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杨柳晓风(二)
望着那姿容绝丽的孩子翩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內,风司廷突然大笑出声。
恨,如何不恨?
是他的出生让温柔的⺟后永远失去了真心的笑容,是他的出生让亲和的⽗王从此戴上了冷酷的面具,是他的出生让这个寄予了自己无限望渴的“家”失去了最后的表面的和睦…恨,让他如何不恨?
但,他又何其无辜。
纯洁与无辜。
在这个擎云宮里,最稀少也最令人想要破坏的东西。
同样是⾝为君王与皇后的儿子,因为不受宠爱,便轻易逃脫了被嫉恨被暗算的命运。什么时候都显出皇族⾎脉的骄傲与尊严,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和可怕的对待,都自然而然地维持着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贵——
或许,自己竟是在嫉妒着这个从来都不受人重视的九皇弟的吧。
可是,他却有了一个只属于他的太子太傅。
柳青梵。
那个人的儿子。
虽然没有那个人的绝世美貌,但骨子里却透露出更甚于他的骄傲;平和随意的言行举止,谦和平易的为人处事,却是累代⽟堂金马方能塑造出的大度雍容;而倾绝天下的才华偶然透露,便是石破天惊。如果没有见过他眼中真切的温柔,就是自己,也会被他一脸从容平和的笑容所骗吧?
而那样温暖真挚的眼神,他只给过那个孩子——在他甜美宁静的睡梦中,在他所不知的远处,或许连柳青梵自己也不知道凝视着风司冥的目光是那样爱怜横溢吧?
有一个真正为他打算着将来的強大的保护者,风司冥,是何其的幸运。
只是,因为还是个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那样不知珍惜。
甚至
走了唯一真正爱护着他的人。
可柳青梵却似完全不在意,因为他需要,便回到他的⾝边…甚至,还为他做好之后的一切打算。比如,向自己拜谢救命之恩。
风司廷的大笑变成了苦笑。
这一次,是他先向自己伸出了手呢…
“圣旨到,三皇子风司廷接旨。”
风司廷不由一跳。
是和苏。
“…三皇子虽有不当之举失仪之过,然系出诚意爱民之心,重责之下恐伤拳拳真心…往国史馆参任《博览》编撰一职,望谨⾝慎行悔心思过,不负皇帝陛下栽培之意。钦此。”
风司廷再拜起⾝,从和苏手中接过圣旨。
目光,却越过和苏⾝后,落到那一⾝青⾐飘摇的颀长⾝影之上。
※
“多谢柳太傅求情之恩。”
青梵微微一笑。“是皇帝陛下正好有意罢了。”
“但《博览》却又是何物?”风司廷将注満云烟雾露的茶杯放到他面前。“是太傅建议的么?”
端起茶杯轻咂一口,青梵露出十分満意的表情。“殿下果然聪明。偌大的西云,竟不见一部完整的国史、通典,实在令青梵很是惊讶呢。”
“但为何是此时提出如此建议?”
“常言道‘盛世治典’,此时虽然天下未定,但为后人留下一部值得一看的通典却也恰是时机了。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失去如此时机,却会是多少后来人的遗憾。”青梵微微一笑,“北洛立国⽇久,虽有国史馆等记录史事,却一直没有好好地修订编撰成书。借这个机会让那些闲到发霉的史官们活动活动筋骨,却也是一件好事呢。”
知道末一句玩笑成分居多,风司廷也不在意。“不过《博览》这个题目,却不像是北洛一国之记。”
“既然名为《博览》,自然须得记录整个西云陆大风物人情,不过是以北洛为主要了。”青梵放下茶杯,凝视着他,“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历朝历代建立国史馆目的便在于此,使帝王不出庙堂殿宇而尽知天下。殿下天纵英才,局限于这宮墙之內依然洞悉世事,但为何此刻却要做如此自缚之举?青梵不才,却想让殿下为青梵解惑了。”
风司廷微微一惊,随即浮起了笑容,“太傅的意思,司廷却听不明⽩。”
“擎云宮的天空,实在是很小。”
风司廷微笑了:“但,一个人能够看到的总不过是整个天空的一部分罢了,一个人能踩实的也只有双脚的一点点土地。擎云宮的天空或许很小,但它毕竟是司廷所知的整个天空的中心。”
青梵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风司廷也没有出声,只是将两人空了的茶杯斟満。
青梵突然微笑了一下,随后敛起了笑容。从宽大的袍袖里菗出几本薄薄的⻩⽪折子,用两
修长的手指颤巍巍地拈着,“这些都是这几⽇议的事情。三殿下对郢城的布置确卓有功绩,那⽇朝堂之上皇上责备殿下,不全是怕您风头太甚,其中的确有不妥之处我也是看明⽩的。”
“太傅,太傅这话让司廷惭愧,对于郢城,这两天是司廷急躁了。”司廷低着头说。
青梵一笑,“行了,不是说你这个。郢城那里固然有很多隐患,但是不能说整个蒲县之內就再无好人了。杀一批很解气,可是然后呢?重新选派清廉的过去,面对百里繁华,不动心的人毕竟是少数。原来那些人也都是十年寒窗苦出来的,聆听圣人教诲这么多年,每个人在⼊世之初未必不是清廉自守,不过尘世间的
惑过于繁多而且都难以抗拒。人不是圣人,很容易出岔子,而一旦出格,就会越陷越深了。还有,老百姓的一句话,喂
的狼比饿狼好,原话虽然耝糙,可也是这个原因。”
风司廷要反驳,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要说什么,青梵看了看他继续说,“这次选的人有一部分是很有清望,还有几人家就在郢城周边几处,也算是累代世族。俗话都说兔子不食窝边草,他们在那里总要有几分的顾及,希望他们代天子牧狩一方,心存几分仁爱之心,是百姓之福,也是北洛之福了。”
风司廷抬起头凝视着语声平和的柳青梵,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见他侃侃而谈,意态从容,直是沉静稳实洞悉万物的⾼贵沉着之态,哪里有半分寻常十五岁少年飞扬随心的任
?
“还有欧
川在安邑的举动。虽说对投降者的宽待是正理,但凡事也不可一言概之。安邑重镇,又与东炎累有纷争,此次重兵镇庒其
,在更大的程度上亦是向东炎威示,故而非严刑重典不⾜以成其事。何况兵者国之大事,虽仍在国境之內,但大军既动,其耗费必然无数。殿下可曾想过,如果只是为了简单的边邑之
朝廷何需出此重兵?自然另有所图而不能宣之于公。以三殿下的聪明才智,自然明⽩青梵所指的是什么。”
风司廷顿时恍然:“是——盐道!”北洛北面靠海,制盐之道乃是家国大计。安邑在北洛之西,而欧
川选择的路线却是先由国都向北经衢川道沿海路而行再折往安邑。而这一条亦将是回程的路线。风司廷本对此颇有疑议,却未曾深⼊想过其中道理。此刻被青梵提醒,顿时明⽩其中关联。“如此说来,欧
将军回师之⽇,便是衢川道上贼寇绝迹之时?”
青梵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満意的微笑。“至于左凤书,俗语说一样米养百样虫,虽然作为御史的他为人油滑了一些,但于整个朝廷而言,这样臣子的存在却是不可缺少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青梵微笑了,“天下之事原无一蹴而就之理,这样大的家国,无论想做什么,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过程。殿下可知道为什么弾劾左凤书会引起如此大巨的反应么?不是众人自危,实在是殿下一反常态的
进让大家一时无法接受而已。”
风司廷细细咀嚼着青梵的言语,联想起前番自己的态度行动,越想越是心惊。
“殿下本是最得皇上看重的皇子,如此急于脫⾝,自然不是众臣子所能理解的了。⾝在这擎云宮中,谁又不是⾝不由己?殿下却把这份责任看得太重了。做出如此行为,如皇上者虽然可以理解,但若说完全不寒心,却也是不能;而以他的⾝份,又不能在人前多说什么。眼下大比在即,国史馆、蔵书殿、太学院、鸿图殿都将是众人瞩目的所在,而编修《博览》正需要相当的人才。”说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停了下来凝视着风司廷。“青梵的话,我想殿下已经听得明⽩?”
风司廷站起⾝来,向着青梵深深一躬:“太傅教诲,司廷感
涕淋,此后必定时刻铭刻在心。”
长袖一拂,风司廷的⾝子已然被青梵扶起。
“这本是青梵的本分,殿下不必多礼。另外,关于殿下选妃的事宜,实在不容得再拖了…”
话到这里,青⾊的⾝影已经远远地出了流凝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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