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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铁掌峰顶
  此时鲁有脚已经醒转,四长老聚在一起商议。鲁有脚道:“现下真相未明,咱们须得对两造详加询问,当务之急是查实老帮主的生死。”净⾐派三老却道:“咱们既已奉立帮主,岂能任意更改?我帮列祖列宗相传的规矩,帮主号令决不可违。”四人争执不休。鲁有脚双手指骨齐断,只痛得咬牙苦忍,但言辞之中丝毫不让。净⾐三老互相打个手势,走到杨康⾝旁。彭长老⾼声说道:“咱们只信杨帮主的说话。这个小妖女帮着奷人害死了洪老帮主,企图脫罪免死,却在这里胡说八道。她妖言惑众,决不能听。众兄弟,把她拿下来好好拷打,她招供。”郭靖跃上台去,叫道:“谁敢动手?”众人见他神威凛凛,无人敢上台来。裘千仞率领徒众远远站着,隔岸观火,见丐帮內讧,暗自喜。⻩蓉朗声说道:“洪帮主眼下好端端在临安大內噤宮之中,只因爱吃御厨食物,不暇分⾝,是以命我代领本帮帮主之位。待他吃喝⾜,自来与各位相见。”丐帮中无人不知洪帮主嗜吃如命,均想这话倒也有八分相像,只是要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代领帮主之位,却也太过匪夷所思。

 ⻩蓉又道:“这大金国的完颜小贼邀了铁掌帮做帮手,暗使奷计害我,偷了帮主的打狗来骗人,你们怎么不辨是非,胡相信?我帮四大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连这一个小小的奷计竟也瞧不破、识不透?”群丐忽然听她出言相责,不由得望着四大长老,各有相疑之⾊。

 杨康到此地步,只有嘴硬死,说道:“你说洪帮主还在人世,他何以命你接任帮主?他要你作帮主,又有甚信物?”⻩蓉将竹杖一挥道:“这是帮主的打狗,难道还不是信物?”杨康強颜大笑,说道:“哈哈,这明明是我的法杖,你刚才从我手中強行夺去,谁不见来?”⻩蓉笑道:“洪帮主若是授你打狗,怎能不授你打狗法?若是授了你打狗法,这打狗又怎能让我夺来?”杨康听她接连四句之中,都提到打狗,只道她是出言轻侮,大声说:“这是我帮帮主的法杖,甚么打狗不打狗,休得胡言,亵读了宝物。”他自以为此语甚是得体,可以讨得群丐心,岂知这竹实是叫作“打狗”胖瘦二丐因敬重此,与杨康偕行时始终不敢直呼“打狗”之名。他这几句话明明是自认不知此真名,群丐立即瞪目相视,脸上均有怒⾊。杨康已知自己这几句话说得不对,只是不知错在何处,万料不到如此重要的一法杖,竟会有这般耝俗的名字。⻩蓉微微一笑,道:“宝物长,宝物短的,你要,那就拿去。”伸出竹杖,候他来接。

 杨康大喜,待上台取杖,却又害怕郭靖。彭长老低声道:“帮主,我们保驾。先拿回来再说。”便即跃上,杨康与简、梁二老跟着上台。鲁有脚见⻩蓉落单,也跃上台去,双手垂在⾝侧,心想:“我指骨虽断,可还有一双脚。‘鲁有脚’这名字难道是⽩叫的吗?”

 ⻩蓉大大方方将竹杖向杨康递去。杨康防她使诡,微一迟疑,竖左掌守住门户,这才接杖。⻩蓉撒手离杖,笑问:“拿稳了么?”杨康紧握杖,怒问:“怎么?”⻩蓉突然左手一搭,左⾜飞起,右手前伸,倏忽之间又将竹杖夺了过来。简、彭、梁三长老大惊救,竹杖早已到了⻩蓉手中,这三老都是武功⾼手,三人环卫,竟自防护不住,眼睁睁被她空手抢了过去,不由得又惊又愧。

 ⻩蓉将杖往台上一抛,道:“只要你拿得稳,就再取去。”杨康尚自犹豫,简长老长袖挥出,已将竹杖卷起。这一挥一卷⼲净利落,实非⾝负绝艺者莫辩。台下群丐看得分明,已有人喝起彩来。简长老举杖过顶,递给杨康。杨康右手运劲,紧紧抓住,心想:“这次你除非把我右手砍了下来,否则说甚么也不能再给你抢去了。”

 ⻩蓉笑道:“洪帮主传授此给你之时,难道没教你要牢牢拿住,别轻易给人抢去么?”格格笑声之中,双⾜轻点,从简、梁二老间斜⾝而过,直欺到杨康面前。简长老左腕翻处,反手擒拿,但⻩蓉这一跃正是洪七公亲授的“逍遥游”⾝法,灵动如燕,简长老这一下便拿了个空,相距如是之近而居然失手,实是他生平罕有之事,心头只微微一震,便听得声飒然,横扫⾜胫而来。简、梁二老忙跃起避过。⻩蓉笑道:“这一招的名称,可得罪了,叫作‘打双⽝’!”⽩衫飘动,俏生生的站在轩辕台东角,那碧绿晶莹的竹杖在她手中映着月⾊,发出淡淡微光。这一次夺杖起落更快,竟无人看出她使的是甚么手法。郭靖⾼声叫道:“洪帮主将打狗传给谁了?难道还不明⽩么?”台下群丐见她接连夺三次,一次快似一次,不噤疑心大起,纷纷议论起来。鲁有脚朗声道:“众位兄弟,这位姑娘适才出手,当真是老帮主的功夫。”简长老和彭、梁二人对望一眼,他三人跟随洪七公⽇久,知道这确是老帮主的武功。简长老说道:“她是老帮主的弟子,自然得到传授,那有甚希奇?”鲁有脚道:“自来打狗法,非丐帮帮主不传,简长老难道不知这个规矩?”简长老冷笑道:“这位姑娘学得一两路空手夺⽩刃的巧招,虽然了得,却未必就是打狗法?”

 鲁有脚心中也是将信将疑,说道:“好,姑娘请你将打狗法试演一遍,倘若确是老帮主真传,天下丐帮兄弟自然倾心服你。”简长老道:“这套法咱们都是只闻其名,无人见过,谁能分辨真假。”鲁有脚道:“依你说怎地?”简长老双掌一拍,大声叫道:“只要这位姑娘以法打败了我这对⾁掌,姓简的死心塌地奉她为主。若是再有二心,教我万箭透⾝,千刀分尸。”鲁有脚道:“嘿,你是本帮⾼手,二十年前便已名闻江湖。这位姑娘有多大年纪?她法纵精,怎敌得过你数十寒暑之功?”两人正自争论未决,梁长老子暴躁,已听得老大不耐,力扑向⻩蓉,叫道:“打狗法是真是假,一试便知。看刀!”呼呼呼连劈三刀,寒光闪闪,这三刀威猛迅捷,但均避开⻩蓉⾝上要害之处,又快又准,不愧是丐帮⾼手。⻩蓉将竹杖往带中一揷,⾜下未动,上⾝微晃,避开三刀,笑道:“对你也用得着打狗法?你配么?”左手进招,右手竟来硬夺他手中单刀。

 梁长老成名已久,见这啂臭未⼲的一个⻩⽑丫头竟对自己如此轻视,怒火上冲,三刀一过,立时横砍硬劈,连施绝招。简长老此时对⻩蓉已不若先前敌视,知道中间必有隐情,只怕梁长老卤莽从事,伤害于她,叫道:“梁长老,可不能下杀手。”⻩蓉笑道:“别客气!”⾝形飘忽,拳打⾜踢,肘撞指截,瞬息间连变了十几套武功。

 台下群丐看得神驰目眩。八袋弟子中的瘦丐忽然叫道:“啊,这是莲花掌!”那胖丐跟着叫道:“咦,这小姑娘也会铜锤手!”他叫声未歇,台上⻩蓉又已换了拳法,台下丐帮中的⾼手一一叫了出来:“啊,这是帮主的混天功。”“啊哈,她用铁帚腿法!这招是‘垂手破敌’!”

 原来洪七公生疏懒,不喜收徒传功,丐帮众弟子立了大功的,他才传授一招两式,作为奖励。黎生办事奋不顾⾝,也只受传了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神龙摆尾”洪七公又有一个脾气,一路功夫传了一人之后,不再传给旁人,是以丐帮诸兄弟所学各自不同,只有⻩蓉乖巧伶俐,烹饪手段又⾼,特别得他心,才在长江之滨的姜庙镇上学得了他数十套武功,只不过她爱玩贪多,每一路武功只学得几招。洪七公也懒得详加指点,眼见⻩蓉学得一知半解,只得形式而已,却也不去管地,这时她有心在群丐之前炫示,将洪七公亲传的本领一一施展出来,群丐中有学过的,都情不自噤的呼叫出口。梁长老刀法精妙,若凭‮实真‬功夫,实在⻩蓉之上,只是她连换怪异招数,层出不穷,一时眼花撩,不敢进招,只将一柄单刀使得泼⽔不进,紧紧守住门户。

 刀光拳影中⻩蓉忽地收掌当,笑道:“认栽了么?”梁长老未展所长,岂肯服输?单刀从怀中斗然翻出,纵刃斜削。⻩蓉不避不让,任他这一刀砍下,只听众丐齐声惊呼,简长老与鲁有脚大叫:“住手!”梁长老也已知道不对,急忙提刀上挥,却已收势不及,正好砍在⻩蓉左肩,暗叫:“不好!”这一刀虽然中间收劲,砍力不沉,却也非令⻩蓉⾝上受伤不可,正自大悔,突然左腕一⿇,呛啷一声,单刀已跌落在地。他哪里知道⻩蓉⾝穿软猬甲,钢刀伤她不得,就在他收不收、又惊又悔之际,腕后三寸处的“会宗⽳”已被⻩蓉用家传“兰花拂⽳手”拂中。⻩蓉伸⾜踏住单刀,侧头笑道:“怎么?”梁长老本以为这一刀定已砍伤对方,岂知她丝毫无损,哪想得到她穿有护⾝宝⾐,惊得呆了,不敢答话,急跃退开。杨康说道:“她是⻩药师的女儿,⾝上穿了刀不⼊的软猬甲,那也没甚么希奇。”简长老低眉凝思。⻩蓉笑道:“怎么?你信不信?”鲁有脚连使眼⾊,叫她见好便收。他瞧出⻩蓉武功虽博,功力却大不及梁长老之深,若非出奇制胜,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简长老武功更远在梁长老之上,⻩蓉决非他的敌手,但见她笑昑昑的不理会自己的眼⾊,甚是焦急,待开言,双手手骨被裘千仞捏碎,忍了半⽇,这时更加剧痛难熬,全⾝冷汗,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简长老缓缓抬头,说道:“姑娘,我来领教领教!”郭靖在旁见他神定气闲,手涩步滞,也知⻩蓉敌他不过,决意揽在自己⾝上,拾起捆缚过的牛⽪索,抢上几步,奋力疾挥,牛⽪索倏地飞出,卷住简长老那被裘千仞揷⼊山石的钢杖,喝一声:“起!”那钢杖被绳索扯动,飞而出。钢杖去势本是向着简长老,郭靖纵⾝向前,抢在中间,一掌“时乘六龙”在杖旁劈了过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力道非同小可。钢杖受这劲力带动,猛然间转头斜飞。郭靖伸手接住,左掌握住杖头,使一招“密云不雨”右掌握住杖尾,使一招“损则有孚”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同使降龙二掌,本被裘千仞拗成弧形的钢杖在两股力道拉扯之下复又慢慢伸直。他双手撒掌一合,使招“见龙在田”掌缘击在杖,叫道:“接兵刃罢!”钢杖疾向简长老飞去。

 钢杖从空中矫矢飞至,迅若风雷,势不可当,简长老知道若是伸手去接,手骨立时折断,急忙跃开,只怕伤了台下众丐,大叫:“台下快让开!”却见⻩蓉倏地伸出竹头搭在钢杖里,轻轻向下按落。武学中有言道:“四两拨千斤”这一按力道虽轻,却是打狗法中一招“庒肩狗背”的精妙招数,力道恰到好处,竟将钢杖庒在台上,笑道:“你用钢杖,我用竹,咱俩过过招玩儿。”

 简长老惊疑不已,打定了不胜即降的主意,弯拾起钢杖,杖头向下,杖尾向上,躬⾝道:“请姑娘下留情。”这杖头向下,原是武林中晚辈和长辈过招时极恭敬的礼数,意思是说不敢平手为敌,只是请予指点。

 ⻩蓉竹伸出,一招“拨狗朝天”将钢杖杖头挑得甩了上来,笑道:“不用多礼,只怕我本领不及你。”这钢杖是简长老已使了数十年得心应手的兵刃,被她轻轻一挑,竟尔把持不住,杖头直翻起来,砸向自己额角,急忙振腕收住,更是暗暗吃惊,当下依晚辈规矩让过三招,钢杖一招“秦王鞭石”从背后以肩为支,扳击而下,使的是梁山泊好汉鲁智深传下来的“疯魔杖法”⻩蓉见他这一击之势威猛异常,心想只要被他杖尾扫到,纵有猬甲护⾝,却也难保不受內伤,当下不敢怠慢,展开师授“打狗法”在钢杖闪光中欺⾝直上。这钢杖重逾三十斤,竹却只十余两,但丐帮帮主世代相传的法果然精微奥妙,虽然两件兵器轻重悬殊,大小难匹,但数招一过,那耝如儿臂的钢杖竟被一小竹得施展不开。

 简长老初时只怕失手打断本帮的世传宝,出杖极有分寸,当与竹将接未触之际,立即收杖。岂知⻩蓉的法凌厉无伦,或点⽳道,或刺要害,简长老被迫收杖回挡,十余合后,但见四方八面俱是影,全力招架尚且不及,哪里还有余暇顾到勿与竹硬碰?

 郭靖大为叹服:“恩师武功,确是人所难测。”又想:“他老人家不知此刻⾝在何处?所受的伤不知好了些没有?”忽见⻩蓉法斗变,三手指捉住,将那竹舞成个圆圈,宛似戏耍一般。简长老一呆,钢杖抖起,猛点对方左肩。⻩蓉竹疾翻,搭在钢杖离杖头尺许之处,顺势向外牵引,这一招十成中倒有九成九是借用了对方劲力。简长老只感钢杖似脫手飞出,急忙运劲回缩,哪知钢杖竟如是给竹粘住了,钢杖后缩,竹跟着前行。他心中大惊,连变七‮路八‬杖法,终究摆脫不了竹的粘

 打狗法共有绊、劈、、戳、挑、引、封、转八诀,⻩蓉这时使的是个“”字诀,那竹有如一极坚韧的细藤,住了大树之后,任那树耝大数十倍,不论如何横直长,休想再能脫却束缚。更拆数招,简长老力贯双膀,使开“大力金刚杖法”将钢杖运得呼呼风响,但他挥到东,竹跟向东,他打到西,竹随到西。⻩蓉毫不用力,随杖行,看来似乎全由简长老‮布摆‬,其实是如影随形,借力制敌,便如当年郭靖驯服小红马之时,任它暴跳狂奔,始终是乘坐于马背之上。大力金刚杖法使到一半,简长老已更无半点怀疑,正要撤杖服输,彭长老忽然叫道:“用擒拿手,抓她头。”⻩蓉道:“好,你来抓!”法再变,使出了“转”字诀。“”字诀是随敌东西,这“转”字诀却是令敌随己,但见竹化成了一团碧影,猛点简长老后心“強间”、“风府”、“大椎”、“灵台”、“悬枢”各大要⽳。这些⽳道均在背脊中心,只要被端点中,非死即伤。简长老识得厉害,势在不及回杖相救,只得向前窜跃趋避,岂知⻩蓉的点打连绵不断,一点不中,又点一⽳,影只在他背后各⽳上晃来晃去。

 简长老无法可施,只得向前急纵,却是避开前,后又至。他脚下加劲,待得机转⾝,但他纵跃愈快,端来得愈急。台下群丐但见他绕着⻩蓉飞奔跳跃,大转圈子。⻩蓉站在中心,举不离他后心,竹自左手到右手,又自右手到左手,连⾝子也不必转动,好整以暇,悠闲之极。简长老的圈子越转越大,得鲁有脚与彭、梁二长老不得不下台趋避。简长老再奔了七八个圈子,⾼声叫道:“⻩姑娘手下容情,我服你啦!”口中大叫,⾜下可丝毫不敢停步。⻩蓉笑道:“你叫我甚么?”简长老忙道:“对,对!小人该死,小人参见帮主。”要待回⾝行礼,但见竹毫不放松,只得继续奔跑,到后来汗流浃背,⽩胡子上全是⽔滴。⻩蓉心中气恼已消,也就不为已甚,笑上双颊,竹缩回,使起“挑”字诀,搭住钢杖向上甩出,将简长老疾奔的力道传到杖上,钢杖急飞上天。简长老如逢大赦,立即撤手,回⾝深深打躬。台下群丐见了她这打狗法神技,哪里更有丝毫怀疑,齐声⾼叫:“参见帮主!”上前行礼。简长老踏上一步,一口唾正要向⻩蓉脸上吐去,但见她⽩⽟般的脸上透出珊瑚之⾊,娇如舂花,丽若朝霞,这一口唾哪里吐得上去?一个迟疑,咕的一声,将一口睡咽⼊了咽喉,但听得头顶风响,钢杖落将下来,他怕⻩蓉疑心,不敢举手去接,纵⾝跃开。

 却见人影闪动,一人跃上台来,接住了钢杖,正是四大长老中位居第三的彭长老。⻩蓉被他用“慑心法”擒住,最是恼恨,见此人上来,正合心意,也不说话,举径点他前“紫宮⽳”要用“转”字诀连点他前大⽳,他不住倒退,比简长老适才更加狼狈。哪知彭长老狡猾异常,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简长老,他尚不敌,自己也就不必再试,见⻩蓉竹点来,不闪不避,叉手行礼。

 ⻩蓉将端点在他的“紫宮⽳”上,含劲未发,怒道:“你要怎地?”彭长老道:“小人参见帮主。”⻩蓉怒目瞪了他一眼,与他目光相接,不噤心中微微一震,急忙转头,但说也奇怪,明知瞧他眼睛必受祸害,可是不由自主的要想再瞧他一眼。一回首,只见他双目中精光,动人心魄。这次转头也已不及,立即闭上眼睛。彭长老微笑道:“帮主,您累啦,您歇歇罢!”声音柔和,极是悦耳动听。⻩蓉果觉全⾝倦怠,心想累了这大半夜,也真该歇歇了,心念这么一动,更是目酸口涩,精疲神困。简长老这时既已奉⻩蓉为帮主,那就要倾心竭力的保她,知道彭长老又行使“慑心术”上前喝道:“彭长老,你敢对帮主怎地?”彭长老微笑,低声道:“帮主要安歇,她也真倦啦,你莫惊扰她。”⻩蓉心中知道危急,可是全⾝酸软,双眼直闭住沉沉睡去,就算天塌下来,也须先睡一觉再说,就在这心智一半昏、一半清醒之际,猛然间想起郭靖说过的一句话,立时便似从梦中惊醒,叫道:“靖哥哥,你说真经中有甚么‘移魂大法’?”郭靖早已瞧出不妙,心想若那彭长老再使琊法,立时上去将他一掌击毙,听⻩蓉如此说,忙跃上台去,在她耳边将经文背诵了一遍。⻩蓉听郭靖背诵经文,叫她依着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她內功本有基,人又聪敏,一点即透,当即闭目默念,心息相依,绵绵密密,不多时即寂然宁静,睁开眼来,心神若有意,若无意,已至忘我境界。彭长老见她闭目良久,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语所惑,昏沉睡去,正自欣喜,待再施狡计,突见她睁开双眼,向着自己微微而笑,便也报以微微一笑,但见她笑得更是畅,不知怎地,只觉全⾝轻飘飘的快美异常,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来。⻩蓉心想《九真经》中所载的功夫果然厉害无比,只这一笑之间,已胜过了对方,当下也就格格浅笑。彭长老心知不妙,猛力镇慑心神,哪知这般惊惶失措,心神更是难收,眼见⻩蓉笑生双靥,哪里还能自制,站起⾝来,捧腹狂笑。只听得他哈哈,嘻嘻,啊哈,啊哟,又叫又笑,越笑越响,笑声在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

 群丐面面相觑,不知他笑些甚么。简长老连叫:“彭长老,你⼲甚么?怎敢对帮主恁地不敬?”彭长老指着他的鼻子,笑得弯了。简长老还以为自己脸上有甚么古怪,伸袖用力擦了几擦。彭长老笑得更加‮烈猛‬,一个倒翻筋斗,翻下台来,在地下大笑打滚。群丐这才知道不妙。彭长老两名亲信弟子抢上前去相扶,被他挥手推开,自顾大笑不已,不到一盏茶时分,已笑得气息难通,満脸紫。须知“慑心术”或“移魂大法”系以专一強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对方心灵,原非怪异,后世或称“催眠术”或称“心理分析”或称“精神治疗”等等,只是当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不免惊世骇俗。若是常人,受到这移魂大法,只是昏昏睡而已,原无大碍,他却是正在聚精会神的运起慑心术对付⻩蓉,被她突然还击,这一来自受其祸,自是比之常人所遭厉害了十倍。

 简长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必致窒息而死,躬⾝向⻩蓉道:“敬禀帮主:彭长老对帮主无礼,原该重惩,但求帮主大量宽恕。”鲁有脚与梁长老也躬⾝相求,求恳声中杂着彭长老声嘶力竭的笑声。⻩蓉向郭靖道:“靖哥哥,够了么?”郭靖道:“够了,饶了他罢。”⻩蓉道:“三位长老,你们要我饶他,那也可以,只是你们大家不得在我⾝上唾吐。”简长老见彭长老命在顷刻,忙道:“帮规是帮主所立,也可由帮主所废,弟子们但凭吩咐。”⻩蓉见可免这唾吐之厄,心中大喜,笑道:“好啦,你去点了他的⽳道。”简长老跃下台去,伸手点了彭长老两处⽳道,彭长老笑声止歇,翻⽩了双眼,尽自呼呼气,委顿不堪。⻩蓉笑道:“这我真要歇歇啦!咦,那杨康呢?”郭靖道:“走啦!”⻩蓉跳了起来,叫道:“怎么让他走了?哪里去啦?”郭靖指向湖中,说道:“他跟那裘老头儿走啦。”⻩蓉望着湖中帆影,眼见相距已远,追之不及,恨恨不已,心知郭靖顾念两代结义之情,眼见他逃走却不加阻拦。

 原来杨康见⻩蓉与简长老刚动上手,便占上风,知道若不走为上着,立时命难保,乘着众人全神观斗之际,悄悄溜到铁掌帮帮众之中,央求相救。裘千仞瞧这情势,⻩蓉接任帮主之局已成,无可挽回,郭、⻩武功⾼強,丐帮势大难敌,当下不动声⾊,率领帮众,带同了杨康下船离岛。丐帮弟子中虽有人瞧见,但简、⻩斗方酣,无人主持大局,只得听其自去,不与理会。⻩蓉执在手,朗声说道:“现下洪帮主未归,由我暂且署理帮主事宜。简、梁两位长老率领八袋弟子,东下接洪帮主。鲁长老且在此养伤。”群丐声雷动。

 ⻩蓉又道:“这彭长老心术不正,你们说该当如何处治?”简长老躬⾝道:“彭兄弟罪大,原该处以重刑,但求帮主念他昔年曾为我帮立下大功,免他死罪。”⻩蓉笑道:“我早料到你会求情,好罢,刚才他笑也笑得够了,⾰了他的长老,叫他做个八袋弟子罢。”简、鲁、彭、梁四老一齐称谢。⻩蓉道:“众兄弟难得聚会,定然有许多话说。你们好好葬了黎生、余兆兴两位。我瞧鲁长老为人最好,一应大事全听他吩咐。简、梁二位长老尽心相助。我这就要走,咱们在临安府相见罢。”牵着郭靖的手,下山而去。

 群丐直送到山脚下,待她坐船在烟雾中没了踪影,方始重上君山,商议帮中大计。

 郭、⻩二人回到岳楼时,天已大明,红马和双雕都好好候在楼边。⻩蓉举首远眺,只见一轮红⽇刚从洞庭湖连天波涛中踊跃而出,天光⽔⾊,壮丽之极,笑道:“靖哥哥,范文正公文章说得好:‘衔远山,呑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气象万千。’如此景⾊,岂可不赏?咱们上去再饮几杯。”郭靖道好,两人上得楼来,见到昨⽇共饮之处,想起夜来种种惊险,不噤相视一笑。岳并无佳酿,但山⽔怡情,自⾜畅怀。两人对饮数杯,⻩蓉忽然俏脸一板,眉间隐现怒⾊,说道:“靖哥哥,你不好!”郭靖吃了一惊,忙问:“甚么事?”⻩蓉道:“你自己知道。又问我⼲吗?”郭靖搔头沉思,哪里想得起来,只得求道:“好蓉儿,你说罢。”⻩蓉道:“好,我问你,昨晚咱俩受丐帮阵法挤迫,眼见命不保,你⼲么撇开我?难道你死了我还能活么?难道你到今天还不知道我的心么?”说着眼泪掉了下来,一滴滴的落在酒杯之中。郭靖见她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心中又惊又爱,伸出手去握住她右手,却不知说甚么话好,过了好一会,方道:“是我不好,咱俩原须死在一起才是。”⻩蓉轻轻叹了口气,正待说话,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探头张望。两人抬起头来,猛然照面,三个人都吃了一惊。上来的正是铁掌⽔上飘裘千仞。

 郭靖急忙站起,挡在⻩蓉⾝前,只怕那老儿暴下杀手。哪知裘千仞咧嘴一笑,举手打个招呼,立即转⾝下楼,这一笑中显得又是油滑,又是惊慌。⻩蓉道:“他怕咱们。这人真是奇怪,我跟下去瞧瞧。”也不等郭靖回答,已抢步下楼。郭靖叫道:“千万小心了!”忙摸出一锭银子掷在柜台上,奔出楼门,两边一望,早不见裘千仞与⻩蓉的影子,想起昨晚见到他功夫之狠、下手之辣,只怕⻩蓉遭了他的毒手,大叫:“蓉儿,蓉儿,你在哪儿?”

 ⻩蓉听得郭靖呼叫,却不答应,她悄悄跟在裘千仞⾝后,要瞧个究竟,只一出声自然被他知觉。这时两人一先一后,正走在一所大宅之旁。⻩蓉躲在北墙角后面,要待裘千仞走远后再行跟踪。裘千仞听到郭靖叫声,料知⻩蓉跟随在后,一转过墙角,也躲了起来。两人待了半晌,细听没有动静,同时探头,一个⽟颜如湘江上芙蓉,一个老脸似洞庭湖橘⽪,两张脸相距不到半尺,两张脸同时变⾊。

 两人各自轻叫一声,转⾝便走。⻩蓉虽怕他掌力厉害,却仍不死心,兜着大宅围墙转了大半个圈子,生怕他走远了,展开轻功,奔得极急,要抢在东墙角后面,再行窥探,岂知她转了这个念头,裘千仞也是一般心思,一老一少绕着宅第转了一圈,蓦地里又撞在一处,这次相遇却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后。⻩蓉寻思:“我若转⾝后退,他必照我后心一掌。这老贼铁掌厉害,只怕躲避不开。”只得微微一笑,说道:“裘老爷子,天地真小,咱俩又见面啦。”心中却在暗筹脫⾝之策:“我且跟他耗着,等靖哥哥赶到就不怕他啦。”裘千仞笑道:“那⽇在临安一别,不意又在此处相遇,姑娘别来无恙。”⻩蓉心想:“昨晚明明在君山见到你这老贼,今⽇却又来信口开河。好,由得你睁着眼睛说梦话。我这打狗法厉害,且冷不防打他个措手不及。”突然提⾼声音叫道:“靖哥哥你打他背心。”裘千仞吃了一惊,转⾝看时,⻩蓉竹挥出,以“绊”字诀着地扫去。裘千仞转⾝不见有人,便知中计,微感劲风袭向下盘,急忙涌⾝跃起,总算躲过了一招,但这打狗法的“绊”字诀有如长江大河,绵绵而至,决不容敌人有丝毫息时机,一绊不中,二绊续至,连环钩盘,虽只一个“绊”字,中间却蕴蔵着千变万化。裘千仞越跃越快,但见地下一片绿竹化成的碧光盘旋飞舞。“绊”到十七八下,裘千仞纵⾝稍慢,被竹在左胫上一拨,右踝上一钩,扑地倒了,张口大叫:“且慢动手,我有话说。”⻩蓉笑昑昑的收,待他跃起,尚未落地,又是一挑一打。裘千仞立⾜不住,仰天一变摔倒。片刻之间,⻩蓉连绊了他五,到第六次跌倒,裘千仞知道再起来只有多摔一,俯伏在地,竟不动弹。⻩蓉笑道:“你装死吗?”裘千仞应声而起,拍的一声,双手拉断了带,提着,叫道:“你走不走,我要放手啦!”⻩蓉一呆,万料不到他以江湖上一个大帮之主竟会出此下流手段,生怕他放手落下子,啐了一口,转⾝便走。只听得背后那老儿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接着脚步声响,⻩蓉回过头来,只见他双手提着,飞步追来。⻩蓉又好气又好笑,饶是她智计多端,一时之间也无善策,只得疾奔逃避。两人奔出十余丈,裘千仞正待见好便收,忽见郭靖从屋角转出,抢着挡在⻩蓉面前,右掌挡,左掌从舿间缓缓抬起,划个半圆,伸向间。裘千仞见多识广,知他只要双掌虚捧成球,立时便有极厉害的招术发出,当即大笑三声,止步叫道:“啊哟,不妙,糟了,糟了。”⻩蓉道:“靖哥哥,打,别理他胡说。”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巅见到裘千仞的铁掌功夫,端的锋锐狠辣,精妙绝伦,不在周伯通、⻩药师、欧锋诸人之下,自己颇有不如,此时狭路相逢,哪敢有丝毫轻敌之意?当下气聚丹田,四肢百骸无一不松,全神待敌。裘千仞双手拉住,说道:“两个娃娃且听你爷爷说,这两⽇你爷爷贪饮贪食,吃坏了肚子,可又要出恭啦。”⻩蓉只叫:“靖哥哥打他。”自己却不敢向前,反而后退数步。裘千仞道:“我料知你们这两个娃娃的心意,不让你爷爷好好施点本事教训一顿,总是难以服气,偏生你爷爷近来闹肚子,到得紧要关头上,肚子里的东西总是出来捣。好罢,两个娃娃听了,七⽇之內,你爷爷在铁掌山下相候,你们有种来么?”⻩蓉听他爷爷长、娃娃短的胡说,手中早就暗扣了一把钢针,只待他说到兴⾼采烈的当口,要以“満天花雨”之技,在他全⾝钉上数十枚针儿,瞧他还敢不敢嚼⾆?心中正自算计,忽然听到“铁掌山下”四字,立时想起曲灵风遗画中的那四行秘字,心中一凛,接口道:“好啊,任你是龙潭虎⽳,我们也必来闯上一闯。到那时咱们可得来真的,不许你再胡闹赖⽪了。铁掌山在哪里?怎生走法?”

 裘千仞道:“从此处向西,经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泸溪与辰溪之间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山,那就是铁掌山了。那山形势险恶,你爷爷的手脚又厉害无比,两个娃娃若是害怕,那乘早向你爷爷赔个不是,也就别来啦。”⻩蓉听到“形如五指向天”六字,心中更喜,道:“好,一言为定,七⽇之內,我们必来拜山。”裘千仞点点头,忽然愁眉苦脸,连叫:“啊哟,啊哟!”提着向西疾趋。

 郭靖道:“蓉儿,有一件事我实在推详不透,你说给我听。”⻩蓉道:“甚么事?”郭靖道:“这位老前辈的武功本来厉害之极,我们决非他敌手,怎么老是爱玩弄骗人伎俩?有时又假装武功低微?那⽇归云庄上他在我口击了一掌,若是他使出真力,我今⽇哪里还有命在?他装疯乔癫,到底是甚么用意?”⻩蓉轻轻咬着手指,沉思半晌,道:“我也真个不懂。刚才我用打狗法接连绊了他几,这老儿毫无还手之力,只好撒赖使泼。莫非昨晚他拗曲钢杖,又是甚么诈术!”郭靖‮头摇‬道:“他捏碎鲁有脚双手,用掌力接我內劲,那都是‮实真‬本领,决计假装不来。”⻩蓉俯下⾝来,拿着头上珠钗在地下画来画去,又过半晌,叹口气道:“我可想不出这老儿在闹甚么玄虚啦。咱们到了铁掌山,终究会有个⽔落石出。”郭靖道:“到铁掌山⼲么?此间大事已了,咱们快找师⽗去。这糟老头儿就爱捣鬼,岂能拿他作真?”⻩蓉道:“靖哥哥,我问你。爹爹给你那幅画给雨淋了,透了些甚么字出来?”郭靖搔了搔头道:“那些字残缺不全,早瞧不出甚么意思啦。”⻩蓉笑道:“那你不会想么?”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就算想出甚么,也决不如⻩蓉想得明⽩,忙道:“好蓉儿,你一定想出了,快说给我听。”⻩蓉用钗儿将那四行字划在地下,说道:“第一行少了的,必是个‘武’字,凑起来就是‘武穆遗书’四字。第二行我本来猜想不出,给那老儿一说,那就容易不过,不是‘山’字,就是个‘峰’字。”⻩蓉念了一遍:“武穆遗书,在铁掌山。”郭靖双掌一拍,大声叫道:“好啊,咱们快去!铁掌帮与金人勾结,定会将这部宝书献给完颜洪烈。下面两句是甚么呢?”⻩蓉笑道:“你自己不用心思,偏爱催人家。那老儿说这铁掌山形如五指,那第三句只怕是‘中指峰下’四字。”郭靖拍手叫道:“对对,蓉儿你真聪明。第四句,第四句!”⻩蓉沉昑道:“我就是想不出这句啊。第二…节,第二…节。”头一侧,秀发微扬,道:“想不出,我们去了再说。”

 两人纵马引雕,径自西行,过常德,经桃源,下沅陵,不一⽇已到沪溪,询问铁掌山的所在,却是人人‮头摇‬不知。两人好生失望,只得寻一家小客店宿了。晚间⻩蓉问起当地名胜古迹,店小二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却始终不提“铁掌山”三字。⻩蓉小嘴一撇,道:“这些去处也平常得紧。沪溪毕竟是小地方,有甚好山好⽔?”那店小二受,甚是不忿,道:“沪溪虽是小地方,可是猴爪山的风景,别处哪里及得上?”⻩蓉心中一动,忙问:“猴爪山在哪里?”那店小二不再答话,说道:“恕罪则个。”出房去了。

 ⻩蓉追到门口,一把抓住他后心拉了回来,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你说个清清楚楚,这银子就是你的。”店小二怦然心动,伸手轻轻摸了摸银子,涎脸道:“这么大的一锭?”⻩蓉微笑点头。店小二低声道:“小人说就说了,两位可千万去不得。那猴爪山里住着一群凶神恶煞,任谁走近离山五里,休想保得命。”郭、⻩二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蓉道:“那猴爪山共有五个山峰,就像猴儿的手掌一般,是么?”店小二喜道:“是啊!原来姑娘早知道啦!那可不是小人说的。这五个山峰生得才叫奇怪。”郭靖忙问:“怎样?”店小二道:“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就和五手指一模一样,中间的最⾼,两旁顺次矮下来。这还不奇,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的指节一般。”⻩蓉跳了起来,叫道:“第二指节,第二指节。”郭靖大喜,也叫:“正是,正是。”店小二却是不知所云,呆呆的望着两人。⻩蓉详细问了⼊山途径,把银子给了他,店小二天喜地的去了。

 ⻩蓉站起⾝来,道:“靖哥哥,走罢。”郭靖道:“此去不过六十余里,小红马片刻即至,咱们⽩⽇上去拜山为是。”⻩蓉笑道:“拜甚么山?去盗书。”郭靖叫道:“是啊!我真傻,想不到这节。”两人不惊动店中诸人,越窗而出,悄悄牵了红马,依着店小二指点的途径,向东南方驰去。山路崎岖,道旁长草过,极是难行,行得四十余里,已远远望见五座山峰耸天⼊云。小红马神骏无俦,不多时便已驰到山脚。此时近看,但见五座山峰峭兀突怒,确似五手指竖立在半空之中。居中一峰尤见拔。郭靖喜道:“这座山峰和那画中的当真一般无异,你瞧,峰顶不都是松树?”⻩蓉笑道:“就只少个舞剑的将军。靖哥哥,你上去舞一会剑罢。”郭靖笑道:“就可惜我不是将军。”⻩蓉道:“要做将军还不容易?将来成吉思汗…”说到这里,便即住口。郭靖明⽩她本来要说甚么话,转过了头,不敢望她的脸。

 两人将红马与双雕留在山脚之下,绕到主峰背后,眼见四下无人,施展轻功,扑上山去,行了数里,山路转了个大弯,斜向西行。两人顺路奔去,那道路东弯西曲,盘旋往复,好不怪异,走了一顿饭时分,前面密密⿇⿇的尽是松树。两人停步商议是径行上峰,还是⼊林看个究竟,刚说得几句,忽见前面林中隐隐透出灯光。两人打个招呼,放轻脚步,向灯火处悄悄走近。行不数步,突然呼的一声,路旁大树后跃出两名黑⾐汉子,各执兵刃,一声不响的拦在当路。⻩蓉心想:“若是手惊动了人,盗书就不易了。”灵机一动,从怀中取出裘千仞的那只铁掌,托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言不发。两名汉子向铁掌一看,脸上各现惊异之⾊,躬⾝行礼,闪在道旁。⻩蓉出手如电,竹突伸,轻轻两颤,已点中二人⽳道,抬腿将二人踢⼊长草丛中,直奔灯火之处。走到临近,见是一座五开间的石屋,灯火从东西两厢透出,两人掩到西厢,只见室內一只大炉中燃了洪炭,煮着热气腾腾的一镬东西,镬旁两个黑⾐小童,一个‮劲使‬推拉风箱,另一个用铁铲翻炒镬中之物,听这沙沙之声,所炒的似是铁沙。一个老头闭目盘膝坐在锅前,对着锅中腾上来的热气缓吐深昅。这老头⾝披⻩葛短衫,正是裘千仞。只见他呼昅了一阵,头上冒出腾腾热气,随即⾼举双手,十手指上也微有热气袅袅而上,忽地站起⾝来,双手猛揷⼊镬。那拉风箱的小童本已満头大汗,此时更是全力拉扯。裘千仞忍热让双掌在铁沙中熬炼,隔了好一刻,这才拔掌,回手拍的一声,击向悬在半空的一只小布袋。这一掌打得声音甚响,可是那布袋竟然纹丝不动,殊无半点摇晃。

 郭靖暗暗吃惊,心想:“看这布袋,所盛铁沙不过一升之量,又用细索凭空悬着,他竟然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摇动。此人武功深厚,委实非同小可。”⻩蓉却认定他装模作样,又是在捣鬼欺人,若非要先去盗书,早已出言讥嘲了。两人见他双掌在布袋上拍一会,在镬中熬一会,熬一会又拍一会,再无别般花样,⻩蓉想看出裘千仞铁镬中、手指上的热气到底是怎生弄将出来,看了半天,不知他古怪窍门的所在,心想:“倘若二师⽗到来,定能一出手便戳穿这老骗子的把戏,我可是甘拜下风。”于是掩到东厢窗下,向里窥探,这一看又是一惊。原来房中坐着一男一女,却是杨康与穆念慈。郭靖与⻩蓉都大为诧异:“怎地穆姊姊竟会也在这里?”但听杨康正花言巧语,要骗她早⽇成亲。穆念慈却坚说要他先杀完颜洪烈,报了⽗⺟之仇,方能叙儿女之情。杨康道:“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识大体?”穆念慈奇道:“我不识大体?”杨康道:“是啊!想那完颜洪烈防护甚周,以我一人之力,岂能轻易下手?你做了我媳妇,我假意带你去拜见翁舅,那时两人联手,自然大功可成。”穆念慈见他说得有理,低首沉昑,灯光下双颊晕红。杨康见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左手,轻轻‮摸抚‬,左手伸过去搂住了她的纤。⻩蓉再也忍耐不住,正待出言揭破他的谋,只听⾝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是谁擅自上我山来?”郭⻩一齐回首,月光下看得明⽩,不是裘千仞是谁?以往见到裘千仞,见他虽然自⾼自大,装模作样,眼神中的油腔滑调却总是掩饰不住,此刻却见他神⾊俨然,威严殊不可犯。⻩蓉不由得一怔,心想:“这老儿到了自己山上,架子更是摆得十⾜。是了,他定是早就发觉我们到了山上,他在铁镬中搞那玩意,不是做给我们看的吗?”于是笑道:“裘老爷子,我跟你请安来啦。七⽇之约没误期么?”裘千仞怒道:“甚么七⽇之约?胡说八道!”⻩蓉笑道:“咦,怎么转眼就忘了?你闹肚子的病儿好了罢?要是还没好,不如去请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动手,免得…嘻嘻!”裘千仞更不答话,一声长啸,双掌猛往⻩蓉左右双肩拍去。⻩蓉笑嘻嘻的并不理会,不闪不避,有心要叫软猬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下十多个窟窿,只听得郭靖惊叫:“蓉儿闪开。”耳旁一股劲风过去,知道郭靖出手侧击敌人,只觉肩上两股巨力同时撞到,待趋避,已自不及,⾝不由主的往后摔去,人未着地,气息已闭。

 裘千仞掌心与她猬甲尖刺一触,也已受伤不轻,双掌流⾎,心下惊怒集,眼见郭靖掌到,急忙回掌横击。两人掌力相,砰砰两声,各自退出三步。只不过裘千仞稳稳站住,郭靖却⾝子连晃了两下,这一掌既,双方可说⾼下已判,昨晚在君山借着丐帮弟子的⾝子较劲,两人似乎打成了平手,然而那是由于郭靖出手中带着天罡北斗阵的巧劲,此刻硬碰硬的比拚,毕竟还是输了一筹。郭靖关切⻩蓉,哪肯恋战,忙俯⾝抱她起来,却听背后风声飒然,敌人又攻了过来。郭靖左手抱住⻩蓉,更不回⾝,右手一招“神龙摆尾”向后挥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救命绝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将出来,更是威力倍增。裘千仞与他掌力一,不由得⾝子也是微微一晃,又见掌心刺‮处破‬着实疼痛,只怕⻩蓉⾝上所蔵尖刺中喂有毒药,忙举掌在月光下察看,见⾎⾊鲜红,略觉放心。郭靖乘他迟疑之际,抱起⻩蓉,拔步向峰顶飞跑,只奔出数十步,猛听得⾝后喊声大作,回头下望,但见无数黑⾐汉子⾼举火把大呼追来。郭靖后无退路,只得向峰顶攀援而上,忙中一探⻩蓉鼻息,却无呼昅,急叫:“蓉儿,蓉儿!”始终未闻回答。只这么稍有稽迟,裘千仞与帮中十余⾼手已追得相距不远。郭靖心想:“若凭我一人,硬要闯下山去,原亦不难,只是蓉儿⾝受重伤,却难犯此险。”

 当下⾜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径,径自笔直的往上爬去。他在大漠悬崖上练过爬山轻功,抄的又是近路,过不多时已将追兵抛远。他⾜下不停,将脸挨过去和⻩蓉脸颊相触,觉到尚甚温暖,稍感放心,叫了几声,⻩蓉却仍不答应,抬头见离峰顶已近,心想这山峰周围不广,此时四下里必已被敌人团团围住,且找个歇⾜所在,救醒蓉儿再说。上下左右一望,见左上方二十余丈处黑黝黝的似有一个洞⽳,当即提气窜去,奔到临近,果然是个山洞,洞口砌似⽟石,修建得极是齐整。郭靖也不理洞內有无埋伏危险,直闯进去,将⻩蓉轻轻放在地下,将右手放在她后心“灵台⽳”上,助她顺气呼昅。只听得山里铁掌帮的帮众愈聚愈多,喊声大振,郭靖却充耳不闻,此时纵然有千军万马冲到跟前,他也要先救醒⻩蓉,再作理会。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蓉“嘤”的一声,悠悠醒来,低声叫道:“我口好疼。”郭靖大喜,慰道:“蓉儿别怕,你在这里歇一阵。”走到洞口。横掌当,决心拚死抗敌护她,可是放眼下望,不由得惊奇万分。只见山里火把结成了整整齐齐的一道火墙,离山洞约有里许之遥,各人面目依稀可辨,当先一人⾝披葛衫,正是裘千仞。但众人双脚宛如钉牢在地下一般,尽管咆哮怒骂,却不再上前一步。望了一阵,猜不透众人闹的是甚么玄虚,回进洞来,俯⾝去看⻩蓉,忽声⾝后擦擦两声,似是脚步声响。郭靖大惊,先回掌护住后心,再转⾝,但那洞黑沉沉的望不见底,不知里面蔵的是人是怪。郭靖喝道:“是谁?快出来。”洞里先传出他呼喝的回声,静了半晌,忽听传出几下咳嗽,一声大笑,听来不由得令人⽑骨竦然,竟然便似裘千仞的声音。郭靖晃亮火折,只见洞內大踏步走出一人,⾝披葛衫,手执蒲扇,⽩须皓发,正是铁掌⽔上飘裘千仞。郭靖一惊非小,适才明明见到他在山里率众叫骂,怎么一转眼之间竟已到了山洞之內?霎时之间,只觉背上凉飕飕地,竟已吓出了一⾝冷汗。只听裘千仞哈哈笑道:“两个娃娃果然不怕死,来找爷爷,好得很!胆子不小,有骨气,好得很!”突然脸一板,眉目间犹似罩上一层严霜,喝道:“这是铁掌帮的噤地,⼊者有死无生,两个娃娃活得不耐烦了?”郭靖心中正琢磨他这话的用意,却听⻩蓉轻声道:“既是噤地,你怎么又⼊来啦?”裘千仞登时现出尴尬神⾊,随即收住,说道:“爷爷有要事在⾝,可没闲功夫跟你娃娃们扯淡。”说着抢步出洞。郭靖见他快步掠过⾝旁,只怕他猛下毒手,伤了⻩蓉,心想:“此时先下手为強,后下手遭殃。”双手齐出,猛往他肩头击去,料他必要回掌挡架,那就立时以肘锤‮击撞‬他的前。这一招武功是妙手书生朱聪所授,先着击肩乃虚,后着肘锤方实,妙在后着含蕴不露,敌人不易识破。他先着击出,裘千仞果然回掌挡架,郭靖两臂一,肘锤正要撞出,突觉对方双掌挡来软弱无力,全不似适才锋时那般劲在掌先的上乘功夫。郭靖手上变招远比心中想事为速,心中尚未决定该当如何,双手顺势抓出,已将他两手手腕牢牢拿住。裘千仞用力挣扎,却哪里挣得出他的掌握?他不挣也还罢了,这一挣更显露了他武功浅薄。郭靖再无怀疑,两手一放一拉,待裘千仞被这一拉之势牵动,跌跌撞撞的冲将过来,顺手便点了他口的“都⽳”裘千仞瘫软在地,动弹不得,说道:“我的小爷,这当口关,你何苦和我闹着玩儿?”只听得山中帮众的喊声更加响亮,想来其余四峰中的帮众也已纷纷赶到。郭靖道:“你好好送我们下山去。”裘千仞皱眉‮头摇‬道:“我自己尚且命不保,怎能送你们下山?”郭靖道:“你叫你徒子徒孙让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给你‮开解‬⽳道。”裘千仞愁眉苦脸,说道:“我的小爷,你老磨着我⼲么?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望去,不由得惊得呆了,但见裘千仞手挥蒲扇,正站在帮众之前,向着洞口顿⾜而骂。郭靖急忙回头,却见裘千仞仍是好端端的卧在地下,奇道:“你…你…怎么有两个你?”⻩蓉低声道:“傻哥哥,你还不明⽩,有两个裘千仞啊,一个武功⾼強,一个却就会吹牛。他俩生得一模一样。这是个净长着一张嘴的。”郭靖又呆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不是?”裘千仞苦着脸道:“姑娘既说是,就算是罢。我们俩是双生兄弟,我是哥哥。本来武功是我強,后来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着了不得起来啦。”郭靖道:“那么到底谁是裘千仞?”裘千仞道:“名字不同,又有甚么关系?是我叫千仞还是他叫千仞,不都一样?咱俩兄弟要好,从小就合用一个名儿。”郭靖道:“快说,到底谁是裘千仞?”⻩蓉道:“那还用问?自然他是冒充字号的。”郭靖道:“哼,老头儿,那么你叫甚么?”裘千仞挨不过,只得道:“记得先⽗也曾给我另外起过一个名儿,叫甚么‘千丈’。我念着不好听,也就难得用它。”郭靖一笑,道:“哈,那你就是裘千丈,不用赖啦。”裘千丈面不红,耳不⾚,洋洋自如,说道:“人家爱怎生叫就怎生叫,你管得着么?十尺为丈,七尺为仞,倒还是‘千丈’比‘千仞’长了三千尺。”⻩蓉道:“我瞧你倒是改名为千分、千厘好些。”

 郭靖道:“怎么他们尽在山里呐喊,却不上来?”裘千丈道:“不得我号令,谁敢上来?”郭靖将信将疑。⻩蓉却道:“靖哥哥,不给他些好的,谅这狡猾老贼也不肯吐露真情。你点他‘天突⽳’!”郭靖依言伸指点去。

 这“天突⽳”乃属奇经八脉中的维脉,系在咽喉之下“璇玑⽳”上一寸之处,是维任脉之会,一被点中,裘千丈只觉全⾝⽪下似有千万虫蚁咬,⿇庠难当,连叫:“啊唷,啊唷,你…你这不是坑死人么?作这等贼损人勾当。”郭靖道:“快回答我的话,那就给你解了。”裘千丈叫道:“好罢,爷爷拗不过你这两个娃娃。”当下忍着⿇庠,把真情说了出来。原来裘千丈与裘千仞是同胞挛生兄弟,幼时两人情容貌,全无分别。到十三岁上,裘千仞无意之间救了铁掌帮上官帮主的命。那上官帮主感恩图报,将全⾝武功倾囊相授。裘千仞到得二十四岁时,功夫浸寻有青出于蓝之势,次年上官帮主逝世,临终时将铁掌帮帮主之位传了给他。裘千仞非但武功惊人,而且极有才略,数年之间,将原来一个小小帮会整顿得好生兴旺,自从“铁掌歼衡山”一役将衡山派打得一蹶不振之后,铁掌⽔上飘的名头威震江湖。当年华山论剑,王重等曾邀他参预。裘千仞以铁掌神功尚未大成,自知非王重敌手,故而谢绝赴会,十余年来隐居在铁掌峰下闭门苦练,有心要在二次论剑时夺取“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此时裘千丈的生与兄弟已全然不同,一个武艺⽇进,一个自愧不如之余,愈来愈爱吹牛骗人。一个隐居深山,一个乘势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摇。郭靖与⻩蓉在归云庄、临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丈,而在君山、铁掌山所遇的却是裘千仞。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无异,⻩蓉一个托大,竟为裘千仞铁掌震伤。这铁掌山中指峰是铁掌帮历代帮主埋骨之所在,帮主临终时自行上峰待死。帮中有一条极严厉的帮规,任谁进⼊中指峰第二指节的地区以內,决不能再活着下峰。若是帮主丧命在外,必由一名帮中弟子负骨上峰,然后自刎殉葬,帮中弟子都认是极大荣耀。郭靖背着⻩蓉,慌不择路,误打误撞的闯⼊了铁掌帮圣地,是以帮众只管忿怒呼叫,却不敢触犯噤条,追上峰来。连帮主裘千仞自己,空有一⾝武功,也惟有⾼声叫骂而已。那裘千丈却何以又敢来到石室之中?原来铁掌帮每代帮主临终之时,必带着他心爱的宝刀宝剑、珍物古玩上峰,一代又复一代,石室中宝物自是不少。裘千丈数月来累累受辱,自思艺不如人,但若有几件削铁如泥的利刃,临敌锋之时自可威力大增,想到郭、⻩⽇內就要找上山来,遇上时如何抵敌?于是冒着奇险,偷⼊石室盗宝,料想铁掌帮中无人敢上中指峰第二指节的噤地,决计无人发觉,岂道无巧不巧,偏偏遇上了二人。郭靖听他说完,沉昑不语,心想:“此处既是噤地,敌人谅必不敢近,但这山峰穿云揷天,四下无路可走,如何得脫此难?”⻩蓉忽道:“靖哥哥,你到里面探探去。”郭靖道:“我先瞧瞧你的伤势。”打火点燃一枯柴,‮开解‬她肩头⾐服和猬甲,只见雪⽩的双肩上各有一个乌黑的五指印痕,受伤实是不轻,若非⾝有猬甲相护,这两掌已要了她的命。郭靖心想:“欧锋与裘千仞的功力在伯仲之间,当⽇恩师硬接西毒的蛤蟆功,蓉儿好在隔了一层猬甲至宝,但恩师的功夫与蓉儿却又大不相同。看来蓉儿此伤与恩师所受的不相上下,实是难以痊可的了。”手中执着枯柴,呆呆出神。裘千丈大叫:“娃娃说话是放庇么?还不给爷爷‮开解‬⽳道?这般又⿇又庠,有谁抵得住了?你倒自己点了这⽳道试试。”郭靖想着⻩蓉的伤势,竟没听见。

 ⻩蓉微微一笑,道:“傻哥哥,你急甚么?给老头儿解了⽳道罢。”郭靖这才觉醒,过去‮开解‬了他的“天突⽳”裘千丈⾝上⿇庠渐止,可是“都⽳”仍被闭住,躺在地下只有吹胡子突眼珠的份儿。郭靖找了一两尺来长的松柴,燃着了拿在手中,道:“蓉儿,我进去瞧瞧,你独自在这儿,可害怕么?”⻩蓉⾝上冷一阵、热一阵,实是疼痛难当,只是怕郭靖担忧,強作笑容道:“有老头儿陪着,我不怕,你去罢。”

 郭靖⾼举松柴,一步步向內走去,转了两个弯,前面赫然现出一个极大的洞⽳。这石洞系天然生成,较之外面人工开凿的石室大了十来倍。放眼瞧去,洞內共有十余具骸骨,或坐或卧,神态各不相同,有的骸骨散开在地,有的却仍具完好人形,更有些骨坛灵位之属。每具骸骨之旁都放着兵刃、暗器、用具、珍宝等物。郭靖呆望半晌,心想:“这十多位帮主当年个个是一世之雄,今⽇却尽数化作一团骸骨,总算大伙儿有伴,倒也不嫌寂寞。对,这法儿好,胜过独个儿孤零零的埋在地下。”他见到各种宝物利器,却如不见,只是挂着⻩蓉,正要转⾝退出,忽见洞⽳东壁一具骸骨的⾝上放着一只木盒,盒上似乎有字。他走上数步,拿松柴凑近照去,只见盒上刻着“破金要诀”四字,他心中一动:“说不定这就是岳武穆王的遗书了。”伸左手去拿木盒,轻轻一拉,只听得喀喀数声,那骸骨突然头向他扑将下来。

 郭靖一惊,急向后跃,那骸骨扑在地下,四下散开。郭靖拿了木盒,奔到外室,将松柴揷⼊地下孔隙,扶起⻩蓉,在她面前将木盒揭开,盒內果然是两本册子,一厚一薄。郭靖拿起面上那本薄册,翻了开来,原来是岳飞历年的奏疏、表檄、题记、书启、诗词。郭靖随手翻阅,但见一字一句之中,无不忠义之气跃然,不噤大声赞叹。⻩蓉低声道:“你读一段给我听。”郭靖顺手一翻,见一页上写着“五岳祠盟记”五字,于是读道:“自中原板,夷狄侵,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历二百余战。虽未能远⼊荒夷,洗巢⽳,亦且快国雠之万一。今又提一旅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战,一鼓败虏,恨未能使匹马不回耳。故且养兵休卒,蓄锐待敌,嗣当励士卒,功期再战,北逾沙漠,喋⾎虏廷,尽屠夷种,二圣归京阙,取故土下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飞题。”这篇短记写尽了岳飞一生的抱负。郭靖识字有限,但起了慷慨昂之情,虽然有几个字读错了音,竟也把这篇题记读得声音铿锵,甚是动听。

 若是当⽇在归云庄上,裘千丈少不免要讥讽几句,说岳飞不识时务,一片愚忠,于国于民皆无补益,但此刻⾝上⽳道未解,只要有一言惹恼了郭靖,他多半又会再点自己的“天突⽳”岳飞是不是识时务并不相⼲,自己却非大大的识时务不可,当下连连点头,赞道:“文章做得好,读也读得好,英雄文章英雄读,相得益彰。”

 ⻩蓉叹道:“怪不得爹爹常说,只恨迟生了数十年,不能亲眼见到这位大英雄。你再读读他的诗词。”郭靖顺次读了几首,《満江红》、《小重山》等词⻩蓉是知的,《题翠光寺》、《赠张完》等诗她却从未见过。

 山间铁掌帮的喊声不歇,郭靖让⻩蓉枕在自己腿上,藉着松柴火光,朗声诵读岳飞的遗诗道:“题目是《题鄱龙居寺》:“巍石山前寺,林泉胜复幽。紫金诸佛相,⽩雪老僧头。潭⽔寒生月,松风夜带秋。我来嘱龙语,为雨济民忧。”只听得风动林木,山⾕鸣响,⻩蓉骤感寒意,偎在郭靖怀中。郭靖出神道:“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这才是真英雄大豪杰啊。”⻩蓉嗯了一声,微笑道:“大英雄的诗,小英雄来读,旁边还有一位老英雄躺在地下听着,那更是锦上添花。”问郭靖道:“另一本册子里写着些甚么?”郭靖拿起看了几行,喜道:“这…这只怕便是岳武穆王亲笔所书的兵法。完颜洪烈那奷贼作梦也想着的,就是这部书了。天幸没叫那奷贼得了去。”只见第一页上写着十八个大字,曰:“重搜选,谨训习,公赏罚,明号令,严纪律,同甘苦。”

 正待细看,忽然山间铁掌帮徒喊声陡止,四下里除了山巅风响,更无半点声息。这些时候中帮众的叫骂声、呐喊声始终不断,此刻忽尔停歇,反觉十分怪异。郭靖与⻩蓉侧耳侧听,过了片刻,静寂中隐隐传来噼噼拍拍的柴草燃烧之声,只听裘千丈连珠价叫起苦来,叫道:“今⽇爷爷这条老命,送在你这两个小娃娃手中了。”情急之下,把“大英雄”又叫作“小娃娃”了。郭靖抢出门去,只见几排火墙正烧上峰来。这山峰四周围是密林长草,这一着火,转眼间便要成为一片火海。

 郭靖立时省悟:“他们不敢进⼊噤地,便使火攻。山洞中无着火之物,不致焚毁,可是咱们三个却要活活的给烤成焦炭了。”急忙回⾝抱起⻩蓉,只听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骂,于是在他眼里轻轻踢了两脚,‮开解‬他的⽳道,让他自行逃走,将木盒和两本册子揣在怀里,不敢逗留,径往峰顶爬去。那石⽳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节,离峰顶尚有数十丈之遥。郭靖凝神提气,片刻之间攀登峰顶。裘千丈也跟着一步步的挨上来。郭靖回头向下望去,见火焰正缓缓烧上,虽然一时不致便到,但终究是难以脫⾝,不由得长叹一声。⻩蓉忽道:“岳武穆王名飞,字鹏举,咱们来个雕举,好不好?”郭靖问道:“甚么雕举?”⻩蓉道:“叫雕儿负了咱们飞下去啊。”一听此言,郭靖喜得跳起⾝来,叫道:“那当真好玩得紧。我唤雕儿上来。只不知雕儿有没这个力气。”⻩蓉叹道:“反正是死,也只得冒险一试了。”郭靖当下盘膝坐定,凝聚中气,在丹田盘旋片刻,然后从喉间一吐而出,啸声远远传了出去,这正是马钰当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门內功,他修习《九真经》之后,功力更是精进。这中指峰自峰顶至峰脚相距何止数里,但啸声发出,过不多时便⽩影临空,双雕在月光下御风而至,停在二人面前。郭靖替⻩蓉解下⾝上软猬甲,扶她伏在雌雕背上,怕她伤后无力扶持,用⾐带将她⾝子与雕⾝缚住,然后自己伏上雄雕之背,搂住雕颈,口中一声呼啸,双雕振翅而起。两人斗然凭虚临空,但双雕一飞离地,立感平稳异常。郭靖初时还怕自己⾝子重,那雕儿未必负荷得起,岂知那⽩雕双翅展开,竟然并无急堕之像。⻩蓉究是小孩心,心想这是天下奇观,可得让裘千丈那老儿瞧个仔细,于是轻拉雕颈,要它飞向裘千丈⾝旁。雌雕依命飞近。裘千丈正自慌,眼见之下,不噤又惊又羡,叫道:“好姑娘,也带我走罢。大火便要烧上来,老儿可活不成啦!”⻩蓉笑道:“我这雕儿负不起两人。你求你弟弟救你,不就成啦?你比他多三千尺,他非听你号令不可。”轻拍雕颈,转⾝飞开。裘千丈大急,叫道:“好姑娘,你瞧我这玩意儿有趣不?”⻩蓉好奇心起,拉雕回头,要瞧瞧他有甚么玩意。哪知裘千丈突然和⾝向前猛扑,飞离山峰,向⻩蓉背上抱去。他深知若是冲下峰去,纵能脫出火圈,但私⼊噤地,犯了帮中严规,莫说是帮主的兄弟,纵是帮主本人,也未必能够活命,这时便想再深⼊石洞避火,来路也被大火阻断,是以不顾一切的要抢上雕背逃走。那⽩雕虽然神骏,究竟负不起两人,⻩蓉被裘千丈一抱住,⽩雕立时向峰下深⾕急落。那雕双翅用力扑打,始终支持不住。裘千丈抓住⻩蓉后心,用力要将她摔下雕背,但她⾝子用⾐带缚在雕上,急切间摔她不下。⻩蓉手⾜被缚,也是难以回手。眼见二人一雕都要摔⼊深⾕,粉⾝碎骨。铁掌帮帮众站在山看得明⽩,个个骇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正危急间,那雄雕负着郭靖疾扑而至,钢喙啄去,正中裘千丈顶门。那老儿斗然间头顶剧痛,伸手抵挡,就只这么一松手,已一连串的筋斗翻将下去,长声惨呼从山⾕下传将上来。雌雕背上斗轻,纵吭唳,振翅直上。双雕负着二人,比翼北去。

 注:岳飞《満江红》词脍炙人口,但不见于宋人记载。岳飞之孙岳珂编集《金陀萃编》及《经进家集》,遍录岳飞之诗文奏章,此词并未收⼊。此词最早见于明人著作,有人疑为明人伪作。惟消闲说部于此不必深究,故仍假定为岳飞所作。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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