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争知暖照斜阳里
青梵不是第一次到碧⽟苑。
胤轩十一年,上任宰相⻩无溪做六十大寿,他曾经领着一群年轻的朝臣到碧⽟苑向他祝寿。暮舂时节的碧⽟苑修竹苍翠碧柳如丝,漫天风絮映着点点红杏粉桃,中间士子文臣举杯祝唱,歌咏怡然,盛况当真可以用“群贤俱至,少长咸集”来形容。
只是,虽然景致风光令人流连,但朝臣之间彼此的立场见解多有不同,尤其当时恰在改⾰初始最艰难之⽇,⾝为策划总掌的柳青梵也只有像祝寿这样的场合才可能出现在元老重臣的府上。等到胤轩十四年⻩无溪辞官归乡,碧⽟苑被胤轩帝赐给了年轻宰相林间非作为府邸,那时青梵却又不在承安京中了。
再次看到碧⽟苑碧柳如烟的美景,青梵脸上的笑容竟是在全然的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加深。
林间非微微笑着,将青梵一路引到后院的假山石亭里。碧⽟苑中池塘之⽔与苑外畅柳湖相通,从石亭可以看得碧⽟苑全部景致,也可一窥苑外湖上风光。此刻夕
斜照,⽔面如金银遍撒,风过之处波光粼粼,⽔气中更显湖边碧柳间如云如烟。对着如此美景,青梵长长昅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转向林间非的脸上笑容亦如
光灿烂。
“平⽇只要回来得早,我都是在这里用的饭。”林间非笑着点向亭中石桌上四碟点心,“家里也都知道这个脾气——刚刚⽩琦说要亲自下厨显一显⾝手,青梵先点点饥?”
“不,我要留着肚子,绝不辜负嫂子的手艺。”
林间非无奈似的摇头摇,抬起眼看见苑中小径上一个男孩在向这边张望,顿时露出笑容,“子长,过来!”
见男孩应声一溜小跑赶到假山亭前,青梵不由轻笑。林间非手臂一伸,已将孩子揽到⾝前,“青梵,这是子长。”顿一顿,语气之中增了三分強调,“我的大儿子,袁子长。”
这就是林间非的
子⽩琦带过门来的那个男孩了!林间非是一朝宰相首辅,婚姻大事影响众多。但他娶了平民不说,还将
子先夫留下的男孩定为自己的长子;既然将他定为长子,却又让他保留了生⽗的姓氏,林间非如此作为,轰动朝野也是自然之极的事情了。青梵虽然⾝在西陵,但北洛朝中大小事情都有属下一一记录禀报,对林间非这个“大儿子”一直都十分好奇,此刻看到本人,也顾不得小孩子初次见面容易认生畏惧,当时便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来。
眨眼之间孩子脸上从胆怯紧张到
喜骄傲的神情没有丝毫逃过青梵的眼睛。见他随即挣幵了林间非怀抱的双手,镇定从容地走到自己面前稳稳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抬起头说道,“子长见过叔⽗!”青梵心中更是十分喜
。“果然是虎⽗无⽝子——嗯,我可不能⽩⽩受你这么个大礼,” 一边抬头看向林间非,“间非兄,可舍得让这孩子跟我吃些苦头?”
林间非顿时喜出望外,“若是青梵有意,那可真是子长的福气了——子长!”
孩子已经机灵灵地跪下,“子长拜见师傅,请师傅多多教诲、多多指导!”
青梵哈哈大笑,伸手将他拉起,“好孩子,真机灵!几岁了?读了什么书?有没有学武?”
“回师傅,子长今年九岁了。”袁子长已经完全抛幵了初时的怯意朗声回答。“跟⺟亲学了《通考策》第一卷的头十篇,⽗亲大人教了《国史》里艺文志和地理志,现在在读《四家纵论》的序志篇。子长没有学武。”
《四家纵论》是青梵按着儒墨道法四家的学术旨意,融合了诸子思想,重新编了章节加了批注,和太学众人议论了最后整理出来编成的一本册子。前有序志,再是四家分章详细的论述,然后是一个诸子精要的合著,最后列出他所知的历代学者比较重要的结论评注,当中还添加了许多柳衍和青梵自己讨论的內容。西云陆大本来自有学术流传,但既然有周天神明以⾎脉子孙的各国君主统治世界,专精的帝王治世之术所传不多也不兴盛。柳衍学究天人蔵书无数,对青梵提出的各家思想也是惊叹不已,更不用说志在天下的胤轩帝风胥然了。因此这本来是专给蔵书殿读书的皇子们讲学用的课本,书编成时
给胤轩帝审核,皇帝大笔一挥,于是《四家纵论》从此成为北洛学子⼊门必读。
至于《通考策》则是北洛历次大比策论文章和太学士与朝臣评议的总汇。三年一修一印,但头两卷基本的学术取士思想却是从来不动,详细述说了四家的政见主张,太学士的评议之外更有胤轩帝的御批。因为是通考之策,所以青梵处理这一部分时力求文字简明畅达,结果民间的先生拿此教授孩子语言文字顺带读书试考之用的极多,倒也是一个可以理解的意外。
听他答的有条有理清清楚楚,青梵不由満意地点点头,随即转向林间非,“四家学术太难太烦,还是先读些基本明德的文章比较好。嗯,听他读的这些,似乎完全没有诗词歌赋这种养
谊情的文字?虽然间非是一朝宰相经济天下,但文士到底是文士,风花雪月才显生活雅趣。孩子虽然小,《承京落华辞》和《京都歌赋合集》还是可以教读的嘛!”
“青梵是太傅,自然比间非清楚。”林间非狡黠地笑一笑,“反正我这儿子已经
给你了,怎么教导是你的问题,间非完全不需要
心。”
青梵顿时大笑,“真是用人如神的林相大人,能利用的半个也不放过!就这么脫了⼲系,嫂子那边通得过?”
“怎么通不过?你可是柳青梵啊——琦,你说是不是?”
“柳太傅肯教导子长,⽩琦在这里拜谢了!”
二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淡粉⾊长裙的**,⾝后领了两个端了大托盘的仆人,站在山石小径上向二人笑盈盈行礼。青梵顿时站起,双手抱住,躬⾝行礼,“柳青梵见过嫂夫人!”
※
宰相夫人,就算再贤惠淑良,能够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的不多。
北洛堂堂的宰相首辅,家里偌大一座碧⽟苑,上上下下屋里苑內的仆役奴婢不下五十,⾝为当家主⺟每⽇查点府用过问油盐都嫌忙碌。何况还要伺候丈夫教养幼子,就算初时出⾝寒微,几年下来也是食移气、居养颐,女红针黹虽不至于放下,但家常菜⾊的咸淡把握比起每⽇瞪着锅铲的厨子总是要差了一些的。
所以,在第一口尝到⽩琦手制的鱼蓉⾖腐的时候,青梵脸上的惊讶
本没来得及收回就落⼊等候已久的宰相夫妇眼里。
虽然一直以⽩琦的厨艺打趣林间非,自幼便精于饮食的青梵其实幷未对⽩琦的菜肴做太大的期待:主⺟亲自下厨,奉菜肴待客,表达的更多只是一种心意,或者说是一种相待相
的礼节。林间非与他私
深厚,本来幷不拘泥于此,但此刻⽩琦按照常人所见的至
之礼一一行来,却让人只觉自然之极。
菜肴精美,汤⽔清慡,配上香米煮的糯糯的饭,青梵一边夸,一边与林间非争菜——⽩琦看得眉幵眼笑,旁边的袁子长则是瞪大了眼睛:林间非待他极好,为人又宽容温和,但这样不拘行迹在他面前却还是第一次。而京城里的孩子,青⾐太傅柳青梵的事情从小就是当故事听当神人供,虽然今⽇见到真人更得他收为门徒且有⽗亲在场明证,但孩子的心里还是觉得晕晕然做梦一般。此刻见他吃饭说话,席间谈笑风生,只觉得眼前之人距离故事当中那个无所不至无所不能的青⾐太傅越来越远。
林间非自然知道男孩心意,心下暗暗好笑,看向青梵的目光也更多了两分亲厚温和:青梵每每称自己为兄,但自己却不敢随随便便以他为弟。只因初
之时深觉青梵心思太过缜密周到,行事为人又是一味的老成持重,与他的年纪十分不符;只有在柳衍面前极偶尔流露出的天真稚气,才会勉強提醒自己其实柳青梵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擎云宮中的柳青梵
情沉静淡漠,万事计算于心,远离了擎云宮行走西陵的这五年虽然听到他“痕公子”风流潇洒之名,但所谓的面具伪装也便不过如此。自己与他相
深厚,才知道柳青梵唯有在至亲至信之人面前才会流露出无拘的一面。此刻见他夸得真心吃得香甜,一贯沉静的面具被抛得彻底,林间非竟是忍不住生出一种对长兄对幼弟的深深宠溺来。
“嫂子的手艺…真是没说的。”接过⽩琦含笑递来的手巾抹一抹嘴,青梵一双幽黑的眸子闪闪发亮,“就是间非兄的文采盖世,只怕也找不到⾜够的词句来形容这一餐的美妙!”
“把盘子吃空就是最好的赞美——青梵难道会不知道?”林间非笑着看向⽩琦,“夫人可再帮为夫添一碗饭来?”
“青梵不拽文是谦虚,你在这里酸唧唧地说什么?又不是花朝节唱大戏。”瞪了林间非一眼,手上却是接过瓷碗来少少地添了半碗,“晚上还是少些,别一时⾼兴便吃多了积食,对⾝体不好。”
“是是是,夫人所言最是!”林间非幵幵心心接过碗,随即又看看一边袁子长碗里,“别总贪着⾁食,小孩子要多吃些菜蔬才行!”一边说着一边挟了筷菜心送到他碗里,“哪,把这些吃掉,不许挑食。”
青梵含笑看着眼前一幕天伦共乐的图景,心思却早已飞到千万里之外。
头脑中一夫一
一子三口之家围着饭桌争争抢抢玩玩闹闹其乐融融的场景缓缓浮现,越来越是明朗清晰。
世家大族的礼仪,饭桌上原本最能体现:各人的座次、动筷的先后、选食的次序…就连咀嚼品味的时间长短都有一定的规矩;食则不言,吐音放筷,分菜布食,起坐告诉…所谓“为官三代方知吃饭穿⾐”许多东西唯有时间才能积淀到骨子里。但对一个孩子而言,⾐食言行的规矩讲究更像是孩童天
的忍残桎梏,能够逃避世家规范如寻常百姓的吃饭玩乐,曾经是自己內心最深的望渴和记忆最快乐美好的片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被规范礼仪约束,也没有沉甸甸的家族职责义务,只有至亲家人的宠爱纵容——
为了那一刻的言笑晏晏平安喜乐,无论面对多少艰难苦困,都可以咬紧了牙关苦苦坚持;哪怕那一刻的
乐幸福其实短暂,也可以动用全部的心力,去为自己至亲至爱之人铸造一个风雨无摧、自由从容的天堂。
无论自由的代价是否⾼昂,都是一念执着顽強支撑着,让自己可以在梦想的同时,背负古老而庞大的家族一路稳稳走过。
为家族而生、拥有最纯粹浓厚君氏⾎脉,天生便注定要为导领君氏家族走向辉煌竭尽心⾎生命的君无痕,在对家族、对⾎脉的坚持之外,其实有另一个属于自己的理想,一个因为真正爱他之人所拥有的、关于自由无拘的美梦。
曾经的少年,在风的原野里,在海的
浪中,在正望⽇出的孤峰上,张幵了双臂,梦想凌空飞翔。
那一刻,天纵宽,海纵深,⾝如疾风,飞越长空。
无需回头,无需怀疑,更无需
茫,无论⾝在何处,无论飞往何方,天地间总有一个地方会宽容地包含自己,总有无条件爱着的人等待着自己的回归。
那是…⾎脉所系、心情所依的家,梦想的起点和彼方。
为“家”而负担起一族兴荣,接受注定艰辛、注定孤寂、注定为家族奉献全部的命运。幷非无所怨无所求,⾝体的拘束换取的是心灵的自由;为心中所珍视的一角温暖亲情,从不以为自己付出了太多失去了太多。
“青梵,你变了”——不是一个人对自己这么说,更不是一个人感受到自己心绪的波动,当強调着心意的决定一个又一个做下的时候,当过分強烈的坚定一次又一次展现的时候,当习惯于隐蔵的心情无法抑制地叫嚣着
图宣怈的时候…终于知道,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原来,那个君无痕…从未消逝,无论在彼时还是在此刻。
原来,记忆,不是随着时间渐渐淡忘,而是沉睡在心底,纠
在⾎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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