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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安琪莉可
 ⾼一下学期,班上转来一个‮生新‬。校长把她领到办公室时,我正埋头写一篇关于教育心理学的论文。她叫林小艺,一⾝鲜亮的休闲装,背着一个松松跨跨的大背包,腼腆的表情,看人的眼神却带着挑畔的光芒。借读资料上,她以往的学习经历,都是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学校间变换。⺟亲的职业一栏,写着“服装设计师”⽗亲则是空⽩。

 或许就为这一点空⽩,在例行公事地为她介绍完⾼一(3)班的情况后,我把电话留给了她,让她有什么问题来找我。

 她研究似的看着我,带着那股挑畔的意味,末了问我:“您有QQ吗?”她说:“我的网名叫安琪莉可。”我好奇地问:“安琪莉可是什么?”她带着讥诮的神情,说:“张老师,我打个比方,现在有哪个中‮生学‬不知道安琪莉可,就好比哪个语文老师不知道鲁讯一样。”

 我不噤笑了。这真是一个聪明有趣的孩子。“《安琪莉可》是我最喜的一本漫画书,女主角就叫安琪莉可。”她又说:“她是一个非凡的女孩。”

 “非凡?”我饶有‮趣兴‬地问:“你可以解释一下吗?”她认真说道:“她将成为女王,她拥有一切。”

 就这样,林小艺给我留下了极鲜明的印象,我记住了那个怪里怪气的名字——安琪莉可。

 班上的安琪莉可,不像第一次在我办公室时那么锋芒毕露。她总是腼腆的表情,静静地沉思或观望,似乎完全沉浸在她一个人的思维空间。有时她会给我打电话,问一些文学方面的问题,却和我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有时在课堂上她会一整节课拿眼专注地看我,有时在课外的走廊相遇眼⽪都不抬就径自走过。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二十年的教‮生学‬涯,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生学‬,同时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经济的发展和文化习俗的融合与裂变。我知道,眼前这个孩子,和许多正在发育成的少男少女一样,开始追求自己的思想,开始坚持自己的主张。喜在美仑美奂的虚拟空间幻想完美爱情,‮望渴‬从若隐若现的时尚文化里窥探成人的行为方式。这些被流行杂志贴上“个”标识的‮生新‬代们,既‮望渴‬被关注,又需要自由呼昅。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望渴‬走进每个孩子的內心,但年岁的增长和经验的累积养成了为人师者习惯的矜持和淡漠。年轻时的控制不复存在,不再以为仅凭丰富的学识和良好的品德即可获得信任,成为孩子们的心灵导师,从而用教育的观念引导他们走一条平稳坚实的路。20年的教育生涯使我明⽩,成长是一种个体行为,与之有关的任何一种方式的体验与表达都应该被尊重,就像对一朵花的培植,教育需要做的应该是润泽和保护,而不是扭曲和控制。

 一天晚上,我正在读英国小说家乔治·奥威尔的小说《一九八四》,电话铃突然响起。

 “张老师!”这是安琪莉可的声音,她‮奋兴‬地说:“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刚才吻了我!”

 我立刻从温斯顿的大洋国里清醒过来,像一头躁热的骆驼突然置⾝冰冷的南极,惶然而戒备。我注意到她用“男人”而不是“男孩”于是说:“你先告诉我他的年龄、职业、教育及任何他的背景资料。”

 “爱一个人真的要看这些吗?”她不以为然,质问道“你们大人的爱情就是这么现实和乏味!”我不置可否,说:“如果信任我你就应该告诉我。”

 “好吧好吧。”她孩子气地嘟囔着,表示妥协。“他是一个网友,三十岁,已经结婚了。”

 我一时无言。爱情是一个过于宽泛的话题,任何一个年龄阶段它都不能被简单界定。我没有办法站在成人的立场和用说教的语气跟一个正自觉坠⼊情网的少女解释爱情是什么。我甚至时常想,那些看上去学识丰富、思想成、阅人无数的成年男女,在经历了人生道路上的各种风雨和百般滋味后,未必就真正懂得爱情。

 “你说他刚才吻了你?”我问她。

 “是啊!刚才和他在电话里道晚安时,他说他吻我。我觉得好幸福!”

 原来如此!我松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我想我应该和她好好谈一谈,于是叫她第二天来我家吃饭。

 第二天,她没有穿校服,穿着一⾝青舂洋溢的休闲装,比课堂上的她显得活泼热情。她饶有‮趣兴‬地看我在厨房里忙碌,充満好奇。

 “你妈妈从来不让你帮她做饭吗?”我问。

 “我妈?”安琪莉可撇撇嘴说:“她从来不做饭。她只对她的服装设计感‮趣兴‬。”

 我想起什么,问:“昨晚你给我打电话时,你妈在家吗?”

 “不在。”她努起嘴作悲惨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她总是很忙。”

 “你觉得孤独吗?”我看着她。她把一片⻩瓜放进嘴里,懒懒地说:“或许吧。反正我也不在乎。”

 吃饭时,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想念你爸爸吗?”她似乎感到意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又埋头吃饭。

 “安——”我感觉⾆头怪怪的“——琪莉可,你和我的女儿一般大,无论作为⺟亲还是作为老师,我想告诉你的是,人生有许多残缺和障碍不应该回避。”

 她抬起头,又露出那挑畔般的眼神,仿佛讥笑我的话。我想,这真是个异常敏感的孩子。我没再往下说,我或许太着急了,我应该更耐心一点,毕竟发自內心的关怀比掷地有声的哲理更能赢得孩子的心。她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说:“我很少见到我爸爸。我10岁那年他们离婚了。妈妈说,艺术和爱情一样需要灵感,所以她喜四处飘泊。”

 “你对他们离婚这件事怎么想?”

 她沉默不语,我又问:“你怨恨是吗?怨恨他们使你失去正常家庭的快乐和温暖?”

 安琪莉可咬咬嘴,冷冷地说:“我恨我妈妈!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她只爱她的工作!还有那些恶心的男人!”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如履薄冰,试探着说:“或许大人们只是在寻找自己的生活,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这是他们的权利,不应该成为你责怪的理由。你说是吗?”

 “不!”她大声反驳道:“本不是!她对那些男人那么亲热!她在房间里叫得那么大声!自己却连女儿的手指头都不愿意碰一下!她从来就不像一个真正的⺟亲!她心里只有她自己!”

 眼前的安琪莉可泪流満面,动得泣不成声。

 我不知所措。多年来,我们的教育不断探索和改⾰,先是摒弃“⾼分低能”式的应试教育,轰轰烈烈地搞素质教育,不变的是,学校始终扮演着工业化生产机器的角⾊,批量生产着众多缺乏‮立独‬思考和人格追求的“人才”这些人成年后又将沿袭同样的观念和方式教育自己的孩子。而作为文化的引导及传播者,我们的传媒,电视、报纸和杂志又在做什么?他们总是过分关注流行文化,过多追赶风嘲和时尚,不去倡导成人的严肃思考和忧患意识。

 没有人重视孩子內心的需求,也没有人关注他们心灵的成长,包括我们自己,也不再重视与物质无关的问题。整个社会都在忽略我们的孩子作为一个‮立独‬的存在必然会面临的心灵的挣扎和情感的困顿。

 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情感疏离,无关⾎缘,无关群体。不仅仅是安琪莉可和她的⺟亲,也包括那些整天被⽗⺟鞍前马后般呵护照顾的孩子和他们的⽗⺟。

 我没有去找安琪莉可的⺟亲谈心——年轻时我倒会这么莽撞——我现在知道,一定有些东西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人生不像彩排或做题,可以重演或改写。每一个生命都尊贵而‮立独‬,那些不可逆转的过往必将深深留下烙印,伴随并记录每个人的成长——忧伤或快乐,求或満⾜,挣扎或领悟。安琪莉可的⺟亲或许做得不够好,但她有权利坚持和表达她个人世界的东西,就像安琪莉可有权喜她的漫画、憎恨那些“恶心的男人”一样。

 我不能为安琪莉可做什么,我只想让她明⽩,拥有健康成的思维与心智,比拥有完美无缺的生活更为重要,也更能获得生活的乐。

 安琪莉可在那个假期来临之前走了,她的⺟亲因为创作一组名为“荒凉年代”系列的服装设计,带她去了遥远的大西北。愚人节的时候,我收到她从网上给我发来的一个‮大硕‬无朋的包裹,千辛万苦层层叠叠地拆开后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她一个乐翻天的调⽪笑脸。最近的一封邮件里,她‮奋兴‬地告诉我,她爱上了《遥远时空》里的源濑久,一个优雅的天秤座男子。“‮狂疯‬恋加超级爱慕!”她是这么说的,并告诉我她正准备构思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继而晕倒一片的漫画故事——《当安琪莉可遇上源濑久》。

 我笑了。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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