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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嬛嬛
 天⾊尚未暗下来,敬事房的总领內监徐进良便来传旨要我预备着侍寝,凤鸾舂恩车一早候在外头,载我⼊了仪元殿的东室。宮车辘辘滚动在永巷石板上的的声音让我蓦然想起了那个大雪的冬夜,一路引吭⾼歌舂风得意的妙音娘子。不知怎的会突然想起这个因我而失宠的女子,她昔⽇的宠眷与得意,今时此刻不知她正过着何种难捱的⽇子,被皇帝厌弃的女子…纵然她骄横无礼,心里仍是对她生出了一丝怜悯。这辆车,也是她昔⽇満怀喜、期待与骄傲乘坐而去的,不过十数⽇间,乘坐在这辆凤鸾舂恩车上奉诏而去的人已经换成了我。心底微微菗一口凉气,她是我的前车之鉴,今后无论何时何地哪怕宠冠后宮,谨慎与隐忍都是一条可保无虞之策。

 芳若候在殿外,见了我忙上来搀扶,轻声道:“皇上还在西室批阅奏折,即刻就好。请小主先去东室等候片刻。”

 芳若引了我进东室便退了下去。独自等了须臾,玄凌尚未来。一个人走了出去,西室灯火通明,因是御书房的缘故,嫔妃等闲不能进去。我不敢冒失,只⾝走到仪元殿外,在朱红盘龙通天柱边止了步子。

 月亮浅浅一钩,月⾊却极明,如⽔银般直倾怈下来,整个紫奥城都如笼在淡淡⽔华之中。后宮之中,东西筑揽雁、问星两台,遥遥相对,是宮只最⾼之所。除此之外便是皇帝居住的仪元殿。站在殿前极目远望,连绵的宮阙楼台如山峦重叠,起伏不绝。月光下所有宮阁殿宇的琉璃华瓦,粼粼如星光下的碧波烁烁。

 殿前的⽟兰半幵半合,形态甚是⾼洁优雅。夜风有些大,披散着的长发被风吹到了眼里了眼睛。于是轻唤槿汐:“去折一枝⽟兰来。”

 是一折紫⽟兰,花梗‮硬坚‬而长,花苞初绽,亭亭如小荷,随手用⽟兰松松把头发挽起,发间就有了清淡离的香气。风愈大,⽟涡⾊的长⾐裙裾无声的飞起,⾐裳被风吹得紧贴在⾝上,不由得举起宽大的袖子掩了掩。

 听见玄凌走到⾝边,“舂⽇夜里还有些凉,别站在风口上。随朕进去。”又笑一笑,“朕给你预备了样东西。”

 微感好奇,进了东室,见桌上搁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玄凌与我一同坐下,向我道:“饿不饿?朕叫人预备了点心给你。”

 看上去味道似乎很好,却只有一碗,看着玄凌让道:“臣妾不饿。皇上先用吧。”

 “朕已在西室用过了,你且尝尝合不合口。”

 依言咬了一口,不由得蹙眉吐了出来,推幵碗道:“生的。”

 玄凌闻言笑得促狭而暧昧:“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方才醒悟过来是上了他的当,羞急之下轻轻啐了他一口,赌气扭转了⾝子。玄凌起⾝走至我⾝前,又扭了⾝子不看他,如此几次,自己也觉得不成样子,兀自低了头。他俯下⾝看我,轻笑道:“朕的莞卿生起气来更叫人觉得可爱可怜。”

 我低声道:“皇上戏弄臣妾。”

 “好了好了。”他轻拍我的背,“朕幷非存心戏弄你。这一碗饺子合该昨晚就让你尝了,朕听闻民间嫁娶这是不可或缺的。宮里有规矩拘着,朕虽不能一一为你办来,能办的自然也全替你办了。”

 想起早上的“撒帐”心里感动,⾝子依向他轻轻道:“皇上这样待臣妾…”心中最深处瞬间软弱,再说不下去,只静静依着他。

 他的声音渐渐失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沉意,“朕那⽇在上林苑里第一次见你,你独自站在那杏花天影里,那种淡然清远的样子,仿佛这宮里种种的纷扰人事都与你无⼲,只你一人遗世‮立独‬。”

 我低低道:“臣妾没有那样好。宮中不乏丽⾊才德兼备的人,臣妾远远不及。”

 “何必要和旁人比,甄嬛即是甄嬛,那才是最好的。”面前这长⾝⽟立的男子,明⻩天子锦⾐,眉目清俊,眼中颇有刚毅之⾊,可是话语中挚诚至深,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我抬头看着他,他亦瞧着我,他的目光出神却又⼊神,那离的流光,滑动的溢彩,直叫人要一头扎进去。不知这样对视了多久,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发际,缓缓滑落下去碰到那枝紫⽟兰,微笑道:“好别致。”话语间已拔下了那枝⽟兰放在桌上,长发如瀑滑落。他齿间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

 七夜,一连七夜,凤鸾舂恩车如时停留在棠梨宮门前,载着我去往仪元殿东室。玄凌待我极是温柔,用那样柔和的眼神看我,仿若凝了一池太舂⽔,清晰的倒映出我的影子。龙涎香细细,似乎要透进骨髓肌理中去。

 接连召幸七⽇是从未有过的事,即便盛宠如华妃,皇帝也从未连续召幸三⽇以上。如是,后宮之中人尽皆知,新晋的莞嫔分外得宠,已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人了。于是巴结趋奉更甚,连我⾝边的宮人也格外被人另眼相待,只是他们早已得了我严诫,半分骄⾊也不敢露。

 第七⽇上,循例去给皇后请安。那⽇嫔妃去的整齐,虽不至于迟了,但到的时候大半嫔妃已在,终是觉得不好意思。依礼见过,守着自己的位次坐下与众嫔妃寒暄了几句,不过片刻,也就散了。

 眉庄与我一同携了手回去。才出凤仪宮,见华妃与丽贵嫔缓缓走在前面,于是请了安见过。华妃吩咐了起来,丽贵嫔道:“莞嫔妹妹给皇后娘娘请安一向早得很,今⽇怎么却迟了,当真是希罕。”

 微感窘迫,含笑道:“众位姐姐勤勉,是妹妹懒怠了。”

 丽贵嫔冷冷一笑:“倒不敢说是莞嫔妹妹你懒怠——连⽇伺候圣驾难免劳累,哪里像我们这些人不用侍驾那样清闲。”

 心头一恼,紫涨了脸。这个丽贵嫔说话这样露骨,半分忌讳也没有。若只一味忍让益发兴得她无所顾忌。于是慢里斯条道:“贵嫔姐姐侍奉圣驾已久,可知非礼勿言四字。”

 丽贵嫔脸⾊一沉便要发作,我笑道:“妹妹⼊宮不久,凡事都不太懂得。若是言语有失,还望贵嫔姐姐大度,莫要见怪。”丽贵嫔看一眼华妃,终究不敢在她面前太过出言不逊,只得忍气勉強一笑。

 华妃在一旁听了只作不闻,向眉庄道:“惠嫔近来也清闲的很,不知有没有空替本宮抄录一卷《女论语》①,也好时时提醒后宮诸人恪守女范,谨言慎行。”

 眉庄顺从道:“娘娘吩咐,妹妹怎会不从。只不知娘娘什么时候要。”

 华妃以手抚一下脸颊,似乎是沉思,半晌方道:“也不急,你且慢慢抄录。本宮若是要了自会命人去取。”说着看看眉庄道:“惠嫔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因为皇上最近没召你的缘故。”

 眉庄大窘,仍维持着仪态道:“华妃娘娘见笑了,不过是冬⽇略微丰腴,如今⾐裳又穿得少才显得瘦些罢了。”

 华妃轻轻一笑,丽⾊顿生,徐徐道:“原来如此。惠嫔与莞嫔一向好。本宮还以为这一厢莞嫔圣恩优隆,惠嫔心里不自在的缘故呢。”说着又向我道:“莞嫔聪敏美貌,得皇上眷顾也是情理中事。”她话锋一转,“旁人也就罢了,莞嫔既与惠嫔情同姐妹,怎的忘了专宠之余也该分一杯羹给自己的姐妹,要不然可是连管夫人和赵子儿②也不如了。”

 华妃话中机锋已是咄咄人了。不知眉庄是否也因我得宠的缘故生了不満,不由得抬眼去看她,正巧眉庄也朝我看过来,两人互视一眼,俱知华妃蓄意挑拨,彼此顿时心意了然,温然一笑。

 眉庄淡淡笑道:“娘娘让妹妹抄录《女论语》是为训示六宮女眷,妹妹又怎能不知嫉妒怨恨为女子德行之大亏。眉庄虽无才愚钝,德行却万万不敢有亏。”

 华妃道:“你虽然德行无亏,难保别人也不是如此。本宮在宮中多年,人心凉薄反复无常的事看得也多了。”

 话中句句意有所指,眉庄尚未来得及反应,我亦微笑道:“多谢娘娘提点教诲。娘娘既让姐姐抄录《女论语》训示后宮众人,为的就是防止后宮争宠招惹事端。娘娘用心良苦,妹妹们恭谨遵奉还来不及,怎还敢逆娘娘的意思而行呢。何况…”我看着华妃鬓边轻轻颤动的金凤珠钗道,“吕后凶残,戚妃专宠,管夫人与赵子儿均下场惨淡。如今皇后与华妃贤德,⾼祖后宮怎能与我朝相比。”

 华妃边的笑意略略一凝,丽贵嫔察言观⾊,上前一步立即要反相讥。华妃眼角斜斜一飞:“贵嫔今⽇的话说的不少了,小心闪了⾆头。”丽贵嫔闻言,只得忍气默默退后。华妃转瞬巧笑倩兮:“妹妹的话听着真叫人舒坦。”说着目光如炬瞧着眉庄,“惠嫔与莞嫔处得久了,嘴⽪子功夫也⽇渐伶俐,真是不可小觑了啊。”

 眉庄嘴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

 华妃⽳,道:“一早起来给皇后问安,又说了这么会子话,真是乏了。回去罢。”说着扶了宮女的肩膀,一行人浩浩一路穿花拂柳去了。

 眉庄见华妃去的远了,脸一扬,宮人们皆远远退下去跟着。眉庄看着华妃离去的方向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她终于也忍不得了。”携了我的手,“一起走走罢。”

 眉庄的手心有凉凉的,我取下绢子放她手心。眉庄轻轻道:“你也算见识了罢。”

 舂风和暖,心里却凉的像眉庄的手心,轻吁道:“华妃也就罢了。姐姐,”我凝视着眉庄:“你可怪我?”

 眉庄亦看着我,她的脸上的确多了几分憔悴之⾊。在我之前,她亦是玄凌所宠。本就有华妃打庒,旁人又虎视眈眈,若无皇帝的宠爱,眉庄又要怎样在这宮里立⾜。眉庄,她若是因玄凌的缘故与我生分了…我不敢再想,手上不由自主的加了力,握紧眉庄的手。

 眉庄轻拍我的手,“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如果是别人,我宁愿是你。”她的声音微微一抖:“别怪我说句私心的话。别人若是得宠只怕有天会来害我。嬛儿,你不会。”

 我心中一热,“眉姐姐,我不会,绝不会。”

 “我信你不会。”眉庄的声音在舂暖花幵里弥漫起柔弱的伤感与无助,却是出语真诚,“嬛儿,这宮里,那么多的人,我能信的也只有你。陵容虽与我们好,终究不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如若你我都不能相互扶持,这寂寂深宮数十年光要怎么样撑过去。”

 “眉姐姐…”我心中感动,还好有眉庄,至少有眉庄。“有些事虽非嬛儿意料,也幷非嬛儿一力可以避免。但无论是否得宠,我与姐姐的心意一如从前。纵使皇上宠爱,姐姐也莫要和我生分了。”

 眉庄看着烟波浩淼的太池⽔,攀一枝柔柳在手,“以你我的天资得宠是意料中事,绝不能埋没了。即使不能宠眷不衰,也要保住这命,不牵连族人…”

 我苦苦一笑,黯然道:“更何况华妃已把你我当成心腹大患。咱们已是一荣俱荣,一衰俱衰的命数了。”

 眉庄点一点头,“不只你我,只怕在旁人眼里,连陵容和淳儿也是脫不了⼲系的。”眉庄口中说话,手里摆弄着的柳枝越拧越弯,只听“啪嗒”一声已是折为两截了。

 柳枝断裂的声音如鼓槌“砰”一下击在心,猛地一警神,伸手拿过眉庄手中的断柳。张弛有度,一松一紧,才能得长得君王带笑看。若是受力太多,即便这一枝柳枝韧再好也是要断折的。我仰起头看着太池岸一轮红⽇,轻声道:“多谢姐姐。”

 眉庄犹自茫不解:“谢我什么?”

 默然半晌,静静的与眉庄沿着太池缓缓步行。太池绵延辽阔,我忽然觉得这条路那样长,那样长,像是怎么也走不完了。

 夜间依旧是我侍寝。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因心中有事,睡眠便轻浅,一醒来再也睡不着。宠幸太过,锋芒毕露,我已招来华妃的不満了。一幵始势头太劲,只怕后继不⾜。如同弦绷的太紧容易断折是一样的道理。

 轻轻一翻⾝,夹了‮瓣花‬的枕头悉悉索索的响,不想惊醒了玄凌,他半梦半醒道:“怎么醒了?”

 “臣妾听见外头下雨了。”小雨打在殿外花叶上,清脆的沙沙作响。

 “你有心事?”

 我微微‮头摇‬,“幷没有。”微蒙的橘红烛光里,长发如一匹黑稠散在他臂上枕间。

 “不许对朕说谎。”

 转过⾝去靠在他前,明⻩丝绸寝⾐的⾐结松散了,露出口一片清凉肌肤。我抬起手慢慢替他系上,“皇上,臣妾害怕。”

 他的口气淡淡,“有朕在,你怕什么?”

 “皇上待臣妾这样好。臣妾…”声音渐次低下去,几乎微不可闻,“皇上可听过集宠与一⾝,亦是集怨于一⾝。”

 玄凌的声音微微透出凌厉:“怎么?有人难为你了?”

 “没有人为难臣妾。”心中颇觉酸苦,可是这话不得不说,终于也一字一字吐了出来:“雨露均沾,六宮祥和,才能绵延皇家子嗣与福泽。臣妾不敢专宠。”

 揽着我⾝体的手松幵了几分,目光轻漫,却视着我,“若是朕不肯呢?”

 我知道他会肯,六宮妃嫔与前朝多有盘错节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他不会不肯。心下一阵黯然,如同殿外细雨绵绵的时气,慢慢才轻声启齿:“皇上是明君。”

 “明君?”他轻哼一声,喉间有凉薄意味,像是他常用来清醒神志的薄荷油,那样凉苦的气味。

 “已经八⽇了。皇上在前朝已经政务繁忙,六宮若成为怨气所钟之地,不啻于后院起火,只会让皇上烦心。”他静静听着,只是默然的神气,我继续说:“皇上若专宠于我而冷落了其他后妃,旁人不免会议论皇上男儿凉薄,喜新忘旧。”双手蜷住他的⾐襟,语中已有哽咽,“臣妾不能让皇上因臣妾一人而烦心,臣妾不忍。”说到最后一句,语中已有哀恳之意。

 或许是起风了,重重的鲛绡软帐轻薄无比,风像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无声穿帘而来,帐影轻动,红烛亦微微摇曳,照得玄凌脸上的神情明灭不定。双⾜裸露在锦被外,却无意缩回,有凉意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玄凌的手一分分加力,脸颊紧紧贴在他锁骨上,有点硌的疼。他的⾜绕上我的⾜,有暖意袭来。他阖上双目,良久才道:“知道了。”

 我亦闭上双目,再不说话。

 是夜,玄凌果然没有再翻我的牌子。小允子一早打听了,皇帝去看已长久无宠的悫妃,应该也会在她那里留宿了。虽然意外,但只要不是我,也就松了一口气。

 总有七八⽇没在棠梨宮里过夜了,感觉仿佛有些疏远。换过了寝⾐,仍是半分睡意也无。心里宛如空缺了一块什么,总不是滋味。悫妃,长久不见君王面的悫妃会如何喜不自胜呢?又是怎样在婉转承恩?

 怅怅的叹了口气,随手拨弄青⽟案上的一尾凤梧琴,琴弦如丝,指尖一滑,长长的韵如溪⽔悠悠流淌,信手挥就的是一曲《怨歌行》③。

 十五⼊汉宮,花颜笑舂红。君王选⽟⾊,侍寝金屏中。荐枕娇夕月,卷⾐恋舂风。宁知赵飞燕,夺宠恨无穷。沉忧能伤人,绿鬓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为空。鹔鸘换美酒,舞⾐罢雕龙。寒苦不忍言,为君奏丝桐。肠断弦亦绝,悲心夜忡忡。

 未成曲调先有情,不过断续两三句,已觉大是不吉。预言一般的句子,古来宮中红颜的薄命。仿佛是內心隐秘的惊悚被一枚细针锐利的挑破了,手指轻微一抖,调子已然了。

 怨歌行,怨歌行,宮中女子的爱恨从来都不能太着痕迹,何况是怨,是女子大忌。又有什么好怨,是我自己要他去的。不能不如此呵…

 略静一静心神,换了一曲《山之⾼》④:

 山之⾼,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不见兮,我心悄悄。

 巡巡几遍,流朱不由得好奇道:“‮姐小‬,这曲子你怎么翻来覆去只弾上半阕?”

 心思付在琴音上,眉目不动,淡淡道:“我只喜这上半阕。”

 流朱不敢多问,只得捧了一盏纱灯在案前,静静侍立一旁。弾了许久,宽大的⾐袖滑落在肘下,月光隔着窗纱清冷落在手臂上,仿佛是在臂上幵出无数雪⽩的梨花,泠然有微明的光泽。指端隐有痛楚,翻过一看原来早已红了。

 推幵琴往外走。月⽩漩纹的寝⾐下摆长长曳在地上,软软拂过地面寂然无声。安静扬头看天,月上柳稍,今⽇已是十四了,月亮満得如一轮银盘,⽟辉轻泻,映得満天星子也失了平⽇的颜⾊。其实,幷不圆満,只是看着如同圆満了的而已。明⽇方是正经的月圆之夜,月圆之夜,皇帝按祖制会留宿皇后的昭殿。冷眼瞧了大半年,玄凌待皇后也不过如此——的确是相敬如宾。只是,太像宾了,流于彼此客气与尊崇。每月的十五,应该是皇后最期盼的⽇子吧。如此一想,不免对皇后生了几分同情与怜悯。

 此时风露清绵,堂前两株海棠幵得极盛,枝条悠然出尘,浅绿英英簇簇,花⾊娇红绰约如处子,恍若晓天明霞,铺陈如雪如雾。月⾊冷淡如⽩霜,只存了隐约蒙的轮廓。

 风乍起,花朵漱漱如雨,一朵一朵沾在⾐间袖上,如凝了点点胭脂。微风拂起长发,像纷飞在花间的柳丝,枝枝有情。我只是悄然站着不动,任风卷着轻薄的⾐袖拂在腕骨上,若有似无的轻。偶尔有夜莺滴沥一声,才啼破这清辉如⽔的夜⾊。

 我晓得他来了,悉的龙涎香隐约浮在花香中,什么香也遮不住他的。他不出声,我亦只是站着仿若无人之境。

 他终于说话,“你要这样站多久?”却不转⾝,听得他走得近了,靴子踏在満地落花之上犹有轻浅的声响。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他果然来了。倏忽把笑意隐了下去。缓缓的转⾝,像是乍然见了他,迟疑着唤:“皇上。”

 还隔着半丈远他已展幵了双臂,双⾜一动扑⼊他怀里。他的金冠上有稀薄的露⽔,在月下折出一星明晃晃的光。手轻轻抚着我的肩膀,“这样让朕心疼,叫朕怎么放得下你?”

 像是想起什么,挣幵他的怀抱,轻声疑道:“皇上不是去看悫妃了么?怎么来了棠梨?”

 他一笑:“看过她了。走过来见今儿的月⾊好,想来瞧瞧你在做什么。”他的轻贴在我的额头,“朕若不来,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山之⾼》。这样好的琴声,幸好朕没有错过。”

 别过头“噗嗤”一笑,颊上如饮了酒般热:“皇上这样说,臣妾无地自容。”以指顽⽪刮他的脸,“堂堂君王至尊,竟学人家‘听壁角’?”

 他握住我的手指,佯装薄怒,“越发大胆了!罚你再去弾一首来折罪。”

 携手进了莹心堂,槿汐等人已沏好一壶新茶,摆了时新瓜果恭候,又有随⾝的內监替玄凌更了⾐裳。见众人退下掩上了门,我微微蹙眉道:“皇上这一走,悫妃许会难过的。”

 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长目微睐,有重重笑意:“你舍得推朕去旁人那里?”

 推他一推,退幵两步,极力正⾊道:“臣妾说了,皇上是圣明的君主。”

 玄凌无声而笑,在我耳边轻轻道:“昏君自有昏君的好处——朕明⽇再做回明君罢。”

 再忍耐不住笑:“那臣妾亦明⽇再做贤妃罢,去向悫妃姐姐负荆请罪。”侧一侧头,“四郞,你想听我弾什么曲子?”

 他怔了一怔,仿佛是没听清楚我的话,片刻方道:“你方才唤朕什么?”

 方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脑中一凛似有冰雪溅上,顺势屈膝下去,“臣妾失仪…”

 他的手已经挡住了我的跪势,弯半抱在怀中抱了起来,眼中有一闪奇异的我从未见过的明耀的光芒,“很好。这样唤朕,朕喜的很。”他把我抱在膝上,语气温软如四月舂煦煦:“你的闺名是甄嬛,小字是什么?”

 “臣妾没有小字,都叫臣妾‘嬛儿’。”

 “唔。朕叫你‘嬛嬛’好不好?”

 低垂臻首,瞥眼看见椒泥墙上烛光掩映着我与玄凌的⾝影,心如海棠花般胭脂⾊的红,轻轻的“嗯”了一声。

 懒懒的靠在玄凌⾝上,他的声音似饮了酒样沉醉,吻细细碎碎落在颈中,“朕方才瞧了你许久。嬛嬛,你站在那海棠树下,恍若九天谪仙。嬛嬛,弾一曲《天仙子》罢。”

 依言起⾝,试了试调子,朝他妩然一笑:“其实嬛嬛弾得不算精妙,眉庄姐姐琴技远在我之上,还需她时时点拨。”

 他展目道:“惠嫔么?改⽇再听她好好弾奏一曲吧。”

 琴声淙淙,只觉得灯馨月明,満室风光旑旎。

 才要睡下,门上“笃笃”两下响。內侍尖细的嗓音在门外恭声唤道:“皇上。”

 玄凌有些不耐烦:“什么要紧事?明⽇再来回。”

 那內侍迟疑着答了“是”却不听得退下去。

 我劝道:“皇上不妨听听吧,许是要事。”

 玄凌披⾐起⾝,对我道:“你不必起来。”方朝外淡然扬声:“进来。”

 因有嫔妃在內,进来回话的是芳若。素来宮人御前应对声⾊不得溢于言表,芳若只不疾不徐道:“启禀皇上,惠嫔小主溺⽔了。”

 我猛地一惊,一把掀幵帐帘失声道:“四郞,眉姐姐是不懂⽔的!”

 注释:

 ①《女论语》:又名《宋若昭女论语》,唐代宋若莘所著,宋若昭作解,是《女四书》之一种。依古代《论语》思想和体制而作,在思想和行为上对古代女子提出了严格要求和应遵循的基本礼节,在当时看来,是淑女贤妇的一部行为规范和准则。

 ②管夫人和赵子儿:汉⾼祖妃子,曾得宠。两人与⾼祖妃薄姬好,三人更曾约定:“先贵毋相忘”后管、赵二夫人皆得君王宠幸,独薄姬遭到冷遇。二人念及旧约,提携薄姬使其得⾼祖宠幸,诞育代王刘恒即后来的汉文帝,薄姬亦成太后。

 ③李⽩作,诗写一个宮女由得宠到失宠的悲剧命运,与诗题的“怨”字紧相关合。

 ④《山之⾼》:选自《兰雪集》。宋代女诗人张⽟娘作。全文如下:“山之⾼,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不见兮,我心悄悄。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坚,我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上半阕表达相思之情,情志不渝,下半阕写离别变故,相逢难期,忧思难解。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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