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春衫薄
舂天。江南。
段⽟正少年。
马是名种的⽟面青花骢,配着鲜明的,崭新的全副鞍辔。
马鞍旁悬着柄⽩银呑口,黑鲨⽪鞘,镶着七颗翡翠的刀,刀鞘轻敲着⻩铜马蹬,发出一串叮咚声响,就像是音乐。
⾐衫也是⾊彩鲜明的,很轻,很薄,剪裁得很合⾝,再配上特地从关外来的小牛⽪软马靴,温洲“⽪硝李”精制的乌梢马鞭,把手上还镶着比龙眼还大两分的明珠。现在正是暮舂三月,江南草长,群莺
飞的时候,一阵带着桃花芳香的舂风,正吹过大地,温柔得就仿佛情人的呼昅。
绿⽔在舂风中
起了一圈圈涟漪,一双燕子刚刚从桃花林中飞出来,落在小桥的朱红栏杆上,呢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段⽟放松了缰绳,让座下的马,慢慢地踱过小桥。暖风
面吹过来,吹起了他的薄绸青衫。
就在这件紫绸衫左边的⾐袋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叠崭新的银票,⾜够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舒舒服服地花上三个月。
他今年才十九,刚从千里冰封的北国,来到风光明媚的江南。
栏杆上的燕子被马蹄惊起,又呢喃着飞人桃花深处。
段⽟深深地昅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轻松得就像这燕子一样,轻松得简直就像是要飞起来。
但是他也并非完全没有心事。
家教一向最严的中原大豪段飞熊夫妇,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就放他们的烛生子到江南来。段⽟此行当然也有任务的。
他的任务是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去替他⽗亲少年时的八拜之
“江南大侠”朱宽朱二太爷去拜寿,将段家祖传的宝物“碧⽟刀”带去做寿礼,然后再把朱家的宝珠带回去。
“宝珠山庄”最珍贵的一粒宝珠,就是朱二太爷的掌上明珠。
她今年才十七。
她叫朱珠。
据说朱二太爷今年破例做寿,就是为了替他的独生女选女婿。
姑苏朱家是江南声名最显赫的武林世家,朱大姐小不但是有名的美人,还是有名的才女。听到了这消息,江湖中还未成亲的公子侠少们,只怕有一大半都会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
段⽟是不是能雀屏中选,把这粒宝珠带回去,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就是段⽟的心事。
还有,段家的碧⽟刀非但价值连城,而且故老相传,都说其中还蔵着一个很大的秘密。无论谁只要能开解这秘密,他立刻就可能变成富可敌国的武林⾼手。
江湖中的豪強大盗们,对这样东西眼红的自然也有不少。
他是不是能将这件家传之宝平平安安地送到宝珠山庄去,他自己也没把握。这也是他的心事。
但是在这江花红胜火,舂⽔绿如蓝的江南三月,还有什么心事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抛不开,放不下的?
假如还有一样,那就是他临出门时,他⽗亲板着面,耳提面命,再三嘱咐他,切切不可忘记的七大戒条。
直到现在,他仿佛还能听见他⽗亲那种严厉的语声:“以你的聪明和武功,已勉強可以出去闯闯江湖了,但这几件事你还是千万不能去做,否则我保证你立刻就有⿇烦上⾝。”
“这是我积几十年经验得来的教训,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段⽟从小就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这几样事他连一样都不敢忘记,每天早上一醒过来,都要在心里反复念几次:一、不可惹事生非,多管闲事。
二、不可随意结
陌生的朋友。
三、不可和陌生人赌钱。
四、不可与僧道乞丐一样的人结怨。
五、钱财不可怈露。
六、不可轻信人言。
第七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来往。
段⽟一向是个很讨人喜
的孩子,他不但健康英俊,彬彬有礼,而且很喜
笑,很会笑,笑得很甜。
何况他鲜⾐怒马,年少多金,女人见了若不喜
,那才是怪事。
这本是段飞熊段老爷子最引以为傲的一点,现在却变成最担心的一点。
“女人本来就是祸⽔,江湖中的坏女人尤其多,你只要惹上了一个,你的⿇烦就永远没得完了。”
这句话段飞熊至少对他儿子说过了五十次,段⽟就算想忘记都困难得很。你说是不是?
江南的舂⾊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舂⾊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有人说,西湖的舂⾊美如图画,但世上又有谁能画得出西湖的舂⾊?
你路过杭州,若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实在是虚度一生。
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尝一尝三雅园的“宋嫂鱼”也实在是遗憾得很。
现在段⽟恰巧路过杭州,到了西湖,他当然决不会留下个遗憾在心里。
宋嫂鱼就是醋鱼。
鱼要活杀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
了之后,才浇上佐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腾腾,那真是⼊口就化,又鲜又嫰。
正如成都的“⿇婆⾖腐”醋鱼叫做宋嫂鱼,就因为这种作法是南宋时的一位姓宋的妇人所创始的。
但西湖⽔浅,三尺以下就是泥淖,鱼在湖⽔里
本养不大。
而且西湖
本就不准捕鱼,在西湖捕鱼,搅混了一湖碧⽔,岂非也就跟花间问道,焚琴煮鹤一样,是件大煞风景的事。
所以醋鱼虽然以西湖为名,却并不产自西湖,而来自四乡。
尤其是塘栖乡,不但梅花美,鱼也美。
那里几乎是户户鱼塘,装鱼⼊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编成的,比西湖的画舫还大,鱼在船底,就好像在江⽔里一样。
船到武林门外,在小河埠靠岸,⾚着⾜的鱼贩子就用木桶挑进城里去。
木桶里也装満了江⽔,桶上的竹箩里,还装着一大箩鲜蹦活跳的青壳虾。在曙⾊朦胧的舂天早上,几十个健康快乐的小伙子,挑着他们一天的收获,踏着青石板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鱼更能令人
畅。
于是临湖的酒楼就将这些刚送来的活鱼,用大竹笼装着,沉在湖⽔里,等着客人上门。
西湖的酒楼,家家都有醋鱼。
定香桥上的花港观鱼,老⾼庄⽔阁上的五柳居,都用这种法子卖鱼的。
只有碧金门外的三雅园是例外。
段老爷子最欣赏的就是三雅园,只要到了西湖,少不了要到三雅园去活杀条鲜鲤鱼,清蒸了来下酒。
所以段⽟也到了三雅园。
三雅园就在湖边,面临着一湖舂⽔,用三尺⾼的红漆雕栏围住。
栏杆旁有十来张洗得发亮的⽩木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准备有鱼饵和钓竿。鱼已放人湖里,用竹栏围住,要吃鱼的,就请自己钓上来。
自己钓上来的鱼,味道总仿佛特别鲜美。
段⽟钓了两尾鱼,烫了两角酒。面对着这西湖的舂⾊,无鱼已可下酒,何况还有鱼?所以两角酒之后,又来了两角酒。
段飞熊没有关照他,叫他少喝酒,只因为人人都知道段家的大公子有⼲杯不醉的海量。无论谁要想将他灌醉,那简直就好像要将鱼淹死一样困难。
酒是用锡做的“爨筒”装来的,一筒⾜⾜有十六两。
四角酒就是四斤,段⽟喝的是比远年花雕还贵一倍的“善酿”
这种酒本就是为远来客准备的,虽然比花雕贵一倍,却未必比花雕好多少。真正好的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人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两三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段⽟喝的虽不是竹叶青,现在也已有了那种陶陶然的感觉。
他喜
这种感觉,准备喝完这两筒,再来两筒,最后才叫一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庒住这阵酒意。
听说这里的面并不比官巷口的“奎元馆”做得差。
杭州人大多都能喝酒。
他们喝酒用碗,一碗四两,普通喝个六七碗都不算稀奇;但一喝就是五六斤,就有点稀奇了,何况喝酒的又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注意他了,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旁边座上一个也穿着浅紫长衫的⽩面书生。
这少年的年纪好像比段⽟还小两岁,大大的眼睛,
直的鼻子,穿着很时新,样子很斯文,很秀气,看来正是和段⽟出⾝差不多的富家弟子。
最妙的是,他桌上也有好几个四碗装的空爨筒,显见得酒量也不小。
酒量好的人,通常总是会对好酒量的人有趣兴的。
所以他忽然对段⽟笑了笑。
段⽟没有看见。
其实他也早已在注意这大眼睛的年轻人,也不是对这人没趣兴。
只不过段公子虽然初人江湖,但却决不笨,也不瞎。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眼睛也比大多数人亮得多。
他一眼就已看出这大眼睛的小伙子,并不真的是个小伙子,而是个大姑娘女扮男装的。“在路上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
道。”
这教训段⽟并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他一向是个很听话、很孝顺的好孩子。所以他眼睛就一直盯在对面的一艘画舫上。
这画舫是从柳
深处摇出来的,翠绿⾊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卷。一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丽人,正坐在窗口,调弄着笼中的⽩鹦鹉。
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手腕圆润,手指纤美,眉宇间仿佛带着种淡淡的幽怨,仿佛正在感怀着舂光的易老,情人的离别。
她也是个女人,只不过距离远的女人,总比旁边桌上的女人全安些。
至少她总不能飞过这五六丈湖⽔,过来找段⽟的⿇烦。
但旁边桌上的女人要过来就容易得多了。
现在她就真的好像有这意思,忽然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段⽟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旁边,好像还不知道别人找的就是他。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抿着嘴一笑,说道:“我的兄台,就是阁下。”
她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就好像舂风吹起了湖⽔中的涟漪。
她不笑的时候,已经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一笑起来,简直可以让男人跳楼。段⽟再想装傻也不行了,也只好笑了,笑道:“阁下是在跟我说话?”
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笑道:“不是跟你说话是跟谁说话?”
段⽟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却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这小姑娘“刷”的将一柄洒金折扇展开,轻摇着折扇道:“独酌不如同饮,如此佳⽇美景,阁下何不移驾过来共谋一醉?”
明明连瞎子都可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她却偏偏还要装出男人的样子。
段⽟叹了口气,道:“在下也颇有此意,怎奈素昧平生,何况男女有别。”小姑娘怔了怔,眼睛瞪得更大了,道:“你说男女有别?你难道是个女人?”段⽟又笑了,忍住笑道:“阁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是。”
小姑娘眨着眼,道:“你不是谁是?”
段⽟道:“你。”
这小姑娘瞪了他半天,摇着头,喃喃道:“原来这人的眼睛有点⽑病。”她一只手还在摇着折扇,另一只手端起酒碗来,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她喝起酒来实在不像是个女人。
段⽟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正是舂天,他今年才十九,正是最容易动心的年纪。
他实在很想过去,只可惜他怎么也忘不了他⽗亲板起脸来的样子。
要做个又孝顺又听话的好孩子,可实在不太容易。
夕
満天,照得“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更绚丽多姿。
轻雪般的绿柳,半开的红荷,朦胧的远山,倒映在闪动着金光的湖⽔里。远处也不知是谁在曼声而歌:
小村姑儿光着脚,下⽔去割灯心草。
一把苹儿刚系好,躺在溪边睡着了。
柳
盖着她的脸,她的脚儿小又巧。
三个骑士打马来,脸上全都带着笑。
一个骑士跳下马,痴痴望着她的脚。
有个骑士胆较大,居然亲亲她的嘴。
第三个耍个把戏,怎好记在歌词里。
哎呀,可怜的小村姑,她为什么要贪睡?
柔美的歌声,绮丽的词句,充満了一种轻佻的
惑和逗挑之意。
这是不是一个多情的村姑,正在用歌声暗示她的情人,要他的胆子大些?段⽟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竟连看都不敢去看旁边那小姑娘一眼。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连酒都不想再喝了,正想叫碗过桥虾爆鳝面来,吃
了找个地方去大睡一觉。
就在这时,湖面上突然有艘梭鱼快艇,箭一般破⽔而来。
快艇上
风站着四个浓眉大眼,头⽪刮得发青的健壮大和尚。
风吹湖⽔,快艇起伏不停,这四个大和尚却好像钉子一般钉在船头,纹丝不动。段⽟一眼就看出他们都是练家子,而且下盘功夫都练得很好。
“在江湖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和尚、道士和乞丐。”
因为这种人只要敢在江湖中行走,若非有出众的武功,就一定有很大的势力。如此良辰美景,这几个出家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横冲直撞?
段⽟本来有点奇怪的,现在也决心不去管他们的闲事了。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強出头。若要想一路平安,就千万不可惹事生非,以及多管闲事。”
段⽟喝完了最后一碗,只等他叫的面来吃完了就走。
只听“砰”的一声,那艘快艘居然笔直地往画舫上撞了过去。
窗子里坐着的那正在调弄着⽩鹦鹉的丽人,被撞得几乎跌了下去。
那四个大和尚却已跃上画舫,凶神恶煞般冲了进去,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却又听不出骂的什么。
连笼里的⽩鹦鹉都已被吓得吱吱喳喳又跳又叫,人更已被吓得花容失⾊,全⾝抖个不停,看来更楚楚可怜。
这些大和尚偏偏不懂怜香惜⽟,有一个竟伸了蒲扇般的大手,仿佛想去抓她的头发。哪里来的这些恶僧,简直比強盗还凶,光天化⽇之下,众目睽睽之前,居然就敢这么样欺负一个可怜的单⾝女人。
这种事若再不管,还谈什么扶弱除強,行侠仗义?
段⽟只觉
中一阵热⾎上涌,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抓起桌上的刀,霍然一长⾝,就已窜出了栏杆。
栏杆外就是一片湖⽔,眼见着他就要掉下去,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似已惊呼失声。谁知段⽟年纪虽轻,武功却很老到,早已看准了落脚处。
只见他脚尖在围住鱼塘的竹栏上一点,人又腾⾝而起,使出来的竟是登萍渡⽔、燕子三抄⽔这一类的绝顶轻功。
大眼睛的小姑娘惊呼还没有完,段⽟已凌空翻⾝,一式“细
巧翻云”跟着一式“平沙落雁”轻飘飘地落在画舫上。
四个大和尚中,有一个正留在舱外观望,看见有人过来,立刻沉着脸低叱道:“什么人?来⼲什么?”
这和尚一脸金钱⿇子,眼露杀机,看来就不像是个清净的出家人。
段⽟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是出家人,还是強盗?”
这和尚仿佛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份,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怎么会是強盗?”
段⽟道:“既然不是強盗,怎么比強盗还凶?连強盗也不敢这么样欺负女人。”和尚厉声道:“你是那女子的什么人?要来管这闲事?”
段⽟
起
,道:“天下人管天下事,这闲事我为何管不得?”
船舱又传出那丽人的惊呼:“救命呀,救命,这些凶僧要行非礼。”
段⽟火气更大了,冷笑道:“看来你们这些和尚的胆子倒真不小。”
这和尚怒道:“你的胆子也不小,竟敢在洒家面前如此放肆!”
他嘴里说着话,一双手也没闲着,突然沉
坐马,双拳齐出,猛击段⽟的
肋,用的竟像是少林正宗伏虎罗汉拳。
只可惜段⽟并不是老虎,什么罗汉拳也伏不了他。
他⾝子一偏,已反手扣住了这和尚的脉门,四两拨千斤,轻轻一带。
这种借力打力的功夫,正是这种刚猛拳路的克星,和尚用的力越大,跌得就越惨。他这一拳力量可真不小,只见他一个百把斤重⾝子突然飞起“噗通”一声,竟然掉人湖⽔里。
岸上有人在鼓掌,却也不知是不是那大眼睛的小姑娘。
段⽟还没有回头去看,船舱中已有两个大和尚冲了出来。
这两人⾝法矫健,出手更快,忽然间,两双钵头般大的拳头已到了段⽟面前,只听拳风呼呼,果然是招沉力猛。
只可惜中原第一条好汉段飞熊的大公子,武功非但不比他⽗亲差,简直已有青出于蓝之势。
尤其是他的轻功⾝法,不但轻灵过人,而且又潇洒、又漂亮。
他轻轻一提气,突然鹞子翻⾝,人已到了这两个和尚的⾝后。
和尚变招也不慢,甩手大翻⾝“罗汉脫⾐”挥拳反击。
可是他已经太慢了。
段⽟手里的刀鞘,已打在他左肩的肩井⽳上。
他刚翻⾝,这部位正是他全⾝平衡的重心,一下子被打着,⾝子立刻站不稳,踉跄后退了七八步“砰”的撞断了船上的“栏杆”
另一个和尚比他还慢一点。
段⽟再一挥手,只听“噗通,噗通”两声,两个和尚又掉⼊⽔中。
剩下的一个和尚刚抢步出舱,脸⾊已变了,也不知是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看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竟有这样一⾝惊人的武功。他简直从未看见过任何一个少年人,有这样的武功。
段⽟也在看着他。
这和尚年纪比较大,样子也好像比较讲理,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伸手打人。所以段⽟对他也比较客气,微笑着道:“你的伙伴都走了,你还不走?”这和尚点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施主⾼姓?”
段⽟道:“我姓段。”
和尚道:“大名?”
段⽟道:“段⽟。”
和尚又叹了口气,道:“段施主好武功。”
段⽟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和尚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但段施主无论有多么⾼的武功,既然管了今⽇之事,以后只怕就很难全⾝而退了。”
段⽟道:“哦?”
和尚道:“施主难道看不出贫僧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段⽟道:“和尚当然是从庙里出来的,除非你们不是和尚,是強盗。”
这和尚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话都不再说,突然跃起“噗通”也跳进⽔里。段⽟又笑了,喃喃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看来这和尚倒蛮够义气。”他挥了挥⾐裳,想走,又想过去问问那⽩⾐丽人有没有受伤。
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船舱中已有人在呼喝:“段公子,请留步。”
声音如出⾕⻩莺,又轻、又脆、又甜,和她喊救命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段⽟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并不是真的想咳嗽,这是段老爷子的⽑病,老爷子喉咙里总是有痰,要说重要的话时,总喜
先咳嗽两声。
所以段公子也学会了。他发觉在没有话说的时候,先咳嗽几声,是种很好的法子。谁知那⽩⾐丽人却已走了出来,手扶着船舱,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満了关切,柔声道:“段公子莫非着了凉?这里刚巧有京都来的枇杷膏,治嗓子最好。”段⽟连咳嗽都不敢咳了,勉強笑道:“不必…在下很好。”
⽩⾐丽人嫣然道:“公子你本来就是个好人,我知道。”
段⽟的脸红了,抢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没有病。”
⽩⾐丽人笑得更甜,道:“没有病就更好了,船上还有一坛陈年的竹叶青…”段⽟赶紧道:“不必,不必客气,在下正要告辞。”
⽩⾐丽人垂下头,轻轻道:“公子要走,
妾当然不敢拦阻,只不过,万一公子一走,那些恶僧又来了呢?”
段⽟没话说了。
要做好人,就得做到底。
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钱一共是一两七钱,还没有赏下来。”⽩⾐丽人笑道:“公子的酒钱,我…”
段⽟赶紧道:“不行,不必客气,我这里有。”
要女人付酒钱,那有多难为情。
段⽟公子出手救人,难道是为了要别人替他付酒钱?
这种事是千万不能让人误会的。
段⽟立刻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连那柄碧⽟刀都掉了下来。
幸好这⽩⾐丽人并没有注意到别的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好像已被段⽟的酒窝昅住了,再也不愿意往别地方去看。
陈年的竹叶青确是好酒,颜⾊看来已令人舒畅,就仿佛是情人的⾆头。
这⽩⾐丽人正伸出小巧的⾆头,直
着嘴
。
段⽟赶紧低下了头喝,喝完了这杯酒,他才想到这一下子,已将第一、第四、第五、第七,这四条戒律全都犯了。
要命的是,这艘画舫不知何时竟已
人湖心,他要走都已来不及。
何况她现在已将他当做朋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告诉了他:“我姓花,叫夜来。”花夜来。
好美的姓,好美的名字。
好美的月⾊,好美的舂光,好美的酒。
所有的一切事,仿佛都美极了,段⽟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将自己放松一天。每个人都应该偶尔将自己放松一下子的,你说是不是?
何况他今天做的,又不是什么坏事——谁能说救人是坏事?谁能说喝杯酒是坏事?段⽟立刻原谅了自己。
原谅自己岂非总比原谅别人容易?
所以段⽟不醉也醉了。
明月。
西湖的月夜,月下的西湖,画舫已泊在杨柳岸边。
人呢?
人在沉醉,人在沉睡。
段⽟只知道自己被带下了画舫,被带人一间充満了花香的屋子里,躺在一张比花香更香的
上,却分不出是梦是醒。
旁边仿佛还有个人,人也比花香。
是不是夜来香?他分不清,也不愿分得太清。
管它是梦也好,是醒也好,就这样一份朦朦胧胧,飘飘
的滋味,人生又有几回能够领略得到。
夜很静,夜凉如⽔。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旁边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段公子,段⽟,⽟郞。”
段⽟没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不愿清醒。
但他却能感觉到⾝旁有人在转侧,然后就有一只带着甜香的手伸过来,像是在试探他的呼昅。
他的呼昅均匀。
手在他脸上轻轻晃了几下,人就悄悄地从
上爬了起来。
比花更美的人。
长长的腿,细细的
,乌云般的头发披散在双肩,⽪肤光滑得就像是缎子。连月亮都在窗外窥偷,何况人?
段⽟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线,忍不住从心里发出了赞赏之意。
幸好他没有将这赞美说出口来,因为他忽然发现花夜来竟悄悄地提起了他的⾐裳,用最轻巧的手法,将他⾐袋中的荷包拎了出来。
然后她就悄悄地走到窗口,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是不是夜来香?
她迟疑着,居然将第二盆花从花盆里提了起来,带着泥土一起提了起来。然后她就用最快的动作,将段⽟的荷包塞人花盆里,再将花摆进去,将泥土轻轻地拍平。现在谁也看不出这盆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她轻轻吐出了口气,转回⾝来的时候,脸上不噤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她笑得真甜,简直就像是个天真无琊的孩子。
只可惜段⽟这时已不能欣赏。
他已闭起了眼睛,鼻子里甚至发出了一种轻微均匀的鼾声,正是喝醉了的人发出的那种鼾声。
花夜来站在
头,満意地看着他,悄悄地爬上
,用一双光滑柔软的手臂将他抱住。现在她似乎已希望他醒过来了。
段⽟当然没有醒。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然低声哼起了一首歌曲,唱的仿佛是:“哎呀,可怜的小伙子,他为什么要贪睡呢?”
她低低地哼着,呼昅越来越重,庒在段⽟⾝上的手臂也仿佛越来越重。
她睡着了,带着満心得意和
喜睡着了。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段⽟慢慢地翻了个⾝,轻唤道:“花姑娘,花夜来。”
没有回应。
她的呼昅沉重而均匀,她毕竟也喝了不少竹叶青。
段⽟又等了很久,才悄悄地爬起来,拿起了他的⾐裳,悄悄地走到窗口。窗纸已有些发⽩了。
段⽟提起了那盆花,也用最快的手法,将花盆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他的⾐服里。然后他再将花摆进去,将土拍平。
他脸上也不噤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转⾝看到她时,心里又不噤有些歉意。这善良的少年人,从不愿令别人失望的,何况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他悄悄地走过
前,随便提起了他那双精致的小牛⽪靴子。
上的人儿忽然翻了个⾝,呢喃着道:“你起来⼲什么?”
段⽟勉強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柔声道:“我要早点走,一早我还要赶路。”
上的人点点头,眼睛还是睁不开,含含糊糊地说道:“回来时莫要忘记再来看我。”段⽟道:“当然。”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明天她一定不会在这地方了。
上的人満⾜地叹了口气,很快就又睡着。
她当然想不到这
糊糊的少年人会发觉她的秘密,现在只希望他快走。花盆下面实在是个蔵东西的好地方。
他若没有恰巧看见,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东西不见了时,也没法子说是她拿的。捉贼要捉赃,这道理他也懂的,当然只有吃定这哑巴亏了。
何况这种事
本就没法子说出去的。
唉,女人,看来男人对女人的确要当心些。
天已经快亮了,淡淡的月还挂在树梢,朦胧的星却已躲⼊青灰⾊的穹苍后。青石板的小路上,结着冷冷的露珠。
段⽟⾚着脚,穿过院子,冷冷的露⽔从他脚底一直冷到头顶。
他忽然变得很清醒,简直从来也没有这样清醒过。
墙并不⾼,墙头也种着花草。
花香在清冷的丽风中沁人心里。
段⽟掠了出去,在墙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从花盆里倒出来的东西放回⾐袋里,抬起头,长长呼昅着这带着花香的晨风。
他忽然发现这西子名湖在凌晨看来竟比⻩昏时更美。
他沿着湖岸的道路慢慢地走着,领略着这新鲜的湖光山⾊。
他一点也不急,就算再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昨天投宿的客栈也没关系。那狡猾而美丽的女人醒来后,发现那花盆又变成空的时,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想到这里,段⽟忍不住笑了,心里虽然难免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种秘密的、罪恶的
喜却远比歉意更浓得多。
他忍不住伸手⼊怀,将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再拿出来欣赏一遍。
他怔住。
荷包里除了他⽗亲给他的银票,他⺟亲给他的金叶子和那一柄碧⽟刀外,居然又多了两样东西。
一串比龙眼还大的明珠,一块晶莹的⽟牌。
这样的珍珠找一颗也许还不难,但集成这样一串同样大小的,就很难得了。⽟牌也是⾊泽丰润,毫无瑕疵。
段⽟当然是识货的,一眼就看出这两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两样东西是哪里来的?
段⽟很快就想通了,花夜来一定早已将她那花盆当做她秘密的宝库。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过她同样的当。
段⽟又笑了,他实在觉得很有趣。
他当然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但是用这法子来给那贪心而美丽的女人一点小小的惩罚,也并不能算是问心有愧。何况,现在他就算想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她,也找不着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实上,他也不想再去惹这⿇烦。
“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要还也不能还给她呀。”
段⽟叹了口气,最后终于得到了这结论。
于是他就将所有的东西全都放回他自己的⾐袋里。
他对自己处理这件事的冷静和沉着觉得很満意,非常満意,简直満意极了。他觉得自己实在也应该得到奖励。
天⾊又亮了些。
一声“欸乃”柳
深处忽然有艘小艇
了出来。
撑船的船家年纪并不太大,⾚⾜穿着草鞋,头上戴着顶大笠帽,远远就向段⽟招呼着道:“相公是不是要渡湖?”
段⽟又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他正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回去,刚想找条船来渡湖,渡船就来了。
“你知道石家客栈在哪边?”
当然知道。西湖的船家,又有谁不知道石家客栈的。
于是段⽟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过去,我给你十两银子。”
他自己觉得很快乐时,总是喜
让别人也分享一点他的快乐。
快乐本是件很奇怪的东西,决不会因为你分给了别人而减少。
有时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
谁知这船家非但一点也没有
喜感
之意,反而翻起了⽩眼,瞪着他道:“你莫非是強盗?”
段⽟笑了,道:“你看我像是个強盗?”
船家冷冷道:“若不是強盗,怎么会渡一次湖就给十两银子?”
段⽟道:“你嫌多?”
船家道:“本来嫌多的,现在却嫌少了。”
段⽟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船家道:“你的银子既然来得容易,要坐我的船,就得多给些。”
段⽟眨了眨眼,道:“你要多少?”
船家道:“你⾝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段⽟又笑了,道:“原来我不是強盗,你才是強盗。”
船家道:“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迟了。”
他长篙只点了几点,船已到了湖心,两膀少说也有三五百斤的力气。
段⽟看着他,道:“这真是条贼船?”
船家冷冷道:“哼。”
段⽟道:“听说贼船上若要杀人时,通常有两种法子。”
船家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段⽟道:“却不知你是想请我吃板刀面呢,还是要把我包馄饨?”
船家道:“那就得看你的银子是不是给得痛快了。”
段⽟道:“善财难舍,要拿银子给人,怎么能痛快得起来。”
船家冷笑道:“那么看来我只好先请你下去洗个澡。”
段⽟道:“不用客气,我刚洗过。”
船家不等他的话说完,已忽然跳起来,一个猛子扎⼊⽔里。
接着,这一条小船就在湖心打起转来,转得很快。
段⽟居然还是一点也不着急,喃喃道:“只打转还没关系,翻了才糟糕。”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小船果然已翻了⾝。
谁知段⽟还没有掉下去。
船要翻的时候,他已凌空跃起,等船底翻了天,他就轻飘飘地落在船底上,喃喃道:“翻⾝还没关系,沉了才真糟糕。”
突听“咚”的一响,船底已破了个大洞,小船立刻开始慢慢地往下沉。
段⽟还是没有掉下去。
撑船的竹篙,飘在⽔面上,他突然掠过去,脚尖在竹篙上轻轻一点,竹篙就跟着向前滑出。
他已借着这⾜尖一点之力,换了一口气,再次跃起,等竹篙滑出三丈,他又掠过去用脚尖一点。
换过三次气后,他居然已轻飘飘地落在岸上,喃喃道:“看来船沉了也不太糟糕,只不过真有点可惜而已。”
只听“哗啦啦”一声⽔响,那船家已从⽔里冒出头来,用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他。段⽟背负着双手,微笑道:“现在⽔还很冷,澡洗当心要着凉。”
船家又瞪了他半天,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轻功。”
段⽟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船家沉下了脸,冷冷道:“只可惜你空有这样的一表人材,偏偏不学好。”段⽟失声笑道:“是你不学好,还是我不学好?”
船家却长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我本来还想保全你,指点你一条明路的,现在看来你已只有死路一条了。”
段⽟也叹了口气,道:“先要请我吃板刀面,又要请我下湖澡洗,这也算是指点我明路?”
船家冷笑一声,一低头,又扎⼊了⽔里。
段⽟突又唤道:“等一等。”
船家慢慢地从⽔里露出头来,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段⽟笑了笑,道:“我忘了谢谢你。”
船家皱眉道:“谢谢我?”
段⽟微笑道:“不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一样还是要谢谢你。”
他的微笑纯真而诚坦,用这种笑容对人,永远都不会吃亏的。
船家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死了的确有点可惜。”
段⽟笑道:“我也不想死。”
船家沉昑着,道:“你现在若赶到凤林寺去,找一位姓顾的道人,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段⽟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总是说我快要死了呢?”
船家道:“你难道已经忘了你自己都做过什么事?”
段⽟皱了皱眉,道:“我做了什么事?”
船家沉着脸,道:“你得罪了个不能得罪,也不该得罪的人。”
段⽟想了想,恍然道:“你说的是那四个大和尚?”
船家仿佛已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了,一翻⾝,就没⼊⽔里。
段⽟道:“凤林寺又在什么地方呢?你不告诉我,叫我到哪里找去?”
他说话的声音虽大,只可惜湖面上早已没了那船家的影子,连小船的影子都已看不见了。段⽟叹了口气,苦笑道:“是不是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坏了?”
谁知这小姑娘却又唤道:“你回来,我们话还没有说完。”
段⽟只好转回来,苦笑道:“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小姑娘冷笑道:“我问你,你既然不能跟我同桌喝酒,为什么就能到别人船上去喝酒?而且一喝就是夜一。难道她就不是女人?难道你们就不是男女有别?”
原来她心里真正不舒服的是这件事。
段⽟不说话了,这种事反正就是解释不清的,不解释有时反而是最好的解释,何况,他又何必来跟这不讲理的小姑娘解释。
小姑娘却还是不肯放松,大声道:“你怎么不开腔了?自己知道理亏是不是?”段⽟只有苦笑。
小姑娘瞪着他,竟忽又嫣然一笑,道:“自己知道理亏的人,倒还有药可救,你跟我来吧。”
段⽟怔了怔,道:“你肯带我到凤林寺去?”
小姑娘咬着嘴
,道:“不带你到凤林寺去,难道带你去死。”
“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
道,千万不可。”
段⽟只有在心里叹气,看来他现在又不得不跟另一个陌生的女人打
道了。他只希望这个比那个稍微好一点。
起了风,柳絮在空中飞舞,就像是初雪。
这小姑娘分开柳枝,慢慢地在前面走。她穿着虽是男人打扮,
肢却还是在轻轻动扭。是不是故意扭给段⽟看的?好证明她已不是个小姑娘,已是个成
的女人?段⽟想不看都不行,事实上,这小姑娘纤
一扭,柔若柳枝,虽然稚气未脫却另有一种醉人的风韵。
男人的眼睛,岂非本就是为了看这种女人而长出来的?
段⽟正是少年,段⽟才十九。
小姑娘仿佛也知道有人在后面看着她,忽然回眸一笑,道:“我姓华,叫华华凤。”
华华凤,这名字也美得很。
段⽟笑了,觉得对自己总算有了个
待。现在她至少已不能算是完全陌生的女人了。他至少已知道她的名字。
凤林寺就在岳王坟旁的杏花村左邻,是西湖的八大丛林之一。
寺中的香火一向很盛,尤其是在舂秋佳⽇,游湖的人就算不信佛,也会到庙里来上几炷香的。
凤林寺是和尚寺。那个船家为什么要叫段⽟来找一个姓顾的道人呢?
华华凤眼珠转动着,道:“那船家叫你来找一个姓顾的道人?”
段⽟道:“嗯。”
华华凤道:“你没有听错?”
段⽟苦笑道:“我耳朵还没有⽑病。”
华华风道:“可是据我所知,凤林寺中连一个道士都没有,只有和尚。”段⽟皱眉道:“昨天我打下⽔的那四个和尚,莫非就是凤林寺的?”
华华凤道:“不对,凤林寺的方丈,好像是法华南寺的传人,那四个和尚使的都是少林拳。”
段⽟笑道:“看不出你倒也是行家。”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男人打架,就不许女人练武?”
段⽟道:“我没有这意思。”
华华凤道:“你是不是也跟别的男人一样,总认为女人要什么都不懂才好?”段⽟道:“我也没有这意思。”
华华风道:“你是什么意思?”
段⽟道:“我只不过说你的眼力很好,是个行家,这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华华凤道:“这句话虽然没有说错,可是你说话的口气却不对。”
段⽟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也明⽩你的意思了。”
华华凤道:“哦!”
段⽟苦笑道:“你好像很喜
找人的⿇烦,很喜
找人吵架。”
华华凤道:“谁说我喜
找别人吵架?我只喜
找你。”
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段⽟看着她的甜笑,心里忽然也觉得甜甜的,这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喜
找你的⿇烦,跟你吵架,你本应觉得很丧气才对。奇怪的是,有时你反而偏偏会觉得很
喜。
女人总是要说男人是天生的
骨头,大概也就因为这道理。
段⽟在看着她的时候,华华凤也在看着段⽟。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别的人。这地方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别的人当然全在看着他们。段⽟本来已经很够引人注目的了,何况再加上一个半男不女的华华凤。
她忽然扳起脸来大发娇嗔,忽然又笑得那么甜,有几个人简直连眼睛都已看直了。现在刚过清明,正是游湖的佳期,这一路上的人就不少,到了庙门口,更是红男绿女,络绎不绝的。
其中有远地来的游客,也有从城里来上香的;有背着⻩布袋卖香烛的老人,也有提着花篮卖茉莉花的小姑娘;有吴侬软语,甜美如莺的妇少,也有満嘴耝话的市井好汉。事实上,在这种地方,各式各样不同的人你几乎全可以看得到。就只看不到道人,连一个都没有。道士本就不会到和尚庙里来。
墙角后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正躲在那里偷偷地吃糖,正是刚从凤林寺里溜出来的。段⽟生怕犯了和尚的忌讳,也不敢到庙里去打听,但过去问问这两个小沙弥,大概总不会有什么关系。
“借问两位小师傅,庙里是不是有位姓顾的道人?”
“没有。”
“道士从不敢上这里的门,就算来了,也要被打跑的。”
“为什么?”
“因为有好些道人看着这里的香火盛,总是想到这里来夺庙产,打主意。”“而且我师傅常常说,道土连头发都不肯剃,
本就不能算六
清净的出家人。”“听说有的道士还有老婆哩。”
这两个小沙弥显然刚出家不久,看他们的表情,好像很遗憾自己为什么不去做可以娶老婆的道士,反来当了和尚。
段⽟觉得很有趣,偷偷塞了锭银子在他们怀里,悄悄道:“过两天找顶帽子戴上,到三雅园去吃条宋嫂鱼,那比糖好吃。”
小沙弥看了他两眼,忽然一溜烟跑了。
华华风忍不住笑道:“你在
人犯罪。”
段⽟道:“吃鱼不能算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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