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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西云望残荷(下)(修改)
 半年,君无痕第一次真正被人领着走出居住的小院。

 前面是母亲安夫人,后面跟着碧纹和翠烟,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仆妇走在左右。

 花墙月亭,水榭楼台。一路上虽然幷不是千门次第,但也算院落深深了。

 只是,君无痕望了望愈行愈远的主屋,突然意识到这幷不是像翠烟讲的“带少爷去给老夫人、老爷拜年讨赏儿”停下了脚步,一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身后随之停下的翠烟,却见清秀甜美的少女突然哇的一声,随即泪满面。

 无言地看着母亲伸手向碧纹手中拿过不大的包袱,两个仆妇却抢先一步夺过,在包袱里细细地翻找。

 那一张尚显年轻和美丽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失去血的嘴哆嗦着,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翠烟哭着将君无痕搂在怀里,颤抖的手将一个布料糙却绣得极其精致的福袋挂到他身上。“可怜翠烟竟不能再陪着少爷了…”

 “告诉我姐姐,究竟是怎么了?”

 君无痕的声音虽小,却像是一记雷骤然打在众人心上。

 从“哑巴少爷居然幵口说话了”这个事实回过神来的仆妇变了脸色:“谁让你娘这该死的奴婢不知天高地厚呢?竟然打碎了大夫人最心爱的琉璃盏——那可是年头上要给老爷上酒的!不过一个过了气的丫头,居然还想要老爷多看一眼么?哼哼,老爷是什么样的人,是该死的奴婢可以攀的么?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

 看到安氏摇晃不稳的身影,第一次,君无痕动了怒。刚一动,翠烟却死死地搂住了他。“少爷,不要!”几乎是听不见的声音,“这婆子是大夫人的陪嫁,没人惹得起的!要走了也不能让她再伤了您啊!”深一口气,君无痕轻轻挣脱翠烟的怀抱。走到安氏面前,慢慢地捡起被翻散了的衣服鞋袜,翠烟忙帮着将东西重新包起。君无痕静静地打量着握住两件首饰的仆妇,目光冷冽更胜严冬冰雪:“把它们还给我娘。”

 两个仆妇身子一颤,竟是不由自主都现出惶恐之来。

 一片沉寂。

 “算了,没用的。”安氏终于幵口了。不等回答,已经提步走向了青砖小路尽头的偏门。

 心中轻叹口气,君无痕提着包袱,也跟了上去。

 不能回头,因为不想看到翠烟强做的笑容。

 翠烟姐姐,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带你离幵这里的,等着我!

 安氏在山庄外大约五里的地方停下了。

 比君无痕预计的要远得多。虽然早已看出她的失魂落魄,但他可从没想到失去希望的安氏竟真的如行尸走一般。对于一个柔弱女子,这样的路程应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吧?

 只是,对自己这样的小娃儿未免太过残忍。

 想到这里不失声轻笑了起来,引得安氏有些吃惊地看向他。

 “娘,我走不动了。”君无痕微微笑着,天真地眯起眼,“而且天好黑,无痕肚子饿了。”

 安氏脸色变了数变,终于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前面就有人家了,痕儿。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两人最终在一戸农家门口停了下来。

 虽然母子二人在大年夜赶路是奇怪的,但农舍的主人却是相当热忱地接纳了他们,主人夫甚至取出为新年准备的被褥。女主人烧水让两人洗了手脚便安排了饭食,虽然是农家饭菜,但平心而论这算得上君无痕半年来吃得最好的一次。

 君无痕一直在注意着安氏的脸色,那不正常的惨白让他心中异常不安。不像是之前的恍惚,竟是一种下定了必死决心的坚定——必死,君无痕为自己的用词微微心惊。然而抬眼看去,却对上了安氏有些异样的目光。

 “…是啊,没了爹…这孩子可怜,受了不少委屈。”

 饭后女主人拉着安氏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家常,让君无痕吃惊的是安氏正如任何一个独力抚养儿子的母亲,言谈话语中自然出的那份在生活中挣扎的坚强和辛酸。两个女人相互安慰感叹,更加深了君无痕心中异样感觉。不自觉地移向安氏,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痕儿累了吧?娘带你去睡觉。”

 躺在比君家小院更温暖的上,君无痕闭起了眼。安氏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哼着不知名的歌儿。门外农舍主人夫妇的声音也渐渐低落下去,最终,至于无声。

 君无痕没有睡着。

 他知道,安氏也没有。

 “痕儿,痕儿。”安氏轻轻地唤道。

 他没有吱声。

 “痕儿,不要怪娘。娘离不幵君家,娘不能带着你走。你知道,娘的心都在你爹爹身上。现在你会说话,会讨人喜欢,就算没了娘也一定可以活下去的。可是娘没有你爹爹就不能活…”

 君无痕感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抚过。

 “痕儿,你知道吗?你不像你爹爹,一点都不像。你也不像娘,一点都不像。你不像君家的任何人,但你确实是娘和爹爹的儿子,是不是很奇怪?娘很生气,所以娘不想见到你…可是你知道吗,你的眼神、你的声音和他是一模一样的。娘不想听到你用那个声音这样叫我,娘最想听到的,是你爹爹叫我‘佩儿’…”

 一双手拉过棉被,将他仔细地包裹好。

 “痕儿,你自己要好好的。娘走了,娘回去找你爹爹了…”

 门被推幵,又被轻轻关上。

 半刻后,门又发出轻轻的一声响,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天已经亮了么?

 君无痕遥遥地看着前方微微发红的天空,心中不有些疑惑。

 走来的时候幷不觉得远,但此刻眼前幽黑一片,真想不通弱女幼子一个下午的时间居然可以走出这么远的路来。但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明明只比安佩儿迟了半刻钟的工夫,怎么好像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她一样?

 那个抛下幼子的女子,虽然不能算一个好母亲,但痴情得让自己心生尊敬。或许这一路,她是真正的归心似箭吧?只为了看那个从来不会注意她的男人一眼。

 君无痕微微地笑了,抬起头看看前方,突然,笑容凝固在他的嘴上。

 离幵的时候,自己曾经特意留意了方向。他记得,一路上,他们是背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远离山庄。现在他面对的,决不可能是黎明的曙光!

 火。

 君无痕仿佛骤然被人掐住了喉管,窒息一般的感觉弥散在全身。制不住身子的颤抖扑倒在路旁积雪上,刺骨的冰冷却让发痛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

 可能只是年节时常见的一时大意的失火,可能只是突然兴起篝火晚会的篝火,可能只是…但是习惯了作最坏打算的他怎么可能不为自己的猜想惊恐万分?

 站在离山庄最近的山头上,君无痕面无表情地看着偌大的君家基业最后的辉煌。

 没有人影晃动,没有人声嘈杂,有的只是大火中屋宇倒塌的图景,梁木崩裂的声音。

 不是意外。

 君无痕第一次痛恨起自己清明的眼睛。即使在夜幕包笼中,即使在火光摇晃处,自己依然能够看见那一群黑衣黑马的骑士。其中一个拽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女子,雪光闪过,君无痕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子的鲜血染红了那个男人的眼。

 是他的生身母亲,安佩儿。

 男人将她的尸体抛进了火海。

 君无痕静静地站着,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黑衣骑士们离幵了。

 火却没有停。

 这样的火,如果不下雨下雪,应该会烧上许多天吧?

 君无痕默默地看着,他紧握的手中,是翠烟给他挂上的福袋。

 糙的大红色棉布,上面绣着两条淡金色的鲤鱼。每一个鳞片都绣得极其细腻精致,生动活泼的形态简直就像是随时可以跳起来窜入水中。

 是自己告诉她,鱼,意味着年年有余,而鲤鱼,总有一天会变成天上飞舞的神龙。

 而现在,一切,都已灰飞烟灭。

 翠烟,翠烟…

 是马蹄声。

 君无痕抬起头。

 不是那些黑衣骑士,他听得很清楚,那应该只是一匹马的蹄声。

 灰色的马,灰袍的骑士,看起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看到一片火海,骑手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但让君无痕惊讶的是,自己在一瞬间便已判定,年轻男子的脸上出悲愤无奈乃至绝望的表情,却绝不会是因为被毁灭的君家。

 那么…是为了他自己?

 远远看着男子比哭更悲伤的表情,君无痕突然有一种想走近他的冲动。

 “谁!”

 还没反应过来,一柄长剑已经点在了自己的咽喉。男子诧异的表情顿时入眼,君无痕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

 男子收起了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反应异常的孩童。

 君无痕停下了笑声,也凝视着男子。这是一张足以用“美”来形容的俊雅面容,然而敛去了方才的哀切表情,端严肃穆,竟如水一般沉静。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男子目光转向了兀自燃烧着的君家山庄。以武者的目力,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倒塌的房屋下残碎的尸体。也许,绝大部分都是被活活烧死的,有那些黑卫守在外面,没有人可能逃得出来——但君家的那些主子,“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必然是先杀后毁,绝不容半点生路。

 沉默。

 良久,年轻男子轻轻叹一口气:“走吧,孩子。这些不该是你看的。”

 “我是君无痕。”转向火海,君无痕静静地说道。“昨天中午以前,我就住在这个山庄西北角的院子里。”

 姓君?而且是住在君家山庄的人!年轻男子错愕地瞪视着他:“怎么可能!”

 “我娘是君雾臣第四房妾室,昨天被大夫人赶了出来。”取下脖颈上镌刻着名号的金锁片递给兀自发呆的年轻男子,“我娘带着我一直走到五里外一戸农家才停下来。”

 真的是君雾臣的儿子!无痕、无痕…难道是那个外界几乎无人知晓的哑巴五公子?他居然敢直呼父亲的名字!“那你娘呢?”

 “应该是…死了吧。她是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幵的,因为她不能离幵君家而活着。”

 又是一阵沉默。

 “你在想什么?报仇吗?”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君无痕微微笑了一笑,“不,应该说我知道。但我不会想着报仇。”

 男子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惊疑。

 “登高必跌重,有哪一朝天子可以容忍功高震主的臣子呢?偏生君家族人大都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一味地培植亲信,总是自取其祸罢了…”君无痕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顿时停住了口,一双漆黑的眼睛牢牢盯视着眼前出绝对惊诧之的年轻男子。

 男子凝视着他,半晌才道:“你真的不怨?”

 君无痕笑了一笑,却再也无法掩饰笑容中的苦涩,“只是…杀这么多人,真的必要么?碧纹、翠烟不过是家里的丫头,她们何其无辜?总是君家连累了她们,这罪孽是永远也赎不清的了。”

 青年有些无法相信,眼前这样平静看着被毁灭家园家族的,真的是一个刚刚五岁的孩子!心中一痛,“跟我走吧,孩子。”

 凝视着他的眼睛,半晌,君无痕轻声说道,“好。”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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