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棠梨
进宮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依例家人可以见面送行,爹娘带着哥哥两个妹妹来看我。芳若早早带了一⼲人等退出去,只余我们哭得泪流満面。
这一分别,我从此便生活在深宮之中,想见一面也是十分不易了。
我止住泪看着⽟姚和⽟娆。⽟姚刚満十二岁,刚刚长成。模样虽不及我,但也是十分秀气,只是
子太过温和柔弱,优柔寡断,恐怕将来也难成什么气候。⽟娆还小,才七岁,可是眼中多是灵气,
子明快活泼,极是伶俐。爹娘说和我幼时长得有七八分像,将来必定也是沉鱼落雁之⾊。因此我格外疼爱她,她对我也是特别亲近。
⽟姚极力克制自己的哭泣,扶着娘的手垂泪。⽟娆还不十分懂得人事,只抱着我的脖子哭着道“大姐别离了阿娆去。”她们年纪都还小,不能为家中担待什么事。幸好哥哥甄珩年少有为。虽然只长我四岁,却已是文武双全,只待三月后随军镇守边关,为家国建功立业。
我凝望娘亲,她才四十出头,只是素⽇安居家中锦⾐⽟食保养得好,更显得年轻些。可是三月之內长子长女都要离幵⾝边,脸上多了好些寥落伤怀之⾊,鬓角也添了些许苍⽩。她用绢子连连拭着脸上断续的泪⽔,只是泪⽔如蜿蜒的溪⽔滚落下来,怎么也拭不净。
我心酸不已,含泪抱着娘劝道:“娘,我此去是在宮中,不会受多大的委屈。哥哥也是去挣功名,不久就可回来。再不然,两位妹妹还可以承
膝下。”娘抱住了我,依旧啜泣不已。
娘用力拭去眼泪,叮嘱道:“时常听人说‘一⼊宮门深似海’,如今也轮到了自家⾝上。嬛儿此去要多多心疼自己。后妃间相处更要处处留意,能忍则忍,勿与人争执起事端,尤其是如今宮里得宠的华妃娘娘。将来你若能有福气做皇上宠妃自然是好,可是娘只要一个好女儿。所以自⾝
命更是紧要,无论如何都要先保全自己。”
我勉強笑了笑,说:“娘亲放心,我全记下了。也望爹娘好自保养自己。”
爹爹面⾊哀伤,沉默不语,只肃然说了一句:“嬛儿,以后你一切荣辱皆在自⾝。自然,甄家満门的荣辱与你相依了。”
我用力点了点头,抬头看见哥哥仿佛有些思虑,一直隐忍不言。我知道哥哥不是这样犹豫的人,必定是什么要紧的事,便说:“爹娘且带妹妹们去歇息吧,嬛儿有几句话要对哥哥说。”
爹娘再三叮嘱,终是依依不舍地出去了。
哥哥不曾想我会主动要留他下来,神情微微错愕。我温婉道:“哥哥若有什么话现在可说了。”
哥哥迟疑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一张花笺,纸上有淡淡的草药清香,我一闻便知是谁写的。哥哥终于幵口:“温实初托我带给你。我已想了两天,不知是否应该让你知道。”
我淡淡地瞟一眼那花笺说:“哥哥,他糊涂,你也糊涂了吗?私相授受,对于天子宮嫔是多大的罪名。”
哥哥的话语渐渐低下去,颇为感慨:“我知道事犯宮噤。只是他这番情意…”
我的声音陡地透出森冷:“甄嬛自知承受不起!”我看见哥哥脸上含愧,缓过神⾊语气柔婉:“哥哥难道还不明⽩嬛儿,实初哥哥幷非我內心所想之人,嬛儿也无內心所想之人。”
哥哥微微点头:“他也知事不可回,不过是想你明⽩他的心意。我和实初一向
好,实在不忍看他
受相思之苦。”他顿一顿,把信笺放我手中,“这封信你自己处置吧。”
我“嗯”一声,把信撂在桌上,语气淡漠:“帮我转告温实初,好生做他的太医,不用再为我费心。”
哥哥盯着我:“话我自会传到。只是依他的
子,未必会如你所愿。”
我不置可否,伸手拔一支银簪子剔亮烛
,轻轻吹去簪上挑出的闪着火星的烛灰。“哥哥把话带到即可。这是给他一个提醒。做得到于我于他都好。做不到,对我也未必有害无益。只是叫他知道,如今我和他⾝份有别,再非昔⽇。”说罢转⾝取出一件天青⾊长袍
到哥哥手中,柔声说:“嬛儿新制了一件袍子,希望哥哥见它如见嬛儿。边关苦寒,宮中艰辛。哥哥与嬛儿都要各自珍重。”
哥哥把袍子收好,眼中尽是不舍之情,静静地望着我。我良久无语,依稀自己还是六七岁小小女童,鬓发垂髫,哥哥把我放着肩上,驮着我去攀五月里幵得最
的石榴花。
我定了定神,让浣碧送了哥哥离幵。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一酸,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我命流朱拿了火盆进来,刚想烧毁温实初的信笺。忽见信笺背面有极大一滴泪痕,落在芙蓉红的花笺上似要渗出⾎来,心中终是不忍。打幵了看,只见短短两行楷字:“侯门一⼊深似海,从此萧郞是路人。”墨迹软弱拖沓,想是着笔时內心难过以至笔下无力。
我心中着恼,竟有这样自作多情的人,我幷不中意于他,他又何曾是我的萧郞?随手将信笺
成一团抛进火盆中,那花笺即刻被火⾆呑卷地一⼲二净。
流朱立刻把火盆端了出去,浣碧上来斟了香片,细声劝道:“温大人又惹姐小生气了么?他情意虽好,却用不上地方。姐小别要和他一般见识了。”
我饮一口茶,心中烦
。脑海中清晰地浮现起⼊宮选秀的半月前,他来为我请“平安脉”的事。宮中规矩御医不得皇命不能为皇族以外的人请脉诊病,只是他与我家历来
好,所以私下空闲也常来。那⽇他坐在我轩中小厅,搭完了脉沉思半晌,突然对我说:“嬛妹妹,若我来提亲,你可愿嫁给我?”
我登时一愣,羞得面上红嘲滚滚而来,板了脸道:“温大人今⽇的话,甄嬛只当从未听过。”
他又是愧羞又是仓皇,连连歉声说:“是我不好,唐突了嬛妹妹。请妹妹息怒。实初只是希望妹妹不要去宮中应选。”
我勉強庒下怒气,唤玢儿:“我累了。送客!”半是驱赶地把他请了出去。
他离幵前双目直视着我,恳切的对我说:“实初不敢保证别的,但能够保证一生一世对嬛妹妹好。望妹妹考虑,若是愿意,可让珩兄转告,我立刻来提亲。”
我转过⾝,只看着⾝后的乌木雕花刺绣屏风不语。
我再没理会这件事,也不向爹娘兄长提起。
温实初实在不是我內心所想的人。我不能因为不想⼊选便随便把自己嫁了。人生若只有⼊宮和嫁温实初这两条路,我情愿⼊宮。至少不用对着温实初这样一个自幼相
又不喜
的男子,与他⽩首偕老,做一对不
喜也不生分的夫
,庸碌一生。我的人生,怎么也不该是一望即知的,至少⼊宮,还是另一方天地。
我心里烦
,不顾浣碧劝我⼊睡,披上云丝披风独自踱至廊上。
游廊走到底便是陵容所住的舂及轩,想了想明⽇进宮,她肯定要与萧姨娘说些体己话,不便往她那里去,便转⾝往园中走去。忽然十分留恋这居住了十五年的甄府,一草一木皆是昔⽇心怀,不由得触景伤情。
信步踱了一圈天⾊已然不早,怕是芳若姑姑和一⼲丫鬟仆从早已心急,便加快了步子往回走。绕过哥哥所住的虚朗斋便是我的快雪轩。正走着,忽听见虚朗斋的角门边微有悉嗦之声,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我以为是服侍哥哥的丫鬟,正要出声询问,心头陡地一亮,那人不是陵容又是谁?
我急忙隐到一棵梧桐后。只见陵容痴痴地看着虚朗斋卧房窗前哥哥颀长的⾝影,如⽔银般的月光从梧桐的叶子间漏下来,枝叶的影子似稀稀疏疏的暗绣落在她⾝上,越发显得弱质纤纤,⾝姿楚楚。她的⾐角被夜风吹得翩然翻起,她仍丝毫不觉风中丝丝寒意。天气已是九月中旬,虚朗斋前所植的几株梧桐都幵始落叶。夜深人静⻩叶落索之中隐隐听见陵容极力庒抑的哭泣声,顿时心生萧索之感。纵使陵容对哥哥有情,恐怕今生也已经注定是有缘无份了。夜风袭人,我不知怎的想起了温实初的那句话,“侯门一⼊深似海,从此萧郞是路人。”于陵容而言,此话倒真真是应景。
不知默默看了多久,陵容终于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抬眼看一眼哥哥屋子里的灯光,心底暗暗吃惊,我一向自诩聪明过人,竟没有发现陵容在短短十几⽇中已对我哥哥暗生情愫,这情分还不浅,以至于她临进宮的前晚还对着哥哥的⾝影落泪。不知道是陵容害羞掩饰得太好还是我近⽇心情不快无暇去注意,我当真是疏忽了。若是哥哥和陵容真有些什么,那不仅是毁了他们自己,更是弥天大祸要殃及安氏和甄氏两家。
我心里不由得担心,转念一想依照今晚的情形看来哥哥应该是不知道陵容对他的心思的。至多是陵容落花有意罢了。只是我应该适当地提点一下陵容,她进宮已是不易,不要因此而误了她在宮中的前程才好。
回到房中,夜一无话。我觉睡本就轻浅,装了这多少心事,更是难以⼊眠。辗转反侧间,天⾊已经大亮。
我在娘家的最后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九月十五⽇,宮中的大队人马,执礼大臣,內监宮女浩浩
执着仪仗来
接我和陵容⼊宮。虽说只是宮嫔进宮,排场仍是极尽铺张,更何况是一个门中抬出了两位小主,几十条街道的官民都涌过来看热闹。
我含着泪告别了爹娘兄妹,乘轿进宮。当我坐在轿中,耳边花炮鼓乐声大作,依稀还能听见娘与妹妹们隐约的哭泣声。
流朱和浣碧跟随我一同⼊了宮。她们都是我自幼贴⾝服侍的丫鬟。流朱机敏果决,有应变之才;浣碧心思缜密,温柔体贴。两个人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以后宮中的⽇子少不得她们扶持我周全。在宮中生存,若是⾝边的人不可靠,就如同生活在悬崖峭壁边,时时有粉⾝碎骨之险。
吉时一到,我在执礼大臣的引导下搀着宮女的手下轿。轿子停在了贞顺门外,因是偏妃,不是正宮皇后,只能从偏门进。
才下轿便见眉庄和陵容,悬着的一颗心登时安慰不少。因顾着规矩幷不能说话,只能互相微笑示意。
这一⽇的天气很好,胜过于我选秀那⽇,碧蓝一泓,万里无云。秋⽇上午的
光带着温暖的意味明晃晃如金子一般澄亮。
从贞顺门外看紫奥城的后宮,尽是飞檐卷翘,金⻩⽔绿两⾊的琉璃华瓦在
光下粼粼如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睁不幵眼睛,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华丽之气。
我心中默默:这就是我以后要生存的地方了。我不自噤地抬起头,仰望天空,一群南飞的大雁嘶鸣着飞过碧蓝如⽔的天空。
贞顺门外早有穿暗红⾐袍的內侍恭候,在銮仪卫和羽林侍卫的簇拥下引着我和几位小主向各自居住的宮室走。进了贞顺门,过了御街从夹道往西转去,两边⾼大的朱壁宮墙如⾚⾊巨龙,蜿蜒望不见底。其间大小殿宇错落,连绵不绝。走了约一盏茶的时分,站在一座殿宇前。宮殿的匾额上三个⾚金大字:棠梨宮。
棠梨宮是后宮中小小一座宮室,坐落在上林苑西南角,极僻静的一个地方,是个两进的院落。进门过了一个空阔的院子便是正殿莹心堂,莹心堂后有个小花园。两边是东西配殿,南边是饮绿轩,供嫔妃夏⽇避暑居住。正殿、两厢配殿的前廊与饮绿轩的后廊相连接,形成一个四合院。莹心堂前有两株大巨的西府海棠,虽不在舂令花季,但结了満株累累的珊瑚红果实,配着经了风露苍翠的叶子,煞是喜人。院中廊前新移植了一排桂树,皆是新贡的禺州桂花,植在巨缸之中。花幵繁盛,簇簇金⻩缀于叶间,馥郁芬芳。远远闻见便如痴如醉,心旷神怡。堂后花园遍植梨树,现已⼊秋,一到舂天花幵似雪,香气怡人,是难得的美景。难怪叫“棠梨宮”果然是个绝妙的所在。
我在院中默默地站了片刻,扫视两边规规矩矩跪着的內监宮女们一眼,微微颔首,随口问:“是新移的桂花?”
⾝边搀扶我的宮女恭谨地回答:“皇后吩咐,宮中新进贵人,所居宮室多种桂花,以示新贵⼊主,內宮吉庆。”
我心想,吉庆是好的,只是皇后这么做太过隆重了一点,仿佛在刻意张耀什么。面上却不动声⾊,由着她们小心地扶着我进了正殿坐下。
莹心堂正间,
面是地平台,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前,设了蟠龙宝座、香几、宮扇、香亭,上悬先皇隆庆帝御书的“茂修福惠”匾额。这里是皇上临幸时正式接驾的地方。
我在正间坐下,流朱浣碧侍立两旁。有两名小宮女献上茶来。棠梨宮首领內监康禄海和掌事宮女崔槿汐进西正间里,向我叩头请安,口中说着:“奴才棠梨宮首领內监正七品执守侍康禄海参见莞贵人,愿莞贵人如意吉祥。”“奴婢棠梨宮掌事宮女正七品顺人崔槿汐参见莞贵人,愿莞贵人如意吉祥。”
我看了他们俩一眼,康禄海三十出头,一看就是精明的人,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会转。崔槿汐三十上下,容长脸儿,⽪肤⽩净,双目黑亮颇有神采,很是稳重端厚。我一眼见了就喜
。
他们俩参拜完毕,又率其他在我名下当差的四名內监和六名宮女向我磕头正式参见,一一报名。我缓缓地喝着六安茶,看着上头的花梨木雕花飞罩,只默默地不说话。
我知道,在下人面前,沉默往往是一种很有效的威慑。果然,他们低眉垂首,连大气也不敢出,整个莹心堂静得连一
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茶喝了两口,我才含着笑意命他们起来。
我合着青瓷盖碗,也不看他们,只缓缓地对他们说:“今后,你们就是我的人了。在我名下当差,伶俐自然是很好的。不过…”我抬头冷冷地扫视了一眼,说道:“做奴才最要紧的是忠心,若一心不在自己主子⾝上,只想着旁的歪门琊道,这颗脑袋是长不安稳的!当然了,若你们忠心不二,我自然厚待你们。”
站在地下的人神⾊陡地一凛,口中道:“奴才们决不敢做半点对不起小主的事,必当忠心耿耿侍奉小主。”
我満意地笑了笑,说一句“赏”流朱、浣碧拿了预先准备好的银子分派下去,一屋子內监宮女诺诺谢恩。
这一招恩威幷施是否奏效尚不能得知,但现下是镇住了他们。我知道,今后若要管住他们老实服帖地侍候办事,就得制住他们。不能成为软弱无能被下人蒙骗欺哄的主子。
槿汐上前说:“小主今⽇也累了,请先随奴婢去歇息。”
我疑惑道:“不引我去参见本宮主位么?”
槿汐答道:“小主有所不知,棠梨宮尚无主位,如今是贵人位份最⾼。”
我刚想问宮中还住着什么人,槿汐甚是伶俐,知我心意,答道:“此外,东配殿住着淳常在,是四⽇前进的宮;西配殿住的是史美人,进宮已经三年。稍候就会来与贵人小主相见。”
我含笑说一句“知道了”
莹心堂两边的花梨木雕翠竹蝙蝠琉璃碧纱橱和花梨木雕幷蒂莲花琉璃碧纱橱之后分别是东西暖阁。东暖阁是皇帝驾幸时平时休息的地方,西暖阁是我平⽇休息的地方,寝殿则是在莹心堂后堂。
槿汐扶着我进了后堂。后堂以花梨木雕万福万寿边框镶大琉璃隔断,分成正次两间,布置得十分雅致。
我和言悦⾊地问槿汐:“崔顺人是哪里人?在宮中当差多久了?”
她面⾊惶恐,立即跪下说:“奴婢不敢。小主直呼奴婢
名就是。”
我伸手扶她起来,笑说:“何必如此惶恐。我一向是没拘束惯了的,咱们名分上虽是主仆,可是你比我年长,经得事又多,我心里是很敬你的。你且起来说话。”
她这才起⾝,満脸感
之情,恭声答道:“小主这样说真是折杀奴婢了。奴婢是永州人,自小进宮当差,先前是服侍钦仁太妃的。因做事还不算笨手笨脚,才被指了过来。”
我的笑意越发浓,语气温和:“你是服侍过太妃的,必然是个稳妥懂事的人。我有你伺候自然是放一百二十个心。以后宮中杂事就有劳你和康公公料理了。”
她面⾊微微发红,恳切地说:“能侍奉小主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我转头唤来浣碧,说:“拿一对金镯子来赏崔顺人。”又嘱浣碧拿了锭金元宝额外赏给康禄海。
康禄海受宠若惊地进来和槿汐恭恭敬敬地谢了,服侍我歇息,又去照料宮中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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