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夜阑寂,心潮起,顾无语
自绝龙⾕救出风司冥回到营中,青梵便一直住在冥王军中军帐內。
走进军帐,听到后帐传出微显急促的细细呼昅,青梵心中顿时一紧。快步绕到帐后,却见风司冥只披了一件轻软外袍斜斜侧躺在矮榻上,⾝上盖的羊⽑厚毡有一半滑落在地,⾝下垫着的整块熊⽪也向外移动了两分,纯黑的⽑⽪衬得搁在上面的一只手越发苍⽩。青梵心中轻叹一声,将毡子给他重新盖好,随后俯⾝拾起落在地上的一卷文书。瞥到上面“安塔密斯”的字样,青梵轻轻摇了头摇,随手将它放回榻前的案几上,一边在榻边坐下,望着案上一点灯光静静出神。
几⽇来悬心场战,整⽇整夜地分析地利天时军情、制定战争进退大计、讨论排兵布阵点将各种细碎关节,劳心费力之处,即使是铁打的人也熬得精疲力竭,更不用说⾝受重伤
本未得调养的人了。自己住在风司冥帐內,本是不放心他人经手物药,这才亲自料理所用汤药;却没多想自己既然在旁,风司冥便绝无休息静养的可能,加上轩辕皓和冥王军⾼阶将领的会议讨论,对场战前前后后的思考计量比正常军争岂止多了一倍。他当然知道这孩子的
情,此刻大战初定,看似轻松其实留下事情无数,若在平⽇绝对不会轻易放松。现在睡得这般深沉,体力精神的负荷显然已经是到达极限。
虽然有灵药相佐控制着伤势,但休息的不⾜对人体的损耗实在不能小视。可是,明知道医理药
却任凭他与自己一起強撑,甚至带着未愈的重伤乘马奔驰来回数十里…青梵深深埋下头:为什么,自己要把他
到这个地步?明明…他是自己最喜爱的生学、最亲近的兄弟,是自己发誓要保护的人啊。
五年不到的时间,当年那个聪颖过人的孩子已经是统领数万军马的赫赫冥王。虽然几年之间自己从未与承安断过联系,但面对面的时候还是无法不为他的成长感到惊喜: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一二而通百千,短短几⽇相处,风司冥让自己惊讶的次数比自己远行西陵五年加起来的总数还多。对场战整体战局的把握,军争谋略和自⾝实力的考较运用,⾝处场战之⾼的调度指挥,无不体现出一代名将应有的气度风范,更将皇族天生的威仪之于军心強烈的鼓舞作用完美地发挥出来;⾝为皇子,场战之外能够考虑三国大局,不争功夺利好胜逞強,而是处处以北洛家国大利为
基,使王室朝廷收尽民心——这样的思考周全,这样的行事谦谨,这样的气度沉静,就是自己也无法相信,眼前做到如此一起的真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十六岁,或许应该说,过了今天晚上,他便正式进⼊了十七岁。
北洛胤轩十八年二月二⽇,风司冥十六岁的生⽇,和十四、十五岁生⽇一样,是在场战上度过。
而之前三年,则是在军营和校场进行艰苦的训练。
还很清楚地记着,胤轩八年的这一天,自己第一次陪他生⽇的情景:擎云宮从来没有为这个九皇子的生辰准备朝拜贺礼的习惯,甚至连比平⽇更丰盛一些的菜肴都没有。如果不是和苏有心无意的提醒,也许自己便把这一天生生地错过。每⽇例行公事一般的课业问答和武技考较结束后,自己拿出亲手做的简易蛋糕时,那个坚忍而倔犟的孩子眼中无法抑制的泪⽔——对着火苗许愿的一刻,埋蔵在內心深处的温暖记忆瞬间复活,于是之后的五年,每年的二月二⽇便成惯例。
但自己,却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明⽩,原来,自己幷不是为了追寻回忆中的温暖才点亮蜡烛。
是为了他,为了这个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心生怜惜的孩子,为了他真心的快乐,为了他再不独自落泪,为了他能够绽放出幸福満⾜的笑容——而不是以成全、以磨砺的名义,让他早早地尝尽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让他早早地看透尘俗中的繁复纷杂。
无论是十六岁还是十七岁,都还是需要保护,需要引导,需要強有力支持扶助的年龄。即使是当年那个于无知觉中主掌着众人命运的強大的自己,在这个年纪,依然求渴着幷毫不迟疑地向一向纵容宠爱着自己的⽗⺟努力索取着一切——无关是否真正需要外力的相助,只是生
多疑的孩子习惯
地向爱着自己的人确定,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可以依赖可以倚靠。
感觉到⾐衫被扯动,回眸,发现风司冥未受伤的左手不知何时紧紧拽住了长袍的一角,青梵脸上不觉露出深深歉疚和怜惜的微笑。
闭上双眼,然后深昅一口气,当眼睛重新睁幵的时候,夜一般幽深沉静的眸子陡然放出比剑锋更锐利的光芒。
有些事情…确实到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
疲劳不会使⾝体的本能完全丧失,无时不在的戒备以及浅眠的习惯,加上重伤未愈对⾝体的损耗,风司冥虽然睡得很沉,却仍然处于十分警醒的状态。
因此,感受到⾝边
悉的目光和温度,虽然费力,他仍然慢慢地睁幵了眼睛。
映⼊眼帘的,是一片模模糊糊,却安宁沉静的青。
青,是从一种名叫“蓝草”的植物里提取出来的颜⾊。蓝草的生命力极強,在西云陆大上几乎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找到这种花呈淡蓝、茎作暗紫的柔弱蔓草。女孩子们将这种随处可见的蓝草带回家捣烂后丢⼊染锅,倒⼊碱⽔,再将自家织的土布放⼊一起用大火煮,只要两柱香的时间就可以染成一幅幅靛青⾊的布。只是,这样的布很容易褪⾊染得人⾝上斑斑块块,如果要做成常穿的⾐物,就必须到专门的布行染坊重新去洗染加工,洗得几十遍直到布匹呈现出颜⾊柔和的青⾊,才晾⼲了好做裁制⾐物的原料。
所以,青,是西云陆大最普通、最贫
的颜⾊,却也是最平易、最为人们所接受的⾊彩。相比于那些被各国皇室独占着的纯正⾊彩,青⾊给予人的,始终是一种朴素自然而安宁的感觉。所以,青⾐太傅,那一⾝在擎云宮里独一无二的标志
的浅淡青⾊,在繁华热闹的承安街头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总是融和得悄无声息。
然而,一⾝毫不起眼的青衫,最寻常不过的文士装束,衬在眼前这个人⾝上却总是多了一分飘洒悠然但又沉静平和的意味。微显昏暗的灯光照出一个线条坚毅却不失三分柔和的侧影,眉、眼、嘴角之间尽是人们最
悉的、属于青⾐太傅的温和笑意。
但,那目光里让人心安的温度,眼底笑意中蕴含的深深关切…是只有秋肃殿空寂无人处,才会流露出的真心真情。
惊得急急便要坐起,却忘记了自己的伤势⾝体实在经不起任何大的动作。眨眼之间已经被那份久违的温暖包围,风司冥嘴角忍不住逸出一声満⾜的叹息。
“傻孩子,急什么!”挪动一下⾝子索
靠上矮榻上厚实的靠垫,一边调整他的⾝体让风司冥在自己
前靠好,青梵的语气颇有两分宠溺的无奈。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搭上他的脉搏,“醒了?脉象还是很虚弱…我真不该带着你走那一趟的。”
“连对手是谁都不能认清,就绝对没有赢的可能。”风司冥露出⼲净的笑容,“隐瞒或者事后再告知,那就不是太傅的为人了。”
青梵微微一笑,幽黑深沉的眸子里闪出一丝淡淡的
喜,“那在司冥殿下看来,谁是您最大的对手?”
“东炎鸿逵帝,御华焰。”
“嗯?”
“三大国鼎⾜而立相持不下,但是此刻陆大的局势,真正有眼力的人都清楚无比。我北洛近年来确实益发強盛繁荣,但到底风氏一族享国⽇短,虽然励精图治,许多经营一时仍然不能完备。西陵是千年
基的传统強国,但军事武力方面实在无法与东炎相提幷论。而东炎百余年来朝野稳定境內平安,国力积累其实毫不在我北洛之下。而鸿逵帝少年登基便积极扩张收服四境数个游牧部族,国运民心正是积极向上的时候。东炎素
好勇、民风彪悍,加上鸿逵帝野心
,时时存着侵呑他国一统天下的心思。这一次派戴迩,不,是东炎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岱尔暗中潜⼊西陵,整整五年竟然都没有被外界察觉,想到兕宁皇城之中鸿逵帝御华焰的运筹帷幄,司冥便不得不赞叹他的计算⾼妙。”
说话之间,风司冥一直侧转过头凝视青梵,见他颔首,脸上表情顿时放松,“东炎好武尚勇,皇族更是必须接受军队训练、娴
弓马用武之技。御华焰数次亲征都是坐镇前线排兵布局,虽然考斯岱尔号称东炎军神,但是在东炎士兵眼中,他们的皇帝才是真正的战争之神吧?司火的正神遇到冥王一争⾼下,无论对于陆大上哪个家国而言,结果都⾜以改变整个陆大的局势和自⾝家国命运。以御华焰的脾气
格,他不会按兵不动,而是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抢先发起挑战的。所以司冥必须将他作为最大的对手才行。”
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轻抚着风司冥的头发。“是啊,三大国无论哪一方都有统一陆大的可能,各国的国君也都保存着这个心思。而御华焰,确实可以说是最有实力的一位。如果是这个人登上大一统家国的皇位,历史和后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惊奇。”
风司冥心中陡然一凛,“太傅的意思是说…”
“少年得意而不骄,施政有方而不
,最重要的是能够大胆任用员官,给予⾜够的施展空间;御华焰在驾驭人才和管理施政上的才华确实极⾼,处理朝中各方的关系也很有手段,对服征的边境部落的安抚接纳也处理地非常恰当。因此,在他登基的最初几年,东炎各部的兴盛是有目共睹的。而这十几年下来,御华焰权位愈稳,施政行事也愈发顺畅,整个东炎朝野民心已经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一旦发出号令,万人齐心一往无畏的景象,完全可以想象。”
看着那双怡然含笑的黑眸,风司冥的眼睛一点点睁大,未受伤的左手将青梵的⾐角越拽越紧。
“面对这样的对手,司冥,你准备怎样做?”
沉默片刻,风司冥努力支撑着坐起,慢慢转过⾝正面面对青梵,夜一般的清亮眸子紧紧盯住那张温雅含笑的面孔。“我比他小十六岁。”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从心底深处发出愉快非常的欣慰笑声。“司冥、司冥,好孩子,好徒弟!”伸手揽住他微显不稳的⾝子将他重新纳⼊自己怀中,“是的,时间决定一切——你会有⾜够的时间学习应该知道的一切,你会有⾜够的时间成长成为比他更強大的王者,你会有⾜够的时间将他彻底地打败——司冥,我保证!”
风司冥却是无声地凝视着他,然后将⾝子一点点菗离。
没有约束他強撑的动作,青梵只是直起⾝来,静静地看着这个自己一直看着的少年皇子。
“太傅。”
半晌,风司冥轻轻地打破帐中不一般的沉默。
“太傅,司冥保证,司冥会尽一切努力——任何敌手来犯,一概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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