室內深处退了两步,她的言语也锐利了起来:“那里,你明知道云楼这一年并不住在这儿,而住在这里的时候,似乎反而让你不⾼兴呢!”

 “我看彼此彼此吧!”孟振寰皱了皱眉。“全是这孩子不懂事,才造成这幺多莫名其妙的事件!”他的目光对云楼直了过去,是两道森冷的寒光。抛开了雅筠,他厉声的喊:“云楼!”

 云楼自从孟振寰走进门的一刻起,就闷闷的站在窗子前面,斜倚着窗子,不动也不说话。⽗亲在他的眼里像个巨石,是顽強的,庞大的,带着庒迫力的。而且,这巨石眼看就要把他的幸福、前途、爱情,和所有的那种温馨的生活都要一起砸碎了,他靠在那儿,正屏息以待风暴的降临。这时,随着孟振寰的怒吼和目光,他⾝子震动了一下,不自噤的叫了一声:“爸爸!”

 “爸爸?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爸爸?嗯?”孟振寰严厉的盯着他:“你这个目无尊长,胡作非为的混帐!”

 “喂喂,振寰,”杨子明急急的拦在孟振寰的面前。“要管儿子,也慢慢来好吧?别刚进门坐都没坐就发脾气!来来,坐一下,坐一下,你要喝点什幺?冷的还是热的?天热,要不要喝点冰西瓜汁?”

 “他从不喝冷饮的。”雅筠说,一面⾼声叫秀兰泡茶。掉转头,她看着孟振寰。“香片,行吗?”

 “随便。”孟振寰坐进了沙发里,拭去了额上的汗珠,杨子明坐在他的对面,递上了一支烟,燃起了烟,他噴了一口,这才打量了一下房间,室內那份凉和冷气对他显然很有缓和作用,他的火气似乎平息了一些。喝了茶,他竟叹了口气。

 “子明,你不知道云楼这孩子让我多少心。”抬起头,他又用怒目扫了云楼一眼。“别人家也有儿子,可没像我们家这个这样可恶的!”

 “别动肝火,振寰,”雅筠揷进来说:“或者你们⽗子间有误会,大家解释清楚了就没事了。云楼,你别尽站在那儿,过来坐下和你⽗亲谈谈呀!”

 “什幺误会!”孟振寰气冲冲的。“这孩子从小就跟我别扭,我要他⼲这个,他就要⼲那个,我要他学科学,他去学什幺鬼艺术,我看中了美萱那孩子做儿媳妇,他偏偏搅上了涵妮,涵妮也罢了,怎幺现在又闹出个下三滥的歌女来了…”

 “爸爸!”云楼大声喊着,背脊得笔直笔直,离开了窗口,他一直走向孟振寰前面,他的脸⾊苍⽩,眼睛里冒的火不减于他的⽗亲,咬着牙,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别侮辱小眉,她能唱,她用她的能力换取她的生活,这没有什幺可聇的地方!她清雅纯真,她洁⾝自好,她比许多大家闺秀还⾼贵呢!”

 “好呀!”孟振寰叫着。“我还没说什幺呢,你就先吼叫起来了,你的眼中到底有没有⽗亲?”

 “好好谈吧,振寰,”雅筠不由自主的又揷了进来。“云楼,你怎幺了?有话好好说,别吼别叫呀!”

 “我怎幺跟他好好说呢?”云楼看着雅筠。“他本否决了小眉的人格和一切,我再怎幺说呢?”

 “振寰,”雅筠被云楼那痛苦的眼神所撼动了,她急于想缓和那份紧张的空气。“或者你见见小眉再说吧,今天就别谈了,晚上我们请你去第一‮店酒‬吃饭接风,一切等明天再谈好吗?”

 “我⼲嘛要见那个女孩子?”孟振寰质问似的望着雅筠。

 “难道你也参与了这件事情?云楼自从到‮湾台‬之后,好像受你的影响不小呢!”

 “哦,振寰,”雅筠有些动了。“二十几年了,你的脾气还是不改!对事物的成见和固执也完全一样。不是我帮云楼说话,只是,你最起码该见见小眉,那女孩并不像你想象的是个风尘女郞,她是值得人爱的!你该信任你的儿子,他有极⾼的欣赏眼光和判断力!”

 “好,我懂了!”孟振寰气得脸孔发⽩,紧盯着雅筠说:“我当初把儿子托付给你们真是找到了好地方,你们教会了他忤逆⽗⺟,教会了他出⼊歌台舞榭,教会了他花天酒地和堕落沉沦…”

 “振寰!”杨子明按捺不住了,站起⾝来,他语气沉重的说:“你别含⾎噴人!我对得起你!问问你儿子,我们是怎样待他的?你自己造成了多少悲剧,关于涵妮那一段,我们已经略而不谈了,你今天怎幺能说这种话呢?我和你已经算二三十年的朋友了…”

 “真是好朋友!”孟振寰冷笑了一声。

 “好了,别说了!”雅筠也站起⾝来了,她的脸⾊十分难看。“看样子,振寰,你这次来并不是来管教儿子的,倒是来跟我们吵架的了?”

 “我并不是来跟你们吵架的,”孟振寰稍微缓和了一点。

 “只是,我把云楼托付给了你们,你们就应该像是他的⽗⺟一样,要代我管教他。怎幺允许他泡歌厅,捧歌女!我现在自己到‮湾台‬来解决这件事,你们非但不帮我教训他,反而袒护他,这是做朋友的道理吗?”

 “我们袒护他,是因为他没错!”雅筠动的说。“如果你冷静一点,肯用你的心灵和感情去体谅一下年轻的孩子们,你也会发现他们是值得同情,值得谅解的…”

 “他泡歌厅是值得同情的吗?”孟振寰大声说:“他在‮湾台‬是读书?还是堕落?”

 “我并没有荒废学业!”云楼辩解的说:“我在学校的成续一直不错,你不信可以去学校查分数,而且,我最近也没有去歌厅了,小眉早就离开歌厅了!”

 “好了,好了,”孟振寰从鼻子里噴出一大口烟来,用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说:“关于你的荒唐,我就算不追究了,你倒说说,你现在跟这个歌女的事情,你预备怎幺办?”

 云楼的背脊得更直了,他的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果断和坚决。直视着孟振寰,他清清楚楚的说:“我娶她。”

 “什幺?”孟振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坐正了⾝子,竖起了耳朵,盯着云楼问:“你说什幺?”

 “我说──”云楼视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的说:“我要娶她,我要和她结婚。”

 “你──”孟振寰的眼光鸷而凶猛,鼻孔里气息咻咻,好半天,才冒出一句大吼:“你疯了!你这个混帐!你想气死我!娶她?娶一个歌女?你居然敢说出口来!”

 “我还敢做出来呢!”云楼顶撞的说,被⽗亲那种轻视的语气所怒了。“难道歌女就不是人吗?你这种观念还是一百年前士大夫的观念!”

 “这是你在对我说话?”孟振寰几乎直问到云楼的脸上来。

 “你荒谬得一塌糊涂,简直不可思议!我绝不允许这件事情,绝不允许!你马上跟我回‮港香‬去!”

 “爸爸,”云楼冷静的说:“我早已超过了法定年龄,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事情,做我自己的主了!”

 “好呀!”孟振寰气得浑⾝发抖。“你大了,你长成了,你‮立独‬了!我管不着你了!好,我告诉你,假如你不和这个歌女断绝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从此,你休想进我家的门,休想用我一⽑钱…”

 “爸爸,这一年多以来,我并没有用你的钱!”云楼抬⾼了头说。

 “哈哈!”孟振寰冷笑了,笑得尖刻而嘲讽。“你没有用我的钱,你自立了,你会‮钱赚‬了,你在广告公司做事,是吗?你问问你杨伯伯吧!到广告公司是他给你写的介绍信,是不是?”

 “振寰!”杨子明焦灼而不安的喊:“你──何苦呢?”

 云楼的背脊发冷了,他的额上冒出了汗珠,脸⾊苍⽩得像一张纸,他明⽩了,他立即明⽩了,怪不得自己一搬出了杨家就找到了工作,怪不得广告公司不要他上班又对他处处将就,怪不得他设计的作品虽多,用出来的却少而又少!原来…原来…他倒菗了一口冷气,瞪视着⽗亲,喉咙沙哑的说:“是──是你安排的?”“哈哈!”孟振寰笑得好得意。“你现在算是明⽩了,你以为找工作是那幺容易的事!你要在我的面前说大话!你知不知道这家广告公司跟我的关系,羊⽑出在羊⾝上,你‮钱赚‬从哪儿来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云楼咬住了嘴,一时间,他有晕眩的感觉,⽗亲的脸在他的眼前扩大,⽗亲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的、反复的回响,他突然觉得浑⾝发冷,无地自容。站在那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听到雅筠的声音,在愤的喊:“振寰!你太残酷!你太残酷!”

 云楼猛的掉转了头,直视着雅筠和杨子明,他的眼里冲进了泪,颤抖的嚷着说:“杨伯伯,杨伯⺟,你们参加了这件事情!你们也欺骗我,隐瞒我…”

 “云楼!”杨子明喊着:“你不要动,事情并不是你想的这样,广告公司当初用你确实是看你⽗亲的面子,但是近来你的工作已经⾜以值得你所赚的,你设计的图样很得客户的欣赏,广告公司也很器重你…”“不!我都知道了!”云楼绝望的叫着:“好,爸爸!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去广告公司,我也不用你的钱,你看我会不会饿死!”

 “你的意思是──”孟振寰蹙起了眉头,浓眉下的眼睛锐利的盯着他。“你一定不放弃那个女人?”

 “不放弃!”云楼坚定的说。

 “你要娶她?”

 “要娶她!”

 孟振寰紧紧的盯着云楼,好一会儿,他才恼怒的点了一下头,说:“好,算你有个!不过,你就担保那个歌女会愿意嫁给你吗?”

 “是的!”

 “当她知道你不会从我这儿拿到一⽑钱的时候,她还会愿意嫁给你吗?”

 “哼!爸爸!”云楼冷笑了。“你以为她是拜金主义?你低估了小眉了!她从来就知道我一贫如洗!”

 “恐怕她并不知道吧!”孟振寰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目光是森冷的。“这种歌场舞榭中的女孩子,我知道得才清楚呢!”

 “那幺,你看着吧!爸爸!”云楼充満信心的说。

 “是的,我就看着!”孟振寰气冲冲的站起⾝来了。“我就看着你和她的下场!我等着瞧!”他走向了门口。

 “喂,振寰,你去哪儿?”杨子明叫。

 “去旅社!”孟振寰提起了他的旅行袋。

 “怎幺,”杨子明拉住了他。“你到‮湾台‬来,难道还有住旅社的道理?我们家多的是房间,你留下来,和云楼再多谈谈。关于云楼和小眉的故事,你还一点都不清楚呢,等你都弄清楚了,说不定你会对这事另有看法!”

 “我不想弄清楚,我也不要住在这儿!”孟振寰继续向门口走去。“这孩子既然不可理喻,我还和他有什幺可谈?”

 “无论如何,你得住在这儿!”杨子明说。

 “别勉強我,子明!”孟振寰紧蹙着眉。“我住旅馆方便得多!”

 “好了,”雅筠走了过来“子明,你就开车送振寰去统一吧!”

 杨子明不再说话了,沉默的送孟振寰走出大门,孟振寰始终怒气冲冲的紧板着脸,不带一丝笑容,到了门口,他回头对云楼再狠狠的瞪了一眼,大声的说:“我就看你的!看你的爱情能维持几天!”

 云楼立在那儿,満脸的愤怒与倔強,看着⽗亲走出去,他不动也不说话,立得像一块石头。雅筠追到了大门口,看到孟振寰坐进了车子,她才突然伏在车窗上,用充満了感情的、温柔的、深刻的语气说:“振寰!你有个好儿子,别因为任和固执而失去了他!你一生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别再失去这个儿子,真的,振寰,别再失去他!”

 孟振寰一时有些发愣,雅筠这几句话竟奇迹似的撼动了他,可能因为和雅筠往⽇那段情感,也可能因为雅筠这几句话触着了他的隐痛,他那顽強的心竟被绞痛了。当车子发动之后,他一直都愣愣的坐着,像个被魔杖点成了化石的人物。

 这儿,雅筠退到屋子里来,她一眼看到云楼正沉坐在沙发里,痛苦的把脸埋在手心中。手指深深的陷进那零的浓发里。她走了过去,站在沙发后面,把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低低的说:“生命的路程好崎岖哪,云楼,你要拿起勇气来走下去呀!”

 “我并不缺乏勇气,”云楼的声音沉重的从手指中透了出来。“我永远不会缺乏勇气!我难过的是,人与人之间,怎幺如此难以沟通呢?”

 怎幺如此难以沟通呢?雅筠也有同样的问题,多少⽗⺟子女之间横亘着巨石,为什幺不能把它除去呢?为什幺呢?

 对小眉来说,这个晚上真是难熬的。唐文谦突然间病了,又发冷又发热,満头冷汗,浑⾝菗搐,在上翻滚着狂吼狂叫狂歌狂笑,又呕吐,又胡言语。小眉知道这是怎幺回事,以前也已经发生过,医生说是酒精中毒的现象,并说总有一天,他要把命送在酒上。现在,小眉只好再请医生来,给他打了针,他仍然无法安静,医生表示最好送医院彻底治疗。可是,小眉手边的余款有限,她本不敢梦想送医院的事。只是和阿巴桑两人守在边,轮流的用冷⽑巾庒在他的额上,他喝一些浓咖啡,他又喝又吐,又闹着还要酒,小眉在边手⾜失措,忙得満头大汗,正在这个慌的时候,门铃响了。

 小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是云楼!”她对阿巴桑说,把手里的冷⽑巾在阿巴桑手里,匆匆的跑向门口。人在急难之中,总是最期盼自己的爱人,在小眉心中,仿佛无论什幺困难,只要云楼出现,就都可以解决了。她一面开着门,一面喊着说:“幸亏你还是来了,云楼,我急死了…”

 忽然间,她住了口,愕然的瞪视着站在门口的人,那不是云楼,那是个⾝材⾼大的中年绅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用一对冷静的、锐利的眼睛瞪着她。

 “哦,”她结⾆的说:“请问,你,你找谁?”

 “唐‮姐小‬,唐小眉,是住在这儿吗?”那绅士望着她问,脸上毫无表情。

 “是…是的,我就是,”小眉诧异的说:“您有什幺事吗?”

 “我是云楼的⽗亲。”

 “哦!”小眉大大的吃了一惊,立即有些手⾜失措起来,怎幺云楼没有跟他一起来呢?而自己又正在这幺狼狈的时候!家里那份零的局面怎幺好请他进来坐?他此来又是什幺用意呢?特地要看看未来的儿媳吗?她満腹的惊疑,満心的张惶,不噤就呆呆的站在那儿愣住了。

 “怎幺,”孟振寰蹙了一下眉头,暗中打量着小眉,未施脂粉的脸庞不失清秀,大大的眸子也颇有几分灵气,但是,并不见得有什幺夺人的美,为什幺云楼竟对她如此着?“你不愿意我进去坐坐吗?”他问,这女孩的待人接物也似乎并不⾼明呵!

 “哦哦,”小眉恍然的回过神来,慌忙把门大大的打开,有些紧张的说:“请、请进。”

 孟振寰才走进了客厅,就听到室內传来的一声近乎兽类似的号叫,他惊愕的回转头,小眉正満脸尴尬和焦灼的站在那儿,一筹莫展的绞扭着双手,颤颤抖抖的说:“对不起,孟伯伯,您请坐,那是我爸爸,他病了,病得很厉害。”

 “病了?”孟振寰诧异的挑起眉⽑。“什幺病?”

 “他──他喝了太多酒,”小眉坦率的说,看了看⽗亲的卧室。“您先坐坐,我去看一看。”

 孟振寰马上知道是怎幺一回事了,发酒疯,他看着小眉慌慌张张的跑进去。再打量了一下这破破烂烂的房子,简简陋陋的家具,和零零的陈设。心中的不満在越来越扩大,何况,隔室的号叫一声声的传来,更加深了他的嫌恶。原来,这女孩不仅自己是个歌女,⽗亲还是个酒鬼,云楼倒真会挑选!他暗中咬紧了牙,无论如何,这婚姻一定要阻止!

 好半天,那隔室的号叫渐渐的轻了,微了,消失了,小眉才匆匆的走出来,带着満脸的抱歉。

 “真对不起,让您等了半天。”她勉強的笑着。“总算他睡着了。”

 “唔,”孟振寰坐在那儿,冷冷的看了看小眉,掏出一支烟,他深深的昅了一口。小眉忙碌的给他倒了杯茶,又好不容易的找出一个烟灰缸来,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她多幺急于想给他个良好的印象,但是,这不苟言笑的人看来多幺冷漠呵!“好了,唐‮姐小‬,你坐下来吧,别忙着招呼我,我有话想和你谈谈。”

 小眉有些忐忑不安,在孟振寰对面坐了下来,她以一副被动的神态看着孟振寰,等待着他开口。孟振寰又深菗了两口烟,对室內环顾了一下,才慢呑呑的说:“你的环境似乎不太好。”

 “是的,”小眉坦⽩的承认。“爸爸‮业失‬了很久,生活就有些艰难了。不过,好在我已经大了…”

 “可以‮钱赚‬了?”孟振寰接口问。边有抹难以觉察的笑意,微带点嘲讽的味道。

 “唔,”小眉含糊的应了一声,不太明⽩孟振寰说这句话的用意,她那明慧的眸子研究的停在孟振寰的脸上,到这时候,她才敏感的觉得孟振寰的来意似乎不善。而且…而且…云楼为什幺不一起来?“云楼怎幺没来?”她忍不住的问。

 “他没来,”孟振寰答非所问,然后,突然间,他直了背脊,开门见山的说:“好了,唐‮姐小‬,给你多少钱可以让你和云楼断绝来往?”

 小眉像挨了一,⾝子不由自主的‮挛痉‬了一下,接着,她就⾼⾼的昂起头来,直视着孟振寰,她的脸⾊⽩得像一块大理石,对比之下,那对眼珠就又黑又亮,而且是灼灼人的。

 “哦,”她喃喃的说:“这是你的来意?”

 “是的,”孟振寰点了点头,视着她的目光。“你看,你显然很需要钱用。”

 “你开口吧!你要多少钱?”

 “哈,”小眉陡然的笑了。“你预备给我多少钱?”

 “一百亿美金。”

 “开玩笑!”孟振寰然大怒。“你是什幺意思?”

 “开玩笑?”小眉站起⾝来,笑容从她的边隐去,她的⾝子笔直的站着,着背脊,像一只被怒了的小⺟狮。“我没跟您开玩笑,是您在跟我开玩笑!您凭什幺认为我会出卖我的爱情?您又凭那一点能要求我出卖我的爱情?”

 “凭我是云楼的⽗亲!”孟振寰也怒了,他万万料不到这个外表柔弱的小女孩竟会有如此犀利的口⾆,而且胆敢用这种态度来顶撞他。

 “⽗亲就能剥夺儿子的幸福吗?”小眉继续质问:“而且,您并不是我的⽗亲,您要用钱去收买,何不先收买您的儿子呢?”

 “你明知道我那个儿子的牛脾气!”孟振寰在愤怒之余,又有份无可奈何,他发现这个女孩决不是容易对付的了。“如果我能说服他,也不来找你了。”

 “您会发现我比您的儿子更难说服!”小眉昂着头说,两道眉⽑抬得⾼⾼的。“我不会放弃云楼,我觉得,我有权取得我自己的幸福,而幸福是无价的,您买不起,孟先生!”

 孟振寰被击倒了,一时间,他竟想不出该如何来对答,只能气冲冲的瞪大了眼睛,怒视着小眉。好一会,他的怒气平服了一些,他才重新开了口。

 “你有权取得你的幸福,但是,唐‮姐小‬,你没有权毁掉云楼的幸福!”

 “毁掉云楼的幸福!”小眉嚷着。“为什幺我会毁掉云楼的幸福?”

 “因为你和云楼的⾝分不相当!”

 小眉蹙起了眉头。

 “您这句话是什幺意思?”

 “你不懂吗?”孟振寰直视着她。“我们孟家的儿媳妇一定要有良好的⾝世,我不能允许他娶一个歌女!而且,他的前途还远大得很,他需要有个能⼲的,能帮助他事业前途的子。如果他跟你结婚,会有批评,会有物议,你会拖累得他抬不起头来!”

 小眉的脸⾊更⽩了,眼睛更黑了,她的⾝子簌簌的震颤了起来。

 “你以为一个歌女是什幺见不得人的怪物?”她问,嘴颤抖着,以至于声音也跟着颤抖。“是的,我是个歌女,我用我的歌声去‮钱赚‬,这有什幺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以为凡是歌女舞女就都不正经吗?就都不纯洁吗?殊不知道我们里面有多少女孩子都洁⾝自好,都清⽩纯真,都比你们这些穿着西装,扮成道貌岸然的上流绅士更纯洁,更⼲净!而且,这社会上有歌女,有舞女,还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上流绅士的需求而产生的呢!你觉得我可聇吗?我可不认为我自己有什幺可聇的地方!你看不起我,我可看得起我自己!站在你面前,我不认为自己比你矮一截!你不要我这样的儿媳妇,我也不希奇你这位公公!但是,你要我离开云楼,我是说什幺也不⼲!”

 孟振寰被小眉这一番话所惊呆了,这是怎样一个女孩!那⾼昂着的头,那冒着火的眼睛,那浑⾝的倨傲和倔強!那些话虽然在极度的动和愤怒下吐出来的,却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力量,竟使人难以反驳。孟振寰有些明⽩云楼为她着的原因了。这女孩是一团火,她敢爱,她敢恨,她也勇于作战,而不轻言退缩。孟振寰怕自己对她已毫无办法了。

 “你竟不为云楼的前途着想吗?”他在为自己的目的作最后的一番努力。“不管这社会对待你是不是公平的,这社会却不用正常的眼光来看你们这种女孩子,你懂吗?你会拖累了云楼的前途,你懂吗?因为云楼必须在这个社会上混!”

 “我告诉你,”小眉用一副无比的坚决的神态说:“我不会拖累云楼,我会帮助他,我会鼓励他!相反的,如果我离开了他,他才真的会面临毁灭!”她顿了顿,她的目光深深的望着孟振寰。“你了解你的儿子吗?如果你不了解,我却十分了解。一年多以前,你已经几乎毁掉了他,难道你还要让旧事重演?不要口口声声的用云楼的前途来庒我,来迫我,茶花女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你别来对我扮演茶花女里的⽗亲。我告诉你了,我不会离开云楼,说什幺也不会离开他!说社会会因为我而轻视云楼,这只是你的看法,凭什幺社会要轻视我呢?我没偷过,没抢过,没犯过法,没做过任何不可告人的事情,凭什幺我该被轻视?即使社会真的轻视我,只要云楼不轻视我,我还在乎什幺呢?”

 “可是云楼会在乎的!当他在社会上混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在乎的!”孟振寰大声的说。

 “您用错了一个字,”小眉也大声的说,声调⾼亢而动。

 “您用了一个‘混’字,要知道,真正的前途不是靠‘混’出来的,是靠努力与恒心!我和云楼都还年轻,我们肯吃苦,肯耐劳,肯努力,我们有两双坚強的手,我们不必在社会上‘混’,前途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你在強词夺理!”孟振寰恼怒的吼着,却由于无法反驳她的话而更加愤怒。“你明知道人是不能离开社会而独居的!”

 “人不能离开的东西多着呢,不能离开⽔,不能离开光,不能离开空气…这些对人都比‘社会’更重要,而对我和云楼来言,爱情就是我们的⽔、光,和空气!您了解了吗?”

 “反正,你的意思是,你绝不肯和云楼断绝来往,是不是?”

 孟振寰站起⾝来,再钉了一句。

 “是的!”

 “你要知道,如果他娶了你,我势必要和他断绝⽗子关系,那他会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您又错了!”小眉打断了孟振寰的话,下巴抬得⾼⾼的,她的脸上有着骄傲,有着自信,有着爱情的光采。“他永远不会是个穷光蛋,他富有,他比您更富有,更富有得多!他有才华,有能力,有热情,有智能和信心!他具有这幺多的美德,怎幺可能是穷光蛋呢?他富有,他太富有了,即使他⾝边没有一⽑钱,即使跟着他只能喝米汤,我都跟着他,跟定了他!因为在他⾝边,我的精神永不会‮渴饥‬,我的心灵永不会空虚!生活苦一点,又有什幺关系呢?他成功了,我和他共享光荣,他失败了,我和他分担痛苦。你别想拆开我们!永远别想拆开我们!我不是涵妮,我有一颗坚強的心,我不会轻易的倒下去!你也别想收买我,如果我重视金钱,我早就可以找到比你还有钱的对象!我愿意嫁给云楼,是因为我爱他,我欣赏他,我崇拜他!这份感情可能是你不了解的,可能是你终⾝没有得到过的,因此你不能明⽩它強烈的程度和具有的力量!你说他会没有钱,我岂怕他没有钱呢?他上天,我跟他上天,他⼊地,我跟他⼊地,他讨饭,我帮他拿子打狗!”

 她这番话是像倒⽔一样倒出来的,她的声调⾼而急促,她那起先苍⽩的脸颊现在因动而发红了,她的眼睛又清亮,又有神,又闪动着光采,使她整个脸庞都现出一种非凡的美丽。

 这把孟振寰给折倒了,给惊呆了,给吓怔了。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在她这番话刚说完之后,玄关处就突然冒出一个人来,用比小眉更动、更狂热的声调大喊了一声:“呵!小眉!”

 那是云楼,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按门铃的声音,谁也没有注意到阿巴桑去给他开门,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幺时候进来的。但是,他显然在玄关处已经悄悄的站了很久了,这时,他冲了出来,一直冲到小眉的⾝边,他的手臂大大的张着,他的脸孔也发着红,他的眼睛也发着光,他的声音颤抖而带着哽噎:“呵,小眉,你可愿意嫁给我吗?嫁给一个刚刚‮业失‬的、一无所有的穷‮生学‬?”

 “噢!云楼!”小眉惊喜集。“你什幺时候来的?你在说些什幺呀?”

 “我在正式求婚呢!”云楼嚷着:“不过,在答应以前,先考虑一下,因为我刚刚失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我现在是真正的贫无立锥之地了!你说吧!你可愿意嫁给我吗?”

 “是的,是的,是的!”小眉一迭连声的喊着:“我嫁你,明天,今天,或者,马上!”

 于是,这一对年轻人拥抱在一起了,完全不顾那站在一边发愣的老人?先耍渴堑模险皴就蝗痪醯米约豪狭耍蘖α恕6谖蘖Φ⺟跻酝猓褂蟹萜嬉斓摹⒓负醺卸那樾鳌拍嵌杂底诺哪昵崛耍鋈辉谡舛阅昵岬暮⒆由砩峡吹搅艘环莨猓环萑龋环菪碌南翥躲兜恼咀牛亲永锼崴岢模炼叛哿保难劬鼓涿畹某笔恕?br>
 尾声

 笔事可以结束了。

 但是,让我们把时间跳过两年,到一个小家庭里去看一看吧!

 这是一幢小小的公寓房子,位于三层楼上,四房两厅,房子虽不大,布置得却雅洁可喜。客厅的墙上,裱着米⾊带金线的壁布,一进客厅,你就可以看到对面墙上所悬挂的一张巨幅油画,画中是两个女郞,一个飘浮在一片隐约的⾊彩中,像一朵彩⾊的云。另一个女郞却是清晰的,幽静的,脸上带着个朦朦胧胧的微笑。如果你常常看报纸,一定不会对这幅画感到陌生,因为这幅题名为“迭影”的画,曾在一年前大出风头,被法国举办的一个艺术展览中列为最佳作品之一,那年轻的画家还获得了一笔为数可观的奖金,报纸上曾大登特登过。与这幅迭影同时⼊选的,还有一幅“微笑”现在,这幅微笑就悬挂在另一边的墙上。在“微笑”的下面,是一架钢琴,这架钢琴,我们也不会对它陌生的,因为涵妮曾多次坐在前面弹着各种各样的曲子。钢琴的下面,躺着一只⽩⾊的‮京北‬狗,我们对这只狗更不会陌生了,在“微笑”那张画里还有着它呢!现在,这钢琴前面也坐着人,你可能猜不着那是谁?那是个年约五十的老人,整洁的、清慡的、专心的,弹着一支他自己刚完成的曲子,那人的名字叫唐文谦。

 除了钢琴以外,这客厅里有一套三件头的墨绿⾊的沙发,落地的玻璃窗垂着浅绿⾊的纱帘,你会发现屋子的主人对绿⾊调的布置有份強烈的偏爱,这房间绿的给你一份好清凉好清凉的感觉,尤其这正是‮湾台‬最炎热的季节。整个房间都是绿的,只是在钢琴上面,却有一瓶新鲜的玫瑰花,红⾊与⻩⾊的花朵娇而玲珑,冲淡了绿⾊调的那份“冷”的感觉,而把房间里点缀得生气

 这是个夏天的下午,窗外的光好明亮,好灿烂,好绚丽。唐文谦坐在钢琴前面乐而忘疲的弹着,反复的弹,一再的弹。然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里面出来了,穿着件绿⾊滚⻩边的洋装,头发上束着⻩⾊的发带,她看来清丽而明朗。

 走到钢琴旁边来,她笑着说:“爸,你还不累吗?”

 “你听这曲子怎幺样?小眉。”唐文谦问。“第二段的音会不会太⾼了一些?”

 “我觉得很好。”小眉亲切的看着她的⽗亲,喜悦明显的流露在她的脸上。谢谢天!那难挨的时光都过去了,她还记得当她和云楼坚持把唐文谦送到医院去戒酒时所遭受的困难,和唐文谦在医院里狂吼狂叫的那份恐怖。但是,现在,唐文谦居然戒掉了酒,而且作起曲来了。他作的曲子虽然并不见得很受,但也有好几支被配上了歌词,在各电台唱起来了。最近,还有一家电影公司,要请他去作电影配乐的工作呢!对一生潦倒的唐文谦来说,这是怎样一段崭新的开始!

 难怪他工作得那幺狂热,那幺沉呢!

 “云楼今天什幺时候回来?”唐文谦停止了弹琴,伸了个懒装成満不在乎的样子问。

 “他说要早一点,大概三点多钟就回来…”小眉顿了顿,突然狐疑的看着唐文谦说:“爸,你知道今天大家在搞什幺鬼吗?”

 “唔──搞什幺鬼?”唐文谦含糊的支吾着。

 “你瞧,一大早翠薇就跑来,把云霓拉到一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幺,云霓就连课也不上就跟着翠薇跑出去了,杨伯伯和杨伯⺟又接二连三的打电话来问云楼今天回家的时间,你也钉着问,到底大家在搞什幺?”

 “稳櫎─我也不知道呀!”唐文谦说,回避的把脸转向一边,脸上却带着个隐匿的微笑。

 “唔,你们准有事瞒着我…”小眉研究的看着唐文谦。

 “什幺事瞒着你?”大门口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云楼正打开门,大踏步的跨进来,手里捧着一大堆的纸卷。他现在不再是个穷‮生学‬了,他已经成了忙人,不但是设计界的宠儿,而且每幅油画都被⾼价抢购,何况,他还在一家中学教图画,忙得个不亦乐乎。但是,他反而胖了,脸⾊也红润了,显得更年轻,更洒脫了。“你们在谈什幺?”他问。

 “没什幺,”小眉笑着。“翠薇一早就把云霓拉出去了,我奇怪她们在⼲什幺?”

 “准是玩去了。”云楼笑了笑。“她们两个倒亲热得厉害!”

 “翠薇的个好,和谁都和得来,”小眉看了云楼一眼。

 “奇怪你会没有和她恋爱,我是男人,准爱上她!”

 “幸好你不是男人!”云楼往卧室走去。“小涵呢?睡了吗?”

 “你别去亲她,”小眉追在后面喊:“她最怕你的胡子!瞧瞧,你又亲她了,你会弄痛她!”

 “好,我不亲女儿,就得亲亲妈妈!”

 “别…云楼…唔…瞧你…”在客厅里听着的唐文谦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多幺亲爱的一对小夫呀,都做了爸爸妈妈了,仍然亲爱得像才结婚三天似的。人世间的姻缘多幺奇妙!

 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小眉抱着孩子从里面跑出来了,那个孩子才只有五个月大,是个粉妆⽟琢般的小东西,云楼十分遗憾这不是一对双胞胎。他们给她取名字叫“思涵”为了纪念涵妮。但是,云楼并不放弃生双胞胎的机会,他对小眉开玩笑的说:“你得争气一些,非生对双生女儿不可,否则只好一个一个的生下去,生到有了双胞胎为止!”

 “胡说八道!”小眉笑着骂。

 走到门边,小眉打开了大门,云楼也跑出来了,一边问着:“谁来了?是云霓吗?”

 云霓在一年前就到‮湾台‬来读书了,一直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

 是的,门外是云霓,但是,不止云霓一个人,却是一大批人,有杨子明、雅筠、翠薇,还有──那站在最前面的一对老年夫妇,带着満脸恺切慈祥与‮奋兴‬的笑容的老年夫妇──孟振寰和他的子。

 小眉呆住了,云楼也呆住了,只有知情的唐文谦含笑的站在后面。接着,云楼就大叫了一声:“爸爸!妈!你们什幺时候来的?怎幺不告诉我,我都没去‮机飞‬场接!”

 “我们早上就到了,特地要给你们小夫一个惊喜!”孟振寰笑着说:“快点吧,你妈想见儿媳妇和孙女儿想得要发疯了!”

 小眉醒悟了过来,抢上前去,她⾼⾼的举起了怀里的小婴儿,送到那已经満眼泪⽔的老妇人手中,嘴里长长的喊了一声:“妈!”

 于是,大家一哄而⼊了。云楼这才发现,翠薇和云霓正捧着一个大大的、三层的、⽩⾊的结婚蛋糕,上面揷着两红⾊的蜡烛。云楼愕然的说:“这──这又是做什幺?”

 “你这糊涂蛋!”孟振寰笑着骂:“今天是你和小眉结婚两周年的纪念⽇呀!否则我们为什幺单单选今天飞‮湾台‬呀!”

 “哦!”云楼拉长了声音应了一声,回头去看小眉,小眉正站在涵妮的画像底下,満眼蓄満了泪,边却带着个动的笑。云楼走了过去,伸出了他的双手,把小眉的手紧紧的握在他的手掌之中。

 翠薇和云霓鼓起掌来了,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了,连那五个月大的小婴儿也不甘寂寞的鼓起她的小手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退出这幢房子了,让乐和幸福留在那儿,让甜藌与温馨留在那儿。谁说人间缺乏爱与温情呢?这世界是由爱所堆积起来的!

 如果你还舍不得离开,晚上,你可以再到那窗口去倾听一下,你可以听到一阵钢琴的叮咚,和小眉那甜藌的、热情的歌声:“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全文完

 一九六八年三月九⽇⻩昏于台北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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