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桃花岛主
只见五男一女,走进厅来,却是江南六怪。他们自北南来,离故乡⽇近,这天经过太湖,忽有江湖人物上船来殷勤接待。六怪离乡已久,不明江南武林现况,当下也不显示自己⾝份,只朱聪用江湖切口与他们对答了几句。上船来的原来是归云庄统下的张寨主,他奉了陆冠英之命,在湖上
迓老庄主的对头,听得哨探的小喽啰报知江南六怪形相奇异,⾝携兵刃,料想必是庄主等候之人,心中又是忌惮又是厌恨,
接六人进庄。郭靖斗然见到六位师⽗,大喜过望,抢出去跪倒磕头,叫道:“大师⽗、二师⽗、三师⽗、四师⽗、六师⽗、七师⽗,你们都来了,那真好极啦。”他把六位师⽗一一叫到,未免啰唆,然语意诚挚,显是十分欣喜。六怪虽然恼怒郭靖随⻩蓉而去,但毕竟对他甚是钟爱,出其不意的在此相逢,心头一喜,原来的气恼不由得消了大半。韩宝驹骂道:“小子,你那小妖精呢?”韩小莹眼尖,已见到⻩蓉⾝穿男装,坐在席上,拉了拉韩宝驹的⾐襟,低声道:“这些事慢慢再说。”陆庄主本也以为对头到了,眼见那六人并不相识,郭靖又叫他们师⽗,当即宽心,拱手说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请各位恕罪。”忙命庄客再开一席酒筵。郭靖说了六位师⽗的名头。陆庄主大喜,道:“在下久闻六侠英名,今⽇相见,幸何如之。”神态着实亲热。那裘千仞却大刺刺的坐在首席,听到六怪的名字,只微微一笑,自顾饮酒吃菜。韩宝驹第一个有气,问道:“这位是谁?”陆庄主道:“好教六侠
喜,这位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前辈⾼人。”六侠吃了一惊。韩小莹道:“是桃花岛⻩药师?”韩宝驹道:“莫非是九指神丐?”陆庄主道:“都不是。这位是铁掌⽔上飘裘老前辈。”柯镇恶惊道:“是裘千仞老前辈?”裘千仞仰天大笑,神情甚是得意。这时庄客已开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座。郭靖也去师⽗一席共座,拉⻩蓉同去时,⻩蓉却笑着头摇,不肯和六怪同席。陆庄主笑道:“我只道郭老弟不会武功,哪知却是名门弟子,良贾深蔵若虚,在下真是走眼了。”郭靖站起⾝来,说道:“弟子一点微末功夫,受师⽗们教诲,不敢在人前炫示,请庄主恕罪。”柯镇恶听了两人对答,知道郭靖懂得谦抑,心下也自喜
。裘千仞道:“六侠也算得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事,能得六侠襄助,那就更好。”陆庄主道:“六位进来时,裘老前辈正要说这件事。现下就请老前辈指点明路。”裘千仞道:“咱们⾝在武林,最要紧的是侠义为怀,救民疾苦。现下眼见金国大兵指⽇南下,宋朝要是不知好歹,不肯降顺,
起兵来不知要杀伤多少生灵。常言道得好:‘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这番南来,就是要联络江南豪杰,响应金兵,好教宋朝眼看內外夹攻,无能为力,就此不战而降。这件大事一成,且别说功名富贵,单是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然不枉了咱们一副好⾝手、不枉了‘侠义’二字。”此言一出,江南六怪
然变⾊,韩氏兄妹立时就要发作。全金发坐在两人之间,双手分拉他们⾐襟,眼睛向陆庄主一飘,示意看主人如何说话。
陆庄主对裘千仞本来敬佩得五体投地,忽然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不噤大为惊讶,陪笑道:“晚辈虽然不肖,⾝在草莽,但忠义之心未敢或忘。金兵既要南下夺我江山,害我百姓,晚辈必当追随江南豪杰,誓死与之周旋。老前辈适才所说,想是故意试探晚辈来着。”裘千仞道:“老弟怎地目光如此短浅?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处?最多是个岳武穆,也只落得风波亭惨死。”陆庄主惊怒
迸,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对付黑风双煞,哪知他空负绝艺,为人却这般无聇,袍袖一拂,凛然说道:“晚辈今⽇有对头前来寻仇,本望老前辈仗义相助,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晚辈就是颈⾎溅地,也不敢有劳大驾了,请罢。”双手一拱,竟是立即逐客。江南六怪与郭靖、⻩蓉听了,都是暗暗佩服。裘千仞微笑不语,左手握住酒杯,右手两指捏着杯口,不住团团旋转,突然右手平伸向外挥出,掌缘击在杯口,托的一声,一个⾼约半寸的磁圈飞了出去,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中,只见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来竟以內功将酒杯削去了一圈。击碎酒杯不难,但举掌轻挥,竟将酒杯如此平整光滑的切为两截,功力实是深到了极处。陆庄主知他挟艺相胁,正自沉昑对付之策,那边早恼了马王神韩宝驹。他一跃离座,站在席前,叫道:“无聇老匹夫,你我来见个⾼下。”裘千仞说道:“久闻江南七怪的名头,今⽇正好试试真假,六位一齐上罢。”陆庄主知道韩宝驹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听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侠向来齐进齐退,对敌一人是六个人,对敌千军万马也只是六个人,向来没哪一位肯落后的。”朱聪知他言中之意,叫:“好,我六兄弟今⽇就来会会你这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手一摆,五怪一齐离座。裘千仞站起⾝来,端了原来坐的那张椅子,缓步走到厅心,将椅放下,坐了下去,右⾜架在左⾜之上,不住摇晃,不动声⾊的道:“老夫就坐着和各位玩玩。”柯镇恶等倒菗了一口凉气,均知此人若非有绝顶武功,怎敢如此托大?郭靖见过裘千仞诸般古怪本事,知道六位师⽗决非对手,自己⾝受师⽗重恩,岂能不先挡一阵?虽然一动手自己非死即伤,但事到临头,决不能自惜其⾝,当下急步抢在六怪之前,向裘千仞抱拳说道:“晚辈先向老前辈讨教几招。”裘千仞一怔,仰起了头哈哈大笑。说道:“⽗⺟养你不易,你这条小命何苦送在此地?”柯镇恶等齐声叫道:“靖儿走开!”郭靖怕众师⽗拦阻,不敢多言,左腿微屈,右手画个圆圈,呼的一掌推出。这一招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经过这些时⽇的不断苦练,比之洪七公初传之时,威力已強了不少。裘千仞见韩宝驹跃出之时功夫也不如何⾼強,心想他们的弟子更属寻常,哪知他这一掌打来势道竟这般強劲,双⾜急点,跃在半空,只听喀喇一声,他所坐的那张紫檀木椅子已被郭靖一掌打塌。裘千仞落下地来,神⾊间竟有三分狼狈,怒喝:“小子无礼!”郭靖存着忌惮之心,不敢跟着进击,说道:“请前辈赐教。”⻩蓉存心要扰
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别跟这糟老头子客气!”裘千仞成名以来,谁敢当面呼他“糟老头子”?大怒之下,便要纵⾝过去发掌相击,但转念想起自己⾝份,冷笑一声,先出右手虚引,再发左手摩眉掌,见郭靖侧⾝闪避,引手立时钩拿回撤,摩眉掌顺手搏进,转⾝坐盘,右手迅即挑出,已变塌掌。⻩蓉叫道:“那有甚么希奇?这是‘通臂合六掌’中的‘孤雁出群’!”裘千仞这套掌法正是“通臂合六掌”那是从“通臂五行掌”中变化出来。招数虽然不奇,他却已在这套掌法上花了数十载寒暑之功。所谓通臂,乃双臂贯为一劲之意,倒不是真的左臂可缩至右臂,右臂可缩至左臂。郭靖见他右手发出,左手往右手贯劲,左手随发之时,右手往回带撤,以增左手之力,双手确有相互应援、连环不断之巧,一来见过他诸般奇技,二来应敌时识见不⾜,心下怯了,不敢还手招架,只得连连倒退。裘千仞心道:“这少年一掌碎椅,原来只是力大,武功平常得紧。”当下“穿掌闪劈”、“撩
掌”、“跨虎蹬山”越打越是精神。⻩蓉见郭靖要败,心中焦急,走近他⾝边,只要他一遇险招,立时上前相助。郭靖闪开对方斜⾝蹬⾜,瞥眼只见⻩蓉脸⾊有异,大见关切,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势不容情,一招“⽩蛇吐信”拍的一掌,平平正正的击在郭靖
口之上。⻩蓉和江南六怪、陆氏⽗子齐声惊呼,心想以他功力之深,这一掌正好击在
口要害,郭靖不死必伤。郭靖吃了这掌,也是大惊失⾊,但双臂一振,
口竟不感如何疼痛,不噤大惑不解。⻩蓉见他突然发楞,以为必是被这死老头的掌力震昏了,忙纵⾝上前扶住,叫道:“靖哥哥你怎样?”心中一急,两道泪⽔流了下来。
郭靖却道:“没事!我再试试。”
起
膛,走到裘千仞面前,叫道:“你是铁掌老英雄,再打我一掌。”裘千仞大怒,运劲使力,蓬的一声,又在郭靖
口打了一掌。郭靖哈哈大笑,叫道:“师⽗,蓉儿,这老儿武功稀松平常。他不打我倒也罢了,打我一掌,却漏了底子。”一语方毕,左臂横扫,
到裘千仞的⾝前,叫道:“你也吃我一掌!”
裘千仞见他左臂扫来,口中却说“吃我一掌”心道:“你臂中套拳,谁不知道?”双手搂怀,来撞他左臂。哪知郭靖这招“龙战于野”是降龙十八掌中十分奥妙的功夫,左臂右掌,均是可实可虚,非拘一格,眼见敌人挡他左臂,右掌忽起,也是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右臂连
之处,裘千仞的⾝子如纸鹞断线般直向门外飞去。
众人惊叫声中,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人,伸手抓住裘千仞的⾐领,大踏步走进厅来,将他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脸上冷冷的全无笑容。众人瞧这人时,只见她长发披肩,抬头仰天,正是铁尸梅超风。众人心头一寒,却见她⾝后还跟着一人,那人⾝材⾼瘦,⾝穿青⾊布袍,脸⾊古怪之极,两颗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转动,除此之外,肌⾁口鼻,尽皆僵硬如木石,直是一个死人头装在活人的躯体上,令人一见之下,登时一阵凉气从背脊上直冷下来,人人的目光与这张脸孔相触,便都不敢再看,立时将头转开,心中怦然而动。
陆庄主万料不到裘千仞名満天下,口出大言,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本是又好气又好笑,忽见梅超风蓦地到来,心中更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完颜康见到师⽗,心中大喜,上前拜见。众人见他二人竟以师徒相称,均感诧异。陆庄主双手一拱,说道:“梅师姊,二十年前一别,今⽇终又重会,陈师哥可好?”六怪与郭靖听他叫梅超风为师姊,登时面面相觑,无不凛然。柯镇恶心道:“今⽇我们落⼊了圈套,梅超风一人已不易敌,何况更有她的师弟。”⻩蓉却是暗暗点头:“这庄主的武功文学、谈吐行事,无一不是学我爹爹,我早就疑心他与我家必有甚么渊源,果然是我爹爹的弟子。”梅超风冷然道:“说话的可是陆乘风陆师弟?”陆庄主道:“正是兄弟,师姊别来无恙?”梅超风道:“说甚么别来无恙?我双目已盲,你瞧不出来吗?你玄风师哥也早给人害死了,这可称了你的心意么?”陆乘风又惊又喜,惊的是黑风双煞横行天下,怎会栽在敌人手里?喜的是強敌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是双目已盲,但想到昔⽇桃花岛同门学艺的情形,不噤叹了口气,说道:“害死陈师哥的对头是谁?师姊可报了仇么?”梅超风道:“我正在到处找寻他们。”陆乘风道:“小弟当得相助一臂之力,待报了本门怨仇之后,咱们再来清算你我的旧帐。”梅超风哼了一声。
韩宝驹拍桌而起,大嚷:“梅超风,你的仇家就在这里。”便要向梅超风扑去,全金发急忙伸手拉住。梅超风闻声一呆,说道:“你…你…”裘千仞被郭靖一拳打得痛彻心肺,这时才疼痛渐止,朗然说道:“说甚么报仇算帐,连自己师⽗给人害死了都不知道,还逞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梅超风一翻手,抓住他手腕,喝道:“你说甚么?”裘千仞被她握得痛⼊骨髓,急叫:“快放手!”梅超风毫不理会,只是喝道:“你说甚么?”裘千仞道:“桃花岛主⻩药师给人害死了!”
陆乘风惊叫:“你这话可真?”裘千仞道:“为甚么不真?⻩药师是被王重
门下全真七子围攻而死的。”他此言一出,梅超风与陆乘风放声大哭。⻩蓉咕咚一声,连椅带人仰天跌倒,晕了过去。众人本来不信⻩药师绝世武功,竟会被人害死,但听得是被全真七子围攻,这才不由得不信。以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众人之能,合力对付,⻩药师多半难以抵挡。郭靖忙抱起⻩蓉,连叫:“蓉儿,醒来!”见她脸⾊惨⽩,气若游丝,心中惶急,大叫:“师⽗,师⽗,快救救她。”朱聪过来一探她鼻息,说道:“别怕,这只是一时悲痛过度,昏厥过去,死不了!”运力在她掌心“劳宮⽳”
了几下。⻩蓉悠悠醒来,大哭叫道:“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陆乘风差愕异常,随即省悟:“她如不是师⽗的女儿,怎会知道九花⽟露丸?”他泪痕満面,大声叫道:“小师妹,咱们去跟全真教的贼道们拚了。梅超风,你…你去也不去?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都…都是你不好,害死了恩师。”陆冠英见爹爹悲痛之下,语无伦次,忙扶住了他,劝道:“爹爹,你且莫悲伤,咱们从长计议。”陆乘风大声哭道:“梅超风,你这贼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脸偷汉,那也罢了,⼲吗要偷师⽗的《九
真经》?师⽗一怒之下,将我们师兄弟四人一齐震断脚筋,逐出桃花岛,我只盼师⽗终肯回心转意,怜我受你们两个牵累,重行收归师门。现今他老人家逝世,我是终⾝遗恨,再无指望的了。”
梅超风骂道:“我从前骂你没有志气,此时仍然要骂你没有志气。你三番四次邀人来和我夫妇为难,
得我夫妇无地容⾝,这才会在蒙古大漠遭难。眼下你不计议如何报复害师大仇,却哭哭啼啼的跟我算旧帐。咱们找那七个贼道去啊,你走不动我背你去。”⻩蓉却只是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朱聪说道:“咱们先问问清楚。”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上拍了几下灰土,说道:“小徒无知,多有冒犯,请老前辈恕罪。”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个失手,这不算数,再来比过。”朱聪轻拍他的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老前辈功夫⾼明得紧,不必再比啦。”一笑归座,左手拿了一只酒杯,右手两指捏住杯口,不住团团旋转,突然右手平掌向外挥出,掌缘击在杯口,托的一声响,一个⾼约半寸的磁圈飞将出去,落在桌面。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上,只见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所使手法竟和裘千仞适才一模一样,众人无不惊讶。朱聪笑道:“老前辈功夫果然了得,给晚辈偷了招来,得罪得罪,多谢多谢。”
裘千仞立时变⾊。众人已知必有蹊跷,但一时却看不透这中间的机关。朱聪叫道:“靖儿,过来,师⽗教你这个本事,以后你可去吓人骗人。”郭靖走近⾝去。朱聪从左手中指上除下一枚戒指,说道:“这是裘老前辈的,刚才我借了过来,你戴上。”裘千仞又惊又气,却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会变到了他手指上。郭靖依言戴了戒指。朱聪道:“这戒指上有一粒金刚石,最是硬坚不过。你用力握紧酒杯,将金刚石抵在杯上,然后以右手转动酒杯。”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这时均已了然,陆冠英等不噤笑出声来。郭靖伸右掌在杯口轻轻一击,一圈杯口果然应手而落,原来戒指上的金刚石已在杯口划了一道极深的印痕,哪里是甚么深湛的內功了?⻩蓉看得有趣,不觉破涕为笑,但想到⽗亲,又哀哀的哭了起来。朱聪道:“姑娘且莫就哭,这位裘老前辈很爱骗人,他的话呀,未必很香。”⻩蓉愕然不解。朱聪笑道:“令尊⻩老先生武功盖世,怎会被人害死?再说全真七子都是规规矩矩的人物,又与令尊没仇,怎会打将起来?”⻩蓉急道:“定是为了丘处机这些牛鼻子道士的师叔周伯通。”朱聪道:“怎样?”⻩蓉哭道:“你不知道的。”以她聪明机警,本不致轻信人言,但一来⽗女骨⾁关心,二来⻩药师和周伯通之间确有重大过节。全真七子要围攻她⽗亲,实不由她不信。朱聪道:“不管怎样,我总说这个糟老头子的话有点儿臭。”⻩蓉道:“你说他是放…放…”朱聪一本正经的道:“不错,是放庇!他⾐袖里还有这许多鬼鬼祟祟的东西,你来猜猜是⼲甚么用的。”当下一件件的摸了出来,放在桌上,见是两块砖头,一扎缚得紧紧的⼲茅,一块火绒、一把火刀和一块火石。⻩蓉拿起砖头一捏,那砖应手而碎,只用力
了几
,砖头成为碎粉。她听了朱聪刚才开导,悲痛之情大减,这时笑生双靥,说道:“这砖头是面粉做的,刚才他还露一手捏砖成粉的上乘內功呢!”裘千仞一张老脸一忽儿青,一忽儿⽩,无地自容,他本想捏造⻩药师的死讯,乘
溜走,哪知自己炫人耳目的手法尽被朱聪拆穿,当即袍袖一拂,转⾝走出,梅超风反手抓住,将他往地下摔落,喝道:“你说我恩师逝世,到底是真是假?”这一摔劲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唧唧,半晌说不出话来。⻩蓉见那束⼲茅头上有烧焦了的痕迹,登时省悟,说道:“二师⽗,你把这束⼲茅点燃了蔵在袖里,然后昅一口,噴一口。”江南六怪对⻩蓉本来颇有芥蒂,但此刻齐心对付裘千仞,变成了敌忾同仇。朱聪颇喜⻩蓉刁钻古怪,很合自己脾气,听得她一句“二师⽗”叫出了口,更是喜
,当即依言而行,还闭了眼头摇晃脑,神⾊俨然。
⻩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们刚才见这糟老头子练內功,不就是这样么?”走到裘千仞⾝边,笑昑昑的道:“起来罢。”伸手搀他站起,突然左手轻挥,已用“兰花拂⽳手”拂中了他背后第五椎节下的“神道⽳”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没有死?你说他死,我就要你的命。”一翻手,明晃晃的蛾眉钢刺已抵在他
口。众人听了她的问话,都觉好笑,虽是问他讯息,却又不许他说⻩药师真的死了。裘千仞只觉⾝上一阵酸一阵庠,难过之极,颤声道:“只怕没死也未可知。”⻩蓉笑逐颜开,说道:“这还像话,就饶了你。”在他“缺盆⽳”上捏了几把,开解他的⽳道。陆乘风心想:“小师妹问话一厢情愿,不得要领。”当下问道:“你说我师⽗被全真七子害死,是你亲眼见到呢,还是传闻?”裘千仞道:“是听人说的。”陆乘风道:“谁说的?”裘千仞沉昑了一下,道:“是洪七公。”⻩蓉急问:“哪一天说的?”裘千仞道:“一个月之前。”⻩蓉问道:“七公在甚么地方对你说的?”裘千仞道:“在泰山顶上,我跟他比武,他输了给我,无意间说起这回事。”⻩蓉大喜,纵上前去,左手抓住他
口,右手拔下了他一小把胡子,咭咭而笑,说道:“七公会输给你这糟老头子?梅师姊、陆师兄,别听他放…放…”她女孩儿家耝话竟说不出口。朱聪接口道:“放他***臭狗庇!”⻩蓉道:“一个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哥在一起,靖哥哥,你再给他一掌!”郭靖道:“好!”纵⾝就要上前。
裘千仞大惊,转⾝就逃,他见梅超风守在门口,当下反向里走。陆冠英上前拦阻,被他出手一推,一个踉跄,跌了开去。须知裘千仞虽然欺世盗名,但究竟也有些实真武功,要不然哪敢贸然与六怪、郭靖动手?陆冠英却不是他的敌手。⻩蓉纵⾝过去,双臂张开,问道:“你头顶铁缸,在⽔面上走过,那是甚么功夫?”裘千仞道:“这是我的独门轻功。我外号‘铁掌⽔上飘’,这便是‘⽔上飘’了。”⻩蓉笑道:“啊,还在信口胡吹,你到底说不说?”裘千仞道:“我年纪老了,武功已大不如前,轻⾝功夫却还没丢荒。”⻩蓉道:“好啊,外面天井里有一口大金鱼缸,你露露‘⽔上飘’的功夫给大伙开开眼界,你瞧见没有?一出厅门,左手那株桂花树下面就是。”裘千仞道:“一缸⽔怎能演功夫…”他一句话未说完,突然眼前亮光闪动,脚上一紧,⾝子已倒吊了起来。梅超风喝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毒龙银鞭将他卷在半空,依照⻩蓉所说方位,银鞭轻抖,扑通一声,将他倒摔⼊鱼缸之中。⻩蓉奔到缸边,蛾眉钢刺一晃,说道:“你不说,我不让你出来,⽔上飘变成了⽔底钻。”
裘千仞双⾜在缸底急蹬,想要跃出,被她钢刺在肩头轻轻一戳,又跌了下去,
淋淋的探头出来,苦着脸道:“那口缸是薄铁⽪做的,缸口封住,上面放了三寸深的⽔。那条小河么,我先在⽔底下打了桩子,桩顶离⽔面五六寸,因此…因此你们看不出来。”⻩蓉哈哈大笑,进厅归座,再不理他。裘千仞跃出鱼缸,低头疾趋而出。
梅超风与陆乘风刚才又哭又笑的斗了一场,寻仇凶杀之意本已大减,得知师⽗并未逝世,心下喜
,又听小师妹连笑带比、咭咭咯咯说着裘千仞的事,哪里还放得下脸?硬得起心肠?她沉昑片刻,沉着嗓子说道:“陆乘风,你让我徒儿走,瞧在师⽗份上,咱们前事不究。你赶我夫妇前往蒙古…唉,一切都是命该如此。”
陆乘风长叹一声,心道:“她丈夫死了,眼睛瞎了,在这世上孤苦伶仃。我腿双残废,却是有
有子,有家有业,比她好上百倍。大家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还提旧怨⼲甚么?”便道:“你将你徒儿领去就是。梅师姊,小弟明⽇动⾝到桃花岛去探望恩师,你去也不去?”梅超风颤声道:“你敢去?”陆乘风道:“不得恩师之命,擅到桃花岛上,原是犯了大规,但刚才给那裘老头信口雌⻩的
说一通,我总是念着恩师,放心不下。”⻩蓉道:“大家一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们求情就是。”梅超风呆立片刻,眼中两行泪⽔滚了下来,说道:“我哪里还有面目去见他老人家?恩师怜我孤苦,教我养我,我却狼子野心,背叛师门…”突然间厉声喝道:“只待夫仇一报,我会自寻了断。江南七怪,有种的站出来,今晚跟娘老拚个死活。陆师弟,小师妹,你们袖手旁观,两不相帮,不论谁死谁活,都不许揷手劝解,听见了么?”
柯镇恶大踏步走到厅中,铁杖在方砖上一落,当的一声,悠悠不绝,嘶哑着嗓子道:“梅超风,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那⽇荒山夜战,你丈夫死于非命,我们张五弟却也给你们害死了,你知道么?”梅超风道:“哦,只剩下六怪了。”柯镇恶道:“我们答应了马钰马道长,不再向你寻仇为难,今⽇却是你来找我们。好罢,天地虽宽,咱们却总是有缘,处处碰头。老天爷不让六怪与你梅超风在世上并生,进招罢。”梅超风冷笑道:“你们六人齐上。”朱聪等早站在大哥⾝旁相护,防梅超风忽施毒手,这时各亮兵刃。郭靖忙道:“仍是让弟子先挡一阵。”陆乘风听梅超风与六怪双方叫阵,心下好生为难,有意要替两下解怨,只恨自己威不⾜以服众、艺不⾜以惊人,听到郭靖这句话,心念忽动,说道:“各位且慢动手,听小弟一言。梅师姊与六侠虽有宿嫌,但双方均已有人不幸下世,依兄弟愚见,今⽇只赌胜负,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六侠以六敌一,虽是向来使然,总觉不公,就请梅师姊对这位郭老弟教几招如何?”梅超风冷笑道:“我岂能跟无名小辈动手?”郭靖叫道:“你丈夫是我亲手杀的,与我师⽗何⼲?”梅超风悲怒
迸,喝道:“正是,先杀你这小贼。”听声辨形,左手疾探,五指猛往郭靖天灵盖揷下。郭靖急跃避开,叫道:“梅前辈,晚辈当年无知,误伤了陈老前辈,一人作事一人当,你只管问我。今⽇你要杀要剐,我决不逃走。若是⽇后你再找我六位师⽗啰唣,那怎么说?”他料想今⽇与梅超风对敌,多半要死在她爪底,却要解去师⽗们的危难。梅超风道:“你真的有种不逃?”郭靖道:“不逃。”梅超风道:“好!我和江南六怪之事,也是一笔勾销。好小子,跟我走罢!”⻩蓉叫道:“梅师姊,他是好汉子,你却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梅超风怒道:“怎么?”⻩蓉道:“他是江南六侠的嫡传弟子。六侠的武功近年来已大非昔比,他们要取你
命真是易如反掌,今⽇饶了你,还给你面子,你却不知好歹,尚在口出大言。”梅超风怒道:“呸!我要他们饶?六怪,你们武功大进了?那就来试试?”⻩蓉道:“他们何必亲自和你动手?单是他们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胜。”梅超风大叫:“三招之內我杀不了他,我当场撞死在这里。”他在赵王府曾与郭靖动过手,深知他武功底细,却不知数月之间,郭靖得九指神丐传授绝艺,功夫已然大进。
⻩蓉道:“好,这里的人都是见证。三招太少,十招罢。”郭靖道:“我陪梅前辈走十五招。”他只学了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心想把这十五掌尽数使出来,或能抵挡得十五招。⻩蓉道:“就请陆师哥和陪你来的那位客人计数作证。”梅超风奇道:“谁陪我来着?我单⾝闯庄,用得着谁陪?”⻩蓉道:“你⾝后那位是谁?”梅超风反手捞出,快如闪电,众人也不见那穿青布长袍的人如何闪躲,她这一抓竟没抓着。那人行动有如鬼魅,却未发出半点声响。梅超风自到江南以后,这些⽇来一直觉得⾝后有点古怪,似乎有人跟随,但不论如何出言试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终摸不着半点影子,还道是自己心神恍惚,疑心生暗鬼,但那晚有人吹箫驱蛇,为自己解围,明明是有一位⾼人窥伺在旁,她当时曾望空拜谢,却又无人搭腔。她在松树下等了几个时辰,更无半点声息,不知这位⾼人于何时离去。这时听⻩蓉这般问起,不噤大惊,颤声道:“你是谁?一路跟着我⼲甚么?”那人恍若未闻,毫不理会。梅超风向前疾扑,那人似乎⾝子未动,梅超风这一扑却扑了个空。众人大惊,均觉这人功夫⾼得出奇,真是生平从所未见。
陆乘风道:“阁下远道来此,小可未克
接,请坐下共饮一杯如何?”那人转过⾝来,飘然出厅。
过了片刻,梅超风又问:“那晚吹箫的前辈⾼人,便是阁下么?梅超风好生感
。”众人不噤骇然,梅超风用耳代目,以她听力之佳,竟未听到这人出去的声音。⻩蓉道:“梅师姊,那人已经走了。”梅超风惊道:“他出去了?我…我怎么会不听见?”⻩蓉道:“你快去找他罢,别在这里发威了。”梅超风呆了半晌,脸上又现凄厉之⾊,喝道:“姓郭的小子,接招罢!”双手提起,十指尖尖,在烛火下发出碧幽幽的绿光,却不发出。郭靖道:“我在这里。”梅超风只听得他说了一个“我”字,右掌微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面门。郭靖见她来招奇速,⾝子稍侧,左臂反过来就是一掌。梅超风听到声音,待要相避,已是不及“降龙十八掌”招招精妙无比,蓬的一声,正击在肩头之上。梅超风登时被震得退开三步,但她武功诡异之极,⾝子虽然退开,不知如何,手爪反能疾攻上来。这一招之奇,郭靖从所未见,大惊之下,右腕“內关”、“外关”、“会宗”三⽳已被她同时拿住。郭靖平时曾听师⽗言道,梅超风的“九
⽩骨爪”专在对方明知不能发招之时暴起疾进,最是难闪难挡,他出来与梅超风动手,对此节本已严加防范。岂知她招数变化无方,虽被击中一掌,竟反过手来立时扣住了他脉门。郭靖暗叫:“不好!”全⾝已感酸⿇,危急中右手屈起食中两指,半拳半掌,向她
口打去,那是“潜龙勿用”的半招,本来左手同时向里钩拿,右推左钩,敌人极难闪避,现下左腕被拿,只得使了半招。“降龙十八掌”威力奇大,虽只半招,也已非同小可,梅超风听到风声怪异,既非掌风,亦非拳风,忙侧⾝卸去了一半来势,但肩头仍被打中,只觉一股极大力量将自己⾝子推得向后撞去,右手疾挥,也将郭靖⾝子推出。这一下两人都使上了全力,只听得蓬的一声大响,两人背心同时撞中了一
厅柱。屋顶上瓦片、砖石、灰土纷纷跌落。众庄丁齐声呐喊,逃出厅去。
江南六怪面面相觑,都是又惊又喜:“靖儿从哪里学来这样⾼的武功?”韩宝驹望了⻩蓉一眼,料想必是她的传授,心下暗暗佩服:“桃花岛武功果然了得。”
这时郭靖与梅超风各展所学,打在一起,一个掌法精妙,力道沉猛,一个抓打狠辣,变招奇幻,大厅中只听得呼呼风响。梅超风跃前纵后,四面八方的进攻。郭靖知道敌人招数太奇,跟着他见招拆招,立时就会吃亏,记着洪七公当⽇教他对付⻩蓉“落英神剑掌”的法窍,不管敌人如何花样百出,千变万化,自己只是把“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连环往复、一遍又一遍的使了出来,这诀窍果然使得,两人拆了四五十招,梅超风竟不能
近半步。只看得⻩蓉笑颜逐开,六怪挢⾆不下,陆氏⽗子目眩神驰。
陆乘风心想:“梅师姊功夫精进如此,这次要是跟我动手,十招之內,我哪里还有
命?这位郭老弟年纪轻轻,怎能有如此深湛的武功?我真是走了眼了,幸好对他礼貌周到,丝毫没有轻忽。”完颜康又妒又恼:“这小子本来非我之敌,今后怎么还能跟他动手?”⻩蓉大声叫道:“梅师姊,拆了八十多招啦,你还不认输?”本来也不过六十招上下,她却又给加上了二十几招。梅超风恼怒异常,心想我苦练数十年,竟不能对付这小子?当下掌劈爪戳,越打越快。她武功与郭靖本来相去何止倍蓰,只是一来她双目已盲,毕竟吃亏;二来为报杀夫大仇,不免心躁,犯了武学大忌;三来郭靖年轻力壮,学得了降龙十八掌的⾼招,两人竟打了个难解难分。堪堪将到百招,梅超风对他这十五招掌法的脉络已大致摸清,知他掌法威力极大,不能近攻,当下在离他丈余之外奔来窜去,要累他力疲。施展这降龙十八最是耗神费力,时候久了,郭靖掌力所及,果然已不如先前之远。
梅超风乘势疾上,双臂直上直下,在“九
⽩骨爪”的招数之中同时夹了“摧心掌”掌法。⻩蓉知道再斗下去郭靖必定吃亏,不住叫道:“梅师姊,一百多招啦,快两百招啦,还不认输?”梅超风充耳不闻,越打越急。
⻩蓉灵机一动,纵⾝跃到柱边,叫道:“靖哥哥,瞧我!”郭靖连发两招“利涉大川”、“鸿渐于陆”将梅超风远远
开,抬头只见⻩蓉绕着柱子而奔,连打手势,一时还不明⽩。⻩蓉叫道:“在这里跟她打。”
郭靖这才醒悟,回⾝前跃,到了一
柱子边上。梅超风五指抓来,郭靖立即缩⾝柱后,秃的一声,梅超风五指已揷⼊了柱中。她全凭敌人拳风脚步之声而辨知对方所在,柱子固定在地,决无声息,郭靖在酣战时斗然间躲到柱后,她哪里知道?待得惊觉,郭靖呼的一掌,从柱后打了出来,当下只得硬接,左掌照准来势猛推出去。两人各自震开数步,她五指才从柱间子套。梅超风恼怒异常,不等郭靖站定脚步,闪电般扑了过去。只听得嗤的一声,郭靖⾐襟被扯脫了一截,臂上也被她手爪带中,幸未受伤,他心中一凛,还了一掌,拆不三招,又向柱后闪去,梅超风大声怒喝,左手五指又揷⼊柱中。郭靖这次却不乘势相攻,叫道:“梅前辈,我武功远不及你,请你手下留情。”众人眼见郭靖已占上风,他倚柱而斗,显已立于不败之地,如此说法,那是给她面子,要她就此罢手。陆乘风心想:“这般了事,那是再好不过。”梅超风冷然道:“若凭比试武功,我三招內不能胜你,早该服输认败。可是今⽇并非比武,乃是报仇。我早已输给了你,但非杀你不可!”一言方毕,双臂运劲,右手连发三掌,左手连发三拳,都击在柱子
心,跟着大喝一声,双掌同时推出,喀喇喇一声响,那柱子居中折断。
厅上诸人都是一⾝武功,见机极快,眼见她发掌击柱,已各向外窜出。陆冠英抱着⽗亲最后奔出。只听得震天价一声大响,那厅塌了半边,只有那兵马指挥使段大人逃避不及,腿两被一
巨梁庒住,狂呼救命。完颜康过去抬起梁木,把他拉起,扯扯他的手,乘
想走。两人刚转过⾝来,背后都是一⿇,已不知被谁点中了⽳道。
梅超风全伸贯注在郭靖⾝上,听他从厅中飞⾝而出,立时跟着扑上。这时庄前云重月暗,众人方一定神,只见郭梅二人又已斗在一起,星光熹微之下,两条人影倏分倏合,掌风呼呼声中,夹着梅超风运功时骨节格格爆响,比之适才厅上
斗尤为惊心动魄。郭靖本就不敌,昏黑之中更加不利,霎时间连遇险招,只见梅超风左腿扫来,当下右⾜飞起,径踢她左腿胫骨,只要两下一碰,她小腿非断不可。哪知梅超风这一腿乃是虚招,只踢出一半,忽地后跃,左臂却向他腿上抓下。陆冠英在旁看得亲切,惊叫道:“留神!”那⽇他小腿被抓,完颜康使的正是这一下手法。在这一瞬之间,郭靖已惊觉危险,左手猛地穿出,往梅超风手腕上挡去。这是危急之中变招,招数虽快,劲力却弱。梅超风和他手掌相
,立时察觉,手一翻,小指、无名指、中指三
已划上他手背。郭靖知道厉害,右掌呼的击出。梅超风侧⾝跃开,纵声长笑。郭靖只感左手背上⿇辣辣地有如火烧,低头一看,手背已被划伤,三条⾎痕中似乎微带黑⾊,斗然间记起蒙古悬崖顶上梅超风所留下的九颗骷髅,马钰说她手爪上喂有剧毒,刚才手臂被她搔到,因没损⾁见⾎,未受其毒,现下可难逃厄运了,叫道:“蓉儿,我中了毒。”不待⻩蓉回答,纵⾝上去呼呼两掌,心想只有擒住了她,
她
出解药,自己才能活命。梅超风察觉掌风猛恶,早已闪开。
⻩蓉等听了郭靖之言,无不大惊。柯镇恶铁杖一摆,六怪和⻩蓉七人将梅超风围在垓心。⻩蓉叫道:“梅师姊,你早就输了,怎么还打?快拿解药出来救他。”
梅超风感到郭靖拳法凌厉,不敢分神答话,心中暗喜:“你越是用劲,毒
越发得快,今⽇我就是命丧此地,夫仇总是报了。”郭靖这时只觉头晕目眩,全⾝说不出的舒泰松散,左臂更是酸软无力,渐渐不
伤敌,这正是毒发之象,若不是他服过蝮蛇宝⾎,已然毙命。⻩蓉见他脸上懒洋洋的似笑非笑,大声叫道:“靖哥哥,快退开!”子套蛾眉刺,就要扑向梅超风。郭靖听得她呼叫,精神忽振,左掌拍出,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第十一掌“突如其来”只是左臂酸⿇,去势缓慢之极。⻩蓉、韩宝驹、南希仁、全金发四人正待同时向梅超风攻去,却见郭靖这掌轻轻拍出,她却不知闪避,一掌正中肩头,登时摔倒。原来梅超风对敌全凭双耳,郭靖这招去势极缓,没了风声,哪能察知?⻩蓉一怔,韩、南、全三人已同时扑在梅超风⾝上,要将她按住,却被她双臂力振,韩宝驹与全金发登即被她甩开。她跟着回手向南希仁抓去。南希仁见来势厉害,着地滚开。梅超风已乘势跃起,不提防尚未站稳,背上又中了郭靖一掌,再次扑地跌倒。这一掌又是倏来无声,难避难挡,只是打得缓了,力道不強,虽然击中在背心要害,却未受伤。郭靖打出这两掌后,神智已感
糊,⾝子摇了几摇,一个踉跄,跌了下去,正躺在梅超风的⾝边。⻩蓉急忙俯⾝去扶。梅超风听得声响,人未站起,五指已戳了过去,突觉指上奇痛,立时醒悟,知是戳中了⻩蓉⾝上软猬甲的尖刺,急忙一个“鲤鱼打
”跃起,只听得一人叫道:“这个给你!”风声响处,一件古怪的东西打了过来。梅超风听不出是甚么兵刃,右臂挥出,喀喇一声,把那物打折在地,却是一张椅子,刚觉奇怪,只听风声
,一件更大的东西又疾飞过来,当即伸出左手抓拿,竟摸到一张桌面,又光又硬,无所措手。原来朱聪先掷出一椅,再蔵⾝于一张紫檀方桌之后,握着两条桌腿,向她撞去。梅超风飞脚踢开桌子,朱聪早已放脫桌脚,右手前伸,将三件活东西放⼊了她的⾐领。
梅超风突觉
口几件冰冷滑腻之物
钻蹦跳,不由得吓出一⾝冷汗,心道:“这是甚么古怪暗器?还是巫术妖法?”急忙伸手⼊⾐,一把抓住,却是几尾金鱼,手触⾐襟,一惊更是不小,不但怀中盛放解药的瓷瓶不知去向,连那柄匕首和卷在匕首上的《九
真经》经文也是踪迹全无。她心里一凉,登时不动,呆立当地。原来先前屋柱倒下,庒破了金鱼缸,金鱼流在地下。朱聪知道梅超风知觉极灵,手法又快,远非彭连虎、裘千仞诸人所及,是以捡起三尾金鱼放⼊她的⾐中,先让她吃惊分神,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怀中各物。他拔开瓷瓶塞子,送到柯镇恶鼻端,低声道:“怎样?”柯镇恶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一闻药味,便道:“內服外敷,都是这药。”
梅超风听到话声,猛地跃起,从空扑至。柯镇恶摆降魔杖挡住,韩宝驹的金龙鞭、全金发的秤杆、南希仁的纯钢扁担三方同时攻到。梅超风伸手去
里拿毒龙鞭,只听风声飒然,有兵刃刺向自己手腕,只得翻手还了一招,
开韩小莹的长剑。那边朱聪将解药
给⻩蓉,说道:“给他服一些,敷一些。”顺手把梅超风⾝上掏来的匕首往郭靖怀里一塞,道:“这原来是你的。”扬起铁扇,上前夹攻梅超风。七人一别十余年,各自勤修苦练,无不功力大进,这一场恶斗,比之当年荒山夜战更是狠了数倍。陆乘风⽗子瞧得目眩神骇,均想:“梅超风的武功固然凌厉无情,江南七怪也确是名下无虑。”陆乘风大叫:“各位罢手,听在下一言。”但各人剧斗正酣,却哪里住得了手?郭靖服药之后,不多时已神智清明,那毒来得快去得也速,创口虽然疼痛,但左臂已可转动,当即跃起,奔到垓心,先前他碰巧以慢掌得手,这时已学到了诀窍,看准空隙,慢慢一掌打出,将要触到梅超风⾝子,这才突施劲力。这一招“震惊百里”威力奇大,梅超风事先全无朕兆,突然中掌,哪里支持得住,登时跌倒。郭靖弯
抓住韩宝驹与南希仁同时击下的兵刃,叫道:“师⽗,饶了她罢!”当下和江南六怪一齐向后跃开。梅超风翻⾝站起,知道郭靖如此打法,自己眼睛瞎了,万难抵敌,只有抖起毒龙鞭护⾝,叫他不能欺近。郭靖说道:“我们也不来难为你,你去罢!”梅超风收起银鞭,说道:“那么把经文还我。”朱聪一楞,说道:“我没拿你的经文,江南七怪向来不打诳语。”他却不知包在匕首之外的那块人⽪就是《九
真经》的经文。
梅超风知道江南七怪虽与她有深仇大怨,但个个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致说谎欺人,那必是刚才与郭靖过招时跌落了,心中大急,俯⾝在地下摸索,摸了半天,哪里有经文的踪迹?众人见她一个瞎眼女子,在瓦砾之中焦急万分的东翻西寻,都不噤油然而起怜悯之念。陆乘风道:“冠英,你帮梅师伯找找。”心中却想:“这部《九
真经》是恩师之物,该当奉还恩师才是。”当即咳嗽两声。陆冠英会意,点了点头。郭靖也得着寻找,却哪见有甚么经书?陆乘风道:“梅师姊,这里确然没有,只怕你在路上掉了。”梅超风不答,仍是双手在地下不住摸索。突然间各人眼前一花,只见梅超风⾝后又多了那个青袍怪人。他⾝法好快,各人都没看清他如何过来,但见他一伸手,已抓住梅超风背心,提了起来,转眼之间,已没⼊了庄外林中。梅超风空有一⾝武功,被他抓住之后竟是丝毫不能动弹。众人待得惊觉,已只见到两人的背影。各人面面相觑,半晌不语,但听得湖中波涛拍岸之声,时作时歇。过了良久,柯镇恶方道:“小徒与那恶妇相斗,损了宝庄华厦,极是过意不去。”陆乘风道:“六侠与郭兄今⽇莅临,使敝庄老小幸免遭劫,在下相谢尚且不及。柯大侠这样说,未免太见外了。”陆冠英道:“请各位到后厅休息。郭世兄,你创口还痛么?”郭靖刚答得一句:“没事啦!”眼前青影飘动,那青⾐怪客与梅超风又已到了庄前。
梅超风叉手而立,叫道:“姓郭的小子,你用洪七公所传的降龙十八掌打我,我双眼盲了,因此不能抵挡。姓梅的活不久了,胜败也不放在心上,但如江湖间传言出去,说道梅超风打不过老叫化的传人,岂不是堕了我桃花岛恩师的威名?来来来,你我再打一场。”
郭靖道:“我本不是你的对手,全因你眼睛不便,这才得保
命。我早认输了。”梅超风道:“降龙十八掌共有十八招,你为什么不使全了?”郭靖道:“只因我
子愚鲁…”⻩蓉连打手势,叫他不可吐露底细,郭靖却仍是说了出来:“…洪前辈只传了我十五掌。”梅超风道:“好啊,你只会十五掌,梅超风就败在你的手下,洪七公那老叫化就这么厉害么?不行,非再打一场不可。”众人听她语气,似乎已不求报杀夫之仇,变成了⻩药师与洪七公的声名威望之争。郭靖道:“⻩姑娘小小年纪,我尚不是她的对手,何况是你?桃花岛的武功我是向来敬服的。”⻩蓉道:“梅师姊,你还说甚么?天下难道还有谁胜得过爹爹的?”
梅超风道:“不行,非再打一场不可!”不等郭靖答应,伸手抓将过来,郭靖被
不过,说道:“既然如此,请梅前辈指教。”挥掌拍出。梅超风翻腕亮爪,叫道:“打无声掌,有声的你不是我对手!”
郭靖跃开数步,说道:“我柯大恩师眼睛也不方便,别人若用这般无声掌法欺他,我必恨之⼊骨。将心比心,我岂能再对你如此?适才我中你毒抓,生死关头,不得不以无声掌保命,若是比武较量,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晚辈不敢从命。”梅超风听他说得真诚,心中微微一动:“这少年倒也硬气。”随即厉声喝道:“我既叫你打无声掌,自有破你之法,婆婆妈妈的多说甚么?”郭靖向那青⾐怪客望了一眼,心道:“难道他在这片刻之间,便教了梅超风对付无声掌的法子?”见她苦苦相迫,说道:“好,我再接梅前辈十五招。”他想把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再打一遍,纵使不能胜过了她,也必可以自保,当下向后跃开,然后蹑⾜上前,缓缓发掌打出,只听得⾝旁嗤的一声轻响,梅超风钩腕反拿,看准了他手臂抓来,昏暗之中,她双眼似乎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郭靖吃了一惊,左掌疾缩,抢向左方,一招“利涉大川”仍是缓缓打出。他手掌刚出数寸,嗤的一声过去,梅超风便已知他出手的方位,抢在头里,以快打慢。郭靖退避稍迟,险脸被她手爪扫中,惊奇之下,急忙后跃,心想:“她知我掌势去路已经奇怪,怎么又能在我将发未发之际先行料到?”第三招更是郑重,正是他拿手的“亢龙有悔”只听得嗤的一声,梅超风如钢似铁的五只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来。郭靖知道关键必在那“嗤”的一声之中,到第四招时,向那青⾐怪客望去,果见他手指轻弹,一小粒石子破空飞出。郭靖已然明⽩:“原来是他弹石子指点方位,我打东他投向东,我打西他投向西。不过他怎料得到我掌法的去路?嗯,是了,那⽇蓉儿与梁子翁相斗,洪七公预先喝破他的拳路,也就是这个道理。我使満十五招认输便了。”
那降龙十八掌无甚变化,郭靖又未学全,虽然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风既得预知他掌力来势,自能及早闪避化解。又拆数招,那青⾐怪客忽然嗤嗤嗤接连弹出三颗石子,梅超风变守为攻,猛下三记杀手。郭靖勉力化开,还了两掌。两人相斗渐紧,只听得掌风呼呼之中,夹着嗤嗤嗤弹石之声。⻩蓉见情势不妙,在地下捡起一把瓦砾碎片,有些在空中
掷,有些就照准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来扰
声响,二来打歪他的准头。不料怪客指上加劲,小石弹子出去的力道劲急之极,破空之声异常响亮,⻩蓉所掷的瓦片固然打不到石子,而小石子发出的响声也决计扰
不了。陆氏⽗子及江南六怪都极惊异:“此人单凭手指之力,怎么能把石弹子得如此劲急?就是铁胎弹弓,也不能弹出这般大声。谁要是中了一弹,岂不是脑破
穿?”
这时⻩蓉已然住手,呆呆望着那个怪客。这时郭靖已全处下风,梅超风制敌机先,招招都是凌厉之极的杀手。突然间呜呜两响,两颗石弹破空飞出,前面一颗飞得较缓,后面一颗急速赶上,两弹拍的一声,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溅,石子碎片八方
。梅超风借着这股威势直扑过来。郭靖见来势凶狠,难以抵挡,想起南希仁那“打不过,逃!”的四字诀,转⾝便逃。⻩蓉突然⾼叫:“爹爹!”向那青⾐怪客奔去,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叫道:“爹爹,你的脸,你的脸怎…怎么变了这个样子?”
郭靖回过⾝来,见梅超风站在自己面前,却在侧耳倾听石弹声音,这稍纵即逝的良机哪能放过,当即伸掌慢慢拍向她肩头,这一次却是用了十成力,右掌力拍,左掌跟着一下,力道尤其沉猛。梅超风被这连续两掌打得翻了个筋斗,倒在地下,再也爬不起⾝。陆乘风听⻩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
集,忘了自己腿上残废,突然站起,要想过去,也是一
摔倒。那青⾐怪客左手搂住了⻩蓉,右手慢慢从脸上揭下一层⽪来,原来他脸上戴着一张人⽪面具,是以看上去诡异古怪之极。这本来面目一露,但见他形相清癯,丰姿隽慡,萧疏轩举,湛然若神。⻩蓉眼泪未⼲,⾼声
呼,抢过了面具罩在自己脸上,纵体⼊怀,抱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这青⾐怪客,正是桃花岛岛主⻩药师。
⻩蓉笑道:“爹,你怎么来啦?刚才那个姓裘的糟老头子咒你,你也不教训教训他。”⻩药师沉着脸道:“我怎么来啦!来找你来着!”⻩蓉喜道:“爹,你的心愿了啦?那好极啦,好极啦!”说着拍掌而呼。⻩药师道:“了甚么心愿?为了找你这鬼丫头,还管甚么心愿不心愿。”
⻩蓉甚是难过,她知⽗亲曾得了《九
真经》的下卷,上卷虽然得不到,但发下心愿,要凭着一己的聪明智慧,从下卷而自创上卷的內功基础,说道《九
真经》也是凡人所作,别人作得出,我⻩药师便作不出?若不练成经中所载武功,便不离桃花岛一步,岂知下卷经文被陈玄风、梅超风盗走,另作上卷经文也就变成了全无着落。这次为了自己顽⽪,竟害得他违愿破誓,当下软语说道:“爹,以后我永远乖啦,到死都听你的话。”⻩药师见爱女无恙,本已喜极,又听她这样说,心情大好,说道:“扶你师姊起来。”⻩蓉过去将梅超风扶起,陆冠英也将⽗亲扶来,双双拜倒。
⻩药师叹了口气,说道:“乘风,你很好,起来罢。当年我
子太急,错怪了你。”陆乘风哽咽道:“师⽗您老人家好?”⻩药师道:“总算还没给人气死。”⻩蓉嬉⽪笑脸的道:“爹,你不是说我吧?”⻩药师哼了一声道:“你也有份。”⻩蓉伸了伸⾆头,道:“爹,我给你引见几位朋友。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怪,是靖哥哥的师⽗。”
⻩药师眼睛一翻,对六怪毫不理睬,说道:“我不见外人。”六怪见他如此傲慢无礼,无不
然大怒,但震于他的威名与适才所显的武功神通,一时倒也不便发作。
⻩药师向女儿道:“你有甚么东西要拿?咱们这就回家。”⻩蓉笑道:“没有甚么要拿的,却有点东西要还给陆师哥。”从怀里掏出那包九花⽟露丸来,
给陆乘风道:“陆师哥,这些药丸调制不易,还是还了你罢。”陆乘风摇手不接,向⻩药师道:“弟子今⽇得见恩师,实是万千之喜,要是恩师能在弟子庄上小住几时,弟子更是…”
⻩药师不答,向陆冠英一指道:“他是你儿子?”陆乘风道:“是。”陆冠英不待⽗亲吩咐,忙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说道:“孙儿叩见师祖。”⻩药师道:“罢了!”并不俯⾝相扶,却伸左手抓住他后心一提,右掌便向他肩头拍落。陆乘风大惊,叫道:“恩师,我就只这个儿子…”⻩药师这一掌劲道不小,陆冠英肩头被击后站立不住,退后七八步,再是仰天一
跌倒,但没受丝毫损伤,怔怔的站起⾝来。⻩药师对陆乘风道:“你很好,没把功夫传他。这孩子是仙霞派门下的吗?”陆乘风才知师⽗这一提一推,是试他儿子的武功家数,忙道:“弟子不敢违了师门规矩,不得恩师允准,决不敢将恩师的功夫传授旁人。这孩子正是拜在仙霞派枯木大师的门下。”⻩药师冷笑一声,道:“枯木这点微末功夫,也称甚么大师?你所学胜他百倍,打从明天起,你自己传儿子功夫罢。仙霞派的武功,跟咱们提鞋子也不配。”陆乘风大喜,忙对儿子道:“快,快谢过祖师爷的恩典。”陆冠英又向⻩药师磕了四个头。⻩药师昂起了头,不加理睬。
陆乘风在桃花岛上学得一⾝武功,虽然腿双残废,但手上功夫未废,心中又深知武学精义,眼见自己独子虽然练武甚勤,总以未得明师指点,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満肚子的武功诀窍可以教他,但格于门规,未敢怈露,为了怕儿子痴
,索
一直不让他知道自己会武,这时自己重得列于恩师门墙,又得师⽗允可教子,爱子武功指⽇可以大进,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说几句感
的话,喉头却哽住了说不出来。⻩药师⽩了他一眼,说道:“这个给你!”右手轻挥,两张⽩纸向他一先一后的飞去。
他与陆乘风相距一丈有余,两叶薄纸轻飘飘的飞去,犹如被一阵风送过去一般,薄纸上无所使力,推纸及远,实比投掷数百斤大石更难,众人无不钦服。
⻩蓉甚是得意,悄声向郭靖道:“靖哥哥,我爹爹的功夫怎样?”郭靖道:“令尊的武功出神⼊化。蓉儿,你回去之后,莫要贪玩,好好跟着学。”⻩蓉急道:“你也去啊,难道你不去?”郭靖道:“我要跟着我师⽗。过些时候我来瞧你。”⻩蓉大急,紧紧拉住他手,叫道:“不,不,我不和你分开。”郭靖却知在势不得不和她分离,不噤心中凄然。陆乘风接住⽩纸,依稀见得纸上写満了字。陆冠英从庄丁手里接过火把,凑近去让⽗亲看字。陆乘风一瞥之下,见两张纸上写的都是练功的口诀要旨,却是⻩药师的亲笔,二十年不见,师⽗的字迹更加遒劲
拔,第一叶上右首写着题目,是“旋风扫叶腿法”六字。陆乘风知道“旋风扫叶腿”与“落英神剑掌”俱是师⽗早年自创的得意武技,六个弟子无一得传,如果昔⽇得着,不知道有多
喜,现下自己虽已不能再练,但可转授儿子,仍是师⽗厚恩,当下恭恭敬敬的放⼊怀內,伏地拜谢。⻩药师道:“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创的已大不相同,招数虽是一样,但这套却是先从內功练起。你每⽇依照功法打坐练气,要是进境得快,五六年后,便可不用扶杖行走。”陆乘风又悲又喜,百感
集。⻩药师又道:“你腿上的残疾是治不好的了,下盘功夫也不能再练,不过照着我这功诀去做,和常人一般慢慢行走却是不难,唉,…”他早已自恨当年太过心急躁怒,重罚了四名无辜的弟子,近年来潜心创出这“旋风扫叶腿”的內功秘诀,便是想去传给四名弟子,好让他们能修习下盘的內功之后,得以回复行走。只是他素来要強好胜,虽然內心后悔,口上却不肯说,因此这套內功明明是全部新创,仍是用上一个全不相⼲的旧名,不肯稍露认错补过之意;过了片刻,又道:“你把三个师弟都去找来,把这功诀传给他们罢。”陆乘风答应一声:“是。”又道:“曲师弟和冯师弟的行踪,弟子一直没能打听到。武师弟已去世多年了。”⻩药师心里一痛,一对精光闪亮的眸子直
在梅超风⾝上,她瞧不见倒也罢了,旁人无不心中惴惴。⻩药师冷然道:“超风,你作了大恶,也吃了大苦。刚才那裘老儿咒我死了,你总算还哭出了几滴眼泪,还要替我报仇。瞧在这几滴眼泪份上,让你再活几年罢。”
梅超风万料不到师⽗会如此轻易的便饶了自己,喜出望外,拜倒在地。⻩药师道:“好,好!”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三掌。梅超风突觉背心微微刺痛,这一惊险些晕去,颤声叫道:“恩师,弟子罪该万死,求你恩准现下立即处死,宽免了附骨针的苦刑。”她早年曾听丈夫说过,师⽗有一项附骨针的独门暗器,只要伸手在敌人⾝上轻轻一拍,那针便深⼊⾁里,牢牢钉在骨骼的关节之中。针上喂有毒药,药
却是慢慢发作,每⽇六次,按着⾎脉运行,叫人遍尝诸般难以言传的剧烈苦痛,一时又不得死,要磨折到一两年后方取人
命。武功好的人如运功抵挡,却是越挡越痛,所受苦楚犹似火上加油,更其剧烈。但凡有功夫之人,到了这个地步,又不得不咬紧牙关,強运功力,明知是饮鸩止渴,下次毒发时更为猛恶,然而也只好挡得一阵是一阵了。梅超风知道只要中一枚针已是进了人间地狱,何况连中三枚?抖起毒鞭猛往自己头上砸去。⻩药师一伸手,已将毒鞭抢过,冷冷的道:“急甚么?要死还不容易!”
梅超风求死不得,心想:“师⽗必是要我尽受苦痛,决不能让我如此便宜的便死。”不噤惨然一笑,向郭靖道:“多谢你一刀把我丈夫杀了,这贼汉子倒死得轻松自在!”⻩药师道:“附骨针上的药
,一年之后方才发作。这一年之中,有三件事给你去做,你办成了,到桃花岛来见我,自有法子给你拔针。”梅超风大喜,忙道:“弟子赴汤蹈火,也要给恩师办到。”⻩药师冷冷的道:“你知道我叫你做甚么事?答应得这么快?”梅超风不敢言语,只自磕头。⻩药师道:“第一件,你把《九
真经》丢失了,去给找回来,要是给人看过了,就把他杀了,一个人看过,杀一个,一百个人看过,杀一百个,只杀九十九人也别来见我。”众人听了,心中都感一阵寒意。江南六怪心想:“⻩药师号称‘东琊’,为人行事真是琊得可以。”只听他又道:“你曲、陆、武、冯四个师兄弟,都因你受累,你去把灵风、默风找来,再去查访眠风的家人后嗣,都送到归云庄来居住。这是第二件。”梅超风一一应了。陆乘风心想:“这件我可去办。”但他知道师⽗脾气,不敢揷言。⻩药师仰头向天,望着天边北斗,缓缓的道:“《九
真经》是你们自行拿去的,经上的功夫我没吩咐教你练,可是你自己练了,你该当知道怎么办。”隔了一会,说道:“这是第三件。”梅超风一时不明⽩师⽗之意,垂首沉思片刻,方才恍然,颤声道:“待那两件事办成之后,弟子当把九
⽩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去掉。”
郭靖不懂,拉拉⻩蓉的⾐袖,眼⾊中示意相询。⻩蓉脸上神⾊甚是不忍,用右手在自己左手手腕上一斩。郭靖这才明⽩:“原来是把自己的手斩了。”心想:“梅超风虽然作恶多端,但要是真能悔改,何必刑罚如此惨酷?倒要蓉儿代她求求情。”正在想这件事,⻩药师忽然向他招了招手,道:“你叫郭靖?”郭靖忙上前拜倒,说道:“弟子郭靖参见⻩老前辈。”⻩药师道:“我的弟子陈玄风是你杀的?你本事可不小哇!”郭靖听他语意不善,心中一凛,说道:“那时弟子年幼无知,给陈前辈擒住了,慌
之中,失手伤了他。”
⻩药师哼了一声,冷冷的道:“陈玄风虽是我门叛徒,自有我门中人杀他。桃花岛的门人能教外人杀的么?”郭靖无言可答。⻩蓉忙道:“爹爹,那时候他只有六岁,又懂得甚么了?”⻩药师犹如不闻,又道:“洪老叫化素来不肯收弟子,却把最得意的降龙十八掌传给了你十五掌,你必有过人的长处了。要不然,总是你花言巧语,哄得老叫化
喜了你。你用老叫化所传的本事,打败了我门下弟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见了我,还不有得他说嘴的么?”⻩蓉笑道:“爹,花言巧语倒是有的,不过不是他,是我。他是老实头,你别凶霸霸的吓坏了他。”
⻩药师丧
之后,与女儿相依为命,对她宠爱无比,因之把她惯得甚是娇纵,毫无规矩,那⽇被⽗亲责骂几句,竟然便离家出走。⻩药师本来料想爱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楚,哪知一见之下,却是娇
犹胜往昔,见她与郭靖神态亲密,处处回护于他,似乎反而与老⽗生分了,心中颇有妒意,对郭靖更是有气,当下不理女儿,对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事,让你来打败梅超风,明明是笑我门下无人,个个弟子都不争气…”⻩蓉忙道:“爹,谁说桃花岛门下无人?他欺梅师姊眼睛不便,掌法上侥幸占了些便宜,有甚么希罕?你倒教他绑上眼睛,跟梅师姊比划比划看。女儿给你出这口气。”纵⾝出去,叫道:“来来,我用爹爹所传最寻常的功夫,跟你洪七公生平最得意的掌法比比。”她知郭靖的功夫和自己不相上下,两人只要拆解数十招,打个平手,爹爹的气也就消了。郭靖明⽩她的用意,见⻩药师未加阻拦,说道:“我向来打你不过,就再让你揍几拳罢。”当即走到⻩蓉⾝前。⻩蓉喝道:“看招!”纤手横劈,飕飕风响,正是落英神剑掌法中的“雨急风狂”郭靖便以降龙十八掌招数对敌,但他爱惜⻩蓉之极,哪肯使出全力?可是降龙十八掌全凭劲強力猛取胜,讲到招数繁复奇幻,岂是落英神剑掌法之比,只拆了数招,⾝上连中数拳。⻩蓉要消⽗亲之气,这几掌还是打得真重,心知郭靖筋骨強壮,这几下还能受得了,⾼声叫道:“你还不服输?”口中说着,手却不停。
⻩药师铁青了脸,冷笑道:“这种把戏有甚么好看?”也不见他⾝子晃动,忽地已然欺近,双手分别抓住了两人后领向左右掷出。虽是同样一掷,劲道却大有不同,掷女儿的左手只是将她甩出,掷郭靖的右手却运力甚強,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郭靖⾝在半空使不出力,只觉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但脚跟一着地,立时牢牢钉住,竟未摔倒。
他要是一
摔得口肿面青,半天爬不起来,倒也罢了。这样一来,⻩药师虽然暗赞这小子下盘功夫不错,怒气反而更炽,喝道:“我没弟子,只好自己来接你几掌。”郭靖忙躬⾝道:“弟子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前辈过招。”⻩药师冷笑道:“哼,和我过招?谅你这小子也不配。我站在这里不动,你把降龙十八掌一掌掌的向我⾝上招呼,只要引得我稍有闪避,举手挡格,就算是我栽了,好不好?”郭靖道:“弟子不敢。”⻩药师道:“不敢也要你敢。”郭靖心想:“到了这步田地,不动手万万不行,只好打他几掌。他不过是要借力打力,将我反震出去,我摔几
又有甚么?”⻩药师见他尚自迟疑,但脸上已有跃跃
试之⾊,说道:“快动手,你不出招,我可要打你了。”郭靖道:“既是前辈有命,弟子不敢不遵。”运起势子,蹲⾝屈臂,画圈击出一掌,又是练得最
的那招“亢龙有悔”他既担心真的伤了⻩药师,也怕若用全力,回击之劲也必奇大,是以只使了六成力。这一掌打到⻩药师
口,突觉他⾝上滑不留手,犹如涂満了油一般,手掌一滑,便溜了开去。
⻩药师道:“⼲吗?瞧我不起么?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龙掌,是不是?”郭靖道:“弟子不敢。”这第二掌“或跃在渊”却再也不敢留力,昅一口气,呼的一响,左掌前探,右掌倏地从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击他腹小。⻩药师道:“这才像个样子。”当⽇洪七公教郭靖在松树上试掌,要他掌一着树,立即劲使,方有摧坚破強之功,这时他依着千练万试过的法门,指尖微微触到⻩药师的⾐缘,立时发劲,不料就在这劲已发出、力未受着的一瞬之间,对方腹小突然內陷,只听得喀的一声,手腕已是脫臼。他这掌若是打空,自无关碍,不过是⽩使了力气,却在明明以为击到了受力之处而发出急劲,着劲的所在忽然变得无影无踪,待要收劲,哪里还来得及,只感手上剧痛,忙跃开数尺,一只手已举不起来。
江南六怪见⻩药师果真一不闪避,二不还手,⾝子未动,一招之间就把郭靖的腕骨卸脫了臼,又是佩服,又是担心。只听⻩药师喝道:“你也吃我一掌,教你知道老叫化的降龙十八掌厉害,还是我桃花岛的掌法厉害。”语声方毕,掌风已闻。郭靖忍痛纵起,要向旁躲避,哪知⻩药师掌未至,腿先出,一拨一勾,郭靖扑地倒了。
⻩蓉惊叫:“爹爹别打!”从旁窜过,伏在郭靖⾝上。⻩药师变掌为抓,一把拿住女儿背心,提了起来,左掌却直劈下去。江南六怪知道这一掌打着,郭靖非死也必重伤,一齐抢过。全金发站得最近,秤杆上的铁锤径击他左手手腕。⻩药师将女儿在⾝旁一放,双手任意挥洒,便将全金发的秤杆与韩小莹手中长剑夺下,平剑击秤,当啷一响,一剑一秤震为四截。陆乘风叫道:“师⽗!…”想出言劝阻,但于师⽗积威之下,再也不敢接下口去。
⻩蓉哭道:“爹,你杀他罢,我永不再见你了。”急步奔向太湖,波的一声,跃⼊了湖中。⻩药师惊怒
集,虽知女儿深通⽔
,自小就常在东海波涛之中与鱼鳖为戏,整⽇不上岸也不算一回事,但她这一去却不知何⽇再能重见,飞⾝抢到湖边,黑沉沉之中,但见一条⽔线笔直的通向湖心。⻩药师呆立半晌,回过头来,见朱聪已替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脫的臼,当即迁怒于他,冷冷的道:“你们七个人快杀自罢,免得让我出手时多吃苦头。”
柯镇恶横过铁杖,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死都不怕,还怕吃苦?”朱聪道:“江南六怪已归故乡,今⽇埋骨五湖,尚有何憾?”六人或执兵刃,或是空手,布成了
敌的阵势。郭靖心想:“六位师⽗哪里是他的敌手,只不过是枉送了
命,岂能因我之故而害了师⽗?”急忙纵⾝上前,说道:“陈玄风是弟子杀的,与我众位师⽗无⼲,我一人给他抵命便了。”随又想到:“大师⽗、三师⽗、七师⽗都是
如烈火,倘若见我丧命,岂肯罢手?必定又起争斗,我须独自了结此事。”当下
⾝向⻩药师昂然说道:“只是弟子⽗仇未报,前辈可否宽限一个月,三十天之后,弟子亲来桃花岛领死?”⻩药师这时怒气渐消,又是记挂着女儿,已无心思再去理他,手一挥,转⾝就走。
众人不噤愕然,怎么郭靖只凭这一句话,就轻轻易易的将他打发走了?只怕他更有厉害毒辣手段,却见他黑暗之中⾝形微晃,已自不见。陆乘风呆了半晌,才道:“请各位到后堂稍息。”梅超风哈哈一笑,双袖挥起,已反跃出丈余之外,转⾝也没⼊了黑暗之中。陆乘风叫道:“梅师姊,把你弟子带走罢。”黑暗中沉寂无声,梅超风早已去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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