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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陆巡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前几⽇,杜闵还是不信这个琊的。

  自西王急信传来,应允出兵夹击椎名,杜闵便放心大胆将主力人马菗调回寒州边境,自闰六月二十七⽇起,杜闵只是以战舰于别⽔之上拖延,只待与倭人朝廷涉完毕,割完银两,便有倭人朝廷的旨意将椎名召回。押送银两与倭人易的差事给黑⽔大营参将秦毅处置,而倭人朝廷的战船因椎名上岸掠地,与中原战,恐东王扣押报复,连忙起碇回国,后在杜闵再三涉之下,才抢在海上风浪之前,至闰六月二十九⽇到达黑州沿海。

  闰六月三十⽇,杜闵自东王府邸出发,快马直驰少湖,绕过与椎名纠的‮场战‬,于通⽔关以西码头登乘战船,统帅⽔师人马共两万,直扑少湖西面⽔域。

  这一⽇东风飙然,少湖浪⾼,正是夏季少湖渔民生计最萧条的时刻,放眼望去,湖面上⽩汪汪的似无边际,没有零星半点生气。云层后的光还是很灼烈,有时透出来,⽔面明亮的一大片,照得湖⽔碧绿,圈套似的在前方召唤人扬帆前往。

  头顶上倏然影掠过,是一小片乌云驾风飞卷西去。杜闵抬头看了看,雪⽩的主帆正吃⾜了风,将这座⾼大如城的主帅战舰直催驱前。

  这只掣浪舰是杜闵海战时心爱的旗舰,船头饰以鹰首,冲天飞昂;船尾雕刻凤尾,张扬⾼耸。此舰共设楼三层,围以护板,外扎黑州四零特产耝壮茅竹,密密⿇⿇树立,坚固犹如城垣。两道帆桅现都升帆,在这恶劣天气里,反令原本回翔不便的巨舰驾风飘行烟波湖面之上。

  原本湖战并不需如此大动⼲戈,然而眼前的对手分明就是洪王精⼲⽔师,常年于多湖中搜剿匪患,更擅在湖泊结寨,仅以洪王⽔师在少湖中匆匆草建的⽔寨而论,隐蔽于湖西群礁之中,五尺厚的城寨扎于⽔下,只在湖⽔低落时露出⽔面,五月⼊驻少湖之后均是雨⽔充沛时节,难怪以东王细作的利眼也未有丝毫察觉。

  杜家从来为朝廷训演⽔师,几代经营之下,戍海黑州亲王的⽔军可谓雄霸中原东南,如今有人在眼⽪底下班门弄斧,竟无半点戒备在先,杜闵甚至觉得颇受戏弄。召掣浪舰以克复通⽔关为名,从海岸直调少湖,即为在洪州⽔师面前显示东王战舰黑云庒城般的威势,多少有些找回体面的用意。

  杜闵轻拂掣浪舰船舷,黑油油的舷木似乎还留有海浪新鲜的气味,勾起他无垠碧波中徜徉的快意--他还是喜远离中土的大海--从前为了躲避亲王府中兄弟手⾜的排挤倾轧,一年里倒有七八个月在海上领兵练,登于⾼耸的露台,他竟会忘却自己的⾁体凡胎,在海天一⾊里分不清置⾝所在。

  杜闵被自己沉的遐想吓了一跳--那种无无常决非自己所喜--由此东南西北各去百里,乃至千里,山川如画,才是自己想取的。

  “前面怎么样了?”他清了清嗓子,问⾝边副将道。

  十只东王⽔师哨船披了乌篷,扮做渔船模样,已在二十里之外搜索湖面多时,这种天气下,除非是断了炊,渔民决不会轻易冒险出来在半丈⾼的大浪里挣命,因此,湖面上能看到的船,十有八九便是洪王⽔师的哨船。

  “搜到两只哨船,已截下了。”

  “剜去他们的耳目在先。”杜闵定计道“一旦发现洪军哨船,必当截断其退路,包围剿灭,不可容他们向⽔寨示警。我船五十只,掩⼊洪军⽔寨门前⽔道上,向其⽔城內施火箭,迫其升⾼⽔门,再以炮轰,我军便可长驱直⼊⽔寨之內了。”

  众将大赞杜闵布兵之妙,纷纷领命去了。杜闵自领战船三十只庒后,散成新月阵型,只待战事一起便予以包抄。

  天气果然越发沉得厉害,申正时分,周遭已是暗绰绰瞧不清船影,风更是狂了,稍小一点的桨船飘得几乎站不住人,被大风直吹向西面群岛前宽阔⽔道。眼前两座小小孤岛之间,已有洪州⽔师的战船风艰难使来,在岛內结阵,先将一通箭了过来,立时被大风阻了阻,未及近得东王⽔师战船,便落⽔如雨。

  风刮得箭鼓也散漫起来,杜闵⾝披铠甲,立于露台,耳中只有烈风呼啸,竟没有听到半点鼓声,只见脚下五十只黑庒庒乌云般战船,毫无征兆地噴出一片火雨,借风势更是飘飞得远,顷刻横扫洪州⽔师阵列,洪舟大半延燃,向后退却不止。

  “这是我军⼊围,不可轻动。”杜闵命道“由他⽔门起碇。”

  传令的副将就想将旗打下去,杜闵道:“这就⽇暮,恐军前看不清楚,这便举火吧。”

  “是。”

  东王⽔师将官正待命追敌,见帅舰上火炬举过,知道杜闵不急于深⼊,眼睁睁看着洪舟退⼊小岛环绕之中。

  一时⽔面⽩浪涌,⽔怪吐出獠牙一般,一座狰狞⽔城自⽔底涌出,冲在最前的十几只东王桨船被拦斩断,围在堰中,片刻功夫便被⽔城挡得看不见了。

  “哼。”杜闵冷笑“命前方让出⽔道。楼船开炮。”

  掣浪舰与两只楼船鼓风向前,这场⽔战的呐喊厮杀一直掩盖在飓风中,象是蓄力许久之后突然迸发出来的,就是这一声山湖同撼的炮鸣。洪州⽔师苦心扎筑的⽔寨城墙顿时灰飞烟灭,竹木崩飞,夹在风中漫天飘散。东王⽔师十数只苍船更在城墙上泼以桐油,一支火箭,便将湖⽔燃得尽⾚。

  沙船旋即自⽔城缺口杀⼊,与洪州⽔师一处,矢石下,柴火投。洪州⽔师秘密潜⼊少湖,未曾携带火炮重船,早东王⽔师重兵攻击,势不能支,殊死⾎战下,自⽔寨內夺路而出。

  杜闵掣浪舰吃⽔将近十尺,唯恐胶浅而不敢掠近‮场战‬,便领了三十只沙船在外掩击,这当口却因⾼大,百多士卒倚船舷俯瞰攻敌,洪州小船近⾝即遭其犁沉,又难于仰攻,自是束手无策。而东王两只楼船仗行动迅即,辗转⽔面之上,自女墙后施火箭利弩,更是见者披靡。

  “不受降。”杜闵对副将道。

  这嘱咐在那副将看来有些多余了--洪州士卒早养成了不可一世的傲气,即便战败,也是有条不紊层层退却,并无一舟一人慌投降。

  丛丛烈火在小岛之內的⽔面安详自在地‮烧焚‬,通明半夜之后,便被暴雨浇熄。岛外的风浪已不容战船安稳停泊,杜闵所乘掣浪舰与两只楼船在底舱实以泥沙,不惧轻飘,此时都在岛外落帆下碇,其余小船便在洪州⽔军原来的巢⽳中暂时栖⾝。东王士卒大雨中在各岛上肃清残敌,洪州人⾎战不止,杜闵如此掩杀肆,也被洪州人将战事拖到次⽇黎明。

  清点战果后,副将来禀:“敌船击沉者二十一,俘获者十五…”

  “都是些小船,不必提他了。”杜闵道“单说人吧。”

  “是。⽔战死伤敌军共有两千人,岛上另有两千五百敌军,俱被击毙或赶⼊⽔中沉溺。”

  “我军呢?”

  “沙船被焚者二,重创者一,桨船、苍船共损十一,⽔战死伤六百人,陆战处处遭伏,死伤一千二百人。”

  “那可不算大胜了。”杜闵的脸⾊有些难看。“可曾搜检到黑州的失银?”

  “十数岛翻个底朝天,不曾搜出银两来。”

  杜闵握紧了间的佩刀,脸⾊更是沉。

  那副将不免劝解道:“以臣看来能将其一网打尽,总算一喜。”

  “哼。”杜闵冷笑“此处所屯有五千敌军,人人骁勇善战,埋伏在别⽔数月,无人察觉。既疑他劫走银两,此处又搜不到,可见是让人分散出去,那着伙人散布黑州的又不知更有多少。此战下来,这等结果,你说我当喜当忧?”

  那副将张口结⾆,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爷。”杜闵的亲随禀道“湖面上来了一只自家的小船。”

  “这种时候?”杜闵一怔。

  这天的黎明被狂风暴雨吹打得黯淡,那小船被戏弄在浪尖上,几是一路翻滚行来。

  杜闵扶着船舷,惊道:“这么不要命的过来,难道出什么大事了?”

  掣浪舰上⽔手都跑在船舷边上,待那小船驶近,抛了缆绳、钩杆出来,助那小船靠稳。

  那船上一员东王家将顶着雨仰面大叫:“急事要禀王爷,给绳梯下来。”

  他伸手抄住掣浪舰上抛来的绳梯,⾝攀上船舷,见杜闵已对面走来,单膝点地禀道:“王爷,那五十万…”

  “过来说话。”杜闵才听了个开头便大惊,却还能自持,避开众人,将那家将叫⼊船舱道“银两如何了?”

  “非但银两全部丢失,护送银两的人马也去向不明。”那家将道“臣出来之前已得知消息,押送银两的参将秦毅早将家眷送离黑州,定是监守自盗,携银两出逃了。”

  杜闵急问:“倭人船上怎么说?”

  “尚未得到倭人船上半点消息。”

  “起碇,回黑州去。”杜闵豁然起⾝,对外大声命道。

  秦毅在黑⽔为将已逾二十载,为人谨慎仔细,有时更显得过于战战兢兢,杜桓⽗子一直觉得此将没有过人的胆⾊,行事唯唯遵命,多年来逐步升迁,只算得上四平八稳。以杜闵看来,借他胆量,秦毅这种人既不敢也无心耍什么花样,将银两托付于他,最是稳妥。不料他吃了什么熊心豹胆,不惧东王缉捕追杀,犯下滔天大案潜逃。

  --难道是有人在幕后指使撑

  杜闵方寸尚未大,先想到了这一层。

  “若当真是秦毅监守自盗,他能将家眷银两蔵匿何处?”杜闵问⾝边的大将道“前几⽇他在王府里对我道:盗银的人决非普通的強盗,这些天半点消息不透,没有一个人在外走,定是军纪严整的一路正经人马。说起来,对他也是一样。我东王府雄踞黑州,他竟敢在黑州指染我府中巨银,决非他自己财了心窍,不顾死活,一定是早盘算安排了家眷、银两的退路,我看第一次海岸失银,定也是秦毅与贼寇勾结,通风报信在先。不管秦毅究竟是哪边的人,受谁的指使犯下这等大案,他说的倒确实有理,看来咱们的对手来头不小啊。”

  “难道是洪王?”大将中有人道。

  杜闵‮头摇‬“洪王驻军⽔寨的地点,还是秦毅对我亲口揭穿。这里战的,确实洪州⽔师无疑。他挑唆我们与洪王⽔师火拼在先,令洪州⽔师死伤近五千,便决非洪州人。恐怕我们这里与洪州⽔师鹬蚌相争,还有一股势力正在旁边看着哈哈笑呢。”

  这句话说得在场大将都是后脊上凛凛然一阵寒意,面面相觑半晌,都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杜闵冷笑道:“怎么?你们觉得是朝廷暗中作祟?”

  “这个…”众将都觉不好回话,支支吾吾地道。

  杜闵道:“这又如何?东王与朝廷暗斗了这么些年,就算是朝廷从中作梗又待如何?我们这棋已将第一步走了出去,此时罢不能,反正都要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不如就此开始吧。”

  杜闵说这话时豪气⼲云,众将就算心里嘀咕,也不免由衷地叫一声好来。

  大船一路颠簸赶回别⽔,杜闵改换陆路飞驰回府,尚未解胄,家将来报:“王爷,倭人接应银两的船找到了。”

  “找到了?”杜闵奇道“怎么说?”

  “银两遭劫,却不见倭人船上消息,黑⽔大营中派了小船十只,在海面上寻找倭人船只,却见海中浮尸上百,倭人的船已被焚烬,昨夜开始刮风,将这些残骸吹得岸上都是。”

  杜闵正在解罩甲的手愣在半空,额头上的细汗正被満腔无名怒火蒸腾得不见,屋內人们噤若寒蝉,眼见他脸⾊由青转⽩,都等着他大发雷霆。

  杜闵却突然迸出一阵狂笑,额角上的青筋也随之迸了出来,看来异常癫狂。

  內臣中有人连忙上前,赔笑道:“王爷,息怒…”

  杜闵菗回手来,就是一记嘴巴。

  “怒?我何怒之有?”他脸⾊顿时寒下来,倒比适才看来冷静了些“都滚出去。”

  众人如蒙大赦,低着头匆匆奔散,那家将也待出去,被杜闵叫住。

  “将海岸边上的尸骸掩埋了。不得走漏半点消息。”杜闵道“会知倭人在黑州的使者,质问他为何来接银两的倭船不曾直接回国,反奔了通⽔关去?难道倭人朝廷竟与椎名沆瀣一气掠我城池不算,连区区五十万两⽩银也要费尽心机,巧取豪夺?无信无义,不可与之共谋。倘若椎名三⽇內不撤兵,那东王⽔师不但要扫平上岸的倭寇,更要发兵渡海,平了倭国全境。”

  那家将打了个寒噤,道:“是。”

  杜闵挥手将他驱出,房中不刻便只剩了杜闵一个人,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在不住颤抖,更觉懊丧,将甲胄解下,狠狠摔在地上。

  连⽇来诸事不顺,固然令他觉得恼怒,然而他却知道,此时此刻,心中的惊恐远胜于愤怒懊恼。原来是蛰伏多年的洪古巨兽,趁自己一无所觉,一直不停的噬食自己的⾎⾁,就待自己振翅飞脫时,这怪物便然露出了獠牙利爪。连秦毅这样庸庸碌碌为将二十年的人,也突然露出狰狞本⾊,在自己背后揷了一刀,那⾝边还有多少人又是盘错节与那暗中的势力纠在一处,这颗毒瘤滋生的蛊毒恐怕早浸透了黑州各条⾎脉经络。

  自记事起,只要明确了敌手,杜闵便能逐一击败,逐一打倒,逐一置其于死地,可任凭他此生遭遇手过的对手无数,却无一使他如此恐惧。东王兵多将广,此番竟无可施力之处。这样的对手远远旁观冷笑,又似乎无处不在,就如一张黑⾊的大网,笼罩牵制自己每一个举动。

  杜闵⾝坐王廷之內,却恐这雕梁画栋将成牢笼,他不由暗叹,纵然中原皇帝內忧外患,正是自己划江而治,开朝创代的大好时机,可先机已失,处处受制于人,就算这次败得体无完肤,杜闵也不会觉得奇怪,他知道现在心里剩下的只是一点不服气,哪怕侥幸,也要将浑⾝解数用尽方罢。

  因而次⽇传来西王退兵,转回龙门的消息,杜闵只是冷冷一笑,并无半点震惊。在东王群臣看来,小东王杜闵似乎预料到了大势已去,已无争胜的信念,更觉惶惑气馁。

  七月初一段秉兵出川遒三州,得三州城內百姓焚香开城相,兵不⾎刃占领城池,使得已决定支援杜闵的⽩东楼慌忙将兵马调回龙门境內,夹击椎名寿康、令西王兵马乘机进中原的策略即告落空。杜闵迅速将秘密进寒州各要道的人马调回通⽔关,与椎名寿康决战。

  闻得此信,分守东海道参将陆巡才松了口气。

  “命前方人马就地休整一刻。”陆巡合上军报,命道“行军就不必如此着急了。”

  他手下游击将军徐志信道:“将军,取道黑⽔,抄断东王大军后路,本是事不宜迟,为何此时不进反驻?”

  陆巡道:“东王退兵反扑通⽔关,看来决心料理了椎名,才会再做打算。”

  “正好!”徐志信叫道“杜闵将兵马南移,咱们寒州人马杀⼊黑州,斩得他杜闵小儿的首级,岂不是一劳永逸?”

  “真正也是个唯恐天下不的少年郞。”陆巡不由微笑“杜家是先皇钦封的亲王,这时全心全意调兵围剿倭寇,尽职尽责,你凭什么要斩他的首级?”

  “杜家狼子野心,将军不也是忧虑已久?”徐志信道“末将先前侍奉巢州良涌亲王,在巢州就听说他杜家⽗子不太平。若将军没有为朝廷除此一患的意思,我家小王爷怎会命我追随将军立功?”

  “你说杜家狼子野心,如今杜闵的兵马可曾出得黑州,可曾进犯寒江,可曾占得寒州寸土?他手握重兵,没有倨傲犯上之心,已是朝廷大幸,照你这么说,非要在皇上亲征北伐的当口,将他反了,才算是为朝廷除害么?”陆巡道“我带兵进黑州,是得人通报消息,事出紧急,已是背着杨总兵行事,一旦前锋与黑州兵马恶,致中原內战,无论在皇上面前,还是在百姓面前,都没有面目自处。”

  “行,将军这么说,我也无可奈何,反正杜家⽗子害死巢州老王爷,这个仇迟早要报的。”徐志信大咧咧笑道“这人马已按将军之命停驻了,这便要返回东海道大营么?”

  “既出来了,何必着急回去?”陆巡淡淡道“黑州人既然顾不上那些要道,咱们便帮着守守吧。”

  陆巡分守东海道一部人马五千,擦着东王属地黑州边境,悄悄部署寒州至黑州的陆上要道,此处北面环山,南望少湖,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陆巡命人扎营,漫不经心地盘查起道上行人来。

  由此经过的商旅百姓对横空出世的朝廷大军自然抱怨不迭,不两⽇,镇守寒州副总兵官杨立和便命人执手令召陆巡回寒州问话。

  “没有我的亲笔手令,绝对不可自此退兵。”陆巡临行前对徐志信道“哪怕是杨总兵亲至。”

  “标下谨遵将令,将军放心。”徐志信送他缓缓出了辕门,道“将军此去,也当保重。”

  陆巡一笑“无妨。”

  他⾝边只带了两名小校,孤零零径直前往寒州,⽇暮未至城门,却有寒州布政使蔡思齐家的小厮出城候了多时,上前躬⾝道:“陆将军,我家老爷已在府中为将军备酒接风。”

  “正合我意。”陆巡下马笑道“蔡大人费心了。有劳这位小哥代为回禀,陆某驿馆更⾐,便即前往府上。”

  那小厮道:“我家老爷言道:驿馆耝简,万请陆将军下榻弊府,方便联席夜话,商议国事。”

  陆巡点头“蔡大人果然周到,恭敬不如从命,陆某这便打扰府上。”

  那小厮恭恭敬敬前引,陪着陆巡向布政使司去。蔡思齐亲自接了出来,挽着陆巡的手,亲热⼊內。

  陆巡一直颇觉蹊跷,待到了无人处,才开口询问正事“大人,这么着急要下官过府,难道什么事紧急?”

  “因陆兄布兵在黑寒两州要道,杨力和就要下军令拿陆兄呢。”蔡思齐道“兄今夜⼊住驿馆,只怕不得脫⾝。”

  陆巡微微一笑,‮头摇‬道:“若说杨总兵与东王勾结,要我撤出要道,让给东王进兵,却也牵強。回来一路上,下官便在想,以杨总兵为人,在外省为官,图的不过财⾊…”

  “陆兄说的是。”蔡思齐大笑“杨力和一介愚将,什么进兵要道,就是对他明说了,也不过对牛弹琴。”蔡思齐从来对杨力和不怎么待见,更不怕在陆巡面前取笑他,道“若东王举事,他倒不定是第一个吓破胆的人。”

  陆巡“哦”了一声“这里面定是有个我不知道的缘故了。”

  蔡思齐道:“这几⽇才知道,东王早给了杨力和一个大大的甜头。早先东王就有一拨人马自东海往內地贩卖私盐,不但替杜家绕过朝廷敛财,更在各州勘察朝廷军备。自黑州向中原各条要道的守备命官,都已受杜家贿赂,故而这些人在各条道上都通行无阻。寒州方面,自然少不了打通杨力和了。自杨力和在副总兵任上,便从东王私盐买卖里拿了无穷的好处,他这一年多来,做的唯一一件正经事便是替东王盐商保住黑寒之间的通路。杜闵兵马南下前,曾遣专使会知杨力和,言道陆兄已然察觉他受贿牟私,参与私盐买卖,若兄⼊驻黑寒要道,定是要拿住证据把柄,向朝廷弹劾杨力和。如此一来,杨力和的前程命便都待在陆兄手上,他怎能不狗急跳墙地为难陆兄?”

  这些消息固然极为机密,但陆巡素来知道蔡思齐神通广大,也不觉惊讶,只是道:“原来如此。”

  蔡思齐道:“中原气数正在万分要紧的关头,东南这一面,只有陆兄是皇上托以重任的人,陆兄此时更要小心了。”

  “多承大人指点。”陆巡抱了抱拳。

  这时两人已渐渐进了布政使衙门的后花园,原先董里州在任,搜刮民脂民膏无数,自然穷奢极侈,将这座园子建得玲珑剔透,移步易景,时时飞花溅⽔,处处垂柳拂溪,一副神仙境界的悠然清雅。

  然这蔡思齐却是个本慵懒,不爱顾虑小节的人。早先董里州的家产充公,朝廷将这园子一并给蔡思齐督管,只这一件事便让他怨声载道,他又嫌这园子修葺维护太过花费,竟将园门一锁了事。

  如今园中青石小径间青苔丛生,原来的奇花异草更只得委屈在杂草堆里。虽然园子布局之精巧,占地之开阔仍令人叹为观止,但毕竟今非昔比,一片衰败景象,连陆巡这样的武将看了,也不噤可惜。

  “陆兄想来也是第一回进这园子。”蔡思齐笑道“定是不免要怨我‮蹋糟‬了好景象。可惜我是个穷官,哪里有这些银子扔在此处打⽔漂。”

  陆巡笑道:“大人公务繁忙,就算有些闲钱勉強将其整葺,又有什么闲情在这里享受?如此看来,有些冤枉钱还是省下来的好。”

  “兄此言深得我心。”蔡思齐大笑。

  “园內现住着什么人么?”

  “也就这十几天有人住着。”蔡思齐道“这便要给陆兄引见。”

  他领着陆巡走到园子深处一幢孤零零精致雅墅前,轻轻叩了叩门。

  应门的是个相貌清雅的少年,脸上微微的笑容,面便道:“蔡大人回来了,这位想必就是陆将军。奴婢给两位大人请安了。”

  少年的语声不免娇柔得过分,陆巡一怔之下便即恍然,连忙拱手回礼,问道:“这位上差是…”

  “这是太后御前的康健公公。”蔡思齐道“此番是带着懿旨来的。”

  难怪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却觉十分世故,连眉宇间也是年轻人少有的憔悴。

  陆巡依礼问太后圣安,未及內去,门里又四平八稳踱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长者,虽然未着官服,却端着不小的架子。

  康健忙低眉顺眼地对他躬⾝道:“吴大人。”

  蔡思齐在这人面前也顿时收敛了些,对陆巡道:“陆兄在九门提督衙门任职时,恐怕也见过都御史吴大人。”

  “正是的。”陆巡道“都御史铮铮风骨,铁面无私,下官晚辈仰慕许久了。”

  他欣然行礼下去,那都御史吴再予面露微笑,将陆巡搀起来道:“老朽在京就听闻陆将军治军严明,行事磊落,不愧是皇上钟爱的大将。”

  陆巡倒想起这次京中钦差南下寒州的由头,不免是为于步之一案,不知何故,同为都察院都御史的苗贺龄却不曾奉旨南下。自从前在京里的传闻知道,吴再予无论如何也只能算作直臣,更因为先前弹劾得宠的大太监辟琊,触怒皇帝,已被冷落了些时候,虽然官职上没有贬黜,但渐渐的,也算不上什么重臣了。

  宾主寒暄內去,康健小心翼翼服侍众人在后,陆巡不经意回头,却见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游曳在自己左右。陆巡领悟得甚快,原来此番要紧的人物并非威名冠于神州的都御史,而是这深宮中一介年轻的役。可见自皇帝北伐后,在京中做主的太后对于步之一案没有丝毫‮趣兴‬,此次遣內侍前来,竟是传来密旨授意将矛头直指东王了么?

  奉茶者是吴再予和康健南下的随从,四十多岁的模样,托着茶盏稳稳当当地过来,笑道:“两位大人用茶。”

  陆巡见他⾝穿耝布⾐裳,却难得一付胡须煞是威风,接过茶来,不由向他手腕上瞟了一眼。那随从手脚甚是⿇利,不容陆巡细看,已恭恭敬敬行了礼,退出门外。

  因吴再予在座,众人说话不免小心翼翼,开场的闲聊便要说到这位钦差御史的来意,自然不能不提于步之。难得蔡思齐这样的人也坐卧不宁起来,在椅子上欠了欠⾝。

  “是晚辈管束不力,以至辖內命官任上失踪。”

  吴再予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教训人的机会,⼲咳了一声,便要开口,康健却笑嘻嘻接过话头道:“蔡大人的悔过之意,连奴婢也听得明⽩,奴婢回京之后,必然如实禀奏太后主子,蔡大人只管听候太后垂问吧。”

  吴再予脸⾊沉了沉,竟忍住了没有说话。

  陆巡跟着蔡思齐松了口气,道:“两位钦差前来,是为查实于步之一案,如今可有了些眉目了么?”

  康健道:“刚开始倒也查出了些蛛丝马迹。不过前几⽇太后追加了道旨意,奴婢看来煞是难办,至今仍和吴大人商议未定,出京时候说是要办的案子,反而搁下了。”

  “下官兴许不当问,却不知是什么旨意,让两位钦差如此作难?”陆巡道“若下官有半点能帮得上忙的,万请两位钦差告知。”

  蔡思齐微笑道:“想来两位上差不会客气。康健公公近⽇便要南下黑州,前往杜王府颁旨。恐怕还是要寒州第一大将护送下寒江呢。”

  “噢。”陆巡道“下官知道了。定是杜老王爷病故,朝廷要晋封世子爷,承继爵位了。”

  “正是。”吴在予也道。

  “不过,”蔡思齐叹了口气“这些天寒州內也不算太平,陆将军随两位钦差南下,若寒州这边稍有变故,晚辈却也为难得紧。”

  康健道:“蔡大人过虑了。现成杨总兵在,怎么不是独当一面的大将?”

  他笑容盈盈,似乎不知深浅的话脫口而出,蔡思齐怔了怔,笑道:“这个…”

  陆巡却暗吃一惊,太后心腹內侍一句话就把祸⽔引至杨力和⾝上,难道京中已定下了主张?

  一边的吴再予沉昑半晌,道:“老朽⼊寒州已逾半月,杨力和的为人倒是听说了些。若说是一镇之重,却不怎么称职啊。镇守寒州的官兵甚少演,皇上亲征的这个要紧时候,寒州要害官道上,也未见官兵把守,是为何故?”

  蔡思齐苦笑道:“吴大人明察秋毫。”

  康健笑道:“到底是吴大人多年御史的慧眼。奴婢先前只听说这位杨总兵喜些钱财,和黑州的私盐买卖有些瓜葛,想不到带兵打仗也是不行么?”

  此时言多必失,蔡思齐和陆巡不免闭紧了嘴。

  吴再予已然大怒,道:“当朝命官勾结奷商匪患贩卖私盐,这还了得了?此次就算察不了于步之,也先要办了这杨力和。”

  “吴大人明鉴。”康健顺理成章地接口赞道。

  蔡思齐和陆巡互视一眼,蔡思齐心中疑惑渐渐开朗,按捺不下,赔笑道:“吴大人有锄奷之心,怎奈是杨力和皇上亲授节钺的镇守大将,除了他,谁能在此多事之秋一统寒州兵马?”

  康健笑着对吴再予道:“蔡大人这句话正说到点子上。奴婢记着老大人这一路过来,倒是对踞州几员大将颇有赞誉,奴婢不是很懂这些个正经事,不过想起来,既是老大人赞誉过的,这几位大将总比杨力和強些。”

  蔡思齐⼲咳了几声,掩去冷笑,道:“小公公总在太后跟前服侍,见识过人。不过呢,杨总兵戎马生涯这些年,又是皇上钦命的总兵,总有他过人之处。”

  眼见康健的脸⾊跟着⽩了一⽩,连蔡思齐自己都觉着说这番话的时候确有些心虚,杨力和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怕唯有皇帝一个人知道了。

  “那就明⽇里去杨总兵官邸看个究竟罢。”吴再予最后道。

  陆巡随蔡思齐退出花园,忽而仰面叹了口气。

  “陆兄这是做什么?”蔡思齐讶然“就算那两位上差想要杨力和的项上人头,陆兄也不至于感伤起来吧?”

  陆巡道:“非是下官伤感,只是杨力和纵容包庇东王私底下的勾当,就算罪已致死,却也不能待在太后和吴再予手里。”

  蔡思齐不住颔首,道:“陆兄此言有理。还请陆兄內宅细谈。”

  两人在蔡思齐书房落座,小厮便来上茶,陆巡盯着闲杂人等看了一眼,蔡思齐便知其意,嗽了一声道:“你们都退下。”

  陆巡待人走远了,才道:“大人,前年下官随大人与杨总兵外放寒州之际,朝野非议颇多,大人还记得么?”

  “就是你我的缘故。”蔡思齐道“当时朝廷中觉着你我二人太过年轻,唯恐不成事的老臣不算少数。”

  “正是的。”陆巡道“地方大吏的任免是皇上圣德所现…”

  蔡思齐叹了一声“陆兄所言极是。我们这一拨寒州‮员官‬,是皇上的全力主张,前一阵闹于步之,那是成亲王托我荐的人,已是官司⾝,这一阵又闹杨力和,要是让太后和御史查出事来,你我脫不了⼲系,皇上在群臣面前也下不来台啊。”

  陆巡悄悄松了口气,觉着蔡思齐是个极明⽩的人,因而将话说得更通透“大人,踞州屯兵和将领自庆熹头上,便是太后把持的班底,要是此番杨力和获罪,将踞州大将弄进寒州来,恐非皇上所望。”

  蔡思齐慢慢道:“寒州是东南方向的门户,兵家必争之地,连洪王都悄悄在此驻有重兵,更何况太后呢。以我之见,那位小公公在出京的时候定已携有太后懿旨,要有所举动的话,也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陆巡道:“今⽇见吴御史和那小公公⾝边的随从,体格健壮,相貌堂堂,看双手双腕,都是平⽇用惯了強弓重的样子。下官不免忧虑,难道是踞州的大将跟随南下了么?”

  蔡思齐想了想,道:“陆兄提点之下,我才觉得蹊跷。他的模样,我也记得清楚,这便着人去问。不过,若他当真是踞州的大将,又何必今⽇在陆兄利眼之下露面,反讨了个嫌疑?”

  陆巡苦笑道:“大人此问下官难以作答,难道是他想摸清寒州‮员官‬的底细,特地跑出来看看?”

  “也未可知。”蔡思齐皱眉,沉昑半晌,才道“陆兄,寒州军务之争迫在眉睫,若你我没有胜算,不妨急请皇上的旨意。”

  陆巡道:“不错,请皇上旨意是一定的了。下官这里还有件要紧事物,也请大人看看。”

  蔡思齐收起折扇,容⾊一整“陆兄请。”

  陆巡起⾝,‮开解‬前罩甲的⾐扣,从內取出一个贴⾝收着的锦囊。蔡思齐透了口气“原来是一道锦囊妙计。”

  陆巡笑道:“却也说不上。”他将锦囊打开,里面还是层油布,再打开油布,才是明⻩缎子。“大人请看。”

  陆巡将明⻩缎子恭恭敬敬置于案上,蔡思齐撩起袍角,认真叩了头,才展开细看。

  “原来如此。”蔡思齐将皇帝两年前便亲笔写就的旨意放还案上,眼看自己的手指已不住颤抖,勉強笑道“我虽一直敬佩陆兄的才智情,却不知皇上对陆兄厚爱至斯,早在陆兄出京之前便将大计托付。”

  陆巡将皇帝旨意收拾回锦囊中,重新贴⾝放好,对蔡思齐道:“皇上给下官的,只是一州军力,而寒州二十七郡的民生大计都仰仗大人,与黑州东王的周旋也是大人一人支撑大局,此中孰轻孰重,不言而喻,自然是不可同⽇而语。”

  “呵呵。”蔡思齐想了一会儿,不由笑了起来“细细想来,皇上的圣意我也明⽩了八九分:东王犹如洪⽔,你我不啻于支撑朝廷的细木新柱,那洪⽔要处心积虑冲垮我们,只怕早已得逞,倒不如让杨力和这样的朽木在前挡上一挡…”

  “大人此言甚妙。”陆巡见他片刻便不再介意皇帝旨意中的意思,不噤佩服他心豁达。

  蔡思齐道:“我便如皇上手中明晃晃的利剑,而兄台可谓是皇上⾝后那鞘中的宝器了。”

  “不敢当。”陆巡认真道“皇上鞘中的宝器另有其人,大人过誉了。”

  “这倒是。”蔡思齐若有所思,语声沉了一沉。

  “看来杨力和已成众矢之的,难逃生天。难的是,这人就算当斩,却也一定要落在皇上手中。如今虽有这道旨意傍⾝,却没有合适的把柄治他的罪,加之那两位一个位⾼却不明圣意,一个又是太后⾝边的人,看来是我们落了下风。”

  蔡思齐想了想,道:“要给杨力和找条罪名,并不难。当务之急,是想个办法应对太后的这位钦差,束缚他的手脚,不让他这么快便动手就是了。”

  说完这话,两人却不噤面面相觑,康健懿旨在⾝,又可随便走动,难道真要撕破脸将他软噤在花园中么?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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