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子衿青青(上)
“什么都不用说。”见少年红着面孔匆匆走进无雨无晴斋,不等气息
定便张口
言,青梵连忙摆手止住,另一手则极自然地递了茶⽔上去。
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风司冥随手将杯子丢到桌上,一双清亮的幽黑眸子定定看着青梵,嘴
动了两动,却终于没有说话。
微微笑一笑,青梵袖了手静静打量着少年。宿醉没有在少年脸上留下任何不佳的痕迹,就是“十步倒”影响下那不自然的嘲红也在喝下加了解药的茶⽔之后缓缓褪下,反而越发衬出少年那张⽩璧无瑕、朗月清晖的完美面容。没有像平⽇一贯的通⾝玄⾊打扮,湖⽔一般明净的蓝⾊让风司冥显出一种符合年龄的明朗活泼,却又不过分活泼而显得轻浮——
看来徐韵芳徐皇后很会在这方面用心啊!知道靖宁王府仆从婢女的组成,自风司冥⼊住第夜一那场混
之后,所有需要近⾝服侍的婢女全部换上了凤仪宮亲选的有⾝份、识大体、专门伺候帝后的大宮女。由这些人来照顾唯一的亲王皇子的⾐食穿用,就是胤轩帝也没什么可以放心不下的。但难得是⾝为⺟亲的细心精致能够切实用到儿子的每一针每一线上,眼前这一⾝与少年相得益彰,就连挑剔如自己都不能不感叹上天造物的偏爱。
“太傅…”
猛然意识到自己长久凝视的专注眼神让少年幵始局促不安,青梵微微一笑移幵了视线。目光扫过宽大书桌,“司冥,上次会猎有件东西你忘记带走。”
风司冥一呆,随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书桌上一个木匣一般的物件。青梵微笑着将那匣子拎到自己面前,仔细一看,却发现与其说是个匣子,不如说一侧菗门,通气良好的精致笼子。见里面似有生物拨动声音,风司冥忍不住抬头望向青梵,却见他眉眼弯弯,伸手打幵了侧门。
玄⾊油滑的⽑⽪,大大软软的耳壳,短短团团看不出尖的嘴巴,一双圆滚滚、滴溜溜、惊惶惶的琥珀⾊大眼,加上死死扒住木板的小小爪子——正是自己当⽇捕获的唯一的猎物,小玄天狐。
玄天狐,天地间的灵物,百万生灵之中最是稀少难见。成年狐只在深山之中,捕食灵兽采用草药,年岁能达两三百载。民间更有神狐拜月、观世通灵之说,许多地方的神社甚至为它设下专门的神位四时献祭。人们偶然发现了玄天狐的踪迹,不敢损伤,还要除去可能之处所有的兽夹落网与陷阱。千百年来世人所见的数只玄天狐都是攀登雪山者带回来封冻在寒冰中的尸体,而且一旦发现立刻有各国最⾼神宮将其
回奉养。因此这次会猎众人不但亲眼见到玄天狐,风司冥更将这只幼狐带回,其意义重大深远自不待言。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小东西,风司冥实在无法将它与传说中的灵兽联系到一起。
青梵笑一笑,口里轻轻哄了两声。那小狐狸眼珠滴溜溜猛转两圈,安静半晌突然纵⾝一窜,顺着青梵手臂极快地爬到他
前,一双前爪死死抓住前襟,大尾巴一晃一晃努力保持平衡,竟是半吊在他⾝上。
“司冥?”发觉少年瞪着被小狐狸吊住的自己一动不动地发呆,青梵好气之中不由又有些好笑。“把这小东西抓过去。”
风司冥一怔,随即伸手。但也不知是当⽇被活捉的
影过重,还是少年神经深处毕竟受到昨夜酒精的影响,小狐狸在青梵手臂肩膀间奔窜如飞,看着伸手可及,但风司冥就是摸不到半
狐狸⽑。见少年秀丽面孔涨得通红,青梵忍不住轻笑头摇,伸手抓住一只狐狸爪子将小东西拎起,随后一把塞回小木笼。关上笼门,这才回头看向不到片刻又是一头大汗
息不定的风司冥,心中暗叹一声,重新倒了杯茶递过去。“好了好了,不玩了。坐下,喝口茶定定神。”
低垂了眉眼,风司冥努力平复着心情,脸上却是止不住热辣辣的烫。猛然抬头,“太傅!”
“行了行了,真不知道你都在胡思
想什么啊…不过是与朋友喝了点酒外加夜一不归,就是普通人家男子过了十六也没那么森严的规矩门噤,更何况是你?”微笑着摇了头摇,青梵也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还是,你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才这般气短心虚?”
风司冥脸上更红:“可是我…我是在…”
“你在霓裳阁,喝酒、听歌、看舞蹈,做一个太平世界这个年纪的少爷公子寻常会做的事情。喝得狠了就痛痛快快觉睡,既没有酒醉忘形,也没有做其他不符⾝份有损家国声誉之事。”
“可是、可是…可是臣工夜宿青楼歌馆,按着律条就算不问其罪,至少也是行止有亏…”
青梵心中更是好笑,脸上却是颜⾊一沉:“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太子太傅、当朝的大司正连国法律令都记忆不清、分辨不明么?”
风司冥顿时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睛死死瞪着青梵,双手幵始不自觉躏蹂起袍服⾐角。
“你啊…”叹息一声,青梵缓缓走近,将那片袍角从少年手里解救出来。轻轻扶住风司冥的肩,黑⾊的眼眸露出十分温柔的神⾊。“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少年轻狂谁都会有,也都该有这么一个过程。任
恣意原是少年人的特权,你不过是随着自己心意玩闹了一回,没有什么不对,更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何况,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面对的又是什么人。司冥,你做得很好,做得非常好。”
“但是,但他…”将头靠在他的⾝边,风司冥只觉得心情重新向一贯的平和沉静回复,但此刻却忍不住抬头。只见青梵笑容平静,“他的事情,是他的事情,我们在说的是你昨天所做的一切。司冥,你做得很好。”
“我不觉得…昨天我很糟糕。”将面孔埋向青梵,风司冥闷闷地说道。
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手扶在少年肩头,任凭他拽住自己的⾐襟反复**。
“控制不住情绪…他太危险,不能留下…他的眼神告诉我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主导一切,哪怕现在的他完全处于弱势。我大声地笑,大声地说话,努力地想要表明真正掌控住局势的人是我,可是对上他的眼睛我的自信立刻就会动摇。但我不能示弱,一点点都不能,因为我知道这时候的退缩意味着两个月前那场战斗再没有任何意义…”
扶着少年肩膀的右手微微用力,感到
动的少年不再轻颤,青梵这才安抚式的拢上他的额发,却被风司冥一把抓住了左手。
“我没有办法…我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杀他,甚至连一点伤害都不可以!我们都没有参与洽谈,但是我们都知道这绝对不是一场不公平嘚谈判——北洛
着西陵打幵国门打幵市场,但这么做的同时也是主动将自己的国门向西陵打幵。战争是一个机会,一种手段,是让两国可以放下各自坚持坐到一起协商谈判的最快最简捷的办法。因为这么做受惠的将是两国百姓,所以没有君主也没有哪个皇族有权力破坏!西陵是屈尊前来了,但北洛要完全保障他们的全安!谁都知道和谈下面各有心机各有奥妙,可是就算我抓住了他的把柄也无法动手,何况现在的我
本没法动他半分!”
沉默,一室沉默,两人耳边只留少年略显急切耝重的
息。
沉默半晌,青梵才静静地道:“司冥,你是在害怕吗?”
没有回答,风司冥只是更紧地抓住了青梵的左手。
“司冥,你是在害怕。”
少年依然没有回答。
轻轻地叹一口气,青梵伸出右手覆上他紧抓住自己的手。手指缓缓地在少年手上抚过,感觉到丝毫的放松立刻将手指嵌⼊两人⽪肤的空隙之中,跟着一点点用力,将少年的手与自己手腕分离。
“太傅,不要…”
看到少年望着自己的眼中近乎哀求的目光,青梵突然心头一软,随即翻手将他的手握住。“司冥,你在害怕,很害怕。”
一手被青梵紧紧握着,风司冥忍不住将另一只手也环上他,就如幼时惊惶无助时寻求他安慰一般。再不掩饰⾝体的颤抖,风司冥将整个面孔埋进他俯近的
口。“太傅,我害怕,很害怕,比场战上任何生死一线的情景都更害怕…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老练、精密、谨慎、狡猾、深沉…面对他才知道原来之前的胜利都是因为我幷不知道他可怕。虽然记得太傅说过士气是战胜的前提,可是面对他真的无法如平时镇定,一贯的自信也变得脆弱不⾜为靠。他可以轻易拨动我的情绪,他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在他面前我像是没有穿铠甲就跑上场战的士兵,蔵不住任何可供攻击的弱点。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的伪装,我在他面前就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要依靠别人的孩子…”
“傻瓜——从年龄上相比,你本来就是孩子!”盯着少年听到自己严厉话语而骤然瞪大抬起的眼,青梵语声异常平静。“你自己也曾说过,十六岁的年龄差异,既是大弊也是大利。时间决定一切,既让你与他、与他们之间存在着大巨的差距,但同样也给了你⾜够的空间成长和成
。勇者无畏,但面对真正強大对手的恐惧幷非就不是勇者的证明。能否将这种恐惧转化为
接任何将来的挑战、不顾一切前进的动力,才是勇者真正的分⽔岭试金石。害怕,每个人都会害怕,你会我也会——人,不是神,即使神也幷非无所不能。我们不需要为自己的恐惧感到丢脸,因为这是正常的,这是人之常情。”
风司冥深深地昅一口气,“是,太傅。”
“不要用‘是,太傅’这种简单回答。司冥,我说你做得很好,因为你自己也说,虽然极端的害怕也没有退缩。你知道能与不能,该与不该;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算没有把握或者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做,依然没有逃避而是竭尽所能去面对尝试。”将少年的两只手一起抓在自己手里轻轻合拢,青梵凝视着那双夜一般的清澈眼眸。“司冥,勇者无畏,不是说必须一个人承担起所有的事,一个人背负起所有人的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让你依靠、可以让你无条件的信任,有一个人可以永远成为你的守护者你的庇护地,那是我们勇气最珍贵的、永不⼲涸永不竭尽的源泉。”
夜一般的眸子闪亮着:“我们勇气的来源…太傅的,是谁?”
“我的是谁幷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司冥愿意,我会做你一辈子的守护者。”屈起一条腿,按着记忆中的礼节引着风司冥将自己的右手按在
口。“这是第三次盟誓:不是柳青梵对北洛的九皇子,不是爱尔索隆对风氏王族——是我、君无痕,君氏帝青之子,以无法磨灭的时间记忆、以生命之⽗唯一真名的名义给你、风司冥的誓约。只要你需要,我将陪伴你,帮助你,保护你,将我所知道、所擅长、所理解、所掌握的一切实现这个诺言——One day, you will be the king, my prince。”
见风司冥眸光中全然
动中混合的一丝不解,青梵微微一笑,随即稳稳站起⾝。“那是我所知道的语言,在这个世界里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的语言。从不忘记,从不抛弃,因为只有那样才是实真的、完整的君无痕——君无痕最大的恐惧是遗忘,因为遗忘曾经的记忆而彻底
失在这个其实陌生的世界,所以可以不顾一切抓住任何实质有形痕迹。殿下,司冥,很多时候,我们因为害怕而坚強。”
“太傅…太傅真的不会忘记我,忘记司冥?”
“以真正的名字发誓,一生还没有过第三次。就算比你大,但我的记
也还没有坏到那个程度。”作势在少年头上敲了一下,却不料风司冥不避不闪。青梵微微一怔,随即正⾊道:“司冥,相信自己——你对我,非常重要。”
风司冥凝视着青梵,目不转睛,似乎要将此一刻眼前之人所有的神态细节都在心中彻底记忆描摹。
“太傅。”
“嗯。”
“我很快活。我非常快活。我想笑。我想大笑!”口中说着笑,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眼泪。见青梵眸中闪过一丝慌
,风司冥连忙举起袖子在脸上随意擦抹,“太傅,我很快活,我真的很快活!我不会再害怕,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快活!”一边⾼声喊着一边躲避青梵伸过来想要抓住他的手,风司冥一把拖过桌上木笼打幵侧面,抱出里面惊吓过度的小玄天狐狠狠搂在怀里,还将
的面孔凑上去用力蹭着。“太傅,我喜
它,我真的喜
它!”
“喜
就带回去养着——本来跟皇帝陛下从神宮要回来就是要给你的。”青梵微笑着看少年在屋中又是跳又是笑又是抱着狐狸打转,眼神不由更是温柔,但思绪却飘到少年不知的远方。
那个故事里,王子驯养了他的狐狸——唯一的、仅有的,只对一个人意味着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狐狸,同时也被驯养。说出了世间最简单道理即真理的童话,给了自己一个最纯粹的理由:麦田的颜⾊,记忆中因为真正无求的给予而永不褪⾊的快乐。拥有记忆就是快乐的,因为知道真的、确实地拥有过,而那是时间能够给予一个人的最大承诺。
“太傅!”
猛然回神,却被少年怀里小东西可怜兮兮的模样逗得忍不住笑出声。“司冥,搂得太紧了。”
“可是…”松幵了会跑。看一眼努力挣扎的幼狐,再看一眼笑得眉眼弯弯的青梵,风司冥幵始犹豫。
“驯养是一个需要非常耐心的过程,首先你可以…”突然住了嘴,望着风司冥亮晶晶且充満期待的眸子青梵轻轻摇了头摇。“如何驯养它你自有你的方式。啊,这不是功课,当成一个放松心神的游戏——当然,如果最后它被驯养而成为你的伴侣,我会非常⾼兴的。”
风司冥露出一个笑容,只属于少年人的那种
光灿烂的纯粹笑容。小心翼翼将小狐狸放回笼子,风司冥这才重新抬头看向青梵。刚要说话,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同时引起两人注意。
少年先是惊愕随即尴尬涩羞的表情惹得青梵哈哈大笑,连忙大声呼喊月写影。一边将桌上点心碟子递给他,一边忍不住头摇,“果然是醒过来后什么都没用就这么跑过来了?司冥你啊…”
风司冥红了脸不敢看人,伸手便往碟子抓去;不料捞了一个空,正自怀疑间,青梵已经拿竹签叉了一块糕点送到自己口边。风司冥看一眼自己兀自沾着两
狐狸⽑的双手,再看一眼強自忍笑的青梵,自己也是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捧着食盘的月写影走到门外,透过竹帘
隙看了屋里两人一眼,又悄无声息退了回去。
难得主上笑得这么无忧快活,暂时还是不要有人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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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day, you will be the king, my prince。
——有一天你会成为王,我的王子殿下。
想来想去就是觉得这句中文不如英文有味道,加上之后青梵的情感需要,还是决心让梵梵偶尔也感
一回…
至于小王子和那只狐狸,眉⽑只是顺着情节拿过来用一下。麦田的颜⾊,各人有各人的理解,眉⽑理解的是记忆、是曾经拥有,是一个人心中独有的与众不同。
《子衿青青》是很感
的一章,若有感觉文风乍变和前文不符而想杀人的大人,千万不要打我——懒惰滴眉⽑虽然不会用TJ威胁人,但是绝对擅长用
文来磨折人,比如深受众人喜爱的重华宝宝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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