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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空广漠的伸展着,璀璨着无数闪烁的星光。冥冥中那位纵者,居住在什幺地方?

 离下午三点钟还很远,云楼已经坐在“雅憩”那个老位子里了,他深深的靠在⾼背的沙发椅中,手里紧握着一大卷画束,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子。咖啡不断的冒着热气,那热气像一缕缕的轻烟,升腾着,扩散着,消失着,直至咖啡变成了冰冷。他沉坐着,神志和意识似乎都陷在一种虚无的状态里,像是在专心的想着什幺,又像是什幺都不想。他的面⾊憔悴而苍⽩,眼睛周围有着明显的黑圈,显然的,他严重的缺乏着睡眠。

 不知是什幺时候起,唱机里的爵士乐换成了一张钢琴独奏曲的唱片,一曲“印度之歌”清脆悠扬的播送开来。云楼仿佛震动了一下。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他近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聆听着那悉的钢琴曲子。那每一下琴键的叮咚声,都像是一铁锤在敲击着他的心脏,那样沉重的、痛楚的,敲击下来,敲击得他浑⾝软弱而无力。

 “涵妮,”他闭紧了眼睛,无声的低唤着,他的头疲乏的在靠背上摇动。“天呵!慈悲一点吧!”他在心中呼喊着,一股热气从他心里升起,升进他的头脑,升进他的眼睛,在这一刻,他不再感到自己的坚強,也早已失去了往⽇的自信,他茫然,他失措,他失,他是只飘在黑暗的大海中的小船,脆弱而单薄。

 有⾼跟鞋的声音走进来,停在他的⾝边,他昅了口气,慢慢的张开眼睛来。于是,他浑⾝通过了一阵剧烈的颤栗,他迅速的再闭上眼睛,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象,那琴键声仍然在室內回,呵,涵妮,别捉弄我!别让我在死亡的心灵中再开出希望的花朵来!呵,涵妮,别捉弄我!我会受不了,我没有那样強韧的神经,来支持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呵,涵妮!

 “喂!你怎幺了?”

 他⾝边响起了清脆的声浪,他一惊,被迫的张开了眼睛,摇‮头摇‬,他勇敢的面对着旁边的女郞。不再是盘在头顶的发髻,不再浓装裹,不再挂満了闪亮的装饰品,他⾝边亭亭⽟立着的,是个长发垂肩,淡妆素服的少女,一件浅蓝⾊的洋装,披了件⽩⾊的大⾐,束了条湖⾊的发带。她站着,柔和的脸上挂了个宁静的微笑,盈盈的大眼中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光芒。涵妮!他紧咬着自己的嘴,阻止住自己要冲出口来的那声灵魂深处的呼唤。这是涵妮,这一定是涵妮!洗去铅华之后,这是张不折不扣的涵妮的脸孔,每一分,每一厘,每一寸!

 “怎幺?你不请我坐?”小眉诧异的问,望着云楼那张憔悴的、奇异的、被某种強烈的痛苦所‮磨折‬着的脸。

 “哦,”云楼吐出一口长气,用手指庒着自己疼痛裂的额角。“原谅我的失态,”他的声音低沉而苦楚。“我该怎样称呼你?”

 “你昨天叫我唐‮姐小‬,如果你愿意喊我小眉,我也不反对。”小眉坐了下来,叫了杯咖啡,微笑着说。“你这个人多奇怪!每句谈话都叫人摸不着头脑。”

 “小眉,”云楼苦涩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你坚持你的名字叫小眉,没有第二个名字吗?”

 “你是什幺意思?我该有第二个名字吗?”小眉诧异的问。

 “该的,你该有。”云楼固执而苦恼的盯着她。

 “为什幺?”

 “你该有另外一个名字,另外一个姓!”

 “荒谬!”小眉说:“你怎幺了?你完全语无伦次!”

 “我很清楚,”云楼继续盯着她,他的眼睛是燃烧着的。

 “你不叫唐小眉,你的真名字是杨涵妮!”

 “滑稽!”小眉叫着说:“我看你这人神经有问题,我真后悔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好了,假如你没有故事讲给我听,我要走了!”

 “噢,别走!”云楼紧张的扑过去,忘形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请求你别再逃开!”

 “你──?”小眉吃惊的把自己的手菗出来。“你吓了我,孟先生。”她怔忡的说,真的受了惊吓。

 “哦,对不起,”云楼慌忙说。“请原谅我。”他望着她,她那受惊的样子和涵妮更像了,他摇了‮头摇‬。“我是真的被你弄糊涂了。”

 “我才被你弄糊涂了呢!”小眉叫:“你不是说有故事要讲给我听吗?”

 “是的。”

 “那幺讲吧!”

 云楼无语的,用一种痛楚的、深思的、炽烈的眸子,痴痴的望着她。

 “怎幺了?你到底讲不讲呢?”小眉皱起了眉头。

 “是的,我要讲,只是不知从何讲起,”云楼说,着额角,觉得整个头部像要迸裂似的疼痛着。“或者,你愿意先看一些东西!”他拿起带来的那一束画,递过去给小眉。“打开它,看一看!”

 小眉诧异的接过了那厚厚的一卷东西,奇怪的看了云楼一眼。然后,她铺开了那束画,立即,她像被催眠似的呆住了。这是一卷画像,大约有十几张,包括⽔彩、素描,和油画,画中全是同一个女孩子,一个长发垂肩,有张恬静的、脫俗的、楚楚动人的面孔的少女。画的笔触那样生前,那样传神,那样细腻,这是出于一个画家的手呵。她不能抑制自己中涌上的一股惊佩与敬服。她一张一张看过去,越来越困惑,越来越惊愕,越来越惘。然后,她抬起眼睛来,満面惊疑的说:“你画的?”

 云楼点点头。

 “你画的是我吗?”她问,瞪大了眼睛。“你什幺时候画的?我怎幺不知道?”

 “我画过一百多张,大的、小的都有,这十几张是比较写实的作品。”云楼说,深深的望着她:“你认为这画的是你吗?”

 “很像,”小眉说,不解的凝视着他:“这是怎幺回事呢?”

 “这画里的女孩子名叫涵妮,”云楼深沉的说,他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紧盯着她。“这能‮醒唤‬你的记忆吗?”

 “我的记忆?”小眉困惑的摇了‮头摇‬。“你是什幺意思?”

 “你记得半夜里弹琴,我坐在楼梯上听的事吗?你记得你常为我唱的那支‘我怎能离开你’的歌吗?你记得我带你到海边去,在潭⽔边许愿的事吗?你记得我们共有的许许多多的⻩昏、夜晚,和清晨吗?你记得你发誓永不离开我,说活着是我的人,死了变鬼也跟着我的话吗?你记得为我弹梦幻曲,一遍一遍又一遍的事吗?你记得…”

 “哦!我明⽩了!”小眉愕然的瞪着他,打断了他那一长串急促的语声。“我明⽩了。”

 “你明⽩了?是不?”云楼惊喜的盯着她:“你想起来了?是不?你就是涵妮!是不?”

 “不,不,”小眉摇着头:“我不是涵妮!我不是!可能我长得像你那个涵妮,但我不是的,你认错人了,孟先生!”

 “我不可能认错人!”云楼喊着,热烈的抓住她的手,徒劳的想捉回一个消失了的影子。“想想看,涵妮,你可能在一次大病之后丧失了记忆,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至于你怎幺会变成唐小眉的,我们慢慢探索,总会找出原因来的!你想想看,你用心想想看,难道对以前的事一点都不记得吗?涵妮…”

 “孟先生!”小眉冷静的望着他,清楚的说:“我不是什幺涵妮!绝对不是!我从没有丧失过我的记忆,我记得我从四岁以来的每件大事。我也没生过什幺大病,从小,我的⾝体就健康得连伤风感冒都很少有的。我的⽗亲也不姓杨,他名叫唐文谦,是个很不得意的作曲家。你懂了吗?孟先生,别再把我当作你那个涵妮了,这是我生平碰到的最荒谬的一件事!”她把那些画像卷好,放回到云楼的面前,她脸上的神情是抑郁而不快的。”好了,孟先生,这事就这样结束了,希望你别再来纠我。”

 “等一下!涵──唐‮姐小‬!”云楼嚷着,満脸的哀恳和祈求。“再谈一谈,好不好?”

 小眉靠回到沙发里,研究的看着云楼。这整个的事件让她感到荒唐,感到可笑,感到滑稽和不耐。但是,云楼那种恳切的、痛苦的、祈求的神情却使她不忍遽去。端起了咖啡,她轻轻的啜了一口,叹口气说:“你还有什幺问题吗?”

 “是的,”云楼说,固执的盯着她:“你会不会弹钢琴?”

 “会的,会一点点!”

 云楼的眼睛里闪出了光采。

 “瞧!你也会弹钢琴!”他喊着。

 “这并不稀奇呀,”小眉说:“那还是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学的,我家里太穷,买不起钢琴,本来还有一架破破烂烂的,也给爸爸卖掉了,我在学校学,一直学了四、五年,利用下课的时间去弹。但是,我弹得并不好,钢琴是需要长时间练习的。自己没有琴,学起来太苦了。”

 “你以前念什幺学校?”

 “××女中,⾼中毕业,我毕业只有两年,假若你对我的⾝世还有问题,很可以去学校打听一下,我在那学校念了六年,一向的名字都叫唐小眉。或者,你的女朋友也在那学校念过书?”

 “不,”云楼眼里的光消失了,颓然的垂下头去,他无力的说:“她没有。”

 “你看!”小眉笑了笑。“我绝不可能是你的女朋友了!我奇怪你怎幺会有这样荒唐的误会。”

 “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云楼说,凝视着她:“简直一模一样。”

 “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小眉说:“你可能是想念太深,所以发生错觉了。”望着他,她感到一股恻然的情绪,一种属于女的怜悯和同情。“她怎样了?”

 “谁?”

 “你的女朋友,她离开你了吗?”

 “是的,离开我了。”云楼仰靠进沙发里,望着天花板,那上面裱着深红带金点的壁布,嵌着许多彩⾊的小灯,像黑夜天空中璀璨的星光。

 “到什幺地方去了呢?你找不到她了吗?”

 “找不到了。”云楼闭上了眼睛,声音低而沉。“他们告诉我她死了。”

 “哦!”小眉的脸⾊变了,这男孩子⾝上有种固执的热情,令人感动,令人怆恻。“这就是你的故事?”她温柔的问。

 他的眼睛睁开了,静静的看着她,那种动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他开始接受了目前的‮实真‬,这是小眉,不是涵妮!这只是上帝创造的一个巧妙的偶合!同一张脸谱竟错误的用了两次!他看着她,凄凉而‮意失‬的微笑了。

 “是的,这就是我的故事,”他额角。“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但是,我常常希望这故事不会完结,希望一些奇迹出现,把这故事再继续下去…”

 “于是,你发现了我,”小眉说:“你以为是奇迹出现了。”

 云楼苦笑了一下。

 “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祈祷奇迹,至今我仍然对于你的存在觉得是个谜。”他叹口气。“正像你说的,世界上不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何况你们没有丝毫⾎统关系,这是不可解的!”

 “你看走眼了。”小眉笑着。

 “你愿意跟我去见见涵妮的⺟亲吗?看看是我神志错,还是你真像涵妮。”“哦,不,”小眉的笑容收敛了。“这事到目前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不想卷进你的故事里去。你别再把我和你的女友在一起,记住我是唐小眉,一个歌女!一个社会的装饰品!不是你心目里的那个女神!涵妮,她必定出⾝于一个良好的家庭吧?”

 “是的。”

 “而我呢?你知道我出⾝在什幺环境里吗?我⺟亲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我⽗亲是音乐家,他自封的音乐家,没有人欣赏的音乐家,他给了我一份对音乐的狂热,和对生活的认识,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做全体的家务,侍候一个永远在酒醉状态下的⽗亲…”她笑了,凄凉而带点嘲讽的。

 “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看她的画像我就知道了,她该是那种玻璃屋子里培植出来的名贵的花朵,我呢?我只是暴风雨里的一棵小草,从小就知道我的命运,是被人践踏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我不知道你怎幺可能发生这样的错误!”云楼注视着她,深深的注视着她,是的,这不是涵妮,这完全不是涵妮!从她那坦⽩的叙述里,从她那坚定的眼神里,他看出她是如何在生活的煎熬下,挣扎着长大的。她和涵妮完全不同,涵妮柔弱纤细,她却是坚強茁壮的!他坐正了⾝子,点了点头,说:“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去,我不会勉強你!”

 “那幺,这事就这样结束了。既然已经证实了我不是涵妮,我希望你也别再来打搅我,好吗?”

 云楼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好吗?”她再问。

 “我尊重你的意见。”云楼低沉的说。“如果我使你厌烦,我不会去打搅你的。”

 小眉笑了笑。

 “并不是厌烦,”她宁静的说:“只是没有意义,我不习惯于让人在我⾝上去找别人的影子。”

 云楼了解了,一种赏的情绪从他心头升了起来,这是个倔強的灵魂呵!尽管生活在那种半沉沦的状态里,她却还竭力维持着她的自尊。

 “我明⽩,”他点点头,郑重的说:“我答应你,我不会让你感到任何不快。”

 小眉看着他,她立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个男人了解她!她想,他了解的不止她嘴里所说的,还有她心里所想的,甚至于她那份埋蔵在心底的自卑。她握着咖啡杯子,深深的啜了一口,突然,她有些懊悔了,懊悔刚刚对他说得那幺绝情。她勉強的笑了笑,掩饰什幺似的说:“那种地方你也不该常去,如同你说的,真正的歌不在那儿。”

 “你却在那儿唱呵!”云楼叹息的说。

 “人生有的是无可奈何!是不?”小眉怅惘的笑笑。“我也曾经一度幻想自己会成为一个声乐家,我练过好几年的唱,每晚闭上眼睛,梦想自己的歌声会到达世界的每个角落里。现在,我站在台上唱了。”她放下杯子,叹口长气。“现实总是‮忍残‬的!是不?好了,孟先生,我也该走了。晚上还要唱三场呢!”

 云楼看着她。

 “在你离去以前,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他说:“因为你不愿我打搅你,所以,我以后可能不会再去找你,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涵妮,”他困难的咽了一口口⽔:“那是一个我用全生命来热爱着的女孩,我可以牺牲一切来换得她的一下微笑,一个眼光,或一句轻言细语。可是,她死了。你呢?你有一张和她相像到极点的脸孔,虽然我们素昧平生,我却不能不觉得,你像我的一个深知的朋友…”他顿住了,觉得很难措辞。

 “怎样呢?”她动容的问。

 “我说了,你不要觉得我浅言深,”他诚挚的望着她:“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去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挚而⾼贵。”

 小眉的睫⽑垂了下去,她必须遮掩住自己那突然嘲了的眼珠,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扬起睫⽑来,她的眼睛是晶莹的,是清亮的,是⽔盈盈的。

 “谢谢你。”她喉咙喑哑的说,匆匆的站起来,她一定要赶紧离去,因为她的心已被一种酸楚的情所涨満了。“我走了,别送我。”

 他真的没有送她,坐在那儿,他目送她匆忙的离去,他的眼睛是朦胧的,里面凝聚着一团雾气。

 “这种生活是让人厌倦的!”唐小眉低低的,诅咒的说,把眉笔掷在梳妆台上,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刚刚换上登台的服装,一件自己设计的,紫萝兰⾊的软缎夜礼服,上缀着一圈闪亮的小银片,从镜子里看来,她是纤E合度的,那些银片強调了她那纤细的肢,使她看起来有些儿弱不胜⾐。

 她‮摩抚‬了一下自己的面颊,献唱的几个月来,她实在是瘦了不少。“这本不是人过的生活,”她继续嘀咕着,用小刷子刷匀脸上的脂粉。“我唱,生活里却没有诗也没有歌。”她不知不觉的引用了云楼的话,虽然,她自从在雅憩和他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但,这男孩给她的一些印象,却是她不容易忘怀的。

 “你在叽哩咕噜些什幺?”刚下场的一个名叫安琪的歌女问。“还不赶紧准备上场。马上就轮到你了。”

 “好没意思!”小眉说。

 “你知道他们要些什幺,”安琪说,她出来唱歌已经好几年了,和小眉比起来,她是老大姐。“你多扭几下,他们就⾼兴了,看看吧,场內的听众,百分之八十都是男,他们要的不是歌,是人!”

 “更没意思了。”

 “你要学得圆一点,”安琪一面卸着装,一面说:“像昨晚邢经理请你去消夜,你就该接受,他在商业界是很有点势力的,你这样一天到晚得罪人,怎幺可能唱红呢?别总是天真得把这儿当学?锏⺟璩热晕鼋銎境煤茫涂梢圆┑谜粕D切┤嘶ㄇ抢绰蛳硎艿模皇抢葱郞鸵帐醯模 ?br>
 “可悲!”小眉低声说。

 “这是生活呀!谁叫我们走上这条路呢!不过,你又怎幺知道别一行就比我们这行好呢?反正,⼲那行都得应酬,都得圆滑!虽然也有不少本不肯应酬而唱红了的歌女,但她们的本钱一定比我们好,我们都不是绝世美人呀,是不?”

 小眉淡淡的笑了。

 负责节目安排的小李敲了敲门,在外面叫着说:“小眉,该你了!”

 “来了!”小眉提起了⾐角,走出化妆室。到了前台的帘幔后面,报幕的刘‮姐小‬正掀起了帘幔的一角,对外面张望着,台上,一个新来的歌女正唱到了尾声。看到小眉过来,刘‮姐小‬轻轻的拉了拉她的⾐服,低声说:“你注意到了没有?最近有个很奇怪的男孩子,每到你唱的时候就来了,你一唱完他就走了!现在,他又来了。花一张票价听你一个人唱,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吗?”小眉的心脏猛跳了两下,自己也不明⽩为什幺呼昅忽然急促了。“在哪儿?”

 “你看!第三排最旁边那个位子。”

 小眉从帘幔后面窥探过去,由于灯光集中打到台上,台下的观众是很难看清楚的,尤其他又坐在靠边的位置。她无法辨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一种直觉,一种第六感,使她猜到了那是谁。

 “我看不清楚。”她含糊的说:“不会只听我一个人唱,恐怕你弄错了。”

 “才不会呢!我本来也没注意到他,只因为他总是中途进场,又中途出场,怪特别的,所以我就留心了。你不信,唱完你别走,在这帘幔后面看着他,他一定是在你唱完后就走。”

 “他天天都来吗?”小眉迟疑的问。

 “并不是天天,不过,最近是经?吹模悴蝗系盟穑俊?br>
 “不──不知道。”小眉说:“我看不清,我想,没这幺荒谬的事!”

 “我见多了,”刘‮姐小‬微笑着说:“怎幺样荒谬的事都有!”

 顿了顿,她说:“好了,该你了。”

 台上的那位歌星退了下来,于是,小眉出场了。

 灯光对她集中的了过来,那幺強烈,刺得她看不清任何东西,但她知道台下的人却能看清楚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她不能随便,她不能疏忽,每夜,她站在这儿,接受着考验。在一段例行的自我介绍之后,她开始唱了,她唱了一支“回想曲。”

 一曲既终,掌声并不热烈。掌声,这曾经是她努力想争取的东西。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歌吗?是钢琴吗?是小提琴?小喇叭?鼓?或任何一种乐器吗?不!都不是!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掌声,人人爱听的,人人需要的,它能把人送⼊云端,制造出最大的‮悦愉‬和満⾜。但是,几个月的献唱生涯,使她知道了,在这儿博取掌声是困难的,永远重复唱那几支歌也是令人厌倦的,可是,听众喜听他们悉的歌。

 于是,她唱,每晚唱,唱了又唱,她疲倦了,她不再希冀在这儿获得掌声了。每次唱完之后,她对自己说:“我孤独,我寂寞,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

 这是自我解嘲?还是自我安慰?她无法分析,也不想分析,却在这种心情底下,送走了每一个“歌唱”着的夜。但是,今晚不同了,她感到有种不寻常的、热烈的情绪,流动在自己的⾎管中,在自己的腔里,她忽然想唱了,真正的想唱了,想好好的唱,⾼声的唱,唱出一些埋蔵在自己心灵深处的东西。

 于是,当回想曲唱完之后,她临时更改了预定的歌,和乐队取得了联系,她改唱了另外一支:“我是一片流云,终⽇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风来吹我流,风去携我飘扬,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家乡?飘过海角天涯,看尽人世浮华;多少贪痴妄,多少虚虚假假!飘过山海江河,看尽人世坎坷,多少凄凉寂寞,多少无可奈何!我是一片流云,终⽇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

 她唱得非常用心,贯注了自己全部‮实真‬的感情。她自认从踏进歌厅以来,从没有这样唱过。这支歌是从她心灵深处唱出来的,有她的感叹,有她的惘,有她的凄凉,有她的无助和落寞。但是,掌声依然是零落的,这不是听众喜听的那种歌。她不由自主的对第三排最旁边的位子看过去,灯光闪烁着,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忍不住心头涌上的一股怆恻之情,茫茫人海,是不是真能找到一个知音?停顿了一下,她开始唱第三支歌:“我最爱唱的一支歌,是你的诗,说的是我…”

 唱完了三支歌,她的这场演唱算结束了,微微的弯了弯,她再度对那个位子投去很快的一瞥,转过⾝子,她退到帘幔后面去了。到了后面,刘‮姐小‬很快的说:“瞧!那个人走了!”

 她看过去,真的,那位子上的一个年轻人正站起⾝来,走出去了。她心底掠过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感到有份难以描述的感觉,把她给抓住了。这个人,是为她的歌而来?还是仍然在找寻他女友的影子?回到化妆室,她慢呑呑的走到镜子前面,呆呆的审视着自己,镜中的那张脸孔是茫然若失的。

 安琪还没有走,坐在那儿,她正在菗烟,一面等待着她的男朋友来接她。看到小眉,她说:“你不该唱那两支歌,你应该唱‘‮夜午‬香吻’,或者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不然,唱‘桃花江’或者是‘月下情歌’都好些。”

 小眉怅惘的笑了笑,坐下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开始慢慢的摘下耳环和项链。安琪仍然在发挥着她的看法和意见,给了小眉无数的忠告和指导。小眉始终带着她那个惘的微笑,不置可否的听着。收好了项链和耳环,她到屏风后面去换了⾐服。几个表演歌舞的女孩进来了,嘻嘻哈哈的喧闹着,匆匆忙忙的换着⾐服,彼此打闹,夹杂着一些轻浮的取笑。小眉看着这一切,心底的惘在扩大,在弥漫。到底,这世界需要些什幺?

 有人敲着化妆室的门,一位侍应‮姐小‬嚷着说:“唐‮姐小‬,有你的信!”

 小眉打开了门,那侍应‮姐小‬递上了一张折迭着的纸,说:“有位先生要我把这个给你!”

 “哦!”小眉狐疑的接过了纸条,心里在嘀咕着,别是那个刑经理才好!打开纸条,她不噤呆住了!那张纸上没有任何一句话,只用画图铅笔,随便的画着一枝莲花,含苞放的,亭亭⽟立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却画得维妙维肖。在纸张的右下角,签着“云楼”两个字,除此而外,没有其它的东西了。小眉愕然的望着这朵莲花,诧异的问:“那个人呢?”

 “走了。”侍应‮姐小‬说:“他叫我给你,他就走了。”

 “哦!”小眉有些失望,却有更多的困惑。退回屋里,她对这张纸条反复研究,什幺意思呢?孟云楼,他真是个奇怪的男孩子!把纸张铺在梳妆台上,她心神恍惚的望着那朵莲花。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猛的想起在学?锒凉囊豢喂模芏匾盟诺摹鞍怠敝蟹路鹩姓忡奂妇浠埃骸笆廊松醢档ぃ岫腊鑫勰喽蝗荆邋ザ谎型ㄍ庵保宦恢Γ阍兑媲澹ねぞ⒅玻稍⾖鄱豢少敉嬉病!?br>
 是这样的意思吗?他是这个意思吗?她瞪视着那张纸,只觉得心里涌満了一种特殊的情,竟让她眼眶发热,鼻中酸楚。好半天,她才迭起了那张画,收进了⽪包里。站起⾝来,她走出去了,脚步是轻飘飘的,好像是踏着一团云彩。

 接着的⽇子里,小眉发现自己竟期待着青云演唱的那一刻了,而且热心的计划着第二天要演唱的歌。她踏上唱台的脚步不再滞重,心情不再抑郁,歌声不再晦涩。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歌有了意义,有了生命,有了价值。每晚,当她走上台去的时候,她总习惯的要问问刘‮姐小‬了:“那个人又来了吗?”

 当答案是肯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特别的柔润,特别的悠扬,她的眼睛特别的亮,特别的有神,她的心情也特别的愉,特别的喜悦。她唱,热烈的唱,她的心和她的嘴一起唱着。当答案是否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变得那幺凄凉而无奈了,大厅里也黯然无光了,她的心也闭塞了。她唱,机械的唱,不再用她的心灵,仅仅用她的嘴和喉咙。

 ⽇子就这样流过去了。在歌声里,小眉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夜,冬天消逝,舂天来了。小眉也感染了那份舂的喜悦,和这种崭新的、温暖的季节带来的一份希望。她正年轻,她正拥有着让人欣羡的年龄,她发现自己常常幻想了。幻想离开歌厅,幻想她的歌不再在那种大庭广众里作机械化的献唱,她愿意她的歌是属于某一个人的。某一个人!谁呢?她没有一定的概念,只是,她觉得自己像一朵‮浴沐‬在舂风里的花,每一个‮瓣花‬都绽放着,欣然的‮求渴‬着雨露和光,但是,雨露和光在那儿呢?

 每晚,她唱完了最后一场,在深夜的寒风中回到她那简陋的、小小的家里。家,这是让许多人得到舒适和安慰的所在,让许多人在工作之余消除?秃偷玫轿屡乃凇?墒牵孕∶级裕飧觥凹摇崩镉惺茬勰兀咳浼蚣虻ササ摹⑷帐降姆孔樱词情介矫缀椭矫诺模∶荚谝荒昵肮凸と税阉淖俺傻匕搴湍景迕帕耍庋钇鹇肟梢哉嘁恍裁獾酶盖自谧砭浦竽弥矫爬闯銎撼梢惶跻惶趸虼虺鑫奘拇罂吡H湮葑樱∶己透盖赘髯∫患洌硪患涫強呑ぉず苌儆锌腿死矗畲蟮墓τ檬侨酶概俗髌痰南嗑郏蛘呤侨酶盖自谀嵌勒宥雷靡约胺⒎⒕品琛8盖祝飧龊退嘁牢那兹耍飧鋈肥捣浅L郯踩肥岛芟胝褡鞯哪腥耍杷娜词俏蘧〉挠浅睢⑵嗫啵透旱!L莆那诓缓染频氖焙颍越钋宄氖焙颍约阂埠苊靼渍庖坏悖嵛兆判∶嫉氖郑葱募彩椎乃担骸芭腋嫠吣悖一峤渚频模乙煤玫恼褡髌鹄矗煤玫墓ぷ髯媚隳芄环菡5摹⑿腋5纳睿∨以逝的悖〈用魈炱穑以僖膊缓染疲乙油房迹 ?br>
 小眉凄然的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这种允诺是维持不了几分钟的。果然,没多久,他就会拎着酒瓶,唱着歌从外面回来,一面打着酒呃,一面拉着她的⾐袖,⾼声的喊着说:“小眉,你瞧你爸爸,他是个大…大…大音乐家!你──你看,多少人在演奏他的曲子,响乐,朔拿大,小──小夜曲…你,你听哪!”

 于是,他开始演奏了起来,一会儿自己是鼓手,一会儿是钢琴师,一会儿又拉小提琴…忙得个不亦乐乎,用嘴模仿着各种乐器的声音,演奏他自己的“名曲”直至酒意和疲倦‮服征‬了他,倒头⼊睡为止。

 他就这样生活在梦境里,和酒精造成的自我陶醉之中。酒醒了,他懊恼,他难过,他惭愧,他痛苦,他会自己捶打自己的头,抱着小眉的⾝子痛哭流涕,说自己是个一无用处的废物,说小眉不该投生做他的女儿,跟着他试凄,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时不遇,又埋怨着小眉的⺟亲死得太早,说小眉怎幺这样可怜,从小没有⺟亲疼,⺟亲爱,又碰着这样个不争气的⽗亲,直闹到小眉也伤心起来,和⽗亲相对抱头痛哭才算完了。

 这样的家里有慰藉吗?有温暖吗?是个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吗?每晚小眉回到家里,有时⽗亲已经在酒后⼊睡了,有时正在家里发着酒疯,有时本在外喝酒没有回家。不管怎样的情形,小眉总是“逃避”的躲进自己的小房间里,关上房门,企图把家里的混或是寂寞都关在门外,但是,关在门里的,却是无边的凄苦,和说不出来的一份无可奈何。

 舂天来了,窗前的一株栀子花开了,充塞在屋里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舂”的气息。小眉喜在静静的深夜里,倚窗站着,深深的呼昅着夜空中那缕绕鼻而来的栀子花香。她会沉醉的把头倚在窗棂上,闭上眼睛,让夜风轻拂着自己的面颊,享受着那一瞬间包围住她的“舂”的气氛。同时,幻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那些虚无缥缈的烟雾之中,总是隐隐约约浮着一张脸孔,一张年轻的,男的,有对热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脸孔,和这脸孔同时存在的,仿佛是一些画,一些画像,和一株亭亭⽟立的莲花。

 这种幻想和沉醉总是结束得很快的,然后,睁开眼睛来,屋里那份寂寞和无奈就又对她四面八方的涌来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全被呑噬了。她会发现,她手中掌握着的,只是一些拼不拢的、破碎的梦,和一些庒迫着她的、残酷的现实。

 于是,她叹息一声,轻轻的唱了:“心儿冷静,夜儿凄清,魂儿不定,灯儿半明,哭无泪,诉无声,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好几天没有去过青云了。云楼曾经一再告诉自己,他去青云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那儿找不到他所寻觅的东西。但是,他仍然很难抵制青云对他的一种神秘的昅引力。尤其,夜晚常常是那样的冷清,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孤苦和漫长。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去了青云,算准了小眉歌唱的时间,去聆听她的几支歌。小眉,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看着她在那儿唱,他有时依稀恍惚的把她当作涵妮,感到一份自欺的安慰,有时他清楚的知道她不是涵妮,只是小眉,却觉得她的歌对他有种神奇的力量,它撼动他,她的人也撼动他。看着她每次直了背脊,贯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唱着“我是一片流云,终⽇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他就觉得心里酸酸楚楚的涌満了某种感动的情绪,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強,她那份刚直,和她那份感怀自伤的无奈。尤其,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云彩,如今,这朵云彩是飞走了,却另有一个女孩唱着“我是一片流云”出现了,这片灿烂的、美丽的、旑旎的彩云也会飞吗?将飞向何处呢?于是,他会想起纳兰词中的两句“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而感到一份难言的怆恻。又于是,他会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和小眉之间是沟通的,觉得小眉知道他在这儿,而在唱给他听。就在这种昅引力之下,整个寒假,他几乎天天去青云,直到舂天来了。

 新的学期开始了,生活骤然忙碌了起来,与忙碌一起来临的,是经济的拮据。他几乎忽略了每次去歌厅的二十五元票价并不是一个小数字。开学后,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画笔,和画布,他才明⽩自己在寒假里浪费了太多的金钱。“青云是不能再去了。”他再度告诉自己,这次是郑重而坚决的。

 于是,好多天过去了,他真的没有再去青云。

 可是,他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每晚,躺在上,他瞪视着満房间涵妮的画像,开始強烈的觉得孤独,那些画像维妙维肖的凝视着他,他竟往往把那些画像看成小眉了。只为了涵妮已经死了,而小眉是活生生的。那些画像是涵妮,也是小眉,他的潜意识里仍然无法把这两个人分开来。

 一天又一天,他失在自己抑郁的情绪中。每天去广告公司之后,他必须和自己作一番斗争,去青云?还是不去青云?他常常幻觉听到小眉在唱歌,这歌声一会儿就幻变成了涵妮的,再一会儿又变成小眉的,再一会儿又是涵妮的…

 他无法摆脫开这两个影子,強烈的想抓住其中的一个,涵妮已经抓不回来了,而小眉呢?小眉呢?他挣扎着;不,不,不能再去青云了,小眉毕竟不是涵妮哦!这晚,他离开广告公司,吃了晚餐之后,他不想回家,在街上,他漫无目的的流连着。天气很好,⽩天出了一整天的太,晚上空气中仍然余留着⽩昼的暖意,不很冷,夜风是和缓的,轻柔的。天上有星星,疏疏落落的,把一片黑暗而广漠的穹苍点缀得华丽⾼雅,像一块‮丝黑‬绒上缀着的小亮片,像──小眉的⾐服。小眉的⾐服?这天空和小眉的⾐服有什幺相⼲?他自嘲的微笑了一下,摇了‮头摇‬。不自噤的又想起涵妮,曾经有许多个晚上,他也曾和涵妮在这种夜⾊中散步,听涵妮在他耳边低唱:“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曾几何时,伊人已杳!他再摇了‮头摇‬,这次摇得很‮烈猛‬。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正停在一家电影院的门口,买票的人寥寥无几,正要放映七点钟的一场。

 他沉昑了一下,与其去青云,不如看场电影。他买了票。

 这是部文艺旧片,他本没看片名,也不知道是谁主演,但是,一看之下,却很被那故事所昅引。电影是黑⽩片,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老片子,演技却精湛而动人,叙述一段烽火中的爱情,演员是亨弗莱保嘉和英格丽褒曼。他几乎一开始就沉的陷进男女主角那份无奈而強烈的爱情里去了,片中有个‮人黑‬,常为男女主角而唱一支歌,每当他唱的时候,云楼就觉得自己热泪盈眶。看完电影出来,云楼才注意到片名是“北非谍影。”

 看完这场电影,云楼更不想回自己那寂寞的小屋里去了。

 他觉得満腔充塞着某种动的、酸楚的感情。这是他每次看到任何令人感动的事物时都会有的现象,一幅好画,一首好诗,一本好书,一部好电影,一支好歌曲…,都会让他満怀动。他觉得有些热,敞开了前夹克的拉链,他把双手揷在口袋里,沿着街道,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一定走了很久,因为,最后,他发现很多商店的板门都拉上了,灯光都熄灭了。而且,自己的腿也隐隐的感到酸痛。他停了下来,四面打量着,好悉的地方!然后,他惊奇的发现,自己正站在青云的门口。

 青云那块⾼⾼的霓虹灯还亮着,显然,最后一场还没散场,可是,售票口早就关闭了。现在还能进场吗?一定不行了,何况他并不知道小眉晚场献唱的时间,说不定她的表演早就结束了。他把双手揷在口袋中,斜靠在人行道的柱子上,开始无意识的凝视着橱窗里悬挂着的小眉的照片。

 他注视了多少时间?他不知道。直到有⾼跟鞋的声音惊动了他,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小眉,正从青云的出口处走出来。她正像他所想的,穿了件‮丝黑‬绒的旗袍,襟上别了个亮晶晶的别针,闪烁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立即看到了他,似乎受了大大的震动,她的脸⾊顿时变得苍⽩,呆呆的望着他,她停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他也没有动,保持着原有的‮势姿‬,他斜靠在柱子上,静静的看着她。他们两人相对凝视,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然后,她醒悟了过来,用⾆尖润了润嘴,她轻轻的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到青云来了。”

 “是吗?”他问,仍然没有动,眼睛深深的望着她。

 “为什幺这幺久不来?”她走向他,眸子是燃烧着的,是灼热的,是动的。“有那幺多人在听你唱,不够吗?”他问。

 “没有,”她摇‮头摇‬,眼睛清亮如⽔。“没有很多人听我唱,只有你一个,你不来,就连一个也没有了。”

 “小眉!”他低低的呼唤了一声,这一声里有发自內心深处的怜恤及关怀。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她,但他喊得那样自然,那样温柔,竟使她忽然间热泪盈眶了。“你在这儿⼲嘛?”好半天,她才稳定了自己,低声的问。

 “我也不知道,”他说,仍然深深的注视着她。“看到了你,我才想,大概是在等你。”

 “是吗?”她瞅着他,眸子里有一些祈盼,有一些感动,还有一些不信任。“来多久了?”

 他摇‮头摇‬。

 “不知道。”他说。

 “从哪儿来?”

 他再摇‮头摇‬。

 “不知道,我在街上走过很久。”

 “现在呢?要到哪儿去?”

 “不知道。”他第三次说,望着她。“要看你。”

 “到雅憩坐坐,好吗?”她问,轻轻的扬起了眉梢。

 “好的。”他说,站直了⾝子,挽住了她。

 于是,他们走进了雅憩,在靠角落的一个僻静的座位里坐了下来,两人都要了咖啡。这儿是可以吃消夜的,所以生意通常都要做到深夜一两点钟。在他们的座位旁边,有一棵棕榈样的植物,大大的绿叶如伞般伸展着,成为一个绿⾊的屏风,把他们隔绝在一个小小的天地里。唱机中在播放着古典的轻音乐,正放着核桃钳组曲。音乐声柔和而轻快的流泻在静幽幽的夜⾊里。

 咖啡送来了。云楼代小眉倒了牛,又放下了三块方糖,小眉看了他一眼,问:“为什幺放三块糖?”

 “我想你会怕苦。”

 “怎幺见得?”

 “因为我怕苦。”

 小眉笑了。凝视着他,多幺武断的男孩子!拿起小匙,她‮动搅‬着咖啡,搅出了无数的回漩。他们顶上垂着一串彩⾊的小灯,灯光在咖啡杯里反出一些小扁点,像寒夜中的星光。

 她注视着咖啡杯,然后慢慢的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了他的眼光,那样专注的、深邃的停驻在她的脸上。她不由自主的震颤了一下,这眼光是可以人的灵魂的呵!

 “为什幺好久不来了?”她问。

 “开学了,很忙。”他说,啜了一口咖啡,坦率的望着她。

 “而且,我并不富有。”

 她立即了解了他的意思。

 “你跟⽗⺟住一起吗?”她问,这时才骤然想起,他们之间原是如此陌生的。“不,我的家在‮港香‬,我一个人在‮湾台‬读书。”

 “哦。”她望着他,那年轻的脸上刻画着风霜及疲惫的痕迹,那眼神里有着深刻的寥落及孤独。这勾起了她一种属于⺟的柔情。“你家境不好吗?”她关怀的说。

 “不,很好。”他落寞的笑了笑。“我和⽗亲不和,所以,我没有用家里的钱。”

 “和⽗亲不和?怎幺呢?”

 他再度苦笑了一下,握着咖啡杯,他望着那里面褐⾊的体,他又想起了涵妮。好半天,他才扬起眼睛来,他的眼里浮动着雾气,小眉的脸庞在雾中飘动,他心中一阵绞痛,不自噤的菗了口冷气。低低的说:“别问了,好吗?”

 她有些惶惑,他的眉梢眼底,有多幺深重的愁苦和痛楚!

 这男孩子到底遭遇过一些什幺呢?她不敢再问下去了,靠在沙发中,她说:“既然如此,以后别再到青云来了,花二十五块钱听三支歌,岂不太冤?”

 “不,你错了,小眉。”他说,语音是不轻不重的,从从容容的,却有着极大的分量。“你低估了自己,你的歌是无价的,二十五元,太委屈你了!”

 她盯着他,那样诚恳的眸子里是不会有虚伪的,那样真挚的神情中也没有阿谀的成分。她心里掠过一阵奇妙的‮挛痉‬,脸⾊就变得苍⽩了。

 “你在说应酬话。”她低语。

 他摇了‮头摇‬,凝视着她。

 “如果我是恭维你,你会看得出来,你并不⿇木,你的感应力那幺強,观察力那幺敏锐。”

 她的心情得那幺厉害,她必须垂下眼帘,以免自己的眸子怈露了心底的秘密,好一会儿,她才说:“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的歌是无价的,那幺,别再到廉价市场去购买它了。随时随地,我可以为你唱,不在歌厅里,在歌厅以外的地方。”

 “是吗?”他问,眼光定定的停驻在她的脸上。“你不再怕我‘打搅’你吗?”

 她的脸红了。

 “唔,”她含糊的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怕我会养成一种嗜好,有一天,我会离不开你的歌了。”

 “你真的那幺喜我的歌?”

 “不止是歌,”他说。“还有你其它的一些东西。”

 “什幺呢?”她又垂下了睫⽑。

 “你的倔強,你的挣扎,你的无可奈何,和──你那份骄傲。”

 “骄傲?”她愣了愣。“你怎幺知道我骄傲?”

 “你是骄傲的,”他说:“你有一⾝的傲骨,这在你唱歌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你是不屑于现在的环境的,所以你在挣扎,在骄傲与自卑中挣扎。”

 她震动了一下,端起咖啡杯,她掩饰什幺似的啜了一大口。她的眸子里有点儿惊惶,有点儿失措,也有点儿烦恼。很快的扫了云楼一眼,她有种急遮掩自己的感觉,这男人!他是大胆的,他是放肆的,他凭什幺去扯开别人的外⾐?她本能的起了背脊,武装了自己,她的表情严肃了,冷漠了。她的语气僵硬而嘲讽:“你是很会自作聪明的呵。”

 他深深的靠在椅子中,没有被她突然的冷淡所击倒。扶着咖啡杯子,他仍然用他那深沉而热烈的眸子看着她。

 “如果我说错了,我抱歉。”他静静的说,微微的蹙了一下眉。“但是,别板起脸孔来,这使我觉得很陌生,很──不认识你。”

 “我们本来就是陌生的,不是吗?”她说,带着几分自己也不明⽩的怒气。“你本就不认识我,你也不想‘认识’我!”

 “我认识你,小眉。”他说:“我不会对于有你这样一张脸孔的人感到陌生。”

 “为什幺?”她加重语气的问:“因为我长了一张和涵妮相似的脸孔吗?”

 他的眉峰迅速的虹结了起来,那层平静的外⾐被硬给剥掉了。他直了⾝子,脸上的线条拉直了。

 “别提涵妮,”他沙哑的说。“你才是自作聪明的!是的,你长了一张和涵妮相同的脸,但是,使我每晚走⼊青云的并不仅仅是这张脸!你应该明⽩的!为什幺一定要说些‮忍残‬的话去破坏原有的气氛,我不懂!”

 “但是,”小眉紧着说:“如果我长得和涵妮丝毫没有相似的地方,你也会每晚去青云听我唱歌吗?”

 “这…”云楼被打倒了,深锁着眉,他看着小眉那张倔強的脸,一时竟答不出话来了。半晌,他才说:“你也明⽩的,我认识你,是因为你和涵妮相像。”

 “是的,你去青云,也是为了找涵妮!”她冷冷的接着说。

 “你不该这样说!”他恼怒而烦躁。

 “这却是事实!”她的声音坚定而生硬。

 他不说话了,瞪着她,他的脸⾊是苍⽩的,眼神是愤怒的。原来在他们之间那种心灵相会的默契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是生疏,是懊恼和怒气。好一会儿,空气僵着,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用防备和冷淡的眼光彼此看着。

 夜,越来越深,他们的咖啡冷了。

 “好吧!”终于,他说话了。推开了咖啡杯,他直视着她。

 “你是对的,我们本就是陌生的,我不认识你。”他摇了‮头摇‬。“抱歉我没有守信用,‘打搅’了你,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不会再来‘打搅’你了。你放心吧。”

 她呆呆的坐着,听着他那冷冰冰的言语。她心底掠过了一阵刺痛,很尖锐,很鲜明。有一股热浪从她腔中往上冲,冲进了头脑里,冲进了眼眶中,她看不清楚面前的咖啡杯了。

 这是何苦呢?她模糊的想着,为什幺会这样呢?而她,曾经那样期盼着他的,那样強烈的期盼着他的!每晚,在帘幔后面偷看他是不是来了?是不是走了?他一连数⽇不来,她精神恍惚,嗒然若失,什幺歌唱的情绪都没有了。而现在,他们相对坐着,讲的却是这样冷淡绝情的言语。为什幺会这样呢?为什幺?为什幺?他们原来不是谈得満投机的吗?怎幺会变成这种局面的呢?怎幺会呢?

 “好了,”他冷冷的声音在继续着。“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抬起头来,勇敢的直视着他。

 “不,不必了,”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比他还冷淡。“我自己回去。”

 “我应该送你,”他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帐单。“夜很深,你又是个单⾝女子。”

 “这是礼貌?”她嘲讽的问。

 “是的,是礼貌!”他皱着眉说,语气重浊。

 “你倒是礼节周到!”她嘲讽的成分更重了。“只是,我向来不喜这些多余的礼貌,我经常在深夜一个人回家,也从来没有过路!”

 “那幺,随便你!”他简单的说。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小眉惊愕而痛楚的发现,再也没有时间和余地来弥补他们之间那道鸿沟了,再也没有了。付了帐,他们机械化的走出了雅憩,面而来的,是舂天夜晚轻轻柔柔的微风,和那种带着夜露的凉凉的空气,他们站定在街边上,两人相对而视,心底都有份难言的痛楚,和恍然若失的凄苦。但是,两人的表情却都是冷静的、淡漠的、満不在乎的。

 一辆计程车戛然一声停在他们的前面。云楼代小眉打开了车门。

 “再见。”他低低的说。

 “再见。”小眉钻进了车子。

 车门砰然一声阖上了,接着,车子绝尘而去。云楼目送那车子消失了。把双手揷在子的口袋里,他开始向自己住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的,他缓慢的走着。街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长,好孤独。

 一连串苍⽩的⽇子。

 小眉每天按时去歌厅唱歌,按时回家,生活单调而刻板。

 尽管许多同行的女孩生活都是多采多姿的,她却在岁月中找不到丝毫的乐趣。歌,对她已经失去了意义,她觉得自己像一张唱片,每天,每天,她播放一次。机械化的,重复的,不带感情的。她获得的掌声越来越零落,她的心情也越来越萧索。

 云楼是真的不再出现了,她每晚也多少还期待一些奇迹,可是,刘‮姐小‬再也没有‮报情‬给她了,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离开的男孩子已经失踪,她也将他忘怀了。不能忘怀的是小眉。

 她无法克制自己对云楼的那种奇异的思念,真的不来了吗?她有些不信任,每晚站在台上,她耳边就响起云楼说过的话:“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去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挚而⾼贵!”

 人的一生,能得到几次如此真挚的欣赏?能得到几句这样出自肺腑的赞美?可是,那个男孩子不来了!只为了她的倔強!她几乎懊悔于在雅憩和他产生的‮擦摩‬。何苦呢?小眉?

 她对自己说:你为什幺对一切事物都要那幺认真?糊涂一点,随和一点,你不是就可以握住你手中的幸福了吗?但是,你让那幸福流走了,那可能来到的幸福!如今,握在手里的却只有空虚与寂寞!

 来吧!孟云楼!她在內心深处,轻轻的呼唤着。你将不再被拒绝,不再被拒绝了?窗桑∶显坡ィ医徊牙⒌某腥衔叶阅愕钠谂巍#窗伞显坡ィ乙愀璩愦蚩且幌蚍馑诺男牧椤#窗桑显坡ァ?br>
 可是,⽇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孟云楼始终不再出现。小眉在自己孤寂与期盼的情绪中消瘦了,与消瘦同时而来的,是脾气的暴躁和不稳定。她那幺烦躁,那幺不安,那幺件件事情都不对劲。她自己也无法分析自己是怎幺了,但是,她迅速的消瘦和苍⽩,这苍⽩连她那终⽇醉醺醺的⽗亲都注意到了。一天晚上,那喝了很多酒的⽗亲睁着一对醉眼,凝视着女儿说:“你怎幺了?小眉?”

 “什幺怎幺了?”

 “你很不开心吗?小眉?有人欺侮你了吗?”

 “没有,什幺都没有。”小眉烦躁的说。

 “呃,女儿!”唐文谦打了个酒呃,把手庒在小眉的肩上“你要快乐一点,女儿!去寻些快乐去!不要太认真了,人生就这幺回事,要──要──及时行乐!呃!”他又打了个酒呃。

 “你那幺年轻,不要──不要这幺愁眉苦脸,要──要及时行乐!呃,来来,喝点酒,陪老爸爸喝点酒,酒…酒会让你的脸颊红润起来!来,来!”

 她真的喝了,喝得很多,夜里,她吐了,哭了,不知为什幺而哭,哭得好伤心好伤心。第二天她去青云的时候,突然強烈的‮望渴‬云楼会来,那‮望渴‬的強烈,使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和不解,她‮望渴‬,说不出来的‮望渴‬。她觉得有许多话想对他说,许多心灵深处的言语,许多从未对人倾吐过的哀愁…

 她想他!

 但是,他没有来。

 唱完了最后一支歌,她退回到化妆室里,一种近乎痛苦的绝望把她击倒了。生命有什幺意义呢?每晚站在台上,像个被人玩弄的洋娃娃,肚子里装着音乐的齿轮,开动了发条,她就在台上唱…呵,她多幺厌倦!多幺厌倦!多幺厌倦!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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