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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的前夕
  (一)

 夕已逝,暮⾊苍茫,在黑夜将临的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灰蒙,青山、碧⽔、绿叶、红花、都变得一片灰蒙,就象是—幅淡淡的⽔墨画。

 青衫人慢慢地走在山脚下的小路上,看起来走得虽然慢,可是只要有一瞬间不去看他,再看时他忽然已走出了很远。

 他的脸还隐蔵在竹笠的影里,谁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忽然间,远处传来“当”的一声锣响,敲碎了天地间的静寂。

 宿鸟惊起,一个卖卜的瞎子以竹杖点地,慢慢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青杉人也面向他走过去,两人走到某一种距离时,忽然同时站住。

 两个人石像般面对面地站着,过了很久,瞎子忽然问青衫人“是不是‘神眼神剑’蓝大先生来了?”

 “是的,我就是蓝一尘。”青衫人反问:“你怎么知道来的一定是我?”“我的眼虽盲,心却不盲。”

 “你的心上也有眼能看?”

 “是的。”瞎子说:“只不过我能看见的并不是别人都能看见的那些事,而是别人看不见的。”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你的剑气和杀气,”瞎子说:“何况我还有耳,还能听。”

 蓝一尘叹息:“‘瞽目神剑’应先生果然不愧是人中之杰,剑中之神。”瞎子忽然冷笑。

 “可惜我还是个瞎子,怎么能跟你那双明察秋毫之末的神眼相比?”

 “你要我来,就只因为听不惯我这‘神眼’两个字?”

 “是的。”瞎子很快就承认:“我学剑三十年,会遍天下名剑,只有一件心愿未了,在我有生之年,定要试试我这个瞎子能不能比得上你这对天下无双的神眼。”蓝一尘又叹了口气:“应无物,你的眼中本应无物,想不到你的心里也不能容物,竟容不下我这‘神眼’二字。”

 “蓝一尘,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叫蓝一尘。”应无物冷冷地说:“因为你心里还有一点尘埃未定,还有一点傲气,所以你才会来。”

 “是的。”蓝一尘也很快承认:“你要我来,我就来,你能要我去,我就去。”“去,到哪里去?”

 “去死。”

 应无物忽然笑了:“不错,剑是无情之物,拔剑必定无情,现在你既然为了,我也来了,我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要去的。”

 他已拔剑。

 一柄又细又长的剑在一眨眼间就已从他的竹竿里‮子套‬来,寒光颤动如灵蛇。在晚风中一直不停地颤动,让人永远看不出他的剑尖指向何方,更看不出他出手要刺向何方,连剑光的颜⾊都仿佛在变。

 有时变⾚,有时变青。

 蓝大先生一双锐眼中的瞳孔也已收缩。

 “好一柄灵蛇剑,灵如青竹,毒如⾚练,七步断魂,生命不见。”

 青竹⾚练,都是毒蛇中最毒的。

 “你的蓝山古剑呢?”瞎子问。

 “就在这里。”

 蓝一尘一反手,一柄剑光蓝如蓝天的古拙长剑已在掌中。

 应无物的长剑一直在颤动,他的剑不动。应无物的剑光一直在变,他的剑不变。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如果说应无物的剑象一条毒中至毒的毒蛇,他的剑就象是一座山。

 应无物忽然也叹了口气。

 “二十年来,我耳中时时听见蓝大先生的蓝山古剑是柄吹⽑断发的神兵器,我早就想看一看。”瞎子叹息:‘只可惜现在我还是看不见。”

 “实在可惜。”蓝一尘冷冷地说:“不但你想看,我也想让你看看。”

 剑一出鞘,一到了他的掌中,他就变了,变得更静、更冷、更定。

 冷如⽔,定如山。

 夜⾊又临,一片灰蒙已变为一片黑暗,惊起的宿鸟又归林。应无物忽然问蓝一坐:“现在天是不是黑了?”

 “是的。”

 “那么我们不姑明晨再战。”

 “为什么?”

 “天黑了,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你有眼也变为无眼,我已不想胜你。”“你错了!”蓝一坐声音更冷:“就算在无星无月无灯的黑夜,我也一样看得见,因为我有的是双神眼。”

 他横剑,剑无声:“你看不到我的剑,又低估了我的眼,你实在不该要我来的。”“为什么?”

 “因为我既然来了,去的就一定是你。”

 剑势将出,还未出,人是没有去。小路上忽然传来一阵飞掠奔跑声,一个人大声呼喊:“你们谁也不能去,哪里都不能去!”这个人的声音真大:“因为我已经来了!”听他话的口气,就好象只要他—来什么事都可能解决,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应无物皱了皱眉,冷冷地问:“这个人是谁?”

 “我姓杨,叫杨铮,是这地方的捕头。”

 “你来⼲什么?”

 “我不许你们在这里仗剑伤人,在我的地面上,谁也不许做这种残暴凶杀的事。”杨铮说:“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应无物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掌中的蛇剑忽然一抖,寒光颤动间,杨铮前的⾐襟已经被割破了十三道裂口,却没有伤及他毫发。

 这一剑虽然出奇得快,力量也把握得分毫不差。

 “刚才你说不管我们是谁都一样?”应无物冷冷地问杨铮:“现在还一样不一样?”“还是—样,完全一样。”杨铮道:“你要杀人,除非先多杀了我。”

 应无物的答复只有一个字:“好。”

 这个字说出口,灵蛇般颤动不息的剑光已到了杨铮咽喉。

 他的眼虽盲,剑却不盲。

 他的剑上仿佛也有眼,如果他要刺你喉结上的“天突”绝不会有半分偏差。颤动的寒光间“杀着”连锦不断,一剑十三杀,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避开这一剑的。想不到杨铮居然避开了,避得狠险。

 在这凶极险极的一刹那间,他居然还没有忘记把对方击倒。

 他天生就是这种脾气,—动起子来,不管怎样都要把对方击倒,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他用的又是拼命的法子,居然从颤动的剑光下扑了过去,去抱应无物的。应无物冷笑:“好。”

 他的蛇剑回旋,将杨铮全⾝笼罩,在一瞬间就可以连刺杨铮由后脑经后背到踝上的十三处⽳道,每一处都是致命的要害。

 可是杨铮不管。

 他还是照样扑过去,去抱应无物的,只要一抱住,就死也不放。

 就算他非死不可,他也要把对方扑倒。

 应无物不能倒下。

 他能死,不能倒,就算他算准这一剑绝对可以将杨铮刺杀,他也不能被扑倒。颤动的剑光忽然消失,应无物后退八尺,居然不再出手,只说:“蓝一尘我让给你。”“让给我?把什么让给我?”

 “把这个疯子让给你。”应无物道:“让他试试你的剑。”

 “你也有剑,你的剑也可以杀人,为什么要让给我?是不是怕我看出你剑上的变化?是不是怕我看到你的夺命杀手?”

 应无物居然立刻就承认:“是的。”

 蓝大先生忽然笑了:“剑是凶器,我也杀人。”他说:“可是只有一种人我不杀。”’“哪种人?”

 “不要命的人。”蓝一尘道:“连他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何必要他的命?”夜渐深,风渐冷。

 应无物静静地站在冷风里,静静地站了很久,颤动的剑光忽然又一闪,蛇剑却已⼊鞘。他又以竹杖敲铜锣,锣声“当”地一响,他的人已消失在黑夜中。

 一阵风吹过,只听见他的声音从风中从远处传来。

 他的人仿佛已经很远,可是他的声音却还是听得很清楚。

 他只说了六个字,每个字都听得狠清楚:“我会再来找你。”

 (二)

 杨铮全⾝都是汗,风是冷风,他的汗也是冷汗,风吹在他⾝上,他全⾝都是冰凉的。一个连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定的人,忽然发现自己还活着,心里是什么滋味?蓝大先生看着他,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那个瞎子是什么人?”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自已是什么人?”蓝一尘居然问杨铮,却又抢着替杨铮回答:“你是个运气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还活着,在瞽目神剑应无物剑下还能活着的人并不多。”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杨铮居然也这么样问蓝一尘,而且也抢着替他回答:“你也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因为你也没有死。”

 “你认为是你救了我?”

 “我救的也许是你,也许是他。”杨铮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都不能让你在我这里杀人,既不能让他杀你,也不能让你杀他。”

 “如果我们杀了你呢?”

 “那么就算我活该倒霉。”

 蓝大先生又笑了,笑容居然很温和,他带着笑问杨铮:“你是哪何派的弟子?”“我是杨派的。”

 “杨派?”蓝一尘问:“杨派是哪一派?”

 “就是我自己这一派。”

 “你这一派练的是什么武功?”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武功,也没有什么招式。”杨铮说:“我练功夫只有十个字秘诀。”

 “哪十个字?”

 “打倒别人,不被别人打倒。”

 “若你遇到一个人,非但打不倒他,而且一定会被他打倒。”蓝一尘问:‘那时候你怎么办?”

 “那时候我只有用最后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拼命。”

 蓝大先生承认:“这两个字的确有点用的,遇到个真拼命的人,谁都会头痛。如果你有七八十条命可以拼,你这一派的功夫就真管用了。”

 他叹了口气:“可惜你只有一条命。”

 杨铮也笑了笑。

 “只要有一条命可以拼,我就会一直拼下去。”

 “你想不愿学学不必拼命也可以将強敌击倒的功夫?”

 “有时也会想的。”

 “好。”蓝大先生道:“你拜我为师,我教给你,如果你能练成我的剑法,你以后就用不着去跟别人拼命了,江湖中也没有什么人敢惹你了。”

 他微笑道:“你实在是个运气很好的人,想拜我为师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却选上了你。”

 这是实话。

 要学蓝大先生的剑法确实不是件容易事,这种机缘谁也不会轻易放过的。杨铮却似乎还在考虑。

 蓝大先生忽然挥剑,剑光暴长,一柄长达三尺七寸长剑的剑锋,仿佛忽然间又长了三尺,剑尖上竟多出了一道蓝⾊的光芒,伸缩不定,灿烂夺目,竟象是传说中的剑气。剑气迫人眉睫,杨铮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几乎连呼昅都已经停顿,只听见“咔嚓”一声响,七尺外一棵树忽然拦而断。

 蓝大先生剑势一发即收:“你只要练成这一着,纵然不能无敌于天下,对手也不多了。”

 杨铮相信。

 他虽然看不懂这一剑的玄妙,可是一棵大树竟在剑光一吐间就断了,他却是看见的。古剑发寒光,蓝先生以指弹剑,剑作龙昑,杨铮忍不住脫口而赞:“好剑。”“这是柄好剑。”蓝大先生傲然道:“我仗着这剑纵横江湖二十年,至今还没有对手。”

 “你以前一定也没有遇到过既不想学你剑也不想要你这把剑的人?”杨铮说。“的确没有。”

 “你现在已经遇到一个了。”杨铮说:“我从来都不想当别人的师傅,也不想当别人的徒弟。”

 说完这句话,他对蓝一尘抱了抱拳,笑了笑,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想再去看蓝一尘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知道那种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三)

 有星,星光闪烁。小溪在星光下看来,就象是条镶満宝石的蓝⾊天带。

 实际上这条小溪并没有这么美,⽩天女人们在这里洗⾐裳,孩子们在这里大小便,可是一到晚上,经过这里的人都会觉得小溪美极了,美得几乎可以让人流泪。杨铮走过这里的时候,就有个人坐在小溪旁的青石板上流泪。

 她是个结实而健康的女人,一套去年才做的碎花青布⾐裳现在已经嫌太紧了,紧紧地绷在她⾝上,让她连呼昅都觉得困难,蹲下去的时候要特别小心,生怕把子绷破。附近的少年看见她穿这⾝⾐裳时,眼珠子都好象要掉下来。她喜穿这套⾐裳,她喜别人看她。

 她年纪还轻,但是已经不能算是小姑娘了,所以她有心事,所以才会流泪。她的眼厉胲是为一个人流的,现在这个人已经站在她面前。

 “莲姑,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什么?”

 她低着头,虽然已经偷偷地用袖子擦⼲了眼泪,却还是没有抬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说:“昨天晚上你怎么没有回来?”她说:“昨天我们杀了一只,今天早上特地用汤煮了蛋,还留了个腿给你。”

 杨铮笑了,拉起她的手:“现在我们就回去吃,我吃腿,你喝汤。”

 每次他拉住她的手时,她虽然会脸红心跳,可是从来也没有拒绝过。

 这一次她却把他的手挣开了,低着头说:“不管你有什么事,今天都应该早点回来的。”

 “为什么?”

 “今天有位客人来找你,已经在你屋里等了你半天了。”

 “有客人来找我?”杨铮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孩子,好香好香,还穿着件好漂亮的⾐裳。”莲姑头垂得更低:“我让她到你屋里去等,因为她说是你的老朋友,从你还在流鼻涕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你。”

 “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吕素文?”

 “好象是的。”

 杨铮什么话都不再问,忽然变得就象是匹被别人用鞭子拍着的快马一样跑走了。莲姑抬起头看他时,他已经人影不见。

 星光闪烁灿如宝石,莲姑的脸上的眼泪就象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

 (四)

 杨铮住的是一房一厅两间屋子,屋子不小,东西不少,却总是收拾得非常⼲净。不是他收拾的,是莲姑帮他收拾的。

 他推开门冲进去的时候,厅里面没有人,只有一碗茶摆在方桌上,早就凉了。他的客人已经躺在他的卧房里的上睡着,一头每天都被精心梳成当时最流行的贵妃髻的乌黑头发,现在已经打开,散在他的枕头上。

 他的枕头雪⽩,她的头发漆黑。他的心跳得很,她的鼻息沉沉。

 她的睫⽑那么长,她的⾝子那么柔软,她的腿也那么长。

 她清醒时那种被多年风月训练出的成‮媚妩‬老练,在她睡着时都已看不见了。她睡得就象是个孩子。

 杨铮就站在边,象个孩子般痴痴地看着她,看得痴,想得更痴。

 也不知痴了多久,杨铮突然发现吕素文已经醒了,也在看着他,眼波充満了温柔和怜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的说:“你累了。”她让出半边:“你也躺一躺。”她只说了几个字,可是几个字里蕴蔵的情感,有时已是胜过千言万语。

 杨铮默默地躺下去,躺在他朝思暮想的女人⾝旁,心里既没有情,也没有念,只觉得一片安静平和,人世间所有的委曲痛苦烦恼,仿佛都已离他远去。

 她从未来过这里,这次为什么忽然来了?他没有问,她自己却说出来了。“我是为了思思来的。”吕素文说:“因为昨天下午,忽然有个让我想不到的人到我那里去找思思。”

 “是什么人。”

 “狄小侯,狄青麟。”

 “他去找思思?”扬铮也很意外:“他们没有在一起?”

 “没有。”吕素文道:“他说思思已经离开他好几天。”

 “离开他之后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吕素文说:“他们一起到牡丹山庄去买马,第二天晚上她就忽然不辞而别,狄青麟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走的?”

 ——是不是因为他们吵了架?还是因为她又遇到了个比狄青麟更理想的男人?在那次盛会中,牡丹山庆里冠盖云集,去的每个男人都不是平凡的人,每个男人都可能看上思思,思思本来就是个风尘中的女人,和狄青麟又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杨铮心里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素文一直把思思当做自己的妹妹,听到这些话一定会不⾼兴的。

 所以他只问:“你想她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不出,也没有去想。”素文说:“因为我本就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狄青麟说的话,不相信思思会离开他。”素文说:“因为思思曾经告诉过我,象狄青麟这样的男人,正是她梦想中的男人,她一定要想法子住他。”她说:“思思在我的面前绝不会说谎的。”

 ——世事多变,女人的心变得更快,尤其象思思这样的女人,就算那时候说的是真话,谁敢保证她的想法不会变?

 杨铮当然也不会把这种想法说出来。

 “难道你认为狄青麟会说谎?”他问吕素文:“难道你认为他会对思思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吕素文说:“以狄青麟的⾝份,本来的确是不应该会说谎的,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怕。”

 “你怕7”杨锻问:“怕什么?”

 “怕出事。”

 ‘会出什么事?”

 “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吕素文说:“因为我知道象狄青田那样的男人,绝不愿意让一个女人死住他的。”

 她忽然握住杨铮的手:“我是真的害怕,所以在他面前,我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他,⾝份虽然尊贵,可是我总觉得他是心狠手辣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杨铮知道她是真的在害怕,她的手冰冷。

 “没什么好害怕的。”杨铮安慰她:“如果狄青麟真的对思思做出了什么事,不管他的⾝份多尊贵,我都不会放过他,而且一定替你把思思的下落查出来。”

 吕素文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昨天晚上‮夜一‬都没有睡,我能不能在这里睡一下?”

 她很快就睡着了。”

 因为她已经放心,虽然她从来末信任过任何男人,可是她信任杨铮。

 她相信只要杨铮在⾝边,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她。

 夜渐深,人渐静。

 在这个淳朴的小城里,人们过的⽇子都是单纯而简朴的,现在都早已睡了。除了小虎子伤心绝的寡⺟和老郑新婚的子外,现在城里也许只有一个人还没有睡。

 (五)

 城里最大的客栈是“悦宝”

 这是家新开的客栈,房子也是新盖的,可是前几天忽然又花了几百两银子把西面的跨院重新整修了一遍。

 客栈的老板并不愿意花这笔银子,却不能不花。

 这是一位极有势力的人要他这么样做的,因为最近有一位⾝份极尊贵的人要到这里住一个晚上。

 这个贵宾是个非常讲究的人,虽然只住一个晚上,也不能马虎。

 这位贵宾就是狄青麟。

 狄青麟穿一⾝雪⽩的宽袍,拿—盏盛満琉璃酒的⽩⽟杯,斜倚在一张铺着雪⽩⾊波斯羊毡的短榻上,仿佛在想心事,又仿佛在等人。

 他是在等人。

 因为这时外面已经有人在敲门“笃,笃笃笃”用这种手法连敲两次后,狄青麟才问:“什么人?”

 “正月初三。”门外的人也重复说了两遍:“正月初三。”

 这是⽇期,不是人的名字。也许不是⽇期,而是一个约好了的暗号。

 但是现在这个暗号却代表一个人,属于一个极庞大秘密组织的人。

 四百年来,江湖中从来未有过比“青龙会”更庞大严密的组织。

 它的属下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分布天下,以太历为代表“正月初三”就代表它属下的一个分舵的舵主。

 狄青麟在等的就是这个人,在这次行动中,就是由这个人负责代表青龙会和他联络的,人已经进来了,一个⾼大健壮、⾐着华丽的人,看见他走进来,连一向不动声⾊的狄青麟都显得有点惊讶。

 “是你?”

 “我知道小侯爷一定想不到‘正月初三’就是我的。”这个人笑嘻嘻地说,一张⽩⽩胖胖的圆脸上完全没有一点狡诈的样子。“很少有人知道我也是‘青龙会’的人。”就算有人知道也会怀疑:财雄势大、雄踞一方的“花开富贵”花四爷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狄青麟却了解这一点。

 如果青龙会要昅收一个人,那个人通常都不会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不⼊会就只有死。

 ——如果你是牡丹山庄的主人,如果你的家财已经多到连你的第十八代玄孙都花不完的时候,你想不想死?

 就算一文钱都没有的人,也一样不想死的。

 狄青麟微笑。

 “我的确想不到是你。”他反问花四爷;‘你想不想得到我会杀人?”

 “我想不到。”花四爷承认:“我连作梦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现在你当然已经知道了,万大侠的尸首是你亲手放进棺材的。”狄青麟啜了口杯中酒:“你们大头子给我的事,我总算已圆満完成。”

 “我已经报上去了,上面已经待下来,如果小侯爷有什么事要做,我们也一定会尽力。”花四爷忽然不笑了,很正经地说:“如果小侯爷要花四去死,我马上就去死。”狄青麟凝视着⽩⽟杯里琉璃⾊的酒,过了很久才开口:“我不想要你死,我希望你长命富贵、多子多孙。”他说:“只不过有个人我倒真不想让她再活下去,连一天都不想让她活下去。”

 “小侯爷说的是谁?”

 “如⽟。”狄青田说:”怡红院里的红姑娘如⽟。”

 狄青麟昨天确实到怡红院去过,已经见到了思思说的“大姐”

 本来名字叫吕素文的“如⽟”

 他一看见她之后就明⽩了一件事———这个女人实在太精明老练,无论什么事想瞒过她都很不容易。

 ‘我要你们替我去杀了她。”狄青麟说:“随便找个人,随便找个理由,在大庭广众中去杀了她,绝不能让任何人怀疑她的死愿我有—点儿关系。”

 “我明⽩小侯爷的意思。”花四爷笑得象个弥勒佛:“办这一类的事,我们有经验。”“还有。”狄青麟道:“我听说如⽟有个老客人,是这里的捕头。”

 “对。”花四爷的消息显然很灵通:“这个人杨,叫杨铮。”

 “他是什么样的人?”

 “倒是条硬汉,也不太好惹,在六扇门里很有点儿名气。”

 “那么你就千万不要让杀了如⽟的那个人落在他的手里。”

 “这一点,小侯爷已经用不着担心了。”

 “为什么?”

 “杨铮自己也有⿇烦了。”花四爷眯着眼笑道:“连他自己恐怕都自⾝难保。“他的⿇烦不小?”

 “很不小。”花四爷说:“就算不把命送掉,最少也得吃上个十年八年的官司。”狄青麟笑了笑:“那就好极了。”

 他没有再问扬挣惹上的是什么⿇烦,他一向不喜多管别人的事。

 花四爷自己却透露出一点:“这件事说起来也算狠巧,我们本来并不知道小侯爷要对付杨铮和如⽟。”他说:“可是我们早就有计划对付他了。”

 狄青麟微笑。

 现在他已明⽩,杨铮的⿇烦是在青龙会的精密计划下制造出来的。

 无论谁惹上这种⿇烦,要想脫⾝都很不容易。

 狄青麟站起来,替花四爷也倒了杯酒,轻描淡写地问:“那天晚上我们在府上喝酒的时候,在席前⾚着脚跳拓技舞的那位姑娘是谁?”

 “她叫小青,我已经把她带到这里来了。”他说:“我早就看出小侯爷看上她了。”狄青麟大笑:“花四爷,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会发财,象你这种人不发财才是怪事。”

 小青的在‮动扭‬时就象一条蛇。

 小小的青蛇。

 (六)

 夜更深,更静。吕素文却突然惊醒,从噩梦中惊醒。

 她梦见狄青麟的嘴里忽然长出了两颗獠牙,咬住了思思的脖子,昅她的⾎。她惊醒时杨铮还在沉睡。

 她忽然发现杨铮全⾝上下都是滚烫的,流着的却是冷汗。

 杨铮病了,而且病得很不轻。

 素文又吃惊又难受,慢慢地从上爬起来,想去找块⽑巾替杨挣擦汗。

 屋子没有点灯,她本来什么都看不见,可是看见窗子开了。

 淡淡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忽然看见窗外站着一群人,有的人掌中有刀,有的人手里有箭。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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