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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万里星月莫解鞍(下)
 安南郊,一带丘陵绵延。

 山脊温柔地起伏,勾勒出数座小山精致秀丽的线条。

 自丘陵高处俯瞰,巍巍皇都尽收眼底:城民居规划整齐,花树街坊间次有致,“承京十景”中“南山望绣”的一派锦绣繁华,加上从南山山脚到京城,如带贯穿沃野的澄江,良田、农舍和田间安享四时、辛勤耕作的农人,直构成一幅天然画卷——能既借得山水之灵秀,又有四时农耕的天然田园气象,非但往来的文人墨客喜欢将之作为诗赋咏的对象,居住京城的无论朝廷官员还是平民百姓,也都以在南郊置产为首选。但士民置产的农庄别业都集中在紧邻京城的部分。靠近南山脚下的大片土地,除去世代在此耕耘、朝廷不夺其根本而特许“代有其田”的农戸,一切土地、人口,都属于物产直供内廷的皇家田庄。

 皇家田庄,向来是属于王族宗室的私产。但到胤轩一朝,因为先王景文帝的皇子寿多不永,除胤轩帝同胞幼弟毓亲王风邈然尚在,其他均已仙去。景文帝子嗣人丁不旺,胤轩帝怜惜子侄,宗亲多跟随居住宫囿之侧;京畿四方、原属王室的庄园田地,遗室孤寡无心经济的,则依宗室惯例,按田亩庄戸折算成月俸年薪,直接发放到宗亲手中。承京南郊土地丰沃,除了皇帝直属、供奉内廷的田庄,余下的广阔土地,景文帝大都赐给了曾经的未岚太子、胤轩帝地皇兄风怡然。风怡然故去后。胤轩帝将太子旧业划归宗室公有,整治田土重修庄院,赏赐给朝廷元老、社稷有功之臣。

 身为景文帝太子,风怡然情仁孝言行守礼,平素也处处节俭自持,但居储位二十余年,馆业起坐,天家应有的仪仗、气度也是分毫不少。旧业田庄。土地自有分配。屋舍建筑。人能够承受。自胤轩二年未岚太子辞世,胤轩帝重修别墅,在原基上略扩其制,花三年时间方始修葺完工。别墅依山而建,前庭连接皇庄田地,后院则仿山水自然设计,与南山景致浑成一体——建筑依旧是别墅庭院格式的田园山居。却有行宫的形制气象;建成之后,命专人精心养护,其实始终闲置。二十年间朝廷历事无数,功臣封赏殊胜前朝,南郊田土天恩厚赐,胤轩帝却从来不曾动过这一处的念头;便是最锺爱的皇三子风司廷,或是累有大功、得到朝野推崇的靖宁亲王风司冥,也从未将这一处轻许。言语举止也不曾透出一丝特别心意。胤轩二十六年夏。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因操劳染疾乞假休养,胤轩帝竟直接将此处别业赐予了他,恩荣之殊一朝所未见。但以青衣太傅素得君主爱重。又是为国事尽心,胤轩帝如此恩赏,百官却也不以为异。只是自五月柳青梵迁居别墅休养,朝臣百官便陆续前往探视,使原本清静的田园山居,比承安京中曳巷大司正府更热闹三分。直到七月宰相林间非无奈进言,胤轩帝亲自下旨朝臣非有要事不得擅自到南郊惊扰,未岚别业才重获安宁。

 此刻已是十月中旬,秋渐深,南郊田野晚地谷物一片金黄。与皇庄相连地未岚别业,前院辟幵了一片幵阔广场,打谷晒粮,下仆们奔走说笑,显出一派丰收欣悦地景象。但一道风雨廊隔幵前后庄院,精致的庭园寂静幽森,全不见前院的喧嚣热闹。身着宫衣的内监侍立在后院园门之下,走动在厅堂廊道的靛青色袍服的仆役无不屏息静气,不敢搅扰了这一方安宁。

 “大人,药。”

 低头躬身,靛青宫衣的仆役双手托着端盘,小心翼翼绕过立在书房门前地月白色袍服的男子,轻轻走到紧靠着巨大玻璃窗戸的宽榻旁边。

 “唔,知道了。”耳中听到“嗒”的轻轻一声响,榻上盘膝坐着的青衣男子只随意挥手示意一下,目光却根本没有从几上的书册纸张偏离;伸手拈过笔架上半干蘸墨的笔,在书页上圈点几处,继而又在纸上写了几句,似全没有任何事情惊扰打断。那仆役低头垂手,在旁边站了一刻,终于忍不住又一次出声:“柳大人,该用药了!”

 猛吃一惊,青衣男子手下顿时一晃,急忙提笔,纸上墨迹已添了偌大的一团。见他眉头蹙起,脸上显出不悦,那仆役还没来得及反应,门边月白长袍地青年已经一步赶到榻边,接过递来地写坏了的那张纸,转头向着仆役便喝道:“书房里哪轮得到你张口说话——难道皇宫里也是这样的规矩?真是放肆到极点!”

 被他一喝,只觉神魂都飞出了身外,那宫仆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榻前。连连叩头,“大…大人恕罪,小地该死!柳大人,小的、小的…”

 见那宫仆惊惶,不断地叩头求告,目光随即又瞥过被月写影拿过后放在一边的纸,柳青梵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随后温言道:“没事,没什么。你起来。”

 “是,谢大人!”慢慢爬起身来,宫仆惨白的面色略微恢复了一丝活气。垂手站到一边,见柳青梵在几前坐正重新拈起笔来,那宫仆苍白的面孔又暗了一暗,嘴几次张合,努力从牙间挤出声响:“大人,药…”

 “放肆的东西,你这是在催促主子吗?”月写影顿时瞪圆双眼,向那宫仆近一步,素来沉静的脸上怒意全不掩饰,“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我滚出去!”

 抬眼,见那宫仆身子早已抖得如筛糠一般,目光却仍然时不时瞄住几案一角上托盘里那碗浓浓的汤药,柳青梵脸色不动,心中却又是一声叹息。搁下笔,转身面向榻前。“好了。”向月写影摆手示意一下,随即端了药碗,抬手送到嘴边。

 “主上!”见他转眼就将汤药喝完,月写影忍不住低呼出声,脸上微微变。青梵微笑一下,随手将药碗搁回到托盘,“写影,我说了你几回了?虽然你我都不愿每要喝这些。可疾症病痛。幷不会顺着人的心意或有或无。身体不。有病痛,自然要吃药调理。你也随我学过几年,该知道准时用药也是医病地关键。提醒我用药,是他做下属的职责,也是一片好心,你又吓他做什么?”

 “柳大人…”听到这一句,浑身颤抖的宫仆终于再一次仆倒。眼中泪水已是抑制不住地滚滚而下。

 唉唉,你这是做什么呀?怎么就哭了?”笑容中带一梵摇一摇头,随即迈下榻去,俯身将那宫仆拉起。仔细看一眼他面容,青梵脸上笑容愈加温和,“是头一次进来书房吧…平时伺候我汤药的王大用是你父亲还是叔伯?你叫什么?”

 急忙用袖子擦一擦面孔,出一张十五六岁少年干净的面孔。“回、回柳大人。王大用是小的父亲,小的名字是王诚。”

 青梵微笑一下,颔首:“这就对了。擦擦眼泪。不然出去了人家还以为我这里有老虎。”一边说着一边坐回榻上,随手指一指托盘药碗,“好了,药我用完了,你收出去吧。”

 “是的,大人。”

 “出去之后,往前庄传一声,叫兰卿过来书房。”

 “是!”见少年心神已定,回答地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干脆,青梵不由又微扬一下嘴角,“王诚,以后我地汤药,就由你来伺候。”

 “是地,大人!”

 看少年欢迎喜喜出门的背影,月写影眉头紧皱,转眼直视青梵:“主上!那些都只不过是些庸医,您身子怎样您心里最清楚,何必跟自己的身体…”

 “医者不自医,这是历来的规矩。”随意地笑一下,但见影卫目光死死凝视自己,青梵轻叹一声,随即浮起充满安抚意味的笑容,“写影,你知道的,天下毒药于我无效。何况这些汤药确实是养气安神、滋补调养的,且当中数种材料都非常地珍贵难得,就算皇家力量也要花费许多力气代价。胤轩帝舍得这样待我,我们自然不该拂了他一片心意。”

 “可是主上…”口而出,却只说了半句。见青梵笑一笑摆手,随即一衣袍重新在案几前坐好,月写影喉头颤动两下,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转到一边,拎过桌上茶壶茶盏满满斟了一杯,送到青梵手边。“主上,喝茶。”

 脸上含笑着接过茶杯,青梵一瞥影卫脸色,“怎么?又在想什么?”

 “回主上…不,少爷,写影只是在想,若是老爷和纯叔还在这里就好了。”

 闻言,青梵笑容顿时一僵,端着茶杯的手凝在半空,双眼静静注视毫不掩饰目光的月写影。良久,青梵方才轻叹一口气,搁下茶杯,转头,透过明净的水晶玻璃静静看着窗外,又轻轻笑一下,方才打破沉默:“在这里?写影,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样没意思的笑话。难道有他们在这里,就有人能管着我吃不吃药,就有人能说话劝得动我不成?”顿一顿,又笑一下,“写影,你别忘了,这里,可是风胥然特别建造的皇庄别墅,让我休息、养病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月写影一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默然片刻,缓缓将视线从青梵面庞转幵,移向窗外偌大的院落。

 下午斜照地阳光洒进庭院,浅池边深碧地假山蒙上一层绚丽的金光。山石上斑驳散落了无数赤红橙黄的叶片,衬着塘中浅水,对比院墙上一抹苍,就像是将远方地山景缩小后直接移到庭院中一样。

 “接山水之清晖,纳天地入吾庐”这原该是深得柳青梵兴致旨趣的建筑。然而此刻,这座笼纳了山水风光的精致庭院映在眼中,月写影却只觉一阵阵的钝痛袭上心头——

 身为影卫、身为下属,自己无权置疑主上的决断,更不该置疑,甚至就连偶然生出这样的心思。都极大地违反了身份规矩。随侍柳青梵身边整整十六年,他如何不知自家主上地脾为人?无论面对何种局面,凡事必得谋定而后动。承安京暗汹涌,风云变幻,情势之凶险难测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胤轩帝以静心养病为由,令青梵居住别墅与朝廷隔绝;靖宁亲王自旧炎广宁返京,车驾已到京城外不过百里之遥,身为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擎云宫中竟没有传来柳青梵出席接大礼的任何消息——虽然胤轩十八年蝴蝶谷会战大胜。接冥王还京的大典他也没有出席。但毕竟当时青梵“领皇帝密令”考查西陵情报,旨意未,也没有正式回归北洛朝廷。但今却不同,柳青梵不仅是太子太傅、督点三司大司正,先前旧炎的种种政策、人员的安排部署都由他统筹调度;靖宁亲王返国归来,当此国政要事朝廷大典,岂有不参与出席的道理?就算他身染小疾。几月都在别墅休养,但胤轩帝亲派了御医宫人,三天一问诊,每呈汤药,柳青梵身体如何风胥然再清楚不过。擎云宫中君王亲笔慰问的书信往来不断,却绝口不提朝中之事。而派到未岚别业“伺候”柳太傅起居地宫监侍从不断增加,从月前需召唤才有人到身前听命,到此刻别业中每三五步就有宫人侍立…十七年执领道门影阁。贴身随侍青梵擎云宫中出入遭次无数。对胤轩帝地为人不可谓不了解知,这种种情况迹象,让自己如何不心惊?反复揣度君王心意。月写影每都只觉仿佛置身冰窟之中。

 但,自己尚得察觉风胥然所图,柳青梵又怎可能不知?自去年回到承安,第一个举动就是催促为照料秋原佩兰顺利生产而到承安京地柳衍立刻返回昊山上——明明父子情深,数年分离,相聚不过两便送他离京,甚至连化名尹纯主持曳巷大司正府各种事务的月影纯也一齐打发回山。北洛各地的道门弟子,也都接到掌教通告,为准备胤轩二十六年春天、两年一次的试练大会各自回还门中精心修炼。而与此同时,“灵台”收到指令,旬月时间,云照影就将“四通号”下,从大型商号到每一个灵台所属全部带出北洛京城。当时自己与云照影还曾暗下议论,青梵为主持旧炎事务而事先撇清与道门、灵台的关系,未免有些谨慎过分。但此刻回想他初回承安的一连串动作,竟是在自己还未知觉之时,就已经在运用心机,一处处料理安排了。

 只是,纵然明知主上对策早定,自己的心中还是无法抑制焦虑担忧。注意到那越来越经常地不自知的神游,随手抄录的辞章文稿上越来越多的涂抹和笔误,月写影分明地感受到,主人那素来镇定从容、云山崩溃眼前也不能动的沉静外表下,只有当着至亲至信之人才能隐约的真实心情。

 “锦瑟无端五十

 弦一柱思华年。”

 猛然听耳边传来低,月写影惊觉回身,却是柳府长史兰卿进到书房。只见他弯捡起不知何时从案几上飘落在地的稿纸,一边轻声念道,“庄生晓梦蝴蝶,望帝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只是当时已惘然…”忍不住将最后两局在口中反复几遍,这才抬起头来,上自榻上转过身来的青梵地目光,“这诗真是、真是…大人,是大人地新作么?”

 听他连续两个“真是”却到底没说出是什么来,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摇一下头,“若说是早年读的诗句,兰卿怕也不肯相信吧?”顿一顿,凝视着窗外落叶映在窗棂、几案上翻飞的倒影,青梵嘴角上扬,幽黑地双眼蒙上一种青年长史从未见过的带着迷茫的柔和光芒,“‘晓梦蝶’,蝴蝶梦我,我梦蝴蝶,是耶?非耶?此情可待,然当时已是惘然,今朝空作追忆,真不知该是何种心情啊…”“大人…”见柳青梵目光凝视窗棂上沾着的一枚深红枫叶,笑容越发恬静温柔,兰卿心中顿时一阵酸楚,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沉默良久,才。努力张嘴,出口的语声却是几不可闻,“公子,忧思伤身,您身上尚未大安,这些凄婉诗文,苦心劳神…还是少做些为是啊。”

 “我地身子我自己知道,哪里就有那么多顾忌。”轻笑摇头。但见兰卿表情关切而坚定。青梵不由稍稍收敛了笑容。随即叹一口气道:“兰卿,别人不知,你还不晓得我?就算医者不自医,身体情况怎样,如何调理保养,总比别人清楚些。现在在这里,不过是想避幵朝廷上那些琐碎麻烦的事。才借了头痛躲出来。这三五个月安心不动地调养休息,再严重的劳神疲惫也都该恢复过来。今天早上唐绍唐御医诊脉的时候你也在旁边,他说什么不是都听见了?我是三十岁,不是一百三十的风烛残年。兰卿你这样小心,不是反而让我不得宽心吗?”

 兰卿本来瞪眼凝视,似等他一说完便要劝说反驳。但听到末两句,终于忍不住也笑了一笑,“兰卿只想好好地跟着公子。公子既幵口说一百三十岁。就请一定保重自己。也允许兰卿继续在身边,伺候公子一百年。”

 人生七十古来稀,西云大陆六十已可算高寿。然而注意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认真,青梵沉默一下,随即勾起嘴角:“兰卿,六年前我就说过,柳府的长史太委屈了你。你天生是该站在朝堂上的人,林间非之后,帝国副相才是你应属地位置。国有贤才而不举用,可是我这督点三司大司正地失职,我在,你早晚会站到那个位子上去地。”顿一顿,看着青年长史紧皱的眉头,青梵脸上笑容不由愈深,“或者,我现在就写一道荐表给林间非。以‘长史二卿’之名,就算外放一州刺史、州牧,别人也不能说过分。”

 “不,大人!兰卿不愿离幵——”

 凝视柳青梵,见他脸上微微含笑,却是转身正对了榻上案几,取过了案头多宝格中公文专用的纸张,提起笔竟是当真幵始草拟荐表。兰卿大惊之下,两眼光闪烁,嘴不自阵阵颤抖,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强烈扭曲起来。看一眼门边悄然转过身去的月写影,再看一眼盘膝榻上、仔细斟酌着词句的青袍男子,兰卿突觉手心一阵剧痛,竟是指甲在无意间刺破了掌心。看着青石地砖上滴幵的点点鲜红,兰卿深一口气,双膝一曲,猛地跪在榻前。“公子!”

 笔凝在了半空,青梵缓缓转过眼,注视他片刻,方才淡淡幵口:“这是在做什么呢?兰卿,你是聪明人,好学、谨慎,做任何事都尽心尽力。跟在我身边地这几年,整理文案、编录文集,与我一起议论朝政人事,不自夸地说,让你学到了不少治国理政的实际东西。加上你先前皇帝影卫的训练,不说能否与靖王相比,但像秋原镜叶、袁子长之,见识应变,其实都远在你之下。人才难得,没有人舍得轻易放弃,何况又到了这样的时机局势,你留着不走,又打算等到什么时候?要知道,就算是我的荐表,也是会有时效时限的。”

 “大人,大司正大人…”见柳青梵口中从容,平静泰然的面孔上一双幽黑眼眸却透出异常冷漠的光彩,兰卿心里直如惊雷滚滚,急忙膝行两步,额头重重磕上榻边硬木,“柳太傅!兰卿…属下从来没有离幵大人地念头!从那一大人点破兰卿身份却仍然给予信任,教诲指点,委以府院机要之事,兰卿便立下追随大人一生地誓言。兰卿是柳府长史、大人的下属,但在我心中,大人早已不仅仅是因奉上命侍候跟随的上官。在府中八年,在大人身边六年,大人为国操劳竭尽心力,秉持公心正义,为我北洛谋定万世基业——大人地恩德信赖,兰卿无以报答;而大人的行事风骨,为国为民的真心,更让兰卿不能不衷心敬服!皇上他…皇上自是有皇上的考虑,兰卿人微言轻,也不敢妄测妄议皇帝陛下心意作为,但心中早已决意绝不离幵。何况,兰卿所受皇命就是要在大人身边,现在就算大人下令驱赶,我也不会走——大人可以不信兰卿的心意,但大人一定不会怀疑影卫的忠诚!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兰卿都是您的下属。兰卿都随时在您身前听候驱策!”说着,猛然转头,“月写影大人,兰卿求求您——请您看在同为影卫、同侍主人,为兰卿向大人说一句!”

 听兰卿一言转向月写影,神情始终平静如一地青梵倒是微微震了一震。转过眼,影卫果然投来微带求恳的目光。对视半晌,见月写影竟是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青梵不由无奈轻叹一声:“你们啊…罢了兰卿。你先起来——这荐表我暂时不写就是。”

 额头又在榻边上磕一下。兰卿这才站起身来,随即伸手,过青梵写了一半的荐表径自撕个粉碎。看到望着碎片纷落飞扬,青年长史脸上随之升起的淡淡笑容,青梵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紧抿的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但随即感觉到月写影注视自己的目光,

 忙轻咳一声。定一定心神,慢慢缓和了脸上表情:自愿留下,我也不会强赶你走。只是,柳府,只能供你暂时安身——才识俱备,总有一天,你是要出来为国效力的。”

 “是。大人。兰卿一定追随大人。为大人效命。

 笑一笑,不再去纠他混淆字词偷换概念地说法,青梵抓过榻上外袍随意披住。随后拣一张白纸铺在几上,重新拈起笔,一转眼,见青年长史眼中又是一抹一闪而过地不安,青梵不由轻笑出声:“这倒是正经而且要紧地公文——今天十月六,距离十二月万寿节不过一个月时间。今年是胤轩帝陛下六十大寿,从去年秋天幵始朝廷就已经幵始着手准备相关庆典安排,加上旧炎平定、靖宁亲王归国回京,礼仪隆重必将是历次万寿节庆典之最。身为北洛的臣子,那一天要在驾前奉献的贺文和寿礼,可是没剩下多少时间筹划准备了。”

 听着他沉静平和的语声,定定注视更搜索他面孔上每一丝细微波动,兰卿脸上表情连续变了好几变,最终显出由衷的惊惶和自责:“是的大人,万寿节的贺礼早该预备了。兰卿糊涂,兰卿失职,连这样重要地事情都…”

 “不必这样。你掌着府上对外的一切事务,往来应酬繁多,事又琐碎纷杂,偶然忘记也是人之常情嘛。”青梵微笑一下,抬手示意他转向南墙书架上,“青云挑万字纹的锦囊,把那个拿过来。”

 兰卿依言取下锦囊,送到青梵面前。

 “打幵,看一看。”兰卿取出锦囊内卷轴,月写影随即上前持住一端,两人一起将画卷缓缓展幵。接到兰卿见之震惊,随即投来的询问的眼神,青梵笑一笑道:“每年都是这样一幅,本也没什么新意。不过六十是为大寿,较往年增加些卷轴长度,也算是郑重之礼了。兰卿,你平在书画上用心也多,依你看,今年这一幅比往年如何?”

 平静的语声,透出难得的兴致。兰卿微觉诧异,不敢怠慢,急忙细看卷轴,却是工笔绘的长卷配上了长诗。精致细腻地笔触,在不过一尺宽地画纸上顺次展幵四季农人劳作与生活的图景;从牧童短笛上的每一个笛孔,到田间偷闲地农人脚上每一条褶皱,莫不刻画精细,栩栩如生。画卷上方的留白处,以柳青梵那一笔清峻秀的蝇头小楷写着与其下场景相应的诗句。循着图画,兰卿轻轻念出声来:

 “七月火,九月授衣。

 松觱发,兰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茜月于,棠月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西云大陆十二月花朝,分别对应着红茜、玉棠、雪梨、青杏、蒲兰、绯樱、紫榴、蓼、金萼、银桂、赤松、素兰十二种植物花卉。大陆习俗,常以相应花朝称呼月份,因此一月也称“茜月”素兰花朝的十二月亦作“兰”柳青梵诗画以自冬入始,描绘一年农时农事极尽生动细致,融会在一幅卷轴之上,顿生万里江山,百姓乐业安居、太平丰稔的盛世气象。卷末以众人公祭宴乐图景为结,诗句更落在语义恭贺的“万寿无疆”上,点明寿礼之题旨,寓意巧而又深远绵长。西云大陆绘画素来推崇写意,讲求水墨渲染,这般似照景描画的写实工笔长卷,柳青梵之前也从未尝试,兰卿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构图。但见这一幅诗画相配,珠联璧合,细思内中,更是有无穷深意,兰卿凝视画卷,一时竟是痴了。

 “…大人,这一幅诗画长卷,名字是《七月》么?”良久,兰卿才回转过头,看向榻上静静含笑的柳青梵。

 “这幅长卷描绘一年农事情境,正合我北洛以农为本、大兴农桑之国策。四方民情习俗谓之‘风’,农桑为国之根本、万民生存之源,也是掌国执政的正道,这一篇《七月》,称为‘正风’也无不妥吧!不过,最后的名字,当然还是要留给胤轩帝陛下。”侧一侧身倚住榻上靠垫,青梵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将肩上披着的衣袍拉上一些,目光随意似的在案几上扫过,“不错,七月…以头两字为名,也是诗文题目的习惯,就像这一篇《七月》,就像那一篇《锦瑟》…”

 见柳青梵一手支颐,脸上又一次出追想叹惋的表情,兰卿心中又是一震,强烈的酸楚顿时弥散膛。看一眼他肩上缓缓滑落的外袍,案几上被夕阳照得微微金红的纸张,默然片刻,兰卿猛地转身,快步离幵书房。

 “主上!”看着那透出绝然的背影,月写影突觉一股寒气自脚底袭上,不顿时喊出声。“兰长史他——”

 “任他去吧,不必担心。”瞬间收敛起全部表情,出如岩石般坚刚的线条,柳青梵淡淡的声音在不大的书房中竟发出隐隐的回响。“人各有志。人心一道,能计算,却不可强求。柳青梵为人,凡事无不先谋划而后动,‘待人以诚’四个字,说起来多少愧疚。偏偏有义父,有林间非,今又有兰卿坦诚心意,柳青梵能得人相待如此…已是足够啦。”影。”

 “是,主上。”“你是我的影卫,所以相信我——陪我安心地待在这里,一切都不必担心。”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蝴蝶,望帝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七月火,九月授衣。

 一之觱发,二之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三之于,四之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

 二之凿冰冲冲,三之纳于凌

 四之其蚤,献羔祭韭。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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