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人面桃花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舂景多别。前度刘郞,重来崔护,往事何堪说?近⽔残
,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一一一徐湘苹
“她为讨么要嫁给杨牧?她为什么要嫁给杨牧?”宋腾霄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寻求解答。往事又再涌上了他的心头了。
他想到了与云紫萝分手的一幕。
那一次他们同游杭州,回来之后不久,有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他和孟元超二人,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情,与云紫萝分手。
他记得很清楚,是一个风雨如晦的晚上,他正在为着试探不出云紫萝的心意而苦恼,闷坐无聊,挑灯看画,孟元超忽然独自一人来到他的家中。
宋腾霄正苦无聊,当下将好友
进书房,笑问他道:“你为什么独自跑来看我,却不去陪伴云紫萝呢?现在才不过是二更时分,紫萝想必不会这样早就睡了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怪孟元超为什么不把云紫萝一同找来。
孟元超道:“有一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暂时不想给紫萝知道。”
“哦,你也有要瞒着紫萝的事情吗?这是怎么一回事?”宋腾霄倒是不噤感到有点惊异了。
孟元超缓缓说道:“这件事情我是要求你帮忙的,金刀上吕寿昆这位老英雄的名字,想必你是一走知道的了!”
宋腾霄听了哈哈大笑,说道:“你说的是冀北三河县的金刀吕寿昆吗?这位老英雄正是我的世伯呀。我爹生前有两位最要好的朋友,一位是云紫萝的爹爹云重山,另一位就是他了。你瞧这一幅画,这是我的爹爹三十年前的画,画中的三个人就是他们了。当年他们就像我们一样,是时常在一起的。”
孟元超展画一看,只见画中三个少年骑着骏马在原野上奔驰,在左面那个少年的⾝上隐约看得出来宋腾霄的影子,当然是他的⽗亲宋时轮了。画上题有清初词人陈维松写的一首词,其中三句是:“并马三河年少客,耝豪,皂株林中醉
雕。”想来宋时轮就是因为这几句词正好切合他们三人的⾝份和他们当年
游的情景,所以才借来题画的。
孟元超把画卷好
回给宋腾霄,微笑说道:“不错,三十年前,他们是“并马三河年少客”这个我也是早已知道的了。不过,后来令尊就没有和这位吕老英雄再往来了,对么?”
宋腾霄诧道:“你怎么知道?”
孟元超微微一笑,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道:“冀北三河的金刀吕老英雄正是家师。”
宋腾霄吃了一惊,失声叫遣:“哦,你是金刀吕寿昆的弟子。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我?”
孟元超道:“这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也就正是令尊后来何以不与家师来往的原因!”
宋腾霄道:“我正是要知道这个原因,请你告诉我吧。”
孟元超喝了一口龙井茶润润喉咙,说道:“说来话长,我先告诉你家师是什么样的人吧。”
“家师表面上是个设馆授徒、不问世事的小邑武师,实际却是个抗清义士。
“三十年前,清廷有个満人宰相,名叫和坤,现在老一辈的人说起了他,还是咬牙切齿痛恨他的,想必你会知道。”
宋腾霄道:“不错,我曾听得许多老人说过这个宰相。听说他本来是乾隆的轿夫,因为相貌长得像乾隆一个死去的爱妃,不过几年,便从轿夫做了宰相。做了宰相,只知奉承皇帝,庒榨平民,残杀汉人,任用酷吏,贪污枉法,无恶不作。他当权二十年,搜刮积聚,富可敌国。乾隆死后,嘉庆继位,这才‘赐’他自尽,抄了他的家,百娃都说,这是‘和砷跌倒,嘉庆吃
。’这句谚语,如今尚在民间流传。”
盂元超道:“家师痛恨和砷,三十年前,当他与令尊、云老伯
游之时,他已是在暗中组划刺杀和砷了。只因他不愿连累朋友,是以瞒着令尊。
“家师本来是约三个⾼手一同迸相府行刺和砷的,不料到了举事那天,来的只有一个人。另外两个人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另有事情,竟然避不见面,家师没法,只好和那个朋友冒险行事。
“结果终于因为寡不敌众,他们两人击毙了相府十八名侍卫,自己也受了伤。家师还算比较幸运,伤的不是要害,和他联手的那位朋友,却因伤重而不幸毙命了。
“那位不幸牺牲的朋友就是我的⽗亲!”
宋腾霄肃然起敬,说道:“原来你是抗清义士的后代,我现在方始知道。”
孟元超道:“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情,当时我还没有来到人间,我是爹爹的遗腹子,第二年才出世的。
“行刺不成,当晚家师就和我的⺟亲逃出京北,躲进深山,第二年我一出世,家师就收我为徒。师⽗,师⽗,我的师⽗当真是名副其实,师兼⽗职,一手将我抚养成人的。”
宋腾霄道:“令尊行刺和砷之事,云老伯可知道么?”
孟元超道:“云老怕是知道的。”
宋腾霄皱起眉头,说道:“为什么只是瞒着我的爹爹呢?”
孟元超道:“这倒不是家师有厚薄之分,而是因为令尊和云老伯的⾝份不同。”
宋腾霄道:“怎么不同?”
孟元超道:“云老伯也是秘密加盟的反清义士,家师在策划谋刺和砷的时候,本来是想请他作帮手的,但因云老伯其时另有重要的任务,不宜暴露⾝份去作刺客。所以家帅只好打消此念,宁可多花几年功夫,另外物⾊帮手。
“令尊一来因为没有加盟,二来他又是苏州富户,有家有业,是以家师和云老伯都不想连累令尊。家师行刺和砷不成,变成钦犯之后,更不敢让人家知道他和令尊是有来往的了。这就是后来他为何一直避免和令尊见面的原故了。”
宋腾霄道:“其实爹爹虽然没有加盟,他也是痛恨清廷的,我并非替先⽗脸上贴金,以他的文才武艺,应科举大可以金榜题名,应武举大可以兵符在握。但他宁可终老田园;这就⾜以证明他的
襟怀抱了。”
孟元超道:“我知道。若非如此,家师当年也不会和令尊结
,云老伯后来也不会投靠令尊了。”
宋腾霄心中舒服了一些,笑道:“令师虽然没有告诉家⽗,但据我猜想,令师的秘密,家⽗后来还是知道了的。你看题画的这首词的下半阙不是这样写的吗:‘残酒忆荆⾼,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今朝,慷慨还让过桥。云老伯又是抗清义土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在北五省站不住脚,因此后来只好携同
女,逃到南方,托庇令尊。”
宋腾霄道:“那么你呢,你也是同样的原故逃出来的吗?”
孟元超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宋腾霄诧道:“这是什么意思?”
盂元超笑道:“我只不过是刚刚出道的无名小卒,还没有资格成为清廷缉捕的人物。不过我是奉了家师之命跑到你们这儿来的,要说是避难嘛,也未尝不可。
“话说回头,和砷给嘉庆赐死之后,家师以为事情多年,清廷未必还像从前那样注意他了,于是不免大意了些,哪料就给清廷发现了他的踪迹,一连好几年,过的都是逃亡的⽇子。
“三年前,本门的武功我是初步练成了。有一天师⽗就和我说道:‘不是我不要你跟在我的⾝边,我是随时都可能遭受意外的,你是孟家唯一的命
子,倘若跟着我也受了不测之祸,叫我如何能够对得起你死去的爹爹?所以我想叫你到另一个地方去暂且安⾝了”
“我当然不肯依从,但师⽗又道:‘以你现在的武功,也帮不了我的忙,倒不如你的武功大成之后,再回来帮我好些,那个地方有我的两个好朋友,你到了那儿,用不着东奔西跑,又可以得到他们的指点,专心练武,当然是比现在容易成功,你必须听我的话!’
“师命难违,无可奈何,我只好依从了。帅⽗这才说出云老伯和令尊的名字,并且说道:‘我也很想知道这两位老朋友的消息,但我不能去看他们,因此只是为了我的原故,你也应该替我去问候他们。’云家伯⽗伯⺟,我小时候是见过的,师⽗就叫我认作云家的亲戚,前来投靠。但想不到云老伯和令尊都已去世,我来得太迟,见不着他们了。
“不过我虽然没福见着两位老伯,咱们后一代的
请却也不输于他们上一代的
情,这三年来,你我和紫萝的
情不是犹如兄弟姊妹一般吗?
“初来的时候,我怕连累你,不敢把我的⾝世来历告诉你,但我一直是等待着有一天可以告诉你的。现在就是应该告诉你的时候了。”
宋腾霄満怀喜悦,紧紧地握住孟元超双手,说道:“多谢你了,孟兄。难得你这样信任我,把什么秘密都告诉了我!”
孟元超听了这话,心里不噤有点惭愧,原来他还是有着一个秘密瞒着宋腾霄的,虽然这只是一个属于人私的秘密。
他漏说了一件事,他的师⽗要他来投靠云家的时候,还曾经这样对他说道:“舍生取义,本是我辈所当为。但你孟家是一脉单传,我要你娶
生子之后,才许你回来与我祸福同当。你的云伯伯有个女儿,我希望你与她能成佳偶。”师⽗写了一封信叫他
给云伯伯,信中就透露了这个意思。云紫萝的⽗亲已死,但她的⺟亲却是看过了这封信的。
孟元超未来之前,云夫人心目中的女婿,本来是属意宋腾霄的,只因两家孩子都小,故而没有提出。孟元超来了之后,云夫人一来因为那封信的关系,在那封信中,金刀吕寿昆虽然也没有明⽩提出,但已透露了他的心愿:希望徒弟能得佳偶。请云夫人帮忙,成全他的心愿。这就显然有为徒弟求婚的意思了。金刀吕寿昆和云家的关系非比寻常;他既有为徒弟求婚之急,云夫人自是不能不慎重考虑。二来孟元超
格坚毅,为人厚重,宋腾霄则多多少少带有几分公子哥儿的气味,比较起来。云夫人更为欣赏孟元超的品格。
有这两层关系,云夫人遂改变了原来的主意,任由女儿选择。不过她虽然不加⼲涉,暗中却是稍为偏袒孟元超的了。⺟亲对女儿的影响是最大的,这偏袒纵然不着痕迹,做女儿的也会自自然然地感觉得到。固然后来云紫萝爱上孟元超,并非完全由于⺟亲的影响,但这总是一个不能忽略的因素了。
在孟元超来到了苏州的第三年,他与云紫萝其实早已是暗地里有了海誓山盟的情侣,不过因为不忍令宋腾霄伤心,暂时还瞒着他罢了。
此际宋腾霄回忆那天晚上的事情,心中不觉暗自苦笑:“我只道孟元超把什么都告诉了我,谁知他隐瞒了一个最大的秘密。唉,枉我自负聪明,其实真是笨得可以,人家已是私订鸳盟,我仍在暗猜哑谜。”
心似
⿇,思如嘲涌。想到了那晚的事情,宋腾霄不噤感到有点给人捉弄的难堪了。因为他不但是被蒙在鼓里,而且他还自以为是最了解云紫萝的人。
那晚,孟元超把他和吕云两家的关系,以及他何以来到苏州的原因,一告诉了宋腾霄之后,宋腾霄问道:“你刚才说是有事要我帮忙,不知是什么事?”
孟元超道:“是和家师有关的事。”
宋腾霄喜道:“你得到了令师的消息?”
孟元超黯然说道:“不错。今天有个,丐帮弟子给我捎来了师娘的口信,要我马上回去。”
宋腾霄道:“为什么是你师娘捎来的口信,你师⽗呢?”
孟元超道:“他老人家⾝受重伤,据说已是危在旦夕。”
宋腾霄大吃一惊,说道“金刀吕老英雄武功卓绝,是谁伤了他的?”
孟元超叹口气道:“好汉敌不过人多,他老人家给侦骑发现,在七个大內⾼手的围攻之下,拼死力战,杀出重围。但⾝上所受的伤,已是比那年他行刺和坤所受的伤更多更重了!”
孟元超接着说道:“师娘催我马上回去,为的恐怕就是要让我和师⽗见上最后一面的了。但我还不仅仅是为师⽗担心呢!”
宋腾霄是个聪明人,孟元超想得到的他当然也想到了,说道:“不错,你师娘的处境,现在一定是十分危险,她当然需要一个得力的弟子在旁。”
盂元超点了点头,说道:“正是为了这个原故,我非得求你帮忙不可。师⽗一家现在躲在祁连山中,蔵⾝之处虽然隐蔽,也难保不会给敌人发现,师⽗⾝受重伤,师弟师妹年纪还小,帅娘一人焉能抵御強敌?就是我去了恐怕也还是难护师门。宋兄,你肯帮我的忙么?”
宋腾霄慨然说道:“金刀吕老英雄也是我的世伯,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世伯,心中是早已仰幕他的了。如今他⾝遭灾祸,我又岂能袖手旁观,孟兄,你这么说,忒的把小弟当作外人了。”
孟元超道:“难得宋兄如此⾼义,那我就不说客气话了,咱们明天就走如何?”
宋腾霄道:“我想还有一个人可以和我们一同去。”
孟元超道:“是谁?”
宋腾霄有点不大⾼兴,说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了,当然是云紫萝!孟兄,这件事情,其实你是不该瞒住她的,咱们三人如同一体,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告诉她?”
孟无超道:“我不想连累她,她和你不同,她是一个女子。”
宋腾霄打断他的话道:“你也太看轻云紫萝了,她是巾帼胜过须眉,和别的女子不同的呀!她的武功不在你我之下,正是最好的帮手,为什么你不邀她?”
孟元超讪讪说道:“这,这…唉,你不知道,我固然是不想连累她,而且——而且——”
宋腾霄道:“而且什么?”
孟元超心想:“迫不得已之时,我也只好告诉他了。”一咬牙
,说道:“而且就是我邀她,她也不会去的!”
宋腾霄笑了起来,说道:“云紫萝不会去的!哈,你这句话也未免说得太轻率了,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去呢?孟兄,不是我向你夸口,对紫萝的心意,恐怕我会比你明⽩得多!”
孟元超本来想把他和云紫萝的秘密说出来的,但听得宋腾霄这么一说,只好又再忍住,说道:“我只是猜想而已。我想她们⺟女相依为命,紫萝未必舍得离开她的⺟亲。”
宋腾霄听了,不噤又哈哈大笑起来。
孟元超有点着恼,说道:“宋兄是笑我猜得完全不着边际么?”
宋腾霄笑道:“这也怪不得你,你和紫萝不过相处三年,我和她却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对她的为人脾
,当然是比你清楚一些,你别看她文静,就以为她是离不开⺟亲的姑娘,其实她才不甘于过平庸的⽇子呢,她早就想到外面去闯一闯的了。她是既有温柔的
格,又有侠义的心肠的。你懂了吧?”
孟无超木然毫无表情,说道:“懂了,懂了。但我还是不想前去邀她。”
宋腾霄道:“你不好意思跑去求她,我替你去说吧。现在不过三更,紫萝或许尚未就寝。你在这里等,我去去就来。”
孟元超淡淡说道:“好吧,你去试试也好。”
雯雯的细雨尚在下个不停,宋腾霄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冒着寒风冷雨,兴冲冲地跑到云紫萝家中,将她叫了出来。”
想不到果然不出孟元超的所料,说到最后,云紫萝还是不肯答应和他们同去。
他们并肩站在小庭院中的茶藤架下,云紫萝静静地听他说话。檐角的风灯在风中摇摆,但借着微弱的灯光,还是隐约可以看得见云紫萝的神情和动作。
云紫萝好像梦游似的,定着眼神,呆呆地望着他,似乎是给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吓着了,有点惊慌,又有点惶惑。偶尔也揷上一两句间话:“你不是元超叫你来的吧?”“哦,真的明天就要走了吗?”
和他预料的反应完全不同,云紫萝没有奋兴,更没有
动。
宋腾霄说完之后,只见地上片片瓣花。原来是云紫萝一面听他说话,一面不自觉地把一朵朵的蔷蔽花
碎了的。
宋腾霄十分着急,问她:“你倒底是去呀还是不去?”
云紫萝冷幽幽地说道:“我很想去,可惜我不能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爹爹死了,我要陪伴⺟亲、我舍不得离开她。”
“唉,这个答案也给孟元超料中了。
“哼,我以为你是巾帼须眉,谁知你果然给孟元超说中,竟是个舍不得离开妈妈的姑娘,宋腾霄从来没有向她发过脾气的,这次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云紫萝“嘤”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随便你怎样说我,从今之后,你不要再理我好了。”跑回卧房“乓”的一声就把房门关上了。
宋腾霄在她窗下赔了许多好话。过了许久,云紫萝才停了哭泣,出声说道:“你不要多心,我并不怪你。我们还是好朋友。我只是恨我自己不能去罢了。现在天快亮了,元超等得也恐怕不耐烦了,你还是赶快和他去吧!”
做梦也想不到得到这样的结果,宋腾霄也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了。
现在回想起来,宋腾霄是十分的后悔了。
后悔自己不该向云紫萝
发脾气,更后悔自己竟然那样糊涂!
他看看站在面前的杨华,心里想道:“原来她在那个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孟元超的孩子,当然怪不得她不能去了!”
杨华吃
了肚子,见宋腾霄如痴如呆地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动也不动,不觉有点惶惑,说道:“宋大叔,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找妈妈的吗?”
宋腾霄道:“不错,我是要和你去的。但你刚刚吃
,不宜跑路,再歇一会儿。”
回忆的幔幕又再拉开了,由于杨华提起要找妈妈,他却想到了三年前他回苏州找寻云紫萝的一幕了。”
孟元超是和他说好了的,假如他的师⽗幸而不死的话,待他师⽗的伤好了,他们就可以回来。假如他的师⽗不幸而死,他们就要护送帅⽗的家人到小金川去,因为小金川有一支抗清的义军,义军的领袖冷铁樵和萧志远是他师⽗的好友。
这就是说,假如没有意外的话,少则半截,多则一年,他们就会回来与云紫萝重见的了。
想不到这一去就是五年!去时是一对朋友,回来只他一人。而且当他重到云家的时候、云家门庭依旧,人面已非了。
在那五年之中,他的生活是充満紧张惊险的,紧张得有时候甚至使他无暇再想起云紫萝。
他们从苏州兼程赶去,到了祁连山,正好赶上和孟元超的师⽗诀别。
孟元超伏在师⽗榻前,低声说了两句不知什么话,宋腾霄只是隐约听得“你老人家的心愿”这几个字。
吕寿昆听了徒弟的禀告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指着他的儿女,却向宋腾霄说道:“我和你爹是好朋友,我见到你,就像见到你爹爹一样,我很⾼兴,但我恐怕不能和你细谈我们当年的往事了,我的这双儿女,请你、请你和元超多多照顾。”
他们见吕寿昆面有笑容,精神甚好,还以为他有好转的希望,不料这竟是回光返照,吕寿昆
代了后事,双脚一伸,就死去了。
吕寿昆既然不幸而死,他们当然不能就回苏州,只好按照第二个计划,护送吕寿昆的家人前往小金川了。
可是在他们动⾝之前,却又碰上了一件意外。
说是“意外”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清廷的鹰爪,既然发现了吕舂寿的行踪,第一次捉他不住,吃了大亏,当然是不肯就此甘休,还要继续搜捕的。
他们就是适逢其会,碰上了清廷大內⾼手第二次的搜捕。
这一天刚好是吕寿昆逝世之后的第三天,他们业己安葬了吕寿昆,如果没有这个意外的话,第二天他们就会动⾝的了。
这一次来的大內⾼手共有五人,这五个人都是曾经参加过第一次对吕寿昆的围捕的。
这一次围攻目寿昆的⾼手本来是有七个人的,幸而其中本领最⾼的两个重伤未愈,没有同来,否则那一晚的结果就当真是不堪设想了。
敌人那边也有他们的打算,那一次他们和吕寿昆斗得两败俱伤,吕寿昆比他们的人伤得更重,即使没有死掉,料想他也是无能为力了。他们以为只须对付吕舂昆的
子,故此虽然缺少了两名本领最強的好手,还是放胆前来。
不料他们只猜中一半,吕寿昆虽然已死,但却另有两个“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孟元超和宋腾霄,在吕寿昆的家里,等着他们的光临。
幸而对方缺少了两名⾼手,吕家这一边方能侥幸获胜。但虽然如此,孟、宋二人,在那场恶斗中,也当真可以说得是险死还生的了。
事隔多年,宋腾霄回想起那一晚的恶斗,还是不噤为之心悸!
吕寿昆有一子一女,女儿吕思美那一年只有十五岁,儿子吕思豪年纪更小,只有九岁。在那一晚,只有吕家的幼子是唯一没有参加战斗的人。
他们这边共有四人,以四敌五,人数倒是相差有限,但盂元超和宋腾霄都是第一次遭逢劲敌,吕思美更是一个“⻩⽑丫头”气力都还没有长⾜的。家传一套“八卦游⾝刀法”她才刚刚学会。四个人只有一个吕夫人是惯经阵仗的女英雄,但她刚受丧夫之痛,本领也大大打了折扣。
战中宋腾霄也不知自己受了几处伤,受了伤也不觉得痛,只知道拼命地厮杀、厮杀!
从夜午开始,直到天明,那一场恶斗方才结束。清廷的五名大內⾼手全都命丧荒山!
宋腾霄直至看到最后一个敌人倒下去的时候,方始松了口气,但这口气一松,他也就登时支持不住,晕过去了。
事后宋腾霄方才知道,他的⾝上受了三处刀创之伤,另外还着了敌人的一记铁砂掌,一支淬过毒药的飞镖!
刀创之伤犹自罢了,那记铁砂掌却震伤了他的內脏,那支毒镖更是厉害,是大內所蔵的孔雀胆和鹤顶红两种毒药的药
浸过的,决非普通的解药所能解救。
也是宋腾霄命不该绝,第二天恰巧有个丐帮的弟子来访吕夫人,这人名叫元一冲,是北丐帮帮主仲长统的徒弟。丐帮弟子最擅于疗毒。元一冲和少林寺号称“十八罗汉”之首的无碍禅师又有
情,他的⾝上恰巧还有无碍掸师送给他的三粒小还丹。元一冲用丐帮秘传的金针解毒之法给宋腾霄放了毒⾎,再给他服了一颗功能固本培元的小还丹,方始保全了他的
命。
虽然如此,宋腾霄也还是在病塌上睡了三⽇三夜方才醒转,那时元一冲早已走了,他是从吕夫人的口中,才知道谁是他的救命恩人的。
宋腾霄已经伤得很重了,但孟元超伤得比他更重:
孟元超⾝上的伤数也数不清,说是遍体鳞伤,一点也不过份。最要命的是他中了十三枚淬过毒的梅花针,这十三枚毒针都
进了他的⽳道!
丐帮弟子元一冲也无法治疗这种给毒针
进⽳道的伤,只能留下两颗小还丹和一张药方给吕夫人,好让她聊尽人事罢了。
也不知是由于孟元超的体魄強壮,还是由于调治得宜,他在病榻
述糊糊的过了七天七夜之后,居然没有死去,又恢复知觉活过来了。
孟元超之所以得以死里逃生,或许上述的两个原因都有,但最大的功劳还是属于他的师妹吕思美。
在那七天七夜当中,吕思美⾐不解带地服侍他,用礁石昅出了他⽳道中的毒针,煎了药茶,灌给他喝,嚼碎药丸喂给他吃。更有一件人所难能的是:她用樱桃小嘴给孟元超
昅了毒⾎。
当然吕思美不单是对师兄这样,对宋腾霄也是同样的殷勤服侍,他们都是经过了半年多的调治方始痊愈的,在那病中的⽇子,多亏有一个吕思美陪伴他们,他们才会好得这样快的,因为吕思美不但是尽了看护的责任,而且还给了他们一股精神的力量。
尽管宋腾霄的整个心已经是属于云紫萝,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于吕思美的怀念。每当他想起了这位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他的心中也总是充満着喜悦的。
说吕思美给了他们一股精神的力量,当然并不等于是说他们爱上了她。刚刚相反,他们
本就连想也没有想过,或许有一天他们会爱上这位小姑娘。
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就像一朵蓓蕾初绽的鲜花一样,洋溢着生命的力量。而一个病人呢,却总是有时候难免感到颓唐,感到焦躁不安的。
每当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吕思美就像依人的小鸟一样“飞”到了他们病塌旁边,陪他们说笑,给他们解除了心底的愁烦。有时候甚至无须她张口说话,只要他们看到了这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他们就会感到生命的可爱,自然而然地燃起了求生的
望了。
在他们的心目中,一直是把吕思美当作小妹妹看待的。但含苞的鲜花会盛开,⻩⽑丫头会长大。忽然有一天,他们蓦地发觉他们的“小妹妹”已经变了,不再是“⻩⽑丫头”变成了初解风情的,少女了。
当然他们并不是同一天发
的。
最先察觉这个变化的是宋腾霄,那已经是到了小金川之后的事情了。
在他们养病的那大半年中,吕夫人为了躲避敌人的搜查,曾经搬过几次家,但始终是在祁连山上。他们是在病好之后,方才离开祁连山的。
一路上历尽艰难,遭受过敌人的道踪,战胜了恶劣的气候,通过了栈道的天险。第二年舂天,他们终于来到了小金川。而吕思美也早已在路上悄悄地度过了她十六岁的生辰了。
致了小金川之后,清军大举来攻,他们当然是要帮抗清的义军抵御敌人的,于是回苏州的计划只好又搁置了。
有一天宋腾霄和吕思美一同出去巡逻,碰上一小队人数不多的清兵,他们二人合力把这队清兵杀得四散奔逃之后,宋腾霄称赞她道:“小师妹,你真勇敢,赛过了男子汉啦!”
吕思美噎道:“我是会长大的啊,你当我还是从前那个不中用的小丫头吗?”
宋腾霄笑道:“真的吗?让我瞧瞧,哦,你果然是长大了。不过,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你从前也很中用的。现在长大了,就更中用了。”
其实宋腾霄说她“长大”还是未曾真正懂得她所说的这两个字的含意。
两人井辔回营,一路上说呀说的,不知怎的,就说到了云紫萝⾝上。吕思美忽然问道:“听说云家姐姐长得很美,是吗?”
“晤,是长得很美。”宋腾霄答道。
吕思美低下了头,若有所思。宋腾霄忽地想起,这个“小妹妹”现在已经是“长大’了,在一个少女的面前称赞另一个少女的美丽,是很可能引起她的不快的,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小师妹,你也长得很好看啊。”孟元超平⽇总是把吕思美叫做“小师妹”的,宋腾霄和他是好朋友,因此对吕思美也就习惯了跟他一样的称呼。
“你别哄我
喜了,我怎么比得上云家姐姐?”
“这不但是我一个人说的呢!”
“还有谁?”
“是你的大师兄孟元超。”
“他怎么说?”
“他说⻩⽑丫头十八变,你是越来越变得漂亮了!”
吕思美颊晕轻红、啧道:“孟大哥是老实人,他也跟你胡扯?”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则实喜之。样噴的面孔,掩饰不了內心的喜悦。宋腾霄瞧在眼中,心里暗暗好笑,这才突然感觉得到:这个小师妹确实是“长大”了。
宋腾霄笑道:“一点都不骗你,你和云紫罗是各有各的美。倘若你们站在一起,别人一定会把你们当作一对姐妹花。”
“可惜我没有这个福气。”吕恩美接着问道:“你们都很喜
云姐姐,是么?”
“不错,但我们也同样的喜
你。”话是这样回答,但宋腾霄自己明⽩,这两种“喜
”其实是并不相同的。
“那么云姐姐呢?她是喜
你多一些,还是喜
孟大哥多一些?”
宋腾霄没想到吕思美突然问他这个问题,正抓着了地的“庠处”宋腾霄不噤感到一阵惶惑,过了半晌,讷讷说道:“我。我不知道。或许是一样吧?”须知这个问题正是他要寻求解答,而尚未得到答案的啊。
吕思美笑道:“绝不会完全一样的。依我看来,云姐姐一定喜
你多些,因为你会说话。”
宋腾霄不噤笑道:“我都不知道呢,你倒知道了?”
吕思美格格笑道:“我猜的事儿十有八准,你不知道你就是傻瓜了!”
宋腾霄却在心里想道:“晤,这小妮子是情窦初开了。看情形她准是喜
上孟元超。”
宋腾霄是巴不得他们相爱的,如果他们爱上的话,孟元超就只是他的好朋友,而不可能又兼是他的情敌了。
但宋腾霄冷眼旁观,却发觉孟元超对待他的这个已经长大的小师妹,好像比从前疏远了许多,而且时常故意制造机会,让小师妹和宋腾霄接近。看来孟元超亦已察觉了小师妹的变化,抱着和他同样的用心了。
至于吕思美则仍像从前一样,看不出她是喜
哪一个多些。
不知是出于古代哪一个诗人的奇妙的联想,把天真活泼、聪明美丽的少女形容作“解语花”这个比喻真是再也恰当不过的了。
吕思美就是这样一朵解语花。
那几年幸亏有吕思美和他作伴,给他解除了许多愁闷。否则宋腾霄一定会感觉⽇子更难过了。
但虽然如此,宋腾霄还是不免为相思所苦。他的人在小金川的林海雪原他的心却留在风光明媚的苏州,在那儿有他所怀念的云紫萝。
战斗的生活是紧张的,但每有空暇的时候,他就不由自己地想起了云紫萝来,恨不得揷上翅膀,飞到她的⾝边。
本以为多则一年,少则半截,就可以回到她的⾝边。却不料一晃就是四五年过去了,宋腾霄依然只落得个异地相思。
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到她的⾝边呢?
⽇盼夜盼,终于给他盼到一个机会。在一个大战役过后,小金川和大凉山的两处义军联合,击溃了围攻的清军,获得了一个较长时间的定安。
宋腾霄在义军中不过是个客卿
质,局势既然平静下来,他当然可以心安理得的离开了。
宋腾霄怀着奋兴的心情,从积雪没胫的川边草原,回到苏州,恰好赶上了江南的舂天。
五年不见了,云紫萝还是像从前一样吗?她一定长得更美丽了,她见到了我,该会⾼兴得说不出话吧?
为了急于要见云紫萝,宋腾霄未曾回家,就先去找她。一路上胡思
想,终于来到了她的门前。
门前的桃花正在盛开,可是她家的大门却是关着。宋腾霄有点奇怪了,为什么大⽩天也关上门呢?
宋腾霄強抑跳动的心,用力拍门“紫萝,紫萝,快来开门!你瞧瞧是谁来了?”
“篷、篷、蓬、蓬!”他听到的只是自己拍门的声音,却没有听到云紫萝的回答。
也不知是叫了几遍,终于有一个人给他的叫声惊动,跑出来了。但这个人也不是云紫萝。
这人是云紫萝的邻居王大妈。
王大妈是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打量了好一会子才认出宋腾霄,大感意外地叫道:“啊,原来是宋少爷。你回来啦!”
宋腾霄连忙问道:“云姑娘呢?”
王大妈叹了口气,半晌说道:“宋少爷,你来迟了!云姑娘,她、她——”王大妈是知道宋腾霄的心事的。
宋腾霄的心“卜通”一跳,颤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她们⺟女早已离开这儿了!”
“什么时候走的?她们没有告诉你搬到什么地方?”
王大妈摇了头摇,说道:“你们走了大约不到半年光景,她们离开苏州了,我也不知道她们是去哪儿。云大婶临走的时候,叫我替她看管这间房子。每个月我来打扫一次!”
“为什么走的?”
“这、这一一”“王大妈,你一定知道,请你告诉我,告诉我呀!”
“唉!”王大妈又叹口气,终于说了出来“云姑娘嫁了人啦!”
宋腾霄呆若木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大妈摇了头摇,劝慰他道:“她已经嫁了五年啦,宋少爷,你不必为她伤心了。天下尽多美貌的女子。”
宋腾霄定了定心神,这才说出话来:“不,我要知道她嫁的是什么人?”
“听说是一位杨大爷。”
“这姓杨的到底是什么人?”
王大妈又再头摇,说道:“我不知道。这位杨大爷在她们家里住了两天,第三天三个人一同走的。初时我还以为这位杨大爷是他们的远亲,临走的时候,云大婶才告诉我是她的女婿。想来她们是依靠女婿去了。可惜我这老婆子不爱多管闲事,没有打听这位杨大爷是哪里人氏,所以无法告诉你了。”
这真是不可想象的事,宋腾霄从来没有听得云家⺟女说过有这么一个杨姓的朋友的,那么云紫萝不过才和他认识两天,怎么就嫁了他了?
直到半年之前,他才打听出来,原来这位“杨大爷”是蓟州的名武师杨牧。
他来苏州,想和云紫萝见上一面,不料事情的变化,却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杨牧不知是真死还是假死,但是至少是暂时失踪了。从快活张所说的事实推测,他的失踪一定是和孟元超有关的。
但云紫萝为什么要嫁给杨牧呢?这个哑谜还是没有揭开。
还有云紫萝的⺟亲又到哪里去了呢?他本来也是和王大妈一样的想法,以为云夫人一定是和女婿同住的,到了蓟州之后,方始知道,那一年杨牧只是带回了新婚的
子,并没有岳⺟同来。
不过这两个哑谜他现在也并不急于要揭破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云紫萝爱的并不是他,那么她嫁给杨牧也好,嫁给张三李四也好,都不关他的事了。虽然他还是不免有几分想要知道真相的好奇心,也有几分替自己的朋友感到不值。尽管杨牧是个颇有名气的武师,但在他的心目之中,云紫萝嫁给了杨牧,却总是彩凤随鸦啊!
对他来说,现在最关紧要的事情是必须早⽇找着云紫萝,好把孩子
还给她。否则要他把一个小孩子抚养成人,这⿇烦可就太大了。
而现在他也有把握可以找着云紫萝了。
杨华吃
了肚子,靠着一棵老树,不知不觉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看见这宋腾霄还是在那里呆呆地站着,但脸上却似有了一丝笑意,不像刚才那样木然毫无表情了。杨华觉得有点奇怪,
眼睛,跳起来道:“叔叔,你在想什么,咱们可以走了吧?”
宋腾霄道:“好,现在我就带你去找妈妈。”
杨华大为⾼兴,说道:“真的吗?什么时候我就可以见着妈妈?”
宋腾霄笑道:“不必这样心急,我保管你见得着妈妈就是。今天见不着,至多过一个月就会见着的。”
孟元超已经回到苏州,他知道云紫萝一定是要到苏州找寻孟元超的。说不定当他回到家中之时,他们正在那里等着他呢。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人家。
苏州城外的一个山村,在晚霞道染之下,正是这样一幅元人小曲中描绘的图画。
一个黑⾐妇少在山村里才⼲独行,这个山村的景⾊是她所
悉的,一别八年,今⽇重来,景⾊依然,可是她的心情已是完全两样了。
宋腾霄所料不差,这个黑⾐妇少就是云紫萝。不过宋腾霄带着孩子走路当然要比她慢得多,此际宋腾霄尚在途中,而她则已是回到了儿时的旧游之处了。
八年前她是含着眼泪走出这个山村的,那时她的心上人远在天涯,而且不知是生是死。
今⽇回来,景⾊依然,但却并不是“古道西风瘦马,夕
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了。
可是虽然她所怀念的人就在眼前,她却仍然没有
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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