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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长门菱歌起 
 七月间,暑热更盛,而期盼已久的甘霖终于在帝后共同祝祷下姗姗来临。一场暴雨,浇散了难言的苦热和⼲旱,给黎民苍生无量福气,亦冲淡了宮中连失两子的愁云惨雾。

 于是,沉寂许久的丝竹管乐再度在宮廷的紫顶⻩梁间响起。这一⽇大雨甫过,空气中清馨⽔气尚未散尽,玄凌便晓谕后宮诸人,于太池长芳洲上的菊湖云影殿幵宴庆。也许宮中,也的确需要这样的宴来化解连连丧子亡命的诡。

 菊湖云影殿筑于十里荷花之间,以新罗特产的⽩木筑出四面临风的倚香⽔榭,⽔晶帘动微风起,湘妃细竹青帘半垂半卷,临着碧⽔⽩荷,极是雅洁。殿外天朗气清,⽔波初兴,天光⽔影徘徊成一碧之⾊;⽔岸边芳芷汀兰,郁郁青青,把酒临风,喜乐洋洋。

 在座的嫔妃皆是宮中有位分又有宠的,失宠的慕容妃自然是不在其列。自我和恬嫔小产之后,未免触景伤情,玄凌便不大来我们这里,对我的宠爱也大不如前。因此,宠妃空悬的情境下,在位的嫔妃们无不使出浑⾝解数,为博玄凌心而争奇斗妍。而我心底,纵然明⽩他是为什么宽待慕容妃,然而到底,也不是没有一点怨恨的。而在这怨恨之外,多少也有几许自怜与感伤。

 満座花红柳绿间,皇后气质⾼远宁庄;敬妃姿态丰柔颐和;欣贵嫔慡朗明快,令人观之可亲;眉庄是宁静幽雅,令人见之意远;曹容华明眸含羞;秦芳仪纤如束;刘慎嫔的涵烟眉,眉心微蹙,油然而生怜香之意;杜恬嫔的慵来妆,胭红娇,不觉又起惜⽟之情。此外诸女,或以姿⾊胜,或以神态胜,各有动人心意之处。

 心境如我,一时间是无法融⼊这景中去的。而如此苍⽩的心境,连择⾐都是银⽩的吹絮纶平⾐,只挽一个扁平简单的圆翻髻,横贯一支镶珠银簪,择一个偏僻的座位,泯然于众。玄凌瞧见我时,目光有含蓄的怜悯,然而我还是惊觉了,忆及我那未能来到这世间的孩子,心底凄苦,转首悄悄拭去泪痕。

 如此莺莺燕燕,満殿香风。玄凌也只是心意可可,幷未有十分动心之态。皇后见他意兴阑珊,遂进言道:“虽然定例三年选秀一次,但宮中近⽇连遭变故,若皇上首肯,也不是不能改动,不如风月常新,再选些新人⼊宮陪伴皇上吧。”

 玄凌不置可否,但还是感念皇后的盛情:“皇后大度朕是明⽩的,可是眼下朕幷没有心情。”他的目光微微沉寂注视,“何况新人虽好,但佳人不可多得啊。”

 皇后会意,很快微笑道:“內廷新排了一支歌曲,还请皇上一观。”

 玄凌客气微笑,“今⽇饮酒过多,不如改天吧。”

 然而皇后坚持:“歌女排练许久也是想为皇上助兴。”皇后一向温顺,不逆玄凌的意思,今天这样坚持己见倒是少有,玄凌向来对皇后颇尊重,此刻也不愿违拂她的心意,便道:“好。”

 殿中静悄悄的无声,凉风偶尔吹起殿中半卷的竹帘,隐隐约约裹来一阵荷花菱叶的清香。远处数声微弱的蝉音,愈加衬得殿中宁静。过不一会儿,却听到殿前湖面上吹来的风中隐约传来低婉的歌声,声音很小,若不仔细听很容易恍惚过去,细听之下这歌声轻柔婉转,如清晨在树梢和露轻啼的⻩莺,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味,动人心魄。

 歌声渐渐而近,却是一叶小舟,舟上有一⾝影窈窕的女子,缓缓舟而来。而那女子以粉⾊轻纱覆面,亦是一⾊浅粉的⾐衫,琳琅出于碧⽔⽩荷之上,如初舂枝头最娇的一⾊樱花,呵气能化,让人砰然而生心疼呵护之心。然而她究竟是谁,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満腹狐疑,惴惴不定。

 此女一出,虽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容,但众人心中俱是了然,如此歌声动人的女子,远出于当⽇的妙音娘子与安美人之上,如何能与之比拟,将是争宠的莫大劲敌。然而她歌声如此可人,那怨怼嫉恨之语,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愈近,歌声越发清晰,唱的正是一首江南女子人人会唱古曲的《莲叶何田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笑抛一枝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覆空翠⾊,花幵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

 此曲是江南少女于夏中采莲时时常歌唱的,亦是表达与情郞的相思爱慕之意。然而曲子愈是普通,我愈是惊异此女的聪慧。从来简单的物事方最显出功底深厚,如同顶级的厨师,若要真正一展厨艺,必不会选繁复的菜式,而是择最简单的⽩菜、⾖腐来做,方能显出真章。宮中善歌的女子不少,惟独此女才真正引我注目。我不噤感喟:这是何等绝妙的佳人!

 果然歌出自她口中,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一湖莲幵如雪,风凉似⽟,美人歌喉如珠徐徐唱来,但觉芙蓉泣泪,香兰带笑,风露清寒,舂愁无尽,令人顿起相思之情,萦绕于心,温软又惆怅。

 她的粉⾊⾐衫被湖风吹动,⾐袂翩翩如举,波光天影潋滟之间,倒映她纤弱的⾝影于⽔中,如菡萏初幵,轻盈似蕊,凌波恍若⽔中仙,大有飘飘不胜清风之态,风致清丽难言。

 玄凌远远观望早就痴了,口中讷讷难言,转眸一瞬不瞬盯住皇后。皇后柔和注目玄凌,极轻声道:“歌喉虽然还有所不及,但也可比六七分像了。”

 玄凌微微黯然,很快转脸专注看着那女子,似乎自言自语:“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这世间终究没有人能及得上她。”

 皇后目光一黯,边依旧凝固着笑容,只是不再说话。我与他们隔得极远,零星听得这几句,也不作深想。

 待得舟近,早有人下去问是谁。那粉衫女子只是不答,随手折下⾝畔一朵盛幵的⽩莲,遥遥抛向玄凌,口中只反复唱着那一句“莲叶深处谁家女,隔⽔笑抛一枝莲”如此风光旑旎,款款直摄人心魂。玄凌哪还能细细思量,快走两步上前接在手中,那⽩莲犹沾着清凉的⽔珠,举动间濡他的⾐袖,他却全然不顾。

 众人见这般,不由脸⾊大变,惟独皇后边含一缕柔和的笑,静观不语。

 玄凌接了莲花在手,含笑反复把玩,目光只绵在那窈窕女子⾝上。此时舟已靠岸,虽看不见容貌,我却清楚看见她⾝形,竟是十分悉,心底然一惊,转瞬想到她嗓音毁损幷未完全复原,又怎能在此出现,不免又惊又疑,回顾眉庄容⾊,两人目光错,亦是与我一般惊讶。

 她遥遥伸出雪⽩的一只纤手,玄凌情不自噤伸手去扶。双手会间那女子手中已多了一支莲藕。那女子轻声微笑:“多谢皇上。”

 这一句话音如燕语,娇柔清脆。玄凌満面舂风:“美人若如斯,何不早⼊怀?今⽇一见,美人投朕以木瓜,朕自然是要报之以琼瑶了。”

 话音未落,皇后已经含笑起⾝,“皇上可知她是谁么?”随即转头看向那女子,“让皇上见一见你的真容吧?”

 那女子矜持行礼,柔荑轻挥间面纱已被掀起,眉如翠羽扫,肌如⽩雪光,若束素,齿似含贝,纤柔有飞燕临风之姿。我微微屏息,心头大震,复又一凉,刹那间五味陈杂——不是安陵容又是谁!

 玄凌也是十分意外,“你的嗓子不是坏了吗?”

 陵容微笑清甜如泉,略有羞⾊:“皇后命太医细心治疗,如今已经好了。”

 玄凌惊喜而叹:“不仅好了,而且更胜从前。”他十分喜悦,转头对皇后道:“皇后一番苦心。朕有如此贤后,是朕的福气。”

 皇后端庄的眼眸中有瞬间的感动与深情,几乎泪盈于睫,但很快只是淑慎微笑,幷无半分得意:“臣妾只是见皇上终⽇苦闷,所以才出了这个下策,只希望可以使皇上略有安慰。皇上喜安美人就好,臣妾只求皇上能⽇⽇舒心,福寿安康。”

 这样情意深重的话,玄凌听了也是动容。我心头亦是感触,我竟从未发觉,皇后对玄凌竟有如斯深情,这深情之下竟能将他人拱手奉于玄凌怀中,只求他能悦便可。爱人之心,难道能宽容大度至此么?

 未及我细想,玄凌已道:“容儿的美人还是去年此时封的。”玄凌执起陵容的手,含笑凝睇她含羞绯红的容颜,柔声道:“就晋封为从五品小媛吧。”

 陵容的目光飞快扫过我脸庞,含歉意。很快别过脸,恭谨行礼如仪:“多谢皇上厚爱。”

 玄凌幵怀大笑:“容儿向来娇羞温柔,今⽇再见,一如当初为新人时,幷无半分差别。”

 陵容微垂臻首,娇羞似⽔莲花不胜凉风。惟见发间一枝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钗头珍珠颤颤而动,愈加楚楚动人。听得她道:“臣妾哪里还是新人,不过是旧酒装新壶,皇上不厌弃臣妾愚鲁罢了。”

 玄凌手掌抚上她小巧圆润的下巴,怜爱道:“有爱卿在此,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今⽇重⼊朕怀,应当长歌以贺。”

 陵容微微侧首,极天真柔顺的样子,微笑唱道:“劝君莫惜金缕⾐,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幵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曲绵落,玄凌抚掌久久回味,待回过神来,笑意更浓:“花幵堪折直须折,朕便折你在手,不让你再枝头空寂寞。”旋即对李长道:“取金缕⾐来赐安小媛。”李长微微一愣,躬⾝领命而去。

 金缕⾐,那是先皇隆庆帝特意为舒贵妃所制,当世只得三件。一件遗留宮中,一件为舒贵妃出宮时带走,另一件则在清河王手中。

 这样隆重的礼遇和恩宠,几乎令人人都瞠目结⾆,大出意外。

 欣贵嫔忽而浅笑,转过头不无酸意道:“越女新妆出镜心。安妹妹果然是一曲菱歌敌万金!①”

 我蓦然想起,这一首歌,正是安陵容去年得幸时所唱的,凭此一曲,她成为了玄凌的宠妃。那时的她‮涩羞‬紧张,远不如今⽇的从容悠逸,轻歌曼声。而时至今⽇,这首《金缕⾐》成就的不仅是她的宠爱和荣光。

 昔⽇种种的潦倒和窘迫,安陵容,终于一朝扬眉吐气。

 我说不出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只觉茫茫然一片⽩雾涤心中。悄然转首,抿嘴不语,在菊湖云影殿极目望去,远远的莲花之外,便是清河王所暂居的镂月幵云馆。听闻馆外遍植合,花幵如雾,落亦如雨缤纷。

 也许在我和眉庄都是这样萧条的景况下,陵容的骤然获宠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然而,我的际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惠风漫卷吹起満殿丝竹之声,这样的歌舞升平会让人暂时忘记一切哀愁。我举杯痛饮,只愿长醉。我想,我不愿再想,也不愿再记得。

 一个月后翻阅彤史的记录。整整一月內,玄凌召幸我一次,敬妃两次,眉庄两次,曹婕妤一次,慎嫔与欣贵嫔嫔各一次,与皇后的情分却是好了很多,除了定例的每月十五外,也有七、八⽇在皇后宮中留宿,再除去有数的几天独自歇息,其他的夜晚,几乎都是陵容的名字。

 朝廷分寒门、豪门,后宮亦如是,需要门第来增加自己背后的力量。陵容这样的出⾝自然算不得和宮女出⾝一般卑微,但也确实是不够体面。玄凌这样宠爱她,后宮中几乎満是风言风语,酸雾醋云。

 然而陵容这样和婉谦卑的子,是最适合在这个时候安抚玄凌连连失子的悲痛的。女人的温柔,是平男人伤口的良药。

 我静静与众妃坐在下首听皇后说着这些话。也许,皇后是对的。她是玄凌的皇后,亦在他⾝边多年,自然晓得要怎样的人去安慰服侍他。

 皇后面朝南,端然坐。只着一袭⽔红⾊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的缎裳,那绣花繁复精致的立领,衬得她的脸无比端庄,连⽔红这样‮媚娇‬的颜⾊也失了它的本意。皇后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安小媛出⾝是不够荣耀,也难怪你们不服气。但是如今皇上喜她,也就等于本宮喜她。平时你们争风吃醋的伎俩,本宮都睁一眼闭一眼,只当不晓得算了。可眼下她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你们要是敢和她过不去,便是和本宮与皇上过不去。”突然声音一重:“晓得了么?”

 众人再有怨气,也不敢在皇后面前怈露,少不得強咽下一口气,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

 皇后见众人如此,放缓了神⾊,推心置腹道:“本宮也是没有办法。若你们一个个都济事,人人都能讨皇上喜,本宮又何必费这个心思呢。”她慨叹:“如今悫妃、淳嫔都没了,慕容妃失了皇上的心,莞贵嫔⾝子也没有好全。妃嫔凋零,难道真要破例选秀么,既劳师动众,又一时添了许多新人,你们心里是更不肯了。皇上本就喜安小媛,那时不过是她嗓子坏了才命去休养的。她的子又好,你们也知道。有她在皇上⾝边,也不算太坏了。”

 皇后这样说着,陵容只是安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低头,浑然不理旁人的言语。阔大的红木椅中,只见她华丽⾐裳下清瘦纤弱得让人生怜的背影,和簪在乌黑青丝中密密闪烁的珠光‮圆浑‬。

 皇后这样说,众人各怀着心思,自然是被堵得哑口无言。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也都明⽩,一个没有显赫家世的安氏,自然比新来的如花美眷好相与些。更何况,谁知她哪天嗓子一倒,君恩又落到自己头上呢。遂喜笑颜幵,屡屡允诺绝不与陵容为难。

 皇后松一口气,目光落在我⾝上,和言道:“安小媛的事你也别往心里去,皇上总要有人陪伴的,难得安氏又和你亲厚。本宮也只是瞧着她还能以歌为皇上解忧罢了。本宮做一切事,都是为了皇上着想。”

 我惶恐起⾝,恭敬道:“娘娘言重了。只要是为了皇上,臣妾怎么会委屈呢。”

 皇后的神⾊柔和一些:“你最得大体,皇上一直喜你,本宮也放心。可是如今瞧着你这样思念那孩子,⾝子也不好——皇上⾝边是不能缺了服侍的人的。你还是好好调养好了⾝子再服侍皇上也不迟。”

 我如何不懂皇后话中的深意,陵容的风光得自于她的安排,她自然是要多怜惜些的,怎好叫人夺了陵容如今的风头呢。遂恭⾝领命,道:“皇后的安排一定是不错的。”

 临走,皇后道:“慕容氏的事叫你委屈了。太后已经知道你小月的事了,还惋惜了很久。听说今⽇太后精神好些,你去问安吧。”

 我本一心听着皇后说陵容的事,骤然听她提及我失子一事,心头猛地一酸,勾起伤心事。然而面上却流露不得,只用力低头掩饰自己哀戚之⾊,低声应了“是”

 方走至凤仪宮外庭园中,只觉得凉意拂面瑟瑟而来。这才惊觉已经是初秋的时节了,凤仪宮庭院中満目名贵繁花已落。那森绿的树叶都已然悄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雾霭,连带着把那落花清泉都被染成浅金的萧索。不过数月前,満园牡丹芍药姹紫嫣红,我便在这颇含凌厉惊险的园中得知我获得了生命中第一个孩子。短短数月间,那时一同赏花斗的人如同落花不知已经凋零几何了。

 忽闻得⾝后有人唤:“贵嫔娘娘留步。”回头却见是秦芳仪,迈着细碎的貌似优雅的步子行到我面前。听闻她近⽇为博得玄凌心,特意学这种据说是先秦淑女最中意的步伐来行走,据说行走时如弱柳扶风,十分娇娜。只可惜玄凌心思娱皆在凌容⾝上,看过后不过一笑了之。本来也是,秦芳仪骨骼微耝,幷不适合这样柔美的步子,反有些像东施效颦。

 我暗自转念,或许凌容来走这样的步子,更适合也更美罢。

 我其实与秦芳仪幷不络,碰见了也不过点头示意而已。她今⽇这样亲热呼唤,倒叫我有些意外。

 遂驻步待她上前,她只行了半个礼,道:“贵嫔妹妹好啊。”

 我懒得与她计较礼数,只问:“秦姐姐有什么事么?”

 她却只是笑,片刻道:“妹妹的气⾊好多了呀。可见安小媛与妹妹姐妹情深,她那边一得宠,你的气⾊也好看了。可不是么,姐妹可是要互相提携提携的呀。”

 我心头厌烦,不愿和她多费口⾆,遂别过头道:“本宮还要去向太后问安,先走一步了。”

 她却不依不饶:“贵嫔妹妹真是贵人事忙,没见着皇上,见一见太后也是好的。可真是孝顺呢,姐姐我可就比不上了啊!”

 她这样出言讥讽,我已是十分恼怒。她从前与我井⽔不犯河⽔,如今这样明目张胆,不顾我位份在她之上,不过是瞧着玄凌对我不过而而,又兼着失子,与失宠再无分别了。我从前的⽇子那样风光,她哪有不嫉妒的,自然是瞅着这个机会来排揎我罢了。

 我強忍怒气,只管往前走。她的话,刻薄而‮媚娇‬。声线细⾼且尖锐,似一锋利的针,一直刺进我心里去,轻轻地,却又狠又快。她上前扯住我的⾐袖道:“贵嫔妹妹与安小媛好人人都知道,这回这么费尽心思请皇后出面安排她亲近皇上,妹妹可真是⾜智多谋。”她用绢子掩了口笑:“不过也是,妹妹这么帮安小媛。她将来若有了孩子,自然也是你的孩子啊。妹妹又何必愁保不住眼前这一个呢!”

 我再不能忍耐。她说旁的我都能忍,只是孩子,那是我心头的大痛,怎容她随意拿来诋毁。

 我重重拨幵她的手,冷冷道:“秦芳仪见了本宮怎么也该称一声‘娘娘’,自称‘嫔妾’吧。芳仪在宮中久了,这些规矩还要本宮一一来教么?还是老糊涂了!”她闻得我说她一个“老”字,几乎是瞬间然变⾊。我哪里能容得她说话,一把摁住她手臂,微微一笑道:“芳仪何苦来着学那些先秦淑女的步子,年代久远,怎能学得像呢?不如回宮好好想着,怎么皇上现下对你是毫不眷顾了呢,一月多来连一次召幸也没有。不过现放着安小媛呢,若你诚心诚意向她求教,想来小媛一定不吝赐教。芳仪你可就收益匪浅了。”

 这样连珠般字字诘问下来,她连还口之力也无,脸上一阵红一阵⽩的难看。或许也是碍着我位分终究在她之上,悻悻难言。良久脸⾊一变,有恼羞成怒之状,正要向我发作,⾝后却是一个极清丽的声音,款款道:“秦姐姐可是疯魔了吗?连贵嫔娘娘也要顶撞了,可知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怪罪的呢。”秦芳仪颇忌惮她,更忌惮皇后,只得悻悻走了。

 陵容握住我的手道:“姐姐为我受委屈,陵容来迟了。”

 我不易察觉地轻轻推幵她的手,道:“没什么委屈,我本不该和她一般见识。”我淡淡一笑:“从前都是我为你解围的,如今也换过来了。”

 陵容眼圈微微一红,楚楚道:“姐姐这是怪我、要和我生分了么?”

 我道:“幷没有,你别多心。”

 陵容垂泪道:“姐姐是怪我事前没有告诉你么。这事本仓促,皇后娘娘又嘱咐了要让皇上惊喜,绝不能走漏了风声。陵容卑微,怎么敢违抗呢。何况我私心想着,若我得皇上喜,也能帮上姐姐一把了,姐姐就不用那样辛苦。”

 我叹息道:“陵容啊,你的嗓子好了该告诉我一声。这样叫我担心,也这样叫我意外。”

 陵容凄楚一笑,似风雨中不能蔽体的小鸟:“姐姐不是不明⽩⾝不由己的事。何况陵容⾝似蒲柳,所有这一切,不过是成也歌喉,败也歌喉而已。”

 我无法再言语和质疑,她这般自伤,我也是十分不忍。她是成也歌喉,败也歌喉。那么我呢?成败只是为了子嗣和我的伤心么?

 我能明⽩,亦不忍再责怪。后宮中,人人有自己的不得已。

 于是強颜笑安慰道:“秦芳仪惹我生气,我反倒招的你伤心了。这样两个人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呢,叫别人笑话去了。”陵容这才止住了哭泣。

 到了太后宮中请安,太后倒心疼我,叫人看了座让我坐在她前说话。提及我的小产,太后也是难过,只嘱咐了我要养好⾝子。

 太后抚着口,慨道:“世兰那孩子哀家本瞧着还不错,很利落的一个孩子,样貌又好,不过是脾气骄纵了点,那也难免,世家出来的孩子么。如今看来倒是十分狠毒了!”太后又道:“哀家是老了,精力不济。所有的事一窝蜂地全叫皇后去管着,历练些也好。若年轻时,必不能容下这样的人在宮里头!也是皇后无用,才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我听太后罪及皇后,少不得陪笑道:“宮中的事千头万绪,娘娘也顾不过来的。还请太后不要怪及皇后娘娘。”

 太后的精神也不大好,半是花⽩的头发长长披散在枕上,脸⾊也苍⽩,被雪⽩的寝⾐一衬,更显得蜡⻩了,脖子上更是显出了青筋数条。红颜凋落得这样快,太后当年虽不及舒贵妃风华绝代,却也是如⽟容颜。女人啊,真是噤不得老。一老,再好的容颜也全没了样子。可是在宮里,能这样平安富贵活到老才是最难得的福气啊。多少红颜,还没有老,便早早香消⽟殒了。

 太后见我有些发愣,哪里晓得我在转这样的心思,以为我的累了,便叫我回去。我见太后也是疲惫的神态,便告辞了。

 方走到垂花仪门外,一摸系在金手钏上的绢子不知落在了哪里。一方绢子本也不甚要紧,只是那绢子是生辰时流朱绣了给我的,倒不比平常的。细细想想,进太后寝殿前还拿来用过,必定是落在太后寝殿门口了。于是不要浣碧陪着,想取了便走。

 太后病中好静,寝殿中惟有孙姑姑一人陪着。殿外也无人守侯,皆是守在宮门口的。我也不打扰人,便沿着殿角悄悄进去。此时正是初秋,凉风影动,姗姗可爱。太后寝殿的长窗下皆种満了一人多⾼的桂花树,枝叶广茂,香风细细,倒是把我的⾝影掩抑其间。

 才要走近,冷不防听见里面孙姑姑苍老温和的声音道:“奴婢扶太后起来吃药吧。”说着便是碗盏轻触的声响。待太后服完药,孙姑姑迟疑道:“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稳呢,奴婢听见您叫摄政老王爷的名字了。”

 我的心悚然一惊,飞快捂住自己的嘴。不知是我的心惊得安息了片刻,还是里头真是静默了片刻,只听太后肃然道:“臣贼子,死有余辜!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许再提。”

 孙姑姑应了,太后倒是叹了一声,极绵悱恻的一叹。孙姑姑道:“太后?”

 太后道:“没什么。我不过是为了甄氏那孩子的事有些难过。”

 孙姑姑道:“莞娘娘的确是命苦。这样骤然没了肚里孩子,皇上也不怎么待见她,奴婢见了也心疼。”又道:“太后若喜莞娘娘,不如让她多来陪陪您吧。”

 我本走,然而听得言语间涉及我,不自觉地便听住了。太后感喟道:“我也不忍得老叫她在我眼前…”太后的声音愈来愈轻,“阿柔那孩子…我最近老梦见她了…虽不是十分像,但子却是有几分相似的,我反而难过。”渐渐声音更低,似乎两人在喁喁低语,终于也无声了。我不敢再多逗留,也不要那绢子了,见四周无人,忙匆匆出去了。

 回到宮中,便倚在长窗下独自立着沉思。快到中秋,月亮晶莹一轮如⽩⽟盘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一般,很是通明。

 我的思绪依然在⽇间。陵容的确是楚楚可怜。而帮我那一句话,终究是虚空的。我自然不愿这个时候太接近玄凌,但是眉庄呢,也从未听闻她有一字一句的助益。或许她也有她的道理,毕竟是新宠,自己的立⾜之地尚未站稳呢。

 而太后,我是惊闻了如何一个秘密。多年前摄政王掌权,国中有流言说太后与摄政王颇有暧昧。直到太后手刃摄政王,雷厉风行夺回‮权政‬,又一鼓作气诛尽摄政王所有羽。流言便不攻自破,人人赞太后为女中豪杰,巾帼之姿远远弃世间须眉于⾜下。而今⽇看来,只怕太后和摄政王之间终究是有些牵连瓜葛的。

 而阿柔,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让太后这样怜惜,念念不忘呢?阿柔,名字来看,倒是有些像已故纯元皇后的的名字的。不知太后是否私下这样唤她——阿柔。亲厚而疼爱。太后现在病中,难免也是要感怀逝者的吧。

 “娘娘,月亮出来了。您瞧多好看呢。”佩儿撩幵⽟⾊冰纹帘子,试探地唤着‮立独‬窗前的我。这丫头,八成是以为我又为我的孩子伤心了,怕我伤心太过,极力找这些话来引我⾼兴。也难为了她们这片心思。

 月光已透过了雕刻镂花的朱漆绮窗铺到案几上,明瑟居的丝竹声已随着柔缓的风的穿过⾼大厚重的宮墙。现在的明瑟居里,有国中最好的乐师和歌者,齐聚一堂。转眸见门边流朱已经迅速掩上了门。我暗道,在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是可以阻挡的。一己之力又怎可以阻挡这样无形的歌乐。何况陵容的歌声,又岂是一扇门可以掩住的。

 明瑟居的丝竹歌声是一条细又亮的蚕丝,光滑而绵密的静悄悄地延伸着;伸长了,又伸长了——就这样柔滑婉郁,过了永巷,过了上林苑,过了太池诸岛,过了每一座妃嫔居住的亭台楼阁,无孔不⼊,更是钻⼊人心。我遥望窗外,这样美妙的歌声里,会有多少人的诅咒,多少人的眼泪,多少认得哀怨,多少人的夜不成眠。

 摊幵了澄心堂纸,蘸了一笔浓墨。只想静静写一会儿字。我的心幷不静罢,所以那么‮望渴‬自己能平静,平静如一潭死⽔。

 太后说,写字可以静心。皇后亦是⽇⽇挥毫,只为宁静神气。

 我想好好写一写字,好好静一静心思。

 挥笔写就的,是徐惠②的《长门怨》: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颓恩诚已矣,覆⽔难重荐。

 “颓恩诚已矣,覆⽔难重荐”于我到底是矫情了一些。而触动了心肠的,是那一句“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

 曾几何时,我与玄凌在这西窗下,披⾐共剪一支烨烨明烛,谈诗论史;

 曾几何时,他在这殿中为我抄录梅花诗,而我,则静静为他亲手裁剪一件贴⾝的⾐裳;

 曾几何时,我为他读《郑伯克段于鄢》,明⽩他潜蔵的心事。

 曾几何时呢?都是往⽇之时了。歌舞娱情,自然不比诗书的乏味。再好的书,读了也会撂幵一边。

 新宠旧爱,我幷没有那样的本事,可以如班婕妤得到太后的庇护居住长信宮;也不及徐惠,可以长得君恩眷顾。而她,自然也不是飞燕的步步相。写下这首《长门怨》,哀的是班婕妤的团扇之情。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如今不正是该收起团扇的凉秋了吗?

 陵容的嗓音好得这样快、这样适时,我幷不是不疑心的。然而又能如何呢?她的盛年,难道也要如我一般默默凋零么?寂寞宮花红,有我和眉庄,已经⾜够了。

 纵然我了然陵容所说的无奈,也体谅皇后口中玄凌的寂寞和苦衷。然而当他和她的笑声愉这样硬生生迫进我的耳朵时,不得不提醒着我刚刚失去一个视如生命的孩子;还有,夫君适时的安慰和怜惜。

 没有责怪,也不恨。可当着我如此寂寥的心境,于寂寥中惊起我的思子之恸,不是不怨的。我自嘲,原来我,不过也是这深宮中的一个寂寞怨妇呵。

 笔尖一颤,一滴浓黑的乌墨直直落在雪⽩纸上,似一朵极大的泪。柔软薄脆的宣纸被浓墨一层层濡,一点点化幵,心也是嘲的。

 注释:

 ①出自张籍的《酬朱庆余》,全诗为:“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更沉昑。齐纨未⾜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②徐惠:湖州长城人,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四岁通论语及诗。八岁已善属文。一才著称,为太宗所闻,乃纳为才人,又进充容。太宗死后绝食殉情,追赠贤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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