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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浩梅这才把目光转移到电视机上去,看到荧光幕下打出了一行字,写道:
“本台特别财经消息。”
苞着画面是纽约华尔街上的纽约
易所大门,镜头再转到
易所內闹哄哄的人群,新闻报道员才出现,以凝重的口吻报道。
“今⽇纽约
易所一开市,立即宣布近⽇盛传财政陷⼊困境的嘉富道金融集团停牌,因为该机构已于今⽇早上八点宣布破产,正要进行清盘申请。嘉富道金融集团是全球十大财务证券集团之一,有一百年的经营历史,是次财政出现大巨亏损,据悉是行政架构脫轨,负责买卖期指合约的职员短期內在亚洲市场內亏蚀千亿美元。
“最近由于港香尤氏际国投资集团作财务重组,向嘉富道提取斑息存款,发生阻滞,遂揭发了嘉富道严重亏空的情况。
“今晨,嘉富道金融集团发言人承认该机构发现这项⽩蚁行动,已经严重蛀食健全贮备,机构经多⽇来的努力,未能力挽狂澜于既倒,迫不得已宣布破产,谨向股东致万二分的歉意。”
“***!”方明按动遥控,气愤地把电视机关掉。“连累多少人倾家
产,只道歉一句,有个庇用,幸亏我没有跟我的同事一样买进尤氏股票。”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樊浩梅听到新闻报道员提及港香尤氏集团,早就紧张起来,再听女儿说有不少人要被牵连,心上就不期然地卜卜
跳,赶忙追问。
方明⽩了她⺟亲一眼,没好气地滑进被窝里,道:
“你跟方力一样,老问这些⽩痴问题。”
卑说出来后,方明才生了一点点惭愧。
她是从小就被⽗亲宠坏的孩子,对
格温驯的樊浩梅和殷家宝,更是有恃无恐。
方明在这个家庭之中,是的确太有优越条件去恃宠生娇,不把任何人放在眼內了。
殷家宝就曾对⺟亲说:
“妈,你知道妹妹最大的魅力在哪儿,她不必说什么话,只消看你一眼,就能把你融掉了,要抗拒她的要求,真不是容易的一回事。”
樊浩梅听了这番话,有一点点不辨悲喜。她心上想,家里的人自然愿意把小方明视作公主般侍候,可是,女孩儿家的福分多寡,要视她嫁后的情况来定夺。
丈夫和翁姑对她的宠爱,才是一个女人毕生最大的幸运。
方明每每在发了脾气之后,就会后悔起来,她说到底是个口直心慈的孩子。
“妈,我不是存心叫你难堪的。”方明带着歉意向浩梅解释说:“这种商场至复杂至惨厉的破产案子,真是千丝万缕,我们行外人只略知二一,如何向你解释。”
樊浩梅点点头,道:
“就是向我解释了,我也不懂,只是我惦记着尤祖荫先生,所以才会追问…”
“尤祖荫?”方明惊问。
“他也会被连累到倾家
产吗?”浩梅的确忧心如焚。
“尤氏集团肯定凶多吉少了,只怕骨牌作用,连累到很多尤氏的客户都要⾝败名裂,⾎本无归。”方明说。
“嗯!”樊浩梅忽然觉得有一丝希望,忙道:“今晚过后,睡醒了,噩梦就会过去了罢?”
方明⼲笑几声:
“嘿!明天黎明时份才是尤祖荫噩梦的开始呢,我敢睹尤氏集团的存户会哭声震天地一早就包围他们的大本营。”
方明这个推论并不是危言耸听,更非夸大其辞的。
悬起了心,老睡不牢的樊浩梅,翌⽇天一发亮,她就爬起⾝来,草草地给方力备了早点,待他吃罢了,満意地揩净了嘴巴之后,就立即拖着儿子的手,下意识地走向坐落在中环皇后大道中的德隆大厦去。
捌梅知道尤氏集团就在这幢著名商厦之內。
她并没有想过到了德隆大厦,该做些什么。浩梅明⽩自己的⾝分,当然不是要叩门求见尤祖荫。或者她只是期望呆在大厦的门口,能碰得上尤祖荫,看见精神奕奕、容光焕发的他去上班,证明他有信心有能力去处理当前的危机,那么,浩梅就心安了。
然而,这个看来并不算奢望的期望,在浩梅⺟子还未走近德隆大厦,就已经落空了。
才走到大厦的街口,已经人嘲汹涌,人声鼎沸,只见大队的蓝帽子察警严密地守卫着德隆大厦的前后通道,人群在警方的监督之下,被迫排成长长的一条人龙,把大厦密密的围上了几圈。
组成人龙的群众,一望而知是属于低下阶层的人物,全都是那副愁眉苦脸,
哭无泪的表情。
樊浩梅吓呆了,惊道:
“天!这么多人来这儿⼲什么呢?”
方力听见⺟亲如此自语,奋兴地拍着手掌说:
“妈妈,是有好戏上映了,我们也排队去看。”
方力扯着几乎发呆的樊浩梅,要挤到人龙去,却给人们厉声呼喝:
“休想就这样挤进来,往后头排队去。”
樊浩梅被人家喝斥了,赶忙道歉:
“对不起,对下起,我们不是要来排队的。”
“对,我们是来看好戏的。”方力搭上了一句嘴。
他们⺟子俩这么一回应,立即惹起人群的反感,其中一名耝汉子破口大骂:
“不是有股票和存款在尤氏的,就别来这儿凑热闹。港香地的人是必要看着别人落难,才显得自己有多幸运,这不是狼心狗肺是什么?”
耝汉子如此一闹,人龙內千百对仇视的眼光都投
到樊浩梅⺟子⾝上来,弄得方力慌张地紧握着⺟亲的手,蔵了半个⾝子在她⾝后,忍不住翱哭起来。
樊浩梅一时间狼狈不堪,只好在人前哄着方力,道:
“孩子,别怕,我们走吧!”
正要拖着方力离去,跟前一个正在排队的中年妇人,怀中的婴儿被方力的哭声惹得不安起来,也跟着放声大哭。
中年妇女忽然用力拉开外⾐,⽩团团的一片⾁光露在人前,她一边把婴儿的小嘴往啂房上塞,一边骂道:
“哪怕我们历尽艰辛才积存的钱泡了汤,你要吃的还不是长在我⾝上,狗崽子,你哭什么了?”
方力的哭声忽然止住了,他定睛呆望着裸露着双啂的妇人,情不自噤地傻笑起来。
“看什么?打死你这穷心未尽、⾊心又起的⽩痴儿!”
不知是谁在人龙之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各人便又一齐起哄,在樊浩梅的眼底里,忽然间像有一群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的疯子,正要不顾一切地扑向她和方力⾝上来,发怈地把他们碎尸万段似。
方力无端端吃了几记老拳,还来不及从错愕之中醒悟到⽪⾁的痛楚,就听到樊浩梅喊:
“走,方力,我们走!”
樊浩梅紧紧抓住了儿子的手,没命地发⾜狂奔。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当樊浩梅惊魂甫定,缓缓地
过了气,确定自己已经全安回到家里来之后,她才晓得大喊:
“方力!”
“妈!”方力回应。
捌梅这才发觉儿子原来已好端端地坐在她⾝边。
“方力,你没事吧?”樊浩梅问儿子。
“妈,我没事,他们是打了我,可是我不怕痛呀!”方力在傻笑。“妈,那班人群像疯狗。”
不是亲历其境,不会相信面临倾家
产的人,神经会如一条被扯紧的橡筋,经不起外来一丁点的刺
,就立即扯断,完全的失控。
樊浩梅这整个上午,在家里呆守着重复又重复地播出特别消息的电视机。
“尤氏集团因为与刚宣布破产的国美嘉富道金融集团有密切的投资业务关系,同时有超逾一百亿港元的⾼息款贷存于嘉富道金融集团,故而当嘉富道倒闭的消息传出之后,尤氏集团立即出现客户挤提的情况,轮候在尤氏大本营德隆大厦门口的人龙逾千人。
“港香联合
易所发言人与尤氏集团发言人在收市之前分别发表声明,尤氏集团股份今⽇停牌,市场预计尤氏受嘉富道牵连甚巨,很难避免全军覆没的厄运。”
接着看到的画面更是惊心动魄的,镜头特写着一张张惶恐惊骇无助痛楚的脸,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全都是一副轮候着上断头台行刑才可能会出现的表情。
港香地,没有了经济储蓄的群众像失落在茫茫沙漠上的旅客,只好缓缓地步向死亡。
樊浩梅不期然地走到
头柜,拉开菗屉,取出了那个红彤彤的行银存摺,她轻轻地用手指扫抚着那行用电脑打印的数字,心里才觉得踏实一点。
她闭上限,幻想着如果存摺上再不是六位数字,而只余下一个“零”的话,她也会浑⾝抖动,害怕得牙关都发出咯咯的声音来。
樊浩梅是胼手胝⾜地⼲活的劳苦大众,她太明⽩那些轮候在德隆大厦门口的尤氏存户心理。她更加知道只要当事的负责人尤祖荫一出现,存户就会如同一群饥饿至极的狼,扑上去把他呑噬。
令樊浩梅至担忧、至难堪、至彷徨的也正正是她实在关心尤祖荫。
几乎每一次叩门,或是电话铃声响起来,樊浩梅都望渴来者能为她带来有关尤祖荫的消息,最好是一项他平安度过难关的消息。
可惜,她整天的等待,整天的焦躁,却整天的失望。
“妈。”方力走到浩梅的跟前来,对她说:“我饿了。”
“嗯,饿了吗?”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原来已经过七点了。
“妈,姐姐不是说了今儿个晚上不回家吃饭吗?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呢?”方力一边说,一边皱起眉头,抱着自己的肚子。
捌梅这才晓得从
惘中转醒过来,于是站起来,走向厨房,打算烧饭。
刚刚淘净了米,把电饭锅的掣按下了,就听到方力喊道:
“妈,你出来,有客到啊!”樊浩梅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人摸上门来做摩按呢?
她一边拿围巾揩⼲自己的手,一边走出厨房。
“是你。”浩梅惊骇地看到方力
⼊的客人,正好是尤祖荫。
“这么晚了,还要来騒扰你,对不起。”尤祖荫说,语调无疑是缓慢的,脸容也相当疲累,可是,神情出奇的平静,跟往时的他没有两样。
“不要紧。”
捌梅说着,先把尤祖荫领⼊摩按房,然后慌忙的掏出了三十块钱塞给方力,哄他道:
“方力,你乖乖的到街口麦当奴去,买你喜
的汉堡
吃,妈妈要招呼客人。”
方力接过了纸币,摇蔽着他的脑袋瓜,一脸不屑的模样,道:
“我不要上麦当奴。”
捌梅一听,就有点发急了,说:
“孩子,你乖,妈妈要⼲活,尤其是今天这位尤先生…”
“我一定不上麦当奴去。”方力那神情像对一项神圣做人原则的坚持似。
“为什么呢?”樊浩梅急了。
方力这才解释:
“我昨天看到吉野家牛⾁饭有很好的赠品。”
捌梅吁一口气。
方力仍然煞有介事地庒低声浪对她说:
“是把有羽⽑的弓箭,送完即止。”
“好,好,你去吧!”
把方力打发出门后,浩梅急步跑进房去,见到尤祖荫已经躺在摩按
上闭目养神。
“尤先生。”浩梅带点紧张地问:“你很累了。”
“对。请给我摩按头额,今天要动的脑筋额外多。”
“是的。”
樊浩梅不敢怠慢,更不敢向尤祖荫询问任何关于尤氏集团的情况,只立即运用她灵活的十只指头,在尤祖荫的头上摩按。
这个时候出现的尤祖荫之于樊浩梅,像个做了错事离家出走的孩子,忽然的回到家里来,谁都不打算追究过往,只当没事曾发生过似的就好。
“尤先生,你要尽量松弛下来,不必担心,只要睡上一觉就好了。”
“谢谢你,阿梅,我会很快睡着的,你放心。
“事已至此,有什么好担心呢,经过了今天,我再不担心了。阿梅,在你这儿真好。”
捌梅想,这一起惯于披荆斩棘的大亨,果然有本事在狂风暴雨之中镇静下来。
面对已经发生了的灾难,实行置诸死地而后生。
樊浩梅没有想到昨天还在忧疑不定、惶惑不安的尤祖荫,到了今⽇,真要面对千夫所指时,反而能豁出去,摆出一派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的大将风度来。
樊浩梅的心,定下来了。
果然随着她悉心专意的指庒服务,尤祖荫均匀的鼻息显示着他已悠然进⼊梦乡。
尤祖荫在摩按
上直睡了三小时,才转醒过来。
“我睡得很香是不是?”尤祖荫说:“真舒服。”
捌梅笑道:
“舒服就好。”
尤祖荫微笑道:
“如果不再醒过来,就更舒服了。”
“明天再来吧!”樊浩梅回应着。
送尤祖荫出门时,他回转⾝来问:
“阿梅,你是替我上了香,拜了神了,是吗?”
“是的。”浩梅认真地点头。“所以,别担心,所有的难题都会
刃而解。”
“对,我也是这么想。阿梅,真的谢谢你,你始终是我的老朋友。”
目送着尤祖荫离去,樊浩梅倚在大门上,隐隐然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整个人的关节都似乎在下一分钟就要松脫似,这是在极度神经紧张之后获得纡缓的一种体能反应。
这一天,樊浩梅从早到晚的经历,像打了一场硬仗。
她赶紧扶着墙,撑着回到卧室,躺到
上去,为这一天的劳累放上了休止符。
无梦的沉睡,对樊浩梅来说,是一项享乐。
把她从极度享乐之中,吵醒过来的是方明。
“妈,妈。”方明摇俺着她⺟亲的手臂,用力得几乎要把她扯起⾝来似。
樊浩梅睁开眼睛,发觉天⾊只是微明。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习惯早起的她,多少有着骇异地问:“你怎么比我起得还早呢?有事吗?”
樊浩梅坐起⾝来,伸手取了那件搭在
头的⽑⾐。
清晨总是带点寒气。
正在把袖管子穿上的樊浩梅,手忽然硬停在半空中,不晓得正常动作,因为她听到女儿方明回答说:
“尤祖荫死了。”
樊浩梅并不认为这句话有什么震撼
,只觉得新鲜、奇怪,且带点滑稽。
昨晚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几小时之后死去。
她先定一定神,把⽑⾐穿上了,才回望女儿,说:
“明明,你说什么?”
“尤祖荫死了。”方明仍是重复这句话。
樊浩梅瞟了
头的时钟一下,正正是早上六时半,她平⽇是在七时起的
,现今给女儿吵醒了,还算是清醒的。
不可能听错方明说的那句话。
她说尤祖荫死了。
“怎么可能?”樊浩梅脫口而出的一句话,充満了怪责女儿胡言
道的语气。
“他杀自。”方明缓缓地坐到⺟亲⾝边去,道:“电台新闻刚报道,今⽇凌晨一时多发现了他的尸体,是从德隆大厦三十楼他的办公室跳下来的。”
樊浩梅猛地摇头摇,表示她的严重议抗,说:
“他昨天下班之后才到我这儿来摩按…”
方明轻轻握着⺟亲的手,声音委婉地说:
“之后,他又回到办公室去,蓄意地纵⾝一跳,结束一切。”
樊浩梅张着嘴,想驳斥方明,但说不出话来。
她闭上眼睛,在极短的时间內,把昨天晚上尤祖荫来摩按的情况回忆一遍。
尤祖荫在大祸临头,大劫当前之际,如常的平静,那是他已经连生命都豁出了之故,像行刑前的死囚,好歹作最后的享乐,于是他跑上来,在这幢旧唐楼內让樊浩梅为他摩按一次。
尤祖荫在摩按
上睡了一觉,醒过来之后,还微微笑地说:
“如果不再醒过来,就更舒服了。”
樊浩梅想,那么说,现在的尤祖荫是更舒服了。
她呆望着女儿,一时间,说下出心里的感受来。二
从纽约起飞到港香的航班,在等候最后一位客人上机。
空中姐小对匆匆赶来的这位年青的国中人,很礼貌地打过招呼,就引领他到座位上去。
“对不起,让你们等候。”殷家宝的语音和脸容都带着歉意。
空中姐小回答:
“不要紧,赶上了就好。请系好全安带吧,航机要马上起飞了。”
殷家宝点头会意。
空中姐小放下了座位前的小银幕,空中全安措施的影片开始播放。
柄舱內的乘客几乎没有一个留神看这个宣传短片,大概每一个人,包括最后上机的殷家宝在內,都相信空难如果真的发生,晓得如何把救生⾐穿上,也是枉然的。
谁能逃得过空难,谁不能,都是命定的。
殷家宝这样一想,手心又开始冒汗。
只不过是一天前的事,他紧握着临终前的小杨的手,听他最后的肺腑之言。
“听话,大卫…”小杨称呼殷家宝的英文名字:“好兄弟,你必须走,快走…否则,我怕发生在我⾝上的意外也会发生在你⾝上。”
“不!”殷家宝急得几乎哭出来了:“我不能走,首先救了你再算。”
“不!”小杨额上挂下来的⾎⽔,渗进他的眼角,叫他无法不闭上眼睛讲话:
“大卫,我完蛋了,不必再顾念我,逃吧…只要你消声匿迹,谁都不会追究了…”
“不!”殷家宝有着很大的不忍。小杨是他的好同学、好同事、好朋友,且是亚裔,情谊深厚,怎能置他于不顾。
“大卫,你听我说。”小杨的右手在空中
抓,终于让殷家宝抱住了,他才继续安心说话:“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之间,必须死一个…那么,你就不必再平⽩地牺牲了。”
“可是…”殷家宝的神经极度紧张,太多话要说,反而叫他不知从何说起。
一切来得太突然。
也太恐怖了。
“大卫,”小杨气若游丝,殷家宝只能附着小杨的耳朵,才能听到他说的话。
小杨竭力地把话说清楚。
家宝也尽心地把话记牢下来。
小杨紧紧地握住家宝,道:
“记着,卡碧的曼⾕地址写在我的记事簿第一页,你一定要去告诉她…我爱她…对不起她…不能照顾她了。”
说完了这几句话,小杨的手变得松软无力,殷家宝稍稍把它放开,那只満是鲜⾎的手就垂跌在小杨的
前去。
小杨死了。
半夜里,这条由纽约通往新泽西的⾼速公路,分叉出来的A6段小路,偏僻之至,周遭静悄悄的有如鬼域。没有人会听到殷家宝在小杨⾝边的饮泣声音。
一小时前,小杨挣扎着用手提电话摇傍殷家宝,才教他寻到这儿来的。
当时,小杨在电话里痛苦地说:
“大卫,我的汽车失事,脚掣出了⽑病…大有可能是人为的。”
“小杨…”殷家宝吓得大叫。
“你…快来,我把我负责结算的期货买卖记录给你…”把小杨寻到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小小的染満了鲜⾎的墨绿⾊记事簿塞到殷家宝手上去。
小杨要他带着这份罪证逃亡。
“离开国美,回亚洲去。”小杨一再嘱咐。
如果殷家宝不照他的遗言办,小杨会死不暝目。
殷家宝几乎是在毫无选择之下,坐上了他的汽车,赶赴机场,踏上逃亡之路。
当殷家宝抵达机场,买好了机票,走过出境柜位,让国美的出⼊境员官查看他的护照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卜卜
跳得几乎要冲口而出。
那位看来有点脸⾁横生的出⼊境员官,睁大眼凝视着他,好久方才咧开了嘴,笑道:
“祝你旅途愉快。”
殷家宝如获大赦地接过了他的护照,就在航机要起飞前冲进机舱去。
空中姐小给他递过了饮品,机舱內的乘客陆续的斜倚在椅上休息。
殷家宝咕噜咕噜的把饮品喝光,定一定神,也闭上了眼睛假寐。
要殷家宝完全松弛下来,走⼊梦乡,是不可能的事。
这几天来发生的事,令殷家宝的神经完全处于极度紧张的备战状态。
殷家宝自从于哈佛大学商学院毕业之后,在投考嘉富道金融集团的一千零八十六名全国美大生学中,成了十位被挑中的幸运儿。尤其令人刮目相看的是,殷家宝是惟一的亚裔人士,加上他并没有国美的居留权,在这个形势绝不比人強的情势之下被选中,而且获得嘉富道金融集团人事部的默许,会为殷家宝把居留国美的绿咭拿到手,这种待遇实在是非比寻常的。
国美每年的大学毕业生多如过江之鲫,尤其是名満天下的嘉富道金融集团,何愁没有人才可用。
殷家宝受到青睐,只证明一点,他本⾝的才具必是鹤立
群,不可多得的。
能够考进提供全方位金融服务的嘉富道集团工作,等于中了彩票,获得一份难能可贵、金不换银不换的商场历练,是所有心仪金融投资界的年轻人梦寐以求的⻩金机缘。对殷家宝,更有多一层的好处。
他打算好好服务嘉富道,直至把绿咭弄到手,才回原居地港香发展去。
他的这个计划,得到很多人的认同。
可是,在他⾝边赞成这个计划的朋友同学同事们,没有一个真正了解殷家宝要争取绿咭的目的。
人们都认为港香回归祖国,前景是好是坏,仍是未定之天。于是能把个外国护照抓在手上,是一项全安措施。
这个计算,其实从来不是殷家宝的想法。
他喜
港香。
包爱重祖国。
尤其舍不得把他抚养成人、仍居港香的⺟亲樊浩梅,从而他认定了自己要照顾弟妹和回报⺟亲的责任。
如果不是樊浩梅当年收养了殷家宝这个弃婴,他的生命怕早就完结了。
这位既是亲人又是恩人的⺟亲,毕生的牵挂只在那个天生低能的弟弟方力⾝上。
殷家宝要确保方力获得一辈子的完善照顾,以慰亲心,只有两个方法。其一是他能够发达,累积的财富⾜够供养一个完全没有照顾自己能力的低能弟弟。其二是仰仗社会的福利险保制度。
绑者在港香是不可能实现的。
英国统治港香一百五十年,一直以来的政策都是着重于提供有利条件,培养工商界的势力,再从他们的获利之中菗取大巨利益。至于民生的福利在国中宣布港香主权回归之前的那些年,是完全不被重视的。
民生福利和主民精神,都是在港香踏上回归之路的过渡期內,才被港英府政忽然之间培养起来。
殷家宝从没有奢望自己会由中产阶层的人物,一跃龙门,而成港香的大富豪。
于是,他想到了最切实际的就是在国美争取到绿咭,把⺟弟申请到国美来,有了居民的⾝分,就可以享用这个家国完备的福利措施。只要樊浩梅知道方力有资格毕生享用国美对残疾民人的照顾,她有一天撒手尘寰,也会得暝目了。
殷家宝认定了这是他自立后要达到的一个重要目标,于是
天喜地的朝这个方向走。
笔而,他在嘉富道学习行走,是真的全心全力全神全意投⼊,务求做出令上司极満意的成绩来。
事实上,那位⾝为集团⾼级副总裁的上司约翰伟诺对殷家宝相当看重,两三年之间,已把他提拔到投资主任的⾼位上去。
殷家宝也从来不负所托,经他手的投资任务,都⼲出了好成绩来。别说从没有出过
子,且殷家宝相信他所表现的业绩,让整个属于约翰伟诺管辖的基金投资部门生⾊不少。
殷家宝是约翰伟诺的爱将,几乎是集团內人人皆知的事。
除了辉煌业绩令约翰伟诺満意之外,殷家宝那种东方人传统尊师重道,少说话多做事的作风,也深得上司的心。
三个多月前,约翰伟诺郑重地嘱咐殷家宝,负责套利投资计划,殷家宝立即全神贯注,悉力以赴。
套利投资是利用不同市场之期货价钱差异,在同时间买进卖出之情况下,赚取利润的。
这种投资的营利并不⾼,相对地风险也不大。
既是同时进行现货与期货一买一卖的两笔
易,价钱的起跌,都只是差额上的大小,不会一面倒的跌得重,输得惨。
只是殷家宝有一天接获约翰伟诺的字条,嘱咐他在套利投资上,只负责买进,而不必同时卖出。殷家宝对这个指令有点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不同时在买卖上进行两笔一买一卖的
易,就是赌该项期货只升不跌,或只跌不升,那么风险就相当大了。
殷家宝看到财务部批下来的投资金额相当大巨,更加噤捺不住担心,跑到约翰伟诺的办公室去,诚坦地把忧疑说出来。
出乎意料之外,一向斯文和蔼的约翰伟诺,立即拉长了脸,近乎苛责的对殷家宝说:
“大卫,你没有看懂我指令的话,我就找别人代替你执行任务了。”
殷家宝觉得委屈,正想据理力争,约翰伟诺就扬扬手,示意殷家宝离去。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上司的脸⾊,受到上司的⽩眼。在他还没有挤⾝于国美金融界之前,有些人曾告诫过他说:
“国美的黑奴时代已彻底过去,现仍存在的一些种族歧视已经升级到出神⼊化的地步,小心,他们不会真心栽培亚裔人士。”
对这种评议,殷家宝不置可否,事实上,从他考取了全额奖学金在哈佛攻读,到他受聘于嘉富道,每一天,他都在国美人的眷顾下如沐舂风,自由自在地奋斗,且获得合情合理的报酬。只有这一次,他才遇到这种不平。
碰了钉子的殷家宝整天的呆在自己的办公室內闷闷不乐,胡思
想。
从来生活上有什么忧疑,只有一个解困的方法是对家宝最见效的。
他抓起了电话筒,摇了个长途电话到港香去,找樊浩梅。
“妈。”
“是家宝吗?”樊浩梅爬起⾝来,看看
头钟,才是早上五点半。
“把你吵醒了是不是?对不起,妈妈。”殷家宝说。
“家宝,有什么事吗?”
“没有。妈妈,听听你的声音我就会精神百倍。”
“傻孩子。”樊浩梅说:“纽约时间是傍晚了,你还未下班吗?工作是否很劳累?”
“还好,妈妈,只是想念你,真的,所以才摇电话给你。”
“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有,我会好好工作,为了妈妈你开心。”
殷家宝说的是真心话。
樊浩梅笑起来,道:
“事业固然要紧,家庭也不可忽视。你有了对象没有?”
殷家宝抓抓头,回答说:
“你喜
怎么样的儿媳妇?还没有给我下订单,详细说明要求,我如何承命?”
“我喜
一个真心真意爱你的儿媳妇,”樊浩梅说:“那不会是件难事吧!”
在樊浩梅心目中,殷家宝真是太可爱了。
世间上哪儿去找如此一个外貌俊朗、心地善良、有学识,又有志气的男孩子呢?
殷家宝听了⺟亲的话,就说:
“我好好去找,找到了再摇电话回来告诉你。”
苞⺟亲谈过了几句话,殷家宝是整个人都轻松了。
他挂上电话之后,闭起眼睛来,试行幻想有这么一个画面,他挽了一个女孩子的手,回到港香中环威灵顿街那幢旧唐楼去,敲了门…
“我可以进来吗?”有人问。
殷家宝从
惘中醒过来,回应:
“请进来吧!”
敲门造访的竟是约翰伟诺,殷家宝下意识地站起来相
。
“坐吧!”约翰伟诺说,表情有一点点的尴尬:“我特意来向你解释刚才的事。”
殷家宝忙说:
“没有什么。你说好了怎样做,我切实执行就是了。”
“不,不,我有责任向你解释清楚。”约翰伟诺说:“在套利投资的处理上,我有了新的安排,我嘱你负责买⼊,同时我打算让小杨负责卖出。”
“嗯。”殷家宝点点头,面部表情仍有很大的不解。
“为什么不叫你独个儿一手经办,是因为要训练小杨,这是⾼层决定。小杨也是个人材,让他涉猎一下实际的投资工作,由他上司盯着他⼲,他也得同时负责结算。这个新的行政安排对小杨有利,原本我们不必向你解释,连小杨本人也只奉命而行,就是怕⼲不好,对他心理有负面影响。”
小杨的全名叫杨保罗,是泰国籍华裔,在嘉富道的年资比家宝长,隶属于另一位⾼级副总裁佐治夏理逊的投资结算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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