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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百尺高塔任回翔
  范遥被赵敏牵着手,一直走出了万安寺,又是焦急,又是奇怪,不知她要带自己到哪里去。赵敏拉上斗篷上的风帽,罩住了一头秀发,悄声道:“苦大师,咱们瞧瞧张无忌那小子去。”范遥又是一惊,斜眼看她,只见她眼波流转,粉颊晕红,却是七分娇羞,三分喜悦,决不是识穿了他机关的模样。他心中大安,回忆昨晚在万安寺中她和张无忌相见的情景,哪里是两个生死冤家的样子:一想到“冤家”两字,突然心念一动:“冤家?莫非郡主对我教主暗中已生情意?”转念再想:“她为甚么要我跟去,却不叫她更亲信的玄冥二老?是了,只因我是哑巴,不会怈漏她的秘密。”当下点了点头,古古怪怪的一笑。赵敏嗔道:“你笑甚么?”范遥心想这个玩笑不能开,于是指手划脚的做了几个手势,意思说苦头陀自当尽力维护郡主周全,便是龙潭虎⽳,也和郡主同去一闯。赵敏不再多说,当先引路,不久便到了张无忌留宿的客店门外。范遥暗暗惊讶:“郡主也真神通广大,立时便查到了教主驻⾜的所在。”随着她走进客店。

 赵敏向掌柜的道:“咱们找姓曾的客官。”原来张无忌住店之时,又用了“曾阿牛”的假名。店小二进去通报。张无忌正在打坐养神,只待万安寺中烟花起,便去接应,忽听有人来访,甚是奇怪,到客堂,见访客竟是赵敏和范遥,暗叫:“不好,定是赵姑娘揭破了范右使的⾝分,为此来跟我理论。”只得上前一揖,说道:“不知赵姑娘光临,有失迓。”赵敏道:“此处非说话之所,咱们到那边的小酒家去小酌三杯如何?”张无忌只得道:“甚好。”

 赵敏仍是当先引路,来到离客店五间铺面的一家小酒家。內堂疏疏摆着几张板桌,桌上揷着一筒筒木筷。天时已晚,店中一个客人也无。赵敏和张无忌相对而坐。范遥打手势说自己到外堂喝酒。赵敏点了点头,叫店小二拿一只火锅,切三斤生羊⾁,打两斤⽩酒。张无忌満腹疑团,心想她是郡主之尊,却和自己到这家污秽的小酒家来吃涮羊⾁,不知安排着甚么诡计。赵敏斟了两杯酒,拿过张无忌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这酒里没安毒药,你尽管放心饮用便是。”张无忌道:“姑娘召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赵敏道:“喝酒三杯,再说正事。我先⼲为敬。”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张无忌拿起酒杯,火锅的炭火光下见杯边留着淡淡的胭脂印,鼻中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也不知这香气是从杯上的印而来,还是从她⾝上而来,不噤心中一,便把酒喝了。赵敏道:“再喝两杯。我知道你对我终是不放心,每一杯我都先尝一口。”张无忌知她诡计多端,确是事事提防,难得她肯先行尝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层危险,可是接连喝了三杯她饮过的残酒,心神不噤有些异样,一抬头,只见她浅笑盈盈,酒气将她粉颊一蒸,更是娇万状。张无忌哪敢多看,忙将头转了开去。赵敏低声道:“张公子,你可知道我是谁?”张无忌摇了‮头摇‬。赵敏道:“我今⽇跟你说了,我爹爹便是当朝执掌兵马大权的汝王。我是蒙古女子,真名字叫作敏敏特穆尔。皇上封我为绍敏郡主。‘赵敏’两字,乃是我自己取的汉名。”若不是范遥早晨已经说过,张无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惊,但听她居然将自己⾝分毫不隐瞒的相告,也颇出意料之外,只是他不善作伪,并不假装大为惊讶之⾊。

 赵敏奇道:“怎么?你早知道了?”张无忌道:“不,我怎会知道?不过我见你以一个年轻姑娘,却能号令这许多武林⾼手,⾝分自是非同寻常。”

 赵敏抚弄酒杯,半晌不语,提起酒壶又斟了两杯酒,缓缓说道:“张公子,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告我。要是我将你那位周姑娘杀了,你待怎样?”

 张无忌心中一惊,道:“周姑娘又没有得罪你,好端端的如何要杀她?”赵敏道:“有些人我不喜,便即杀了,难道定要得罪了我才杀?有些人不断得罪我,我却偏偏不杀,比如是你,得罪我还不够多么?”说到这里,眼光中孕着的全是笑意。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赵姑娘,我得罪你,实是迫于无奈。不过你赠药救了我的三师伯、六师叔,我总是很感你。”

 赵敏笑道:“你这人当真有三分傻气。俞岱岩和殷梨亭之伤,都是我部属下的手,你不怪我,反来谢我?”张无忌微笑道:“我三师伯受伤已二十年,那时候你还没出世呢。”赵敏道:“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属,也就是我的部属,那有甚么分别?你别将话岔开去,我问你:要是我杀了你的周姑娘,你对我怎样?是不是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张无忌沉昑半晌,说道:“我不知道。”

 赵敏道:“怎会不知道?你不肯说,是不是?”张无忌道:“我爹爹妈妈是给人死的。死我⽗⺟的,是少林派、华山派、崆峒派那些人。我后来年纪大了,事理明⽩得多了,却越来越是不懂: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妈妈?不该说是空智大师、铁琴先生这些人;也不该说是我的外公、舅⽗;甚至于,也不该是你手下的那阿二、阿三、玄冥二老之类的人物。这中间差,有许许多多我想不明⽩的道理。就算那些人真是凶手,我将他们一一杀了,又有甚么用?我爹爹妈妈总是活不转来了。赵姑娘,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我不想报仇杀人,也盼别人也不要杀人害人。”这一番话,他在心头已想了很久,可是没对杨逍说,没对张三丰说,也没对殷梨亭说,突然在这小酒家中对赵敏说了出来,这番言语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奇怪。

 赵敏听他说得诚恳,想了一想,道:“那是你心地仁厚,倘若是我,那可办不到。要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我不但杀他満门,连他亲戚朋友,凡是他所相识的人,我个个要杀得⼲⼲净净。”张无忌道:“那我定要阻拦你。”赵敏道:“为甚么?你帮助我的仇人么?”张无忌道:“你杀一个人,自己便多一分罪孽。给你杀了的人,死后甚么都不知道了,倒也罢了,可是他的⽗⺟子女、兄弟子可有多伤心难受?你自己⽇后想起来,良心定会不安。我义⽗杀了不少人,我知道他嘴里虽然不说,心中却是非常懊悔。”

 赵敏不语,心中默默想着他的话。

 张无忌问道:“你杀过人没有?”赵敏笑道:“现下还没有,将来我年纪大了,要杀很多人。我的祖先是成吉斯汗大帝,是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这些英雄。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要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轰轰烈烈的⼲一番大事业呢。”她斟一杯酒,自己喝了,说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话。”张无忌道:“你要是杀了周姑娘,杀了我手下任何一个亲近的兄弟,我便不再当你是朋友,我永远不跟你见面,便见了面也永不说话。”赵敏笑道:“那你现下当我是朋友么?”张无忌道:“假如我心中恨你,也不跟你在一块儿喝酒了。唉!我只觉得要恨一个人真难。我生平最恨的是那个混元霹雳掌成昆,可是他现下死了,我又有些可怜他,似乎倒盼望他别死似的。”赵敏道:“要是我明天死了,你心里怎样想?你心中一定说:谢天谢地,我这个刁钻凶恶的大对头死了,从此可免了我不少⿇烦。”张无忌大声道:“不,不!我不盼望你死,一点也不。韦蝠王这般吓你,要在你脸上划几条刀痕,我后来想想,很是担心。”赵敏嫣然一笑,随即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张无忌道:“赵姑娘,你别再跟我们为难了,把六大派的⾼手都放了出来,大家喜喜的做朋友,岂不是好?”赵敏喜道:“好啊,我本来就盼望这样。你是明教教主,一言九鼎,你去跟他们说,要大家归降朝廷。待我爹爹奏明皇上,每个人都有封赏。”张无忌缓缓‮头摇‬,说道:“我们汉人都有个心愿,要你们蒙古人退出汉人的地方。”

 赵敏霍地站起,说道:“怎么?你竟说这种犯上作的言语,那不是公然反叛么?”

 张无忌道:“我本来就是反叛,难道你到此刻方知?”赵敏向他凝望良久,脸上的愤怒和惊诧慢慢消退,显得又是温柔,又是失望,终于又坐了下来,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要听你亲口说了,我才肯相信那是千真万确,当真无可挽回。”这几句话说得竟是十分凄苦。

 张无忌心肠本软,这时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难过,几乎便冲口而出:“我听你的话便是。”但这念头一瞬即逝,立即把持住心神,可是也想不出甚么话来劝慰。两人默默对坐了好一会。张无忌道:“赵姑娘,夜已深了,我送你回去罢。”赵敏道:“你连陪我多坐一会儿也不愿么?”张无忌忙道:“不!你爱在这里饮酒说话,我便陪你。”赵敏微微一笑,缓缓的道:“有时候我自个儿想,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甚么郡主,只不过是像周姑娘那样,是个平民家的汉人姑娘,那你或许会对我好些。张公子,你说是我美呢,还是周姑娘美?”张无忌没料到她竟会问出这句话来,心想毕竟番邦女子子直率,口没遮拦,灯光掩映之下,但见她娇美无限,不噤脫口而出:“自然是你美。”

 赵敏伸出右手,按在他手背之上,眼光中全是喜⾊,道:“张公子,你喜不喜常常见见我,倘若我时时邀你到这儿来喝酒,你来不来?”张无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心中怦怦而动,定了定神,才道:“我在这儿不能多耽,过不几天,便要南下。”赵敏道:“你到南方去⼲甚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不说你也猜得到,说了出来,又惹得你生气…”赵敏眼望窗外的一轮皓月,忽道:“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做三件事,总没忘了罢?”张无忌道:“自然没忘。便请姑娘即行示下,我尽力去做。”

 赵敏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脸,说道:“现下我只想到了第一件事。我要你伴我去取那柄屠龙刀。”

 张无忌早就猜到,她要自己做那三件事定然极不好办,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件事便是这个天大的难题。

 赵敏见他大有难⾊,道:“怎么?你不肯么?这件事可并不违背侠义之道,也不是你无法办到的。”张无忌心想:“屠龙刀在我义⽗手上,江湖上众所周知,那也不用瞒她。”便道:“屠龙刀是我义⽗金⽑狮王谢大侠之物。我岂能背叛义⽗,取刀给你?”赵敏道:“我不是要你去偷去抢、去拐去骗,我也不是真的要了这把刀。我只要你去向你义⽗借来,给我把玩一个时辰,立刻便还给他。你们是义⽗义子,难道向他借一个时辰,他也不肯?借来瞧瞧,既不是呑没他的,又不是用来谋财害命,难道也违背侠义之道了?”张无忌道:“这把刀虽然名闻武林,其实也没甚么看头,只不过特别沉重些、锋利些而已。”赵敏道:“说甚么‘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倚天剑是在我手中,我定要瞧瞧那屠龙刀是甚么模样。你若不放心,我看刀之时,你尽可站在一旁。凭着你的本领,我决不能強占不还。”张无忌寻思:“救出了六大派⾼手之后,我本是要立即动⾝去归义⽗,请他老人家担任教主大位。赵姑娘言明借刀看一个时辰,虽然难保她没有甚么诡计,可是我全神提防,谅她也不能将刀夺了去。只是义⽗曾说,屠龙刀之中,蔵着一件武功绝学的大秘密。义⽗双眼未盲之时已得宝刀,以他的聪明才智,始终参详不出,这赵姑娘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岂能有何作为?何况我和义⽗一别十年,说不定他在孤岛之上,已参透了宝刀的秘密。”赵敏见他沉昑不答,笑道:“你不肯,那也由得你。我可要另外叫你做一件事,那却难得多了。”

 张无忌知道这女子十分刁猾厉害,倘若另外出个难题,自己决计办不了,忙道:“好,我答应去给你借屠龙刀。但咱们言明在先,你只能借看一个时辰,倘若意图強占,我可决不⼲休。”赵敏笑道:“是了。我又不会使刀,重甸甸的要来⼲么?你便恭恭敬敬的送给我,我也不希罕呢。你甚么时候动⾝去取?”张无忌道:“这几天就去。”赵敏道:“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去收拾收拾,你甚么时候动⾝,来约我便是。”张无忌又是一惊,道:“你也同去?”赵敏道:“当然啦。听说你义⽗是在海外孤岛之上,要是他不肯归来,难道要你万里迢迢的借了刀来,给我瞧上一个时辰,再万里迢迢的送去,又万里迢迢的归来?天下也没这个道理。”张无忌想起北海中波涛的险恶,茫茫大洋之中,能否找得到‮火冰‬岛已十分渺茫,若要来来去去的走上三次不出岔子,那可是半点把握也没有,她说得不错,义⽗在‮火冰‬岛上一住二十年,未必肯以垂暮之年,重归中土,说道:“大海中风波无情,你何必去冒这个险?”

 赵敏道:“你冒得险,我为甚么便不成?”张无忌踌躇道:“你爹爹肯放你去吗?”赵敏道:“爹爹叫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几年来我往东到西,爹爹从来就没管我。”

 张无忌听到“爹爹叫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句话,心中一动:“我到‮火冰‬岛去接义⽗,不知何年何月方归。倘若那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乘我不在,便大举对付本教,倒是不可不防,若是和她同往,她手下人有所顾忌,便可免了我的后顾之忧。”于是点头道:“好,我出发之时,便来约你。”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间窗外红光闪亮,跟着喧哗之声大作,从远处隐隐传了过来。

 赵敏走到窗边一望,惊道:“啊哟,万安寺的宝塔起火!苦大师,苦大师,快来。”连叫数声,苦头陀竟不现⾝。她走到外堂,不见苦头陀的踪影,问那掌柜时,却说那个头陀一到便走,并没停留,早已去得久了。赵敏大是诧异,忽然想到先前他那古里古怪的一笑,不噤満脸都是‮晕红‬,低下头来向张无忌偷瞧了一眼。张无忌见火头越烧越旺,深怕大师伯等功力尚未恢复,竟被烧死在⾼塔之中,说道:“赵姑娘,少陪了!”一语甫毕,已急奔而出。赵敏叫道:“且慢!我和你同去。”待她奔到门外,张无忌已绝尘而去。鹿杖客见苦头陀被郡主叫去,心中大定,当即负着韩姬,来到弟子乌旺阿普室中。万安寺宝塔共十三层,⾼十三丈,最上三层供奉佛像、佛经、舍利子等物,不能住人。乌旺阿普是⾼塔的总管,居于第十层,便于眺望四周,控制全局。鹿杖客进房后,对乌旺阿普道:“你在门外瞧着,别放人进来。”乌旺阿普一出门,他当即掩上房门,‮开解‬包袱,放了韩姬出来。只见她骇得花容黯淡,眼光中満是哀恳之⾊,鹿杖客悄声道:“你到了这里,便不用害怕,我自会好好待你。”眼下还不能‮开解‬她的⽳道,怕她声张出来坏事,于是将她放在乌旺阿普上,拉过被子盖在她⾝上,另取一条棉被裹在包中,放在一旁。韩姬所在之处,即为是非之地,他不敢多所逗留,匆匆出房,嘱咐乌旺阿普不可进房,也不可放别人进去。他知这个大弟子对己既敬且畏,决不敢稍有违背。心下盘算:“此事要苦头陀守住秘密,非卖他一个人情不可,只得先去放了他的老情人和女儿。恰好昨晚魔教的教主这么一闹,事情正是从那姓周姑娘⾝上而起,只须说是那魔教教主将灭绝老尼和周姑娘救了去,当真是天⾐无,郡主再也没半点疑心。这小魔头武功如此⾼強,郡主也不能怪我们失察之罪。”峨嵋派一⼲女弟子都囚在第七层上。灭绝师太是掌门之尊,单独囚在一间小室中,鹿杖客命看守者开门⼊內,只见灭绝师太盘膝坐在地下,闭目静修。她已绝食数⽇,容颜虽然憔悴,反而更显桀傲強悍。

 鹿杖客说道:“灭绝师太,你好!”灭绝师太缓缓睁开眼来,道:“在这里便是不好,有甚么好?”鹿杖客道:“你如此倔強,主人说留着也是无用,命我来送你归天。”灭绝师太死志早决,说道:“好极,只是不劳阁下动手,请借一柄短剑,由我自己了断便是。还请阁下叫我徒儿周芷若来,我有几句话嘱咐于她。”鹿杖客转⾝出房,命令带周芷若,心想:“她⺟女之情,果然与众不同,否则为甚么不叫别的大徒儿,单是叫她。”不久周芷若来到师⽗房中,灭绝师太道:“鹿先生,请你在房外稍候,我只说几句话便成。”

 周芷若待鹿杖客出房,反手掩上了门,扑在师⽗怀里,呜咽出声。灭绝师太一生心肠刚硬,当此死别之际,却也不噤伤感,轻轻‮摸抚‬她的头发。

 周芷若知道跟师⽗说话的时刻无多,便即将昨晚张无忌前来相救之事说了。灭绝师太皱起眉头,沉昑半晌,道:“他为甚么单是救你,不救旁人?那⽇你在光明顶上刺他一剑,为甚么他反来救你?”周芷若‮晕红‬双颊,轻声道:“我不知道。”灭绝师太怒道:“哼,这小子太过险恶毒。他是魔教的大魔头,能有甚么好心。他是安排下圈套,要你乖乖的上钩。”周芷若奇道:“他…他安排下圈套?”灭绝师太道:“咱们是魔教的死对头。在我倚天剑下,不知杀了多少魔教的琊恶奷徒。魔教自是恨峨嵋派⼊骨,焉有反来相救之理?这姓张的魔头定然是看上了你,要你堕⼊他的彀中。他叫人将咱们擒来,然后故意卖好,再将你救出去,令你从此死心塌地的感他。”周芷若柔声道:“师⽗,我瞧他…他倒不是假意。”灭绝师太大怒,喝道:“你定是和那个不成器的纪晓芙一般,瞧中了魔教的徒。倘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周芷若吓得全⾝发抖,说道:“徒儿不敢。”灭绝师太厉声道:“你真的不敢,还是花言巧语,欺骗师⽗?”周芷若垂泪道:“徒儿决不敢有违恩师的教训。”灭绝师太道:“你跪在地下,罚个重誓。”周芷若依言跪下,不知怎样说才好。灭绝师太道:“你这样说:小女子周芷若对天盟誓,⽇后我若对魔教教主张无忌这徒心存爱慕,倘若和他结成夫妇,我亲⾝⽗⺟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灭绝师太必成厉鬼,令我一生⽇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周芷若大吃一惊,她天柔和温顺,从没想到所发的誓言之中竟能会如此毒辣,不但诅咒死去的⽗⺟,诅咒恩师,也诅咒到没出世的儿女,但见师⽗两眼神光闪烁,狠狠盯在自己脸上,不由得目眩头晕,便依着师⽗所说,照样念了一遍。灭绝师太听她罚了这个毒誓,容⾊便霁,温言道:“好了,你起来罢。”周芷若泪珠滚滚而下,委委屈屈的站起⾝来。灭绝师太脸一沉,说道:“芷若,我不是故意你,这全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以后师⽗不能再照看你,倘若你重蹈你纪师姊的覆辙,师⽗⾝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何况师⽗要你负起兴复本派的重任,更是半点大意不得。”说着除下左手食指上的铁指环,站起⾝来,说道:“峨嵋派女弟子周芷若跪下听谕。”周芷若一怔,当即跪下。

 灭绝师太将铁指环⾼举过顶,说道:“峨嵋派第三代掌门女尼灭绝,谨以本门掌门人之位,传于第四代女弟子周芷若。”周芷若被师⽗着发了那个毒誓之后,头脑中已是一片混,突然又听到要自己接任本派的掌门,更是茫然失措,惊得呆了。灭绝师太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道:“周芷若,奉接本门掌门铁指环,伸出左手。”

 周芷若恍恍惚惚的举起左手,灭绝师太便将铁指环套上她的食指。周芷若颤声道:“师⽗,弟子年轻,⼊门未久,如何能当此重任?你老人家必能脫困,别这么说,弟子实在不能…”说到这里,抱着师⽗‮腿双‬,哭出声来。鹿杖客在外面早已等得很不耐烦,听到哭声,打门道:“喂,你们话说完了吗?以后说话的⽇子长着呢。”灭绝师太喝道:“你罗唆甚么?”对周芷若道:“师尊之命,你也敢违背么?”当下将本门掌门人的戒律申述一遍,要她记在心中。周芷若见师⽗言语之中,俨然是嘱咐后事的神态,更是惊惧,说道:“弟子做不来,弟子不能…”灭绝师太厉声道:“你不听我言,便是欺师灭祖之人。”她见周芷若楚楚可怜,想到自己即将大去,要这个格柔顺的弱女子挑起这副如此沉重的担子,只怕她当真不堪负荷,不过峨嵋群弟子之中,只有她悟最⾼,要修习最⾼武功,光大本门,除她之外,更无第二个弟子合适,想到此后长长的⽇子之中,这小弟子势必经历无数艰辛危难,不噤心中一酸,将她扶了起来,搂在怀里,柔声说道:“芷若,我所以叫你做掌门,不传给你的众位师姊,那也不是我偏心,只因峨嵋派以女流为主,掌门人必须武功卓绝,始能自立于武林群雄之间。”周芷若道:“弟子的武功怎及得上众位师姊?”灭绝师太微微一笑,道:“她们成就有限,到了现下的境界,已难再有多大进展,那是天资所关,非人力所能強求。你此刻虽然不及众位师姊,⽇后却是不可限量。嗯,不可限量,不可限量,便是这四个字。”周芷若神⾊茫,瞧着师⽗,不知其意何在。灭绝师太将口附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你已是本门掌门,我得将本门的一件大秘密说与你知。本派的创派祖师郭女侠,乃是当年大侠郭靖的小女儿。郭大侠当年名震天下,生平有两项绝艺,其一是行军打仗的兵法,其二便是武功。郭大侠的夫人⻩蓉⻩女侠最是聪明机智,她眼见元兵势大,襄终不可守,他夫妇二人决意以死报国,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心精忠,但郭大侠的绝艺如果就此失传,岂不可惜?何况她料想蒙古人纵然一时占得了‮国中‬,我汉人终究不甘为鞑子奴隶。⽇后中原⾎战,那兵法和武功两项,将有极大的用处。因此她聘得⾼手匠人,将杨过杨大侠赠送本派郭祖师的一柄玄铁重剑熔了,再加以西方精金,铸成了一柄屠龙刀,一柄倚天剑。”周芷若对屠龙刀和倚天剑之名习闻已久,此刻才知这一对刀剑竟是本派祖师郭襄女侠的⺟亲所铸。

 灭绝师太又道:“⻩女侠在铸刀铸剑之前,和郭大侠两人穷一月心力,缮写了兵法和武功的精要,分别蔵在刀剑之中。屠龙刀中蔵的乃是兵法,此刀名为‘屠龙’,意为⽇后有人得到刀中兵书,当可驱除鞑子,杀了鞑子皇帝。倚天剑中蔵的则是武学秘笈,其中最为宝贵的,乃是一部‘九真经’,一部‘降龙十八掌掌法精义’,盼望后人习得剑中武功,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周芷若睁着眼睛,愈听愈奇,只听师⽗又道:“郭大侠夫妇铸成一刀一剑之后,将宝刀授给儿子郭公破虏,宝剑传给本派郭祖师。当然,郭祖师曾得⽗⺟传授武功,郭公破虏也得传授兵法。但襄城破之⽇,郭大侠夫妇与郭公破虏同时殉难。郭祖师的子和⽗亲的武功不合,因此本派武学,和当年郭大侠并非一路。”灭绝师太又道:“一百年来,武林中风波迭起,这对刀剑换了好几次主人。后人只知屠龙宝刀乃武林至尊,唯倚天剑可与匹敌,但到底何以是至尊,那就谁都不知道了。郭公破虏青年殉国,没有传人,是以刀剑中的秘密,只有本派郭祖师传了下来。她老人家生前曾竭尽心力,寻访屠龙宝刀,始终没有成功,逝世之时,将这秘密传给了我恩师风陵师太。我恩师秉承祖师遗命,寻访屠龙宝刀也是毫无结果。她老人家圆寂之时,便将此剑与郭祖师的遗命传了给我。我接掌本派门户不久,你师伯孤鸿子和魔教中的一个少年⾼手结下了梁子,约定比武,双方单打独斗,不许邀人相助。你师伯知道对手年纪甚轻,武功却极厉害,于是向我将倚天剑借了去。”周芷若听到“魔教中的少年⾼手”之时,心中怦怦而跳,不自噤的脸上红了,但随即想起:“不是他,只怕那时他还没出世。”只听灭绝师太续道:“当时我想同去掠阵,你师伯为人极顾信义,说道他跟那魔头言明,不得有第三者参与,因此坚决不让我去。那场比试,你师伯武功并不输于对手,却给那魔头连施诡计,终于口中了一掌,倚天剑还未出鞘,便给那魔头夺了去。”周芷若“啊”的一声,想起了张无忌在光明顶上从灭绝师太手中夺剑的情景,只听师⽗续道:“那魔头连声冷笑,说道:‘倚天剑好大的名气!在我眼中,却如废铜废铁一般!’随手将倚天剑抛在地下,扬长而去。你师伯拾起剑来,要回山来还给我。哪知他心⾼气傲,越想越是难过,只行得三天,便在途中染病,就此不起。倚天剑也给当地官府取了去,献给朝廷。你道气死你师伯孤鸿子的这个魔教恶徒是谁?”周芷若道:“不…不知是谁?”

 灭绝师太道:“便是那后来害死你纪晓芙师姊的那个大魔头杨逍!”只听得鹿杖客又伸手打门,说道:“完了没有?我可不能再等了。”灭绝师太道:“不用急,片刻之间,便说完了。”悄声对周芷若道:“时刻无多,咱们不能多说了。这柄倚天剑后来鞑子皇帝赐给了汝王,我到汝王府去夺了回来。这一次又不幸误中奷计,这剑落⼊了魔教手中。”

 周芷若道:“不是啊,是那个赵姑娘夺了去的。”灭绝师太眼睛一瞪,说道:“这姓赵的女子,明明跟那魔教教主是一路,难道你到此刻,仍是不信为师的言语?”周芷若实在难以相信,但不敢和师⽗争辩。

 灭绝师太道:“为师要你接任掌门,实有深意。我此番落⼊奷徒手中,一世英名,付与流⽔,实也不愿再生出此塔。那姓张的徒对你心存歹意,决不致害你命,你可和他虚与委蛇,乘机夺去倚天剑。那屠龙刀是在他义⽗恶贼谢逊手中。这小子无论如何不肯吐露谢逊的所在,但天下却有一人能叫他去取得此刀。”周芷若知道师⽗说的乃是自己,又惊又羞,又喜又怕。灭绝师太道:“这个人,那就是你了。我要你以美⾊相而取得宝刀宝剑,原非侠义之人份所当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你且试想,眼下倚天剑在那姓赵女子手中,屠龙刀在谢逊恶贼手中,他这一⼲人同流合污,一旦刀剑相逢,取得郭大侠的兵法武功,自此荼毒苍生,天下不知将有多少人无辜丧生,离子散,而驱除鞑子的大业,更是难上加难。芷若,我明知此事太难,实不忍要你担当,可是我辈一生学武,所为何事?芷若,我是为天下的百姓求你。”说到这里,突然间站起⾝来,双膝跪下,向周芷若拜了下去。周芷若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即跪下,叫道:“师⽗!师⽗!你…”灭绝师太道:“悄声,别让外边的恶贼听见,你答不答允?你不答允,我不能起来。”

 周芷若心如⿇,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师⽗连续要叫自己做三件大难事,先是立下毒誓,不许对张无忌倾心,再要自己接任本派掌门,然后又要自己以美⾊对张无忌相而取得屠龙刀和倚天剑。这三件事便在十年之中分别要她答允,以她柔和温婉的格,也要抵挡不住,何况在这片刻之间?她神智一,登时便晕了过去,甚么也不知道了。

 突然间只觉上间一阵剧烈疼痛,她睁开眼来,只见师⽗仍然直的跪在自己面前。周芷若哭道:“师⽗,你老人家快些请起。”灭绝师太道:“那你答允我的所求了?”周芷若流着泪点了点头,险些又晕去。

 灭绝师太抓住她手腕,低声道:“你取到屠龙刀和倚天剑后,找个隐秘的所在,一手执刀,一手持剑,运起內力,以刀剑互斫,宝刀宝剑便即同时断折,即可取出蔵在刀⾝和剑刃中的秘笈。这是取出秘笈的唯一法门,那宝刀宝剑可也从此毁了。你记住了么?”她说话声音虽低,语气却极是严峻。周芷若点头答应。灭绝师太又道:“这是本派最大的秘密,自从当年郭大侠夫妇传于本派郭祖师,此后只有本派掌门始能获知。想那屠龙刀和倚天剑都是锋锐绝伦的利器,就算有人同时得到此宝刀宝剑,有谁敢冒险以刀剑互斫,无端端的同时毁了这两件宝刃?你取得兵法之后,择一个心地仁善、⾚诚为国的志士,将兵书传授于他,要他立誓驱除胡虏。那武功秘笈便由你自练。降龙十八掌是纯刚猛的路子,你练之不宜,只可练九真经中的功夫。据我恩师转述郭祖师的遗言,那‘九真经’博大精深,本来不能速成,但⻩女侠想到诛杀鞑子元凶巨恶,事势甚急,早一⽇成事,天下苍生便早一⽇解了倒悬之苦,因之在倚天剑的秘笈之中,写下了几章速成的法门。可是办成了大事之后,仍须按部就班的重扎基,那速成的功夫只能用于一时,是⻩女侠凭着绝顶聪明才智,所创出来的权宜之道,却不是天下无敌的真正武学。这一节务须牢记在心。”

 周芷若糊糊的点头。灭绝师太道:“为师的生平有两大愿望,第一是逐走鞑子,光复汉家山河;第二是峨嵋派武功领袖群伦,盖过少林、武当,成为中原武林中的第一门派。这两件事说来甚难,但眼前摆着一条明路,你只须遵从师⽗的嘱咐,未始不能一一成就,那时为师在九泉之下,也要对你感涕零。”她说到这里,只听得鹿杖客又在打门。灭绝师太道:“进来罢!”板门开处,进来的却不是鹿杖客而是苦头陀。灭绝师太也不以为异,心想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不论是谁来都是一样,便道:“你把这孩子领出去罢。”她不愿在周芷若的面前自刎,以免她抵受不住。苦头陀走近⾝来,低声道:“这是解药,快快服了。待会听得外面叫声,大家并力杀出。”灭绝师太奇道:“阁下是谁?何以给解药于我?”苦头陀道:“在下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遥,盗得解药,特来相救师太。”灭绝师太怒道:“魔教奷贼!到此刻尚来戏弄于我。”范遥笑道:“好罢!就算是我戏弄你,这是毒上加毒的毒药,你有没胆子服了下去?药一⼊肚,一个时辰肚肠寸寸断裂,死得惨不可言。”灭绝师太一言不发,接过他手中的药粉,张口便服⼊肚內。

 周芷若惊叫:“师⽗…师⽗…”范遥伸出另一只手掌,喝道:“不许作声,你也服了这毒药。”周芷若一惊,已被范遥捏住她脸颊,将药粉倒⼊口中,跟着提起一瓶清⽔灌了她几口,药粉尽数落喉。灭绝师太大惊,心想周芷若一死,自己全盘策划尽付东流,当下奋不顾⾝的扑上,挥掌向范遥打去。可是她此时功力全失,这一拳招数虽精,却能有甚么力道,被范遥轻轻一推,便撞到了墙上。范遥笑道:“少林群僧、武当诸侠都已服了我这毒药。我明教是好是歹,你过得片刻便知。”说着哈哈一笑,转⾝出房,反手带上了门。原来范遥护送赵敏去和张无忌相会,心中只是挂着夺取解药之事。赵敏命他在小酒家的外堂中相候,他立即出店,飞奔回到万安寺,进了⾼塔,径到第十层乌旺阿普房外。乌旺阿普正站在门外,见了他便恭恭敬敬的叫声:“苦大师。”范遥点了点头,心中暗笑:“好啊,鹿老儿为师不尊,自己躲在房中,和王爷的爱姬风流快活,却叫徒儿在门外把风。乘着这老儿正在胡天胡帝之时,掩将进去,正好夺了他的解药。”当下佝偻着⾝子,从乌旺阿普⾝旁走过,突然反手一指,点中了他‮腹小‬上的⽳道。别说乌旺阿普毫没提防,便是全神戒备,也躲不过这一指。他要⽳一被点中,立时呆呆的不能动弹,心下大为奇怪。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哑巴头陀,难道刚才这一声“苦大师”叫得不够恭敬么?

 范遥一推房门,快如闪电的扑向上。双脚尚未落地,一掌已击向上之人。他深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这一掌若不能将他击得重伤,那便是一场不易分得胜败的生死搏斗,是以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劲力。只听得拍的一声响,只击得被子破裂、棉絮纷飞,揭开棉被一看,只见韩姬口鼻流⾎,已被他打得香殒⽟碎,却不见鹿杖客的影子。

 范遥心念一动,回⾝出房,将乌旺阿普拉了进来,塞在底,刚掩上门,只听得鹿杖客在门外怒叫:“阿普,阿普,你怎敢擅自走开?”原来鹿杖客在灭绝师太室外等了好一阵,暗想她⺟女二人婆婆妈妈的不知说到几时方罢,只是不敢得罪了苦头陀,却也不便強行阻止,心中挂念着韩姬,实在耐不住了,便即回到乌旺阿普房来,却见这一向听话的大弟子居然没在房外守卫,心下好生恼怒,推‮房开‬门,幸好并无异状,韩姬仍是面向里,⾝上盖着棉被。鹿杖客拿起门闩,先将门上了闩,转⾝笑道:“美人儿,我来给你‮开解‬⽳道,可是你不许出声说话。”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到被窝中去,手指刚碰到韩姬的脊背,突然间手腕上一紧,五铁钳般的手指已将他脉门牢牢扣住。这一下全⾝劲力登失,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只见棉被掀开,一个长发头陀钻了出来,正是苦头陀。

 范遥右手扣住鹿杖客的脉门,左手运指如风,连点了他周⾝一十九处大⽳。鹿杖客登时软瘫在地,再也动弹不得,眼光中満是怒⾊。范遥指着他说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明教光明右使,姓范名遥的便是。今⽇你遭我暗算,枉你自负机智绝伦,其实是昏庸无用之极。此刻我若杀了你,非英雄好汉之所为,留下你一条命,你若有种,⽇后只管来找我范遥报仇。”他兴犹未⾜,脫去鹿杖客全⾝⾐服,将他剥得⾚条条地,和韩姬的尸⾝并头而卧,再拉过棉被,盖在这一死一活的二人⾝上。这才取过鹿角杖,旋开鹿角,倒出解药,然后逐一到各间囚室之中,分给空闻大师、宋远桥、俞莲舟等各人服下。待得一个个送毕解药,耗时已然不少,中间不免费些⾆,解说几句。最后来到灭绝师太室中,见她不信此是解药,索吓她一吓,说是毒药。范遥恨她伤残本教众多兄弟,得能损她几句,甚觉快意。他分送解药已毕,正自得意,忽听得塔下人声喧哗,其中鹤笔翁的声音最是响亮:“这苦头陀是奷细,快拿他下来!”范遥暗暗叫苦:“糟了,糟了,是谁去救了这家伙出来?”探头向塔下望去,只见鹤笔翁率领了大批武士,已将⾼塔团团围住。苦头陀这一探头,孙三毁和李四摧双箭齐发,大骂:“恶贼头陀,害得人好惨!”

 鹤笔翁等三人⽳道被点,本非一时所能脫困,他三人蔵在鹿杖客房中,旁人也不敢贸然进去。岂知汝王府中‮出派‬来的众武士在万安寺中到处搜查,不见王爷爱姬的影踪,便有人想起了鹿杖客生平好⾊贪花的子来。可是众武士对他向来忌惮,虽然疑心王爷爱姬失踪和他有关,却有谁敢去太岁头上动土?挨了良久,率领众武士的哈总管心生一计,命一名小兵去敲鹿杖客的房门,鹿杖客⾝分极⾼,就算动怒,谅来也不能对这无⾜轻重的小兵怎么样。这小兵打了数下门,房中无人答应。哈总管一咬牙,命小兵只管推门进去瞧瞧。这一瞧,便瞧见鹤笔翁和孙三毁、李四摧倒在地下,其时鹤笔翁运气冲⽳,已冲开了三四成,哈总管给他解⽳,登时便行动自如。鹤笔翁怒气冲天,查问鹿杖客和苦头陀的去向,知道到了⾼塔之中,便率领众武士围住⾼塔,大声呼喊,叫苦头陀下来决一死战。范遥暗惊:“决一死战便决一死战,难道我姓范的还怕了你不成?只是那些臭和尚、老尼姑服解药未久,一时三刻之间功力不能恢复。这鹤笔翁已听到我和鹿杖客的说话,就算我将鹿老儿杀了,也已不能灭口,这便如何是好?”一时彷徨无计,只听得鹤笔翁叫道:“死头陀,你不下来,我便上来了!”范遥返⾝将鹿杖客和韩姬一起裹在被窝之中,回到塔边,将两人⾼⾼举起,叫道:“鹤老儿,你只要走近塔门一步,我便将这头鹿摔了下来。”

 众武士手中⾼举火把,照耀得四下里⽩昼相似,只是那宝塔太⾼,火光照不上去,但影影绰绰的,仍可看到鹿杖客和韩姬的面貌。鹤笔翁大惊,叫道:“师哥,师哥,你没事么?”连叫数声,不听得鹿杖客答话,只道已被苦头陀弄死,心下气苦,叫道:“贼头陀,你害死我师哥,我跟你誓不两立。”范遥‮开解‬了鹿杖客的哑⽳。鹿杖客立时破口大骂:“贼头陀,你这里应外合的奷细,千刀万剐的杀了你…”范遥容他骂得几句,又点上了他的哑⽳。鹤笔翁见师兄未死,心下稍安,只怕苦头陀真的将师兄摔了下来,不敢走向塔门。这般僵持良久,鹤笔翁始终不敢上来相救师兄。范遥只盼尽量拖延时光,多拖得一刻便好一刻,他站在栏⼲之旁,哈哈大笑,叫道:“鹤老儿,你师兄⾊胆包天,竟将王爷的爱姬偷盗出来。是我捉奷捉双,将他二人当场擒获。你还想包庇师兄么?总管大人,快快将这老儿拿下了。他师兄弟二人叛逆作,罪不容诛。你拿下了他,王爷定然重重有赏。”哈总管斜目睨视鹤笔翁,要想动手,却又不敢。他见苦头陀突然开口说话,虽觉奇怪,但清清楚楚的瞧见鹿杖客和韩姬裹在一条棉被之中,何况心中先⼊为主,早已信了九成。他⾼声叫道:“苦大师,请你下来,咱们同到王爷跟前分辩是非。你们三位都是前辈⾼人,小人谁也不敢冒犯。”范遥一⾝是胆,心想同到王府之中去见王爷,待得分清是非黑⽩,塔上诸侠体內毒已解,当即叫道:“妙极,妙极!我正要向王爷领赏。总管大人,你看住这个鹤老儿,千万别让他乘机逃了。”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急奔进寺,直冲到⾼塔之前,众武士一齐躬⾝行礼,叫道:“小王爷!”范遥从塔上望将下来,只见此人头上束发金冠闪闪生光,跨下一匹⾼大⽩马,⾝穿锦袍,正是汝王的世子库库特穆尔、汉名王保保的便是。王保保厉声问道:“韩姬呢?⽗王大发雷霆,要我亲来查看。”哈总管上前禀告,便说是鹿杖客将韩姬盗了来,现被苦头陀拿住。鹤笔翁急道:“小王爷,莫听他胡说八道。这头陀乃是奷细,他陷害我师哥…”王保保双眉一轩,叫道:“一起下来说话!”范遥在王府⽇久,知道王保保精明能⼲,不在乃⽗之下,自己的诡计瞒得过旁人,须瞒不过他,一下⾼塔,倘若小王爷三言两语之际便识穿破绽,下令众武士围攻,单是一个鹤笔翁便不好斗,自己脫⾝或不为难,塔中诸侠就救不出来了,⾼声说道:“小王爷,我拿住了鹿杖客,他师弟恨我⼊骨,我只要一下来,他立刻便会杀了我。”

 王保保道:“你快下来,鹤先生杀不了你。”范遥摇‮头摇‬,朗声道:“我还是在塔上平安些。小王爷,我苦头陀一生不说话,今⽇事出无奈,被迫开口,那全是我报答王爷的一片⾚胆忠心。你若不信,我苦头陀只好跳下⾼塔,一头撞死给你看了。”王保保听他言语,七八成是胡说八道,显是有意拖延,低声问哈总管道:“他有何图谋,要故意延搁,是在等候甚么人到来么?”哈总管道:“小人不知…”鹤笔翁抢着道:“小王爷,这贼头陀抢了我师哥的解药,要解救⾼塔中囚噤着的一众叛逆。”王保保登时省悟,叫道:“苦大师,我知道你的功劳,你快下来,我重重有赏。”

 范遥道:“我被鹿杖客踢了两脚,腿骨都快断了,这会儿全然动弹不得。小王爷,请你稍待片刻,我运气疗伤,当即下来。”王保保喝道:“哈总管,你快派人上去,背负苦大师下塔。”范遥大叫:“使不得,使不得,谁一移动我的⾝子,我两条腿子就废了。”王保保此时更无怀疑,眼见韩姬和鹿杖客双双裹在一条棉被之中,就算两人并无苟且之事,⽗王也不能再要这个姬人,低声道:“哈总管,举火,焚了宝塔。派人用強弓住,不论是谁从塔上跳下,一概杀。”哈总管答应了,传下令去,登时弓箭手弯弓搭箭,团团围住⾼塔,有些武士便去取火种柴草。鹤笔翁大惊,叫道:“小王爷,我师哥在上面啊。”王保保冷冷的道:“这头陀不能在上面等一辈子,塔下一举火,他自会下来。”鹤笔翁叫道:“他若将我师哥摔将下来,那可怎么办?小王爷,这火不能放。”王保保哼了一声,不去理他。片刻之间,众武士已取过柴草火种,在塔下点起火来。鹤笔翁是武林中大有⾝分之人,受汝王礼聘⼊府,向来甚受敬重,不料今⽇连中苦头陀的奷计不算,连小王爷也不以礼貌相待,眼见师兄命危在顷刻,这时也不理他甚么小王爷大王爷,提起鹤嘴双笔,纵⾝而上,挑向两名正在点火的武士,吧吧两响,两名武士远远摔开。

 王保保大怒,喝道:“鹤先生,你也要犯上作么?”鹤笔翁道:“你别叫人放火,我自不会来跟你捣。”王保保喝道:“点火!”左手一挥,他⾝后窜出五名红⾐番僧,从众武士手中接过火把,向塔下的柴草掷了过去。柴草一遇火焰,登时便燃起熊熊烈火。鹤笔翁大急,从一名武士手中抢过一长矛,扑打着火的柴草。王保保喝道:“拿下了!”那五名红⾐番僧各持戒刀,登时将鹤笔翁围住。鹤笔翁怒极,抛下长矛,伸手便来拿左首一名番僧手中的兵刃。这番僧并非庸手,戒刀翻转,反剁他肩头。鹤笔翁待得避开,⾝后金刃劈风,又有两柄戒刀同时砍到。王保保手下共有十八名武功了得的番僧,号称“十八金刚”分为五刀、五剑、四杖、四钹。这五僧乃是“五刀金刚”单打独斗跟鹤笔翁的武功都差得远了,但五刀金刚联手,攻守相助,鹤笔翁武功虽⾼,但早一⽇被张无忌击得受伤呕⾎,內力大损,何况眼见火势上腾,师兄的处境极是危险,不免沉不住气,一时难以取胜。

 王保保手下众武士加柴点火,火头烧得更加旺了。这宝塔有砖有木,在这大火‮烧焚‬之下,底下数层便必必剥剥的烧了起来。范遥抛下鹿杖客,冲到囚噤武当诸侠的室中,叫道:“鞑子在烧塔了,各位內力是否已复?”只见宋远桥、俞莲舟等人各自盘坐用功,凝神专志,谁也没有答话,显然到了回复功力的要紧关头。看守诸侠的武士有几名抢来⼲预,都被范遥抓将起来,一个个掷出塔外,活活的摔死。其余的冒火突烟,逃了下去。过不多时,火焰已烧到了第四层,囚噤在这层中的华山派诸人不及等功力恢复,狼狈万状的逃上第五层。火焰毫不停留的上腾,跟着第五层中的崆峒派诸人也逃了上去。有的奔走稍慢,连⾐服须发都烧着了。

 范遥正束手无策之际,忽听得一人叫道:“范右使,接住了!”正是韦一笑的声音。范遥大喜,往声音来处瞧去,只见韦一笑站在万安寺后殿的殿顶,双手一抖,将一条长绳抛了过来,范遥伸手接住。韦一笑叫道:“你缚在栏⼲上,当是一道绳桥。”范遥刚将绳子缚好,神箭八雄中的赵一伤飕的一箭,便将绳子从中断。范遥和韦一笑同时破口大骂,知道要搭架绳桥,非得先除去这神箭八雄不可。

 韦一笑骂道:“你个。哪一个不抛下弓箭,老子先宰了他。”一面骂,一面菗出长剑,纵⾝下地。他双⾜刚着地,五名青袍番僧立时仗剑围了上来,却是王保保手下十八番僧中的“五剑金刚”五人手中长剑闪烁,剑招诡异,和韦一笑斗在一起。鹤笔翁挥动鹤嘴笔苦战,⾼声叫道:“小王爷,你再不下令救火,我可对你要不客气了。”王保保哪去理他。四名手执禅杖的番僧分立小王爷四周,生怕有人偷袭。鹤笔翁焦躁起来,双笔突使一招“横扫千军”将⾝前三名番僧开两步,提气急奔,冲到了塔旁。五名番僧随后追到。鹤笔翁双⾜一登,便上了宝塔第一层的屋檐。五名番僧见火势烧得正旺,便不追上。鹤笔翁一层层的上跃,待得登上第四层屋檐时,范遥从第七层上探头出来,⾼举鹿杖客的⾝子,大声叫道:“鹤老儿,快给我停步!你再动一步,我便将鹿老儿摔成一团鹿⾁酱。”鹤笔翁果然不敢再动,叫道:“苦大师,我师兄弟跟你往⽇无怨,近⽇无仇,你何苦如此跟我们为难?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计不来阻拦。”灭绝师太服了苦头陀给她的解药后,只道真是毒药,自己必死,只是周芷若竟也被灌了毒药,毕生指望尽化泡影,心中如何不苦?正自伤心,忽听得塔下喧哗之声大作,跟着苦头陀和鹤笔翁斗口、王保保下令纵火等等情形,一一听得清楚。她心下奇怪:“莫非这鬼模样的头陀当真是救我来着?”试一运气,立时便觉丹田中一股暖意升将上来,和自中毒以来的情形大不相同。她不肯听赵敏之令出去殿上比武,已自行绝食了六七⽇,胃中早是空空如也,解药⼊肚,迅速化⼊⾎,药力行开,比谁都快。加之她內力深厚,犹在宋远桥、俞莲舟、何太冲诸人之上,仅比少林派掌门空闻神僧稍逊,十香软筋散的毒遇到解药后渐渐消退,被她运气一,內功登时生出,不到半个时辰,內功已复了五六成。

 她正加紧运功,忽听得鹤笔翁在外⾼声大叫,字字如利箭般钻⼊耳中:“…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计不来阻拦。”这甚么“老情人”云云,叫她听了如何不怒?大踏步走到栏⼲之旁,怒声喝道:“你満嘴胡说八道,不清不⽩的说些甚么?”鹤笔翁求道:“老师太,你快劝劝你老…老朋友,先放我师兄下来。我担保你一家三口,平安离开。玄冥二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致言而无信。”灭绝师太怒道:“甚么一家三口?”范遥虽然⾝处危境,还是呵呵大笑,甚是得意,说道:“老师太,这老儿说我是你的旧情人,那个周姑娘嘛,是我和你两个的私生女儿。”灭绝师太怒容満面,在时明时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来极是可怖,沉声喝道:“鹤老儿,你上来,我跟你拚上一百掌再说。”若在平时,鹤笔翁说上来便上来,何惧于一个峨嵋掌门,但此刻师兄落在别人手中,不敢蛮来,叫道:“苦头陀,那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信口开河。”灭绝师太双目瞪着范遥,厉声问道:“这是你说的么?”

 范遥哈哈一笑,正要乘机挖苦她几句,忽听得塔下喊声大作,往下望时,只见火光中一条人影如穿花蝴蝶般迅速飞舞,在人丛中芽揷来去、呛啷啷、呛啷啷之声不绝,众番僧、众武士手中兵刃纷纷落地,却是教主张无忌到了。张无忌这一出手,围攻韦一笑的五名持剑番僧五剑齐飞。韦一笑大喜,闪⾝抢到他⾝旁,低声道:“我到汝王府去放火。”张无忌点了点头,已明⽩他用意。自己这里只寥寥数人,要是急切间救不出六大派群豪,对方援兵定然越来越多,青翼蝠王到汝王府去一放火,众武士必是保护王爷要紧,实是个绝妙的调虎离山、釜底菗薪之计。只见韦一笑一条青⾊人影一晃,已自掠过⾼墙。

 张无忌一看周遭情势,朗声问道:“范右使,怎么了?”范遥叫道:“糟糕之极!烧断了出路,一个也没能逃得出。”此时王保保手下的十八番僧中,倒有十四人攻到了张无忌⾝畔。张无忌心想擒贼先擒王,只须擒住了那头戴金冠的鞑子王公,便能要胁他下令救火放人,当下⾝形一侧,从众番僧间窜了过去,犹似游鱼破⽔,直欺到王保保⾝前。蓦地里左首一剑刺到,寒气人,剑尖直指口。张无忌急退一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张公子,这是家兄,你莫伤他。”但见她手中长剑颤动,婀娜而立,刃寒胜⽔,剑是倚天剑,貌美如花,人是赵敏。她急跟张无忌而来,只不过迟了片刻。张无忌道:“你快下令救火放人,否则我可要对不起两位了。”赵敏叫道:“十八金刚,此人武功了得,结金刚阵挡住了。”那十八番僧适才吃过张无忌苦头,不须郡主言语点明,早知他的厉害,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四钹金刚”手中的八面大铜钹齐声敲击,十八名番僧来回游走,挡在王保保和赵敏的⾝前,将张无忌隔开了。

 张无忌一瞥之下,见十八名番僧盘旋游走,步法诡异,十八人组成一道人墙,看来其中还蕴蔵着不少变化。他忍不住便想冲一冲这座金刚阵,但就在此时,砰的一声大响,⾼塔上倒了一条大柱下来。一回头,只见火焰已烧到了第七层上。⾎红的火⾆缭绕之中,两人拳掌相,斗得极是烈,正是灭绝师太和鹤笔翁。第十层的栏⼲之旁倚満了人,都是少林、武当各派人物,这⼲人武功尚未全复,何况⾼塔离地十余丈,纵有绝顶轻功而內力又丝毫未失,跳下来也非活活摔死不可。张无忌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飞快的转了几转:“此金刚阵非片刻间所能破,何况击败众番僧,又有别的好手上来,要擒赵姑娘的哥哥,大是不易。灭绝师太和这鹤笔翁斗了这些时,始终未曾落败,看来她功力已复,那么大师伯等內力当也已经恢复,只是宝塔太⾼,无法跃将下来而已。”他一动念间,突然満场游走,双手忽打忽拿、忽拍忽夺,将神箭八雄尽数击倒,此外众武士凡是手持弓箭的,都被他或断弓箭,或点⽳道,眼看⾼塔近旁已无弯弓搭箭的好手,纵声叫道:“塔上各位前辈,请逐一跳将下来,在下在这里接着!”塔上诸人听了都是一怔,心想此处⾼达十余丈,跳下去力道何等‮大巨‬,你便有千斤之力也无法接住。崆峒、昆仑各派中便有人嚷道:“千万跳不得,莫上这小子的当!他要骗咱们摔得粉⾝碎骨。”张无忌见烟火弥漫,已烧近众⾼手⾝边,众人若再不跳,势必尽数葬⾝火窟,提声叫道:“俞二伯,你待我恩重如山,难道小侄会存心相害吗?你先跳罢!”

 俞莲舟对张无忌素来信得过,虽想他武功再強,也决计接不住自己,但想与其活活烧死,还不如活活摔死,叫道:“好!我跳下来啦!”纵⾝一跃,从⾼塔上跳将下来。张无忌看得分明,待他⾝子离地约有五尺之时,一掌轻轻拍出,击在他的里。这一掌中所运,正是“乾坤大挪移”的绝顶武功,呑吐控纵之间,已将他自上向下的一股巨力拨为自左至右。俞莲舟的⾝子向横里直飞出去,一摔数丈,此时他功力已恢复了七八成,一个回旋,已稳稳站在地下,顺手一掌,将一名蒙古武士打得口噴鲜⾎。他大声叫道:“大师哥、四师弟!你们都跳下来罢!”塔上众人见俞莲舟居然安好无恙,齐声呼起来。宋远桥爱子情深,要他先脫险地,说道:“青书,你跳下去!”宋青书自出囚室后,一直站在周芷若⾝旁,说道:“周姑娘,你快跳。”周芷若功力未复,不能去相助师⽗,却不肯自行逃生,听宋青书这么说,摇了‮头摇‬道:“我等师⽗!”这时何太冲、班淑娴等已先后跳下,都由张无忌施展乾坤大挪移神功出掌拍击,自直堕取为横摔,一一脫离险境。这一⼲人功力虽未全复,但只须回复得五六成,已是众番僧、众武士所难以抵挡。俞莲舟等顷刻间夺得兵刃,护在张无忌⾝周。王保保和赵敏的手下上前阻挠,均被俞莲舟、何太冲、班淑娴等挡住。塔上每跃下一人,张无忌便多了一个帮手。那些人自被赵敏囚⼊⾼塔之后,人人受尽了屈辱,也不知有多少人被割去了手指,此时得脫牢笼,个个含愤拚命,霎时间已有二十余名武士尸横就地。

 王保保见情势不佳,传令:“调我飞弩亲兵队来!”哈总管正要去传小王爷号令,突然间只见东南角上火光冲天。他大吃一惊,叫道:“小王爷,王府失火!咱们快去保护王爷要紧。”王保保关怀⽗亲安危,顾不得擒杀叛贼,忙道:“妹子,我先回府,你诸多小心!”不等赵敏答应,掉转马头,直冲出去。王保保这一走,十八金刚一齐跟去,王府武士也去了一大半。余下众武士见王府失火,谁也没想到只是韦一笑一人捣鬼,只道大批叛徒进攻王府,无不惊惶。

 其时宋青书、宋远桥、张松溪、莫声⾕等都已跃下⾼塔,双方強弱之势更形逆转,待得空闻方丈、空智大师,以及少林派达摩堂、罗汉堂众⾼僧一一跃下时,赵敏手下的武士已无可抗御。赵敏心想此时若再不走,反而自己要成为他的俘虏,当即下令:“各人退出万安寺。”转头向张无忌道:“明⽇⻩昏,我再请你饮酒,务请驾临。”张无忌一怔之间,尚未答应,赵敏一笑嫣然,已退⼊了万安寺后殿。

 只听得范遥在塔顶大叫:“周姑娘,快跳下,火烧眉⽑啦,你再不跳,难道想做焦炭美人么?”周芷若道:“我陪着师⽗!”灭绝师太和鹤笔翁剧斗一阵,烟火上腾,便跃上一层,终于斗上了第十层的屋角。她功力尚未全复,但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掌法中只攻不守。鹤笔翁一来挂念着师兄,心有二用,二来前伤未愈,三来适才中了⿇药,⽳道又被封闭良久,手脚究也不十分灵便,两人竟斗了个不分上下。灭绝师太听到徒儿的说话,叫道:“芷若,你快跳下去,别来管我!这贼老儿辱我太甚,岂能容他活命?”

 鹤笔翁暗暗叫苦:“这老尼全是拚命的打法,我救师兄要紧,难道跟她在这火窟中同归于尽不成?”大声道:“灭绝师太,这话是苦头陀说的,跟我可不相⼲。”

 灭绝师太撤掌回⾝,问范遥道:“兀那头陀,这等疯话可是你说的?”范遥嬉⽪笑脸的道:“甚么疯话?”这一句话,明摆着要灭绝师太亲口重复一遍:“他说我是你的老情人,周芷若是我跟你生的私生女儿。”这两句她如何能说得出口?但就是范遥这句话,她已知鹤笔翁之言不假,只气得全⾝发颤。鹤笔翁见灭绝师太背向自己,突然一阵黑烟卷到,正是偷袭的良机,烟雾之中,一掌击向灭绝师太背心。周芷若和范遥看得分明,齐声明道:“师⽗小心!”“老尼姑小心!”但灭绝师太回掌反击,已挡不了鹤笔翁的双掌,左掌和他的左掌相抵,鹤笔翁的右手所发的玄冥神掌终于击在她的背心。那玄冥神掌何等厉害,当年在武当山上,甚至和张三丰都对得一掌,灭绝师太⾝子一晃,险些摔倒。周芷若大惊,抢上扶住了师⽗。范遥大怒,喝道:“毒卑鄙的小人,留你作甚?”提起裹着鹿杖客和韩姬的被窝卷儿,抛了下去。鹤笔翁同门情深,危急之际不及细思,扑出来便想抓住鹿杖客。但那被窝卷离塔太远,鹤笔翁只抓到被窝一角,一带之下,竟⾝不由主的跟着一起摔落。张无忌站在塔下,烟雾弥漫之中瞧不清塔上这几人的纠葛,眼见一大捆物事和一个人摔下,那捆物事不知是甚么东西,隐约间只看到其中似乎包得有人,但那人却看清楚是鹤笔翁。他明知此人曾累得自己不知吃过多少苦头,甚至自己⽗⺟之死也和他有莫大关连,可是终究不忍袖手不顾,任由他跌得粉⾝碎骨,立即纵⾝上前,双掌分别拍击,将被窝和鹤笔翁分向左右击出三丈。

 鹤笔翁一个回旋,已然站定,心中暗叫一惊:“好险!”他万没想到张无忌竟会以德报怨,救了自己一命,转⾝去看师兄时,却又吃了一惊。原来张无忌一拍之下,被窝散开,滚出两个⾚裸裸的人来,正好摔⼊火堆之中,鹿杖客⽳道未解,动弹不得,须发登时着火。鹤笔翁大叫:“师哥!”抢⼊火堆中抱起。他跃出火堆,立⾜未定,俞莲舟叫道:“吃我一掌!”左掌击向他肩头。鹤笔翁不敢抵敌,沉肩相避,俞莲舟这一掌似已用老,但他肩头下沉,这一掌仍是跟着下击,拍的一声,只痛得他额头冷汗直冒,此刻救师兄要紧,忙抱起鹿杖客,飞⾝跃出⾼墙。便在此时,塔中又是一燃烧着的大木柱倒将下来,庒着韩姬尸⾝,片刻间全⾝是火,塔下众人齐声大叫:“快跳下来,快跳下来!”范遥东窜西跃,躲避火势。那宝塔梁柱烧毁后,砖石纷纷跌落,塔顶已微微晃动,随时都能塌将下来。

 灭绝师太厉声道:“芷若,你跳下去!”周芷若道:“师⽗,你先跳了,我再跳!”灭绝师太突然纵⾝而起,一掌向范遥的左肩劈下,喝道:“魔教的贼子,实是容你不得!”范遥一声长笑,纵⾝跃下。张无忌一掌击出,将他轻轻送开,赞道:“范右使,大功告成,当真难能!”范遥站定脚步,说道:“若非教主神功盖世,大伙儿人人成了⾼塔上的烤猪,范遥行事不当,何功之有?”

 灭绝师太伸臂抱了周芷若,踊⾝下跳,待离地面约有丈许时,双臂运劲上托,反将周芷若托⾼了数尺。这么一来,周芷若变成只是从丈许⾼的空中落下,丝毫无碍,灭绝师太的下堕之势却反而加強。张无忌抢步上前,运起乾坤大挪移神功往她后拍去。岂知灭绝师太死志已决,又绝不肯受明教半分恩惠,见他手掌拍到,拚起全⾝残余力气,反手一掌击出。双掌相,砰的一声大响,张无忌的掌力被她这一掌转移了方向,喀喇一响,灭绝师太重重摔在地下,登时脊骨断成数截。张无忌却也被她挟着下堕之势的这一掌打得口气⾎翻涌,连退几步,心下大感不解,灭绝师太这一掌,明明便是‮杀自‬。周芷若扑到师⽗⾝上,哭叫:“师⽗,师⽗!”其余峨嵋派众男女弟子都围在师⽗⾝旁,成一团。灭绝师太道:“芷若,从今⽇起,你便是本派掌门,我要你做的事,你都…都不会违背么?”周芷若哭道:“是,师⽗,弟子不敢忘记。”灭绝师太微微一笑,道:“如此,我死也瞑目…”眼见张无忌走上前来,伸手要搭她脉搏,灭绝师太右手蓦地里一翻,紧紧抓住张无忌的手腕,厉声道:“魔教的徒,你若玷污了我爱徒清⽩,我做鬼也不饶过…”最后一个“你”字没说出口,已然气绝⾝亡,但手指仍然不松,五片指甲在张无忌手腕上掏出了⾎来。范遥叫道:“大伙儿都跟我来,到西门外会齐。倘若再有耽搁,奷王的大队人马这就要来啦。”

 张无忌抱起灭绝师太的尸⾝,低声道:“咱们走罢!”周芷若将师⽗的手指轻轻扳离他手腕,接过尸⾝,向张无忌一眼也不瞧,便向寺外走去。

 这时昆仑、崆峒、华山诸派⾼手早已蜂拥而出。只有少林派空闻、空智两位神僧不失前辈风范,过来合十向张无忌道谢。和宋远桥、俞莲舟等相互谦让一番,始先后出门。张无忌以乾坤大挪移神功相援六派⾼手下塔。內力几已耗尽,最后和灭绝师太对了那一掌,更是大伤元气,这时几乎路也走不动了。莫声⾕将他抱起,负在背后。张无忌默运九神功,这才內力渐增。

 其时天已黎明,群雄来到西门,驱散把守城门的官兵,出城数里,杨逍已率领骡马大车来接,向众人贺喜道劳。空闻大师道:“今番若不是明教张教主和各位相救,我中原六大派气运难言。大恩不言谢,为今之计,咱们该当如何,便请张教主示下。”张无忌道:“在下识浅,有甚么主意,还是请少林方丈发号施令。”空闻大师坚执不肯。张松溪道:“此处离城不远,咱们今⽇在鞑子京城中闹得这么天翻地覆,那奷王岂能罢体?待得王府中火势救灭,定必派遣兵马来追。咱们还是先离此处,再定行止。”何太冲道:“奷王派人来追,那是最好不过,咱们便杀他个落花流⽔,出一出这几⽇所受的恶气。”张松溪道:“大伙儿功力未曾全复,要杀鞑子也不忙在一时,还是先避一避的为是。”空闻大师道:“张四侠说的是,今⽇便是杀得多少鞑子,大伙儿也必伤折不小,咱们还是暂且退避。”少林掌门人说出来的话毕竟声势又是不同,旁人再无异议。空闻大师又问:“张四侠,依你⾼见,咱们该向何处暂避?”张松溪道:“鞑子料得咱们不是向南,便向东南,咱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径向西北,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都是一怔。杨逍却拍手说道:“张四侠的见地⾼极。西北地广人稀,随便找一处荒山,尽可躲得一时。鞑子定然料想不到。”众人越想越觉张松溪此计大妙,当下拨转马匹,径向北行。行出五十余里,群侠在一处山⾕中打尖休息。杨逍早已购齐各物,⼲粮酒⾁,无一或缺。众人谈起脫困的经过,都说全仗张无忌和范遥两人相救。

 这边厢周芷若和峨嵋派众人将灭绝师太的尸⾝火化了。空闻、空智、宋远桥、张无忌等一一过去行礼致祭。灭绝师太一代大侠,虽然情怪僻,但平素行侠仗义,正气凛然,武林中人所共敬。峨嵋群弟子放声大哭,余人也各凄然。空闻大师朗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峨嵋诸侠只须继承师太遗志,师太虽死犹生。这一次奷人下毒,谁都吃了大亏,本派空师弟也为鞑子所害,此仇自是非报不可,如何报仇,却须从长计议。”空智大师道:“中原六大派原先与明教为敌,但张教主以德报怨,反而出手相救,双方仇嫌,自是一笔勾销。今后大伙儿同心协力,驱除胡虏。”

 众人一齐称是。但说到如何报仇,各派议论纷纷,难有定见。最后空闻说道:“这件事非一时可决,咱们休息数⽇,分别回去,⽇后大举报仇,再徐商善策。”当下众人均点头称是。张无忌道:“此间大事已了,我有些‮人私‬俗务,尚须回大都一转,谨与各位作别,今后当与各位并肩携手,与鞑子决一死战。”群豪齐叫:“大伙儿并肩携手,与鞑子决一死战。”呼声震天,山⾕鸣响,当下一齐送到⾕口。

 张无忌行礼作别。杨逍:“教主,你是天下英雄之望,一切多多保重。”张无忌道:“兄弟理会得。”纵马向南驰去。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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