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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约 盛名长恐见
  韦小宝随着关安基,李力世等群豪来到大门外,只见二三百人八字排开,脸上均现‮奋兴‬之⾊。过了一会,两名大汉抬着担架,抬了茅十八出来。李力世道:“茅兄,你是客人,不用这么客气。”茅十八道:“久仰陈总舵主大名,当真如雷贯耳,今⽇得能拜见,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是不枉了。”他说话仍是有气没力,但脸泛红光,极是⾼兴。

 耳听得马蹄声渐近,尖头起处,十骑马奔了过来。当先三骑马上乘客,没等奔近便翻⾝下马。李力世等将上去,与那三人拉手说话,十分亲热。韦小宝听得其中一人说道:“总舵主在前面相候,请李大哥、关夫子几位过去…”几个人站着商量了几句,李力世、关安基、祁彪清、玄贞道人等六人便即上马,和来人飞驰而去。

 茅十八好生失望,问道:“陈总舵不来了吗?”对他这句问话,没一人回答得出,各人见不总舵主,个个垂头丧气。韦小宝心道:“人家欠了你们一万两银子不还吗?还是赌钱输掉了老婆子?你***,脸⾊这等难看!”

 过了良久,有一人骑马驰来传令,点了十三个人名字,要他们前去会见总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飞⾝上马,向前疾奔。

 韦小宝问茅十八道:“茅大哥,陈总舵主年纪很老了罢?”茅十八道:“我…我便没…没见过。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陈总舵主,但要见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可当真艰难得很。”韦小宝嘿了一声,心中却道:“哼,***,好大架子,有什么希罕?老子才不想见呢。”

 群豪见这情势,总舵主多半是不会来了,但还是抱着万一希望,站在大门外相候,有的站得久了,便坐了下来。有人劝茅十八道:“茅爷,你还是到屋里歇歇。我们总舵主倘若到了,尽快来请茅爷相见。”茅十八‮头摇‬道:“不!我还是在这里等着。陈总舵主大驾光临,在下不在门外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这一生一世,有没福份见他老人家一面。”

 韦小宝跟着茅十八从扬州来到‮京北‬,一路之上,听他言谈之中,对武林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內,但对这个陈总舵主却一直十分敬重,不知不觉的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再骂人了。

 忽听得蹄声响动,又有人驰来,坐在地下的会众都跃起⾝来,大家伸长脖子张望,均盼总舵主又召人前去相会,这次有自己的份儿。果然来的又是四名使者,为首一人下马抱拳,说道:“总舵主相请茅十八茅爷、韦小宝韦爷两位,劳驾前去相会。”茅十八一声呼,从担架中跳起⾝来,但“哎唷”一声,又跌在担架之中,叫道:“快去,快去!”韦小宝也是十分⾼兴,心想:“大家叫我‘公公’的叫得多了,倒没什么人叫我‘韦爷’,哈哈,老子是韦小宝韦爷。”

 两名使者在马上接过担架,双骑相并,缓缓而行。另一名使者将坐骑让给了韦小宝,自己另乘一马,跟随在后。六人沿着大路行不到三里,便转⼊右边的一条小路。一路上都有三三两两的汉子,或坐或行,巡视把守。为首的使者伸出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点点头,也伸手做个暗号。韦小宝见这些人所发暗号各各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里,来到一座庄院之前。守在门口的一名汉子大声叫道:“客人到!”跟着大门打开,李力世、关安基,还有两名没见过面的汉子出来,抱拳说道:“茅爷、韦爷,大驾光临,敝会总舵主有请。”韦小宝大乐,心想:“我这个‘韦爷’毕竟走不了啦!”茅十八挣扎着想起来,说道:“我这么去见陈总舵主,实在,实在…哎唷…”终于支撑不住,又躺倒在担架上。李力世道:“茅爷⾝上有伤,不必多礼。”让着二人进了大厅。一名汉子向韦小宝道:“韦爷请到这里喝杯茶,总舵主想先茅爷谈谈。”当下将茅十八抬了进去。韦小宝喝得一碗茶,仆役拿上四碟点心,韦小宝吃了一块,心相:“这点心比皇宮里的,可差得太远了,还及不上丽舂院的。”对这个总舵主的⾝份,不免不了一点瞧不起。但肚中正饿,还是将这些瞧不在眼里的点心吃了不少。

 过了一顿饭时分,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来,其中一个花⽩胡子老者道:“总舵主有请韦爷。”韦小宝忙将口中正咀嚼的点心用力呑落了肚,双手在⾐襟上擦了擦,跟着四人⼊內,来到一间厢房之外。那老者掀起门帷,说道:“‘小⽩龙’韦小宝韦爷到!”

 韦小宝又惊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这个杜撰的外号,定然是茅大哥说的。”房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书生站起⾝来,笑容満脸,说道:“请进来!”韦小宝走进房去,两只眼睛骨碌碌的转。关安基道:“这位是敝会陈总舵主。”

 韦小宝微微仰头向他瞧去,见这人神⾊和蔼,但目光如电,直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双膝一曲,便即拜倒。

 那书生俯⾝扶起,笑道:“不用多礼。”韦小宝双臂被他一托,突然间全⾝一热,打了个颤,便拜不下去。那书生笑道:“这位小兄弟擒杀満洲第一勇士鳌拜,为我无数死在鳌拜手里的汉人同胞报仇雪恨,数⽇之间,名震天下。成名如此之早,当真古今罕有。”

 韦小宝本来脸⽪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称赞,便即跟着自吹自擂一番,但在这位不怒自威的总舵主面前,竟然讷讷的不能出口。

 总舵主指着一张椅子,微笑道:“请坐!”自己先坐了,韦小宝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却垂手站立。总舵主微笑道:“听茅十八爷说道,小兄弟在扬州得胜山下,曾用计杀了一名清军军官黑龙鞭史松,初出茅庐第一功,便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鳌拜。”

 韦小宝抬起头来,和他目光一触,一颗心不由得突突跳,満腹大吹法螺的胡说八道霎时间忘得⼲⼲净净,一开口便是真话,将如何得到康熙宠幸,鳌拜如何无礼,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说了。只是顾全对康熙的义气,不提小皇帝的在鳌拜背后出刀子之事。但这样一来,自己撒香炉灰眼,举铜香炉砸头,明知不是下三滥,便是下二滥的手段,却也无法再行隐瞒了。

 总舵主一言不发的听完,点头道:“原来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爷不是一路,不知尊师是哪一位?”韦小宝道:“我学过一些功夫,可算不得有什么尊师。老乌⻳不是真的教我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

 总舵主纵然博知广闻“老乌⻳”是谁,却也不知,问道:“老乌⻳?”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老乌⻳便是海老公了,他名字叫作海大富。茅十八大哥和我,就是给他擒进宮里去的…”说到这里,突然惊觉不对,自己曾对天地会的人说,茅十八和自己是给鳌拜擒去的,这会儿却说给海老擒进宮去,岂不前言不对后语?好在他撒谎圆谎的本领着实不小,跟着道:“这老儿奉了鳌拜之命,将我二人擒去,想那鳌拜是个极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轻易出手。”

 总舵主沉昑道:“海大富?海大富?鞑子宮內的太监之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给我瞧瞧。”

 韦小宝脸⽪厚,也知自己的武功实在太不⾼明,说道:“老乌⻳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因此想尽办法来害我。这些功夫是见不得人的。”

 总舵主点了点头,左手一挥,关安基等四人都退了出房去,反手带上了门。总舵主问道:“你怎样毒瞎了他眼睛?”

 在这位英气人的总舵主面前,韦上宝只觉说谎十分辛苦,还是说真话舒服得多,这种情形那可是从所未前,当下便将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杀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监等情形说了。

 总舵主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左手在他舿下一拂,发觉他旭具和丸都在,并未净⾝,的的确确不是太监,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微笑道:“好极,好极!我心中正有个难题,好久拿不定主意,原来小兄弟果然不是给净了⾝,做了太监!”左手在桌上轻轻拍道:“定当如此!尹兄弟后继有有,青木堂有主儿了。”

 韦小宝不明⽩他说些什么,只是见他神⾊愉,确是‮开解‬了心中一件极为难的事,也不噤代他⾼兴。

 总舵主负着双手,在室內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天地会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前人从所未行的事。万事开创在我,骇人听闻,物议沸然,又何⾜论?”他文绉绉的说话,韦小宝更加听不懂了。

 总舵主道:“这时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难为情。那海大富教你的武功,不论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试演给我瞧瞧。”

 韦小宝这才明⽩,他命关安基等四人出去,是为了免得自己怕丑,眼见无可推托,说道:“是老乌⻳教的,可不关我事,如果太也可笑,你骂他好了。”

 总舵主微笑道:“放手练好了,不用担心!”

 韦小宝于是拉开架式,将海老公所教的小半套“大慈大悲千叶手”使了一遍,其中有些忘了,有些也还记得。总舵主凝神观看,待韦小宝使完后,点了点头,道:“从你出手中看来,似乎你还学过少林寺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

 韦上宝学“大擒拿手”在先,自然知道这门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蔵拙,但总舵主似乎什么都知道,只得道:“老乌⻳还教过我一些擒拿法,是用来和小皇帝打架的。”于是将“大擒拿手”中一些招式也演了一遍。总舵主微微而笑,说道:“不错!”韦小宝道:“我早知你见了要笑。”

 总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见了心中喜,觉得你记、悟都不错,是个可造之材。那一招‘⽩马翻蹄’,海大富故意教错了,但你转到‘鲤鱼托鳃’之时,能自行略加变化,并不拘泥于死招。那好得很!”

 韦小宝灵机一动,寻思:“总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乌⻳又⾼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我韦小宝定能成为一个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货的英雄。”斜头向他瞧去,便在这时,总舵主一双冷电似的目光也正了过来。韦小宝向来惫懒,纵然皇太后如此威严,他也敢对之正视,但在这位总舵主跟前,却半点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触,立即收了回来。

 总舵主缓缓的道:“你可知我们天地会是⼲什么的?”韦小宝道:“天地会反清复明,帮汉人,杀鞑子。”总舵主点头道:“正是!你愿不愿意⼊我天地会做兄弟?”

 韦小宝喜道:“那可好极了。”在他心目中,天地会会众个个是真正英雄好汉,想不到自己也能成为会中兄弟,又想:“连茅大哥也不是天地会的兄弟,我难道比他还行?”说道:“就怕…就怕我够不上格。”霎时间眼中放光,満心尽是患得患失之情,只觉这笔天外飞来的横财,多半不是真的,不过总舵主跟自己开开玩笑而已。

 总舵主道:“你要⼊会,倒也可以。只是我们⼲的是反清复明的可事,以汉人的江山为重,自己的⾝家命为轻。再者,会里规矩严得很,如果犯了,处罚很重,你须得好好想一想。”韦小宝道:“不用想,你有什么规矩,我守着便是。总舵主,你如许我⼊会,我可快活死啦。”总舵主收起了笑容,正⾊道:“这是极要紧的大事,生死攸关,可不是小孩子们的玩意。”韦小宝道:“我当然知道。我听人说,天地会行侠仗义,做得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会是小孩子的玩意?”

 总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会⼊会时有誓词三十六条,又有噤十刑的严规。”说到这里,脸⾊沉了下来,道:“这些规矩,你眼前年纪还小,还用不上,不过其中有一条:‘凡我兄弟,须当信实为本,不得谎言诈骗。’这一条,你能办到么?”

 韦小宝微微一怔,道:“对你总舵主,我自然不敢说谎。可是对其余兄弟,难道什么事也都要说真话?”总舵主道:“小事不论,只论大事。”韦小宝道:“是了。好比和会中兄弟们赌钱,出手段骗可不不可以?”

 总舵主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赌钱虽不是好事,会规倒也不噤。可是你骗了他们,他们知道了要打你,会规也不噤止,你岂不挨打吃亏?”

 韦小宝笑道:“他们不会知道的,其实我不用欺骗,赢钱也是十拿九稳。”

 天地会的会众是江湖豪杰,赌钱酗酒,乃是天,向来不以为非,总舵主也就不再理会,向他凝视片刻,道:“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韦小宝大喜,立即扑翻在地,连连嗑头,口称:“师⽗!”总舵主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十几个头,道:“够了!”韦小宝喜孜孜的站起⾝来。

 总舵主道:“我姓陈,名近南。这‘陈近南’三字,是江湖上所用。你今⽇既拜我为师,须得知道为师的真名。我真名叫作陈永华,永远的永,‮华中‬之华。”说到自己真名时,庒低了声音。

 韦小宝道:“是徒弟牢牢记在心中,不敢怈漏。”

 陈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缓缓说道:“你我既为师徒,相互间什么都不隐瞒。我老实跟你说,你油腔滑调,狡猾多诈,跟为师的格十分不合,我实在并不喜,所以收你为徒,其实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韦小宝道:“徒儿以后好好的改。”

 陈近南道:“江山易改,本难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你年纪还小,子浮动些,也没做什么坏事。以后须当时时记住我的话。我对徒儿管教极严,你如犯了本会的规矩,心术不正,为非作歹,为师的要取你命,易如反掌,也决不会怜惜。”说着左手一探,擦的一声响,将桌子角儿抓了一块下来,双手了几,木屑纷纷而下。

 韦上宝伸出了⾆头,半天缩不进去,随即喜得心庠难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坏事。一做坏事,师⽗你就在我头上这么一抓,这么一。再说,只消做得几件坏事,师⽗你这手功夫便不能传授徒儿了。”

 陈近南道:“不用几件,只是一件坏事,你我便无师徒之份。”韦小宝道:“两件成不成?”陈近南脸一板,道:“你给我正正经经的,少油嘴滑⾆。一件便是一件,这种事也有讨价还价的?”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说道:“我做半件坏事,却又如何?”

 陈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个徒儿,说不定便是我的关门北子,天地会事务繁重,我没功夫再收弟子。你的三个师兄,两个在鞑子战阵亡,一个死于国姓光复‮湾台‬之役,都是为国捐躯的大好男儿。为师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声不恶,你可别替我丢脸。”

 韦小宝道:“是!不过…不过…”陈近南道:“不过什么?”韦小宝道:“有时我并不想丢脸,不过真要丢脸,也没有法子。好比打不过人家,给人捉住了,关在枣子桶里,当货物一般给搬来搬去,师⽗你可别见怪。”

 陈近南皱起眉头,又好气,又好笑,叹了口长气,说道:“收你为徒,只怕是我生平所作的一件大错事。但以天下大事为重,只好冒一冒险。小宝,待会另有要务,你一切听我吩咐行事,少胡说八道,那就不错。”韦小宝道:“是!”

 陈近南又见他言又止,问道:“你还想说什么?”韦小宝道:“徒儿说话,总是自以为有理才说。我并不想胡说八道,你却说我胡说八道,那岂不冤枉么?”陈近南不愿跟他多所纠,说道:“那你少说几句好了。”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以我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大气也不敢透一声,这个刁蛮古怪的顽童,偏有这许多废语。”站起⾝来,走向门口,道:“你跟我来。”

 韦小宝抢着开门,掀开门帷,让陈近南出去,跟着他来到大厅。

 厅上本来坐着二十来人,一见总舵主进来,登时肃立。陈近南点了点头,走到上首的第二张椅上坐下。韦小宝见居中中张椅子空着,在师⽗之上还空着一张椅子,心下纳罕:“难道总舵主还不是最大?怎地在师⽗之上还有两个人?”

 陈近南道:“众位兄弟,今⽇我收了个小徒。”向韦小宝一指,道:“就是他!”

 众人一齐上前,抱拳躬⾝,说道:“恭喜总舵主。”又向韦小宝拱手,纷纷道喜。各人脸⾊有的显得十分喜,有的则大为诧异,有的则似乎不敢相信。

 陈近南吩咐韦小宝:“见过了众位伯伯、叔叔。”韦小宝向众人磕头见礼。李力世在旁介绍:“这位是莲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这位是洪顺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这位是家后堂香主马超兴马伯伯。”韦小宝在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头,一共引见了九堂的香主,以后引见的便是位份和职司较次的人。

 那九堂香主都还了半礼。连称:“不敢,小兄弟请起。”其余各人竟不受他磕头,他刚要跪下,便给对方伸手拦住。韦小宝⾝手敏捷,有时跪得快了,对方不及阻拦,忙也跪下还礼,不敢自居为长辈。厅上二十余人,韦小宝一时也记不清众人的姓名和会中职司,只知个个是天地会中首脑人物,心想:“我一拜总舵主为师,大家都当我是自己人,便将⾝分姓名都说了出来。”心下好生喜

 陈近南待韦小宝和众人相见已毕,说道:“众位兄弟,我收了这小徒后,想要他⼊我天地会。”众人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

 莲花堂香主蔡德忠是个⽩发⽩须的老者,说道:“自来名师必出⾼徒。总舵主的弟子,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侠,在我会中,必将建立大功。”家后堂香主马超兴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说道:“今⽇和韦家小兄弟相见,也没什么见面礼。姓马的向来就会精打细算,这样罢,这和蔡香主二个,便做了小兄弟⼊会的接引人,就算是见面礼了。蔡兄以为如何?”蔡德忠哈哈大笑,说道:“老马打的算盘,不用说,定然是响的。这一份不用花钱的见面礼,算我一个。”

 众人嘻笑声中,陈近南道:“两位伯伯天大的面子,当你的接引人,快谢过了。”

 韦小宝道:“是!”上前磕头道谢。

 陈近南道:“本会的规矩,⼊会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系。我这小徒是很机警的,就怕他灵活过了头,做事不守规矩。蔡马二位香主既做他接引人,以后也得帮我担些⼲系,如见到他有什么行止不端,立即出手管教,千万不可客气。”蔡德忠道:“总舵主太谦了。总舵主门下,岂有不端之士?”陈近南正⾊道:“我并非太谦。对这个小孩儿,我委实好生放心不下。大伙儿帮着我管教,也帮着我分担一些心事。”马超兴笑道:“管教是不敢当的。小兄弟年纪小,若有什么事不明⽩,大家是自己兄弟,自然是开诚布公,知无不尽。”陈近南点头道:“我这里先多谢了。”韦小宝心想:“我又没做坏事,师⽗便老担心我做坏事。是了,他听了我对付老乌⻳的手段,怕我老病发作,对他也会如此这般。老乌⻳想害死我,又不是我师⽗,我才毒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师⽗,教我真功夫,我怎会来作弄你?你却把话说在前头,这里许多人个个都管教管教,我动不能动了。”

 只听陈近南道:“李兄弟,便请你去安排香堂,咱们今⽇开香堂,让韦小宝⼊会。”李力世答应了出去安排。

 陈近南道:“照往⽇规矩,有人要⼊本会,经人接引之后,须得查察的⾝世和为人,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两年,查明无误,方得开香堂⼊会。但韦小宝在清宮之中担任职司,是鞑子小皇帝⾝边十分亲近之人,于本会办事大有方便,咱们只得从权。可不是我为了自己弟子而特别破例。”

 众人都道:“弟兄们都理会得。”

 洪顺堂香主方大洪⾝材魁梧,一黑须又长又亮,郞声说道:“咱们能这么一位亲信兄弟,在鞑子皇帝⾝边办事,当真上天赐福,合该鞑子气数将尽,我大明江山兴复有望。这叫做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哪一个不明⽩总舵主的用心?”

 韦小宝心想:“你们待我这么好,原来要我在皇上那边做奷细。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对自己甚好,不噤颇感踌躇。

 蔡德忠当下将天地会的历史和规矩简略给韦小宝说知,说道:“本会的创始祖师,便是国姓爷,原姓郑,大名上成下功。当初国姓爷率领义师,进攻江南,围困江宁,功败垂成,在退回‮湾台‬之前,接纳总舵主的创议,设立了这个天地会。那时咱们的总舵主,便是国姓爷的军师。我和方兄弟、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国姓爷军中校尉士卒。”

 韦小宝知道“国姓爷”便是郑成功,当年得明朝皇帝赐姓为朱,因此人们尊称他为“国姓爷”郑成功在江浙闽粤一带声名极响,他于康熙元年去世,其时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进,语气之间还是十分恭敬。茅十八也曾跟他说起过的。

 蔡德忠又道:“咱们大军留在江南的甚多,无法都退回‮湾台‬,有些退到厦门,那也只是一小部分,因此总舵主奉国姓爷之命,留在中土,成立天地会,联络国姓爷的旧部。凡是曾随国姓爷攻打江浙的兵将,自然都成为会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须察看。但若外人要⼊会,就得查察明⽩,以防有奷细混⼊。”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忽然现出异样神采,继续说道:“想当年咱们大军从‮湾台‬出发,一共是一十七万人马,五万⽔军,五万骑兵,五万步兵,一万人游击策应,又有一万‘铁人兵’,个个⾝披铁甲,手持长矛,专斫鞑子兵的马⾜,兵刃羽箭伤他不得。镇江扬篷山那一战,总舵主领兵二千,大破鞑子兵一万八千人,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是总舵主麾下第八镇的统兵官,带兵冲杀过去,只听得鞑子兵人人大叫:‘马鲁,马鲁!契胡,契胡!”

 韦小宝只听得眉飞⾊舞,问道:“那是什么?”蔡德忠道:“‘马鲁,马鲁’是鞑子话‘妈啊,妈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啊!’”众人都笑了起来。

 马超兴笑道:“蔡香主一说起当年攻克镇江、大杀鞑子兵的事,便兴⾼采烈,三⽇三夜也说不完。你接引人给韦兄弟说会中规矩,这般说来,说到韦兄弟的须子跟你一般长了,还是说不完…”话到此处,突然想起韦小宝是个小太监,怎么有胡子?偷眼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不以为意,才放了心。

 这时李力世进来回报,香堂已经设好。陈近南引着众人来到后堂。韦小宝见一张板桌上供着两个灵牌,中间一个写着“大明天子之位”侧边一个写着“大明延平郡主、抬讨大将军郑之位”板桌上供着一个猪头,一个羊头,一只,一尾鱼,揷着七枝香。众人一齐跪下,向灵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过一张⽩纸,朗声读道:

 “天地万有,回复大明,灭绝胡虏。吾人当同生同死,仿桃园故事,约为兄弟,姓洪名金兰,合为一家。拜天为⽗,拜地为⺟,⽇为兄,月为姊妹,复拜五祖及始祖万云龙为洪家之全神灵。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丑时为生时。凡昔二京十三省,当一心同胡虏剿灭之天兆。吾人当行陈近南之命令,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杰。焚香设誓,顺天行道,恢复明朝,报仇雪聇。歃⾎誓盟,神明降鉴。”

 蔡德忠念罢演词,解释道:“韦兄弟这番话中所说桃园结义的故事,你知道吗?”韦小宝道:“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愿同年同月同⽇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死。”蔡德忠道:“对了,你⼊了天地会,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们和总舵主是兄弟,你拜了他老人家为师,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因此你见了我们要磕头。但从今而后,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再向我们磕头子。”韦小宝应道:“是。”心想:“那好得很。”

 蔡德忠道:“我们天地会,又称为洪门,洪就是明太祖的年号洪武。姓洪名金兰,就是洪门兄弟的意思。我洪门尊万云龙为始祖,那万云龙,就是国姓爷了。一来国姓爷真姓真名,兄弟们不敢随便叫;二来如果鞑子的鹰爪们听了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间,称国姓爷为万云龙。‘万’便是千千万万人,‘云龙’是云从龙。千千万万人保定大明天子,恢复我锦绣江山。韦兄弟,这是本会的秘密,可不能跟会外的朋友说起,就算茅十八爷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不能跟他说的。”韦小宝点头道:“我知道了。茅大哥想⼊咱们天地会,咱们能让他⼊会吗?”蔡德忠道:“⽇后韦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会中再派人详细查察之后,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丑时,是本会创立的⽇子时辰。本会五祖,乃是这军在江宁殉难的五位大将,第一位姓甘名辉。想当年我大军攻打江宁,我统率镇兵,奉了总舵主军师之命,埋伏在江宁西城门外,鞑子兵…”他一说到当年攻打江宁府,指手划脚,不由得越说越远。

 马超光微笑揷嘴:“蔡香主,攻打江宁府之事,咱们慢慢再说不迟。”

 蔡德忠一笑,伸手轻轻一弹自己额头,道:“对,对,一说起旧事,就是没了没完。现下我读‘三点⾰命诗’,我读一句,你跟着念一句。”当下读诗道:“三点暗蔵⾰命宗,⼊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从仇⽇,誓灭清朝一扫空。”韦小宝跟着念了。

 蔡德道:“我这洪门的洪字,其实就是我们汉人的‘汉’字,我汉人的江山给鞑子占了,没了土地,‘汉’字中去了个‘土’字,便是‘洪’字了。”当下将会中的三十六条誓词,十噤十刑,二十一条守则,都向韦小宝解释明⽩,大抵是忠心义气,孝顺⽗⺟,和睦乡,兄弟一家,患难相助等等。若有怈漏机密,扳连兄弟,投降官府,奷掳掠,欺侮孤弱,言而无信,呑没公款等情由,轻则割耳、责打,重则大解八块,断首分尸。

 韦小宝一一凛遵,发誓不敢有违。他这次是真心诚意,发誓时并不捣鬼。

 马超兴取过一大碗酒来,用针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将⾎滴⼊酒中。陈近南等人了都刺了⾎,最后韦小宝刺⾎⼊酒,各人喝了一口⾎酒,⼊会仪典告成。众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亲热。韦小宝全⾝热呼呼地,只觉从今而后,在这世上再也不是无依无靠。

 陈近南道:“本会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后五房五堂。前五房莲堂,洪顺堂、家后堂、参太堂、宏化堂。后五房青木堂、⾚火堂、西金堂、玄⽔堂、⻩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尹香主,前年为所杀,至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曾在万云龙大哥屡位和尹香主灵位前立誓,哪一个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仇,大伙儿便奉他为本堂香主。这件事可是有的?”众人都道:“正是,确是这事。”

 陈近南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在各人脸上扫了过过去,缓缓说道:“听说青木堂中的好兄弟们,为了继立香主之事,曾发生一些争执,虽然大家顾全大局,仁义为重,并没伤了和气,但此事如无妥善了断,青木堂之內,总伏下一个极大的隐忧。青木堂是我天地会中极重要的堂口,统管江南、江北各府州县,近年来更渐渐扩展到了山东、河北,这一次更攻进了‮京北‬城里。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与本会的兴衰,反清大业的成败有极大⼲系。如果堂中众兄弟意见不合,不能同心协力,这大事就⼲不成了。”顿了一顿,问道:“鳌拜那奷贼,乃韦小宝所杀,这是青木堂众兄弟都亲眼目睹的,是不是?”李力世和关安基同声道:“正是。”李力世跟着道:“大伙儿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发过誓,决不能说了不算。如果这样的立誓等如放庇,以后还能在万云龙大哥的灵位之前立什么誓,许什么愿?韦小宝兄弟年纪虽小,我李力世愿拥他为本堂香主。”关安基被他抢了头,心下又想:“这小孩是总舵主的徒儿,⾝份已非比寻常。听总舵主说这番话,显是要他这个小徒当本堂香主。李老儿一味和我争香主当,眼着谁也不服谁,索一拍两散。他已先出口向总舵主讨好,我可不能输给了他,反面显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话甚是。韦兄弟机警过人,在总舵主‮教调‬之下,他⽇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侠。关安基愿拥韦小宝兄弟为青木堂香主。”韦小宝吓了一跳,双手摇,叫道:“不成,不成!这…这个什么香主、臭主,我可做不来!”

 陈近南双眼一瞪,喝道:“你胡说什么?”韦小宝不敢再说。

 陈近南道:“这小孩手刃鳌拜,那是不能改变的事实,我们遵守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让他来当青木堂得主。我是为了要让他当香主,才收他为徒;可不是收了他为弟子之后,才想到要他当香主。这小孩气质不佳,以后不知要让我头痛几百次。”

 方大洪道:“总舵主苦心,兄弟们都理会得。总舵主跟韦兄弟非亲非故,今⽇才第一次见面。总舵主破例垂青,自然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不过…不过…总舵主也不必担心。本会兄弟弟们在江湖上混,读书的人少,哪一个不口出耝言俗语?韦兄弟年纪小,李大哥和关夫子都愿全力辅佐,决不会出什么子。”陈近南点头道:“咱们所以让韦小宝当青木堂香主,是为了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立过誓,决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过了。明天倘若他胡作非为,扰青木堂事务,有碍本会反清复明大业,咱们立即开香堂将他废了,决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关二哥,我拜托你们两位用心帮他。如这小孩行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务须一一向我禀报,不得隐瞒。”李力世和关安基躬⾝答应。陈近南转过⾝来,在灵位前跪下,从香炉中拿起三枝香来,双手捧住,朗声道:“属下陈近南,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立誓:属下韦小宝倘若违犯会规,又或是才德不⾜以服众,属下立即废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职司,决不敢有半分偏私。我们封他为香主,是遵守誓言,他⽇如果废他,也是遵守誓言。属下陈近南倘若不遵守此誓,万大哥在天之灵,教我天雷轰顶,五马分尸,死于鞑子鹰爪之下。”说着举着香拜了几拜,将香揷回香炉,磕下头去。

 众人齐声称赞:“总舵主如此处事,大公无私,没一个心中不服。”韦小宝心道:“好啊!我还道你们真要我当什么香主臭主,却原来将我当作一座木板桥来过河,过了河便拆桥。今⽇封我为香主,你们就不算背誓。明⽇找个岔头,将我废了,又不算背誓。那时李大哥也好,关夫子也好,再来当香主,便顺理成章了。”大声说道:“师⽗,我不当香主!”

 陈近南一愕,问道:“什么?”韦小宝道:“我不会当,也不想当。”陈近南道:“不会当,慢慢学啊。我会教你,李关二位又答应了帮你。香主的职位,在天地会中位份甚⾼,你为什么不想当?”

 韦小宝‮头摇‬道:“今天当了,明天又给你废了,反而丢脸。我不当香主,什么事都马马虎虎;一当上了,人人都来蛋来寻骨头,不用半天,马上完蛋大吉。”陈近南道:“蛋里没骨头,人家要寻也寻不着。”韦小宝道:“蛋要变小,就有骨头了。就算没骨头,人家来寻的时候,先把我蛋壳打破了再说,搞得蛋⻩蛋⽩,一塌胡涂。”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陈近南道:“咱们天地会做事,难道是小孩子儿戏吗?你只要不做坏事,人人敬你是青木堂香主,哪一个会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

 韦小宝想了一想,道:“好,咱们话说明在先。你们将来不要我当香主,我不当就是。可不能加罪名,又打又骂,什么割耳斩头,大解八块。”陈近南皱眉道:“你就爱讨价还价。你不做坏事,谁来杀你?鞑子倘若打你杀你,大伙儿给你报仇。”顿了一顿,诚诚恳恳的道:“小宝,大丈夫敢作敢为,当仁不让,既⼊了我天地会,就当奋勇争先,为民除害。老是为自己打算,岂是英雄豪杰的行径?”

 韦小宝一听到“英雄豪杰”四字,便想到说书先生所说的那些大英雄,中豪气登生,说道:“对,师⽗教训得很是。最多砍了头,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是江湖汉子给绑上法场时常说的话,韦小宝用了出来,虽然不大得体,倒博得厅上众人一阵掌声。

 陈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件大喜事,又不是绑上法场斩首。这里九位香主,人人做得喜喜,你该当学他们的样才是。”

 关安基走到韦小宝跟前,抱拳躬⾝,说道:“属下关安基,参见本堂香主。”韦小宝转头向陈近南道:“我怎么办?”陈近南道:“你就当还礼。”韦小宝抱拳还礼,道:“关夫子你好。”陈近南微笑道:“‘关夫子’三字,是兄弟们平时叫的外号。⽇常无事,可以叫他‘关夫子’,正式见礼之时,便叫他关二哥。”韦小宝改口道:“关二哥你好。”李力世这一次关安基占了先,当下跟着上前见礼。

 其余九位香主逐一重行和韦小宝叙礼。众人回到大厅,总舵主和十堂主留下议事。

 青木堂是后五堂之长,在天地会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韦小宝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火堂等堂香主有⽩须垂,反而坐在他的下首。李力世、关安基等⾝退在厅外,厅上便只陈近南等十一人,乃天地会中第一级首脑。

 陈近南指着居中的一张空椅,道:“这是朱三太子的继位。”指着其侧⾝一张空椅,道:“这是‮湾台‬郑王爷的座位。郑王爷便是国姓爷的公子,现今袭爵为延平郡王。咱们天地会集议,朱三太子和郑王爷倘若不到,总是空了座位。”这几句话自是解释给韦小宝听的。他继续说道:“众位兄弟,请先说说各省的情形。”

 那前五房中,长房莲花堂该管福建,二房洪顺堂该管广东,三房房家后堂该管广西,四房参太堂该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该管浙江。后五房中,长房青木堂该管江苏,二房⾚火堂该管贵州,三房西金堂该管四川,四房玄⽔堂该管云南,五房⻩土堂该管中州河南。天地会为郑成功旧部所组成,主力在福建,因此莲花堂为长房,实力最強,其次为两广、两湖,更其次为浙江、江苏。

 当下蔡德忠首先叙述福建的天地会会务,跟着方大洪述说广东会务。韦小宝听了一会,一来不懂,二来丝毫不感‮趣兴‬,到后来听而不闻,心中自行想赌钱玩耍之事。

 轮到青木堂香主述说时,陈近南说道:“青木堂本来是在江南江宁、苏州一带跟鞑子周旋,后来尹兄弟把香堂称到了江北徐州,逐步进⼊山东、直隶,一直伸展到鞑子的京城,只可惜尹兄弟命丧鳌拜之手,青木堂元气大伤。”他顿了一顿,又道:“⽇前众兄弟奋勇攻⼊康亲王府,机缘巧合,小宝手刃鳌拜,为尹兄弟报了大仇,青木堂这件事,⼲得轰轰烈烈,可叫鞑子心惊⾁跳。只不过这么一来,鞑子自然加紧提防,咱们今后行事,可也得加倍小心才是。”众人齐声称是。

 此后⾚火堂、西金堂两堂香主分别述说贵州、四川两省情状,韦小宝听得忍不住要打呵欠,急忙伸手掩住了嘴巴。

 待得玄⽔堂香主林永超说起云南会务时,他神情昂,不断咒骂,韦小宝才留上了神,只听他道:“吴三桂那大汉奷处处跟咱们作对,从去年到今年,还没満十个月,会中兄弟前前后后已有七十九个死在这‮八王‬蛋手里。他妈巴羔子的,老子跟他这狗嵌贼不共戴天。属下数次去行刺,可是这汉奷⾝边能人甚多,接连行刺三次,都失了手…”他指指自己挂在头颈中的左臂,说道:“上个月这一次,他***,老子还折断了一条手臂,这大汉奷作恶多端,终有一⽇,要全家给咱们天地会斩成⾁酱。”

 一说到吴三桂,人人气愤填膺。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也早听人说吴三桂引清兵⼊关,夺了汉人的天下。鞑子兵在扬州奷烧杀,最大的罪魁祸首便是吴三桂。这人帮満清打天下,官封平西王,永镇云南,韦小宝听人提到吴三桂三字之时,无不咬牙切齿,恨之⼊骨。这林香主如此破口大骂,韦小宝倒也不以为奇。林永超一骂开了头,其余八位香主跟着也骂了起来。他们本来都是军人,近年来混迹江湖,耝口原是说惯了,只不过在总舵主面前,大家尽力收敛而已,此时一骂上了,谁也不客气。韦小宝大喜,一听到这些污言秽语,登时如鱼得⽔,忍不住揷口也骂。说到骂人,韦小宝和这九位香主相比,颇有精耝之别,他一句句转弯抹角,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过胡骂一气,相形之下,不免见绌。

 陈近南摇手道:“够了,够了!天下千千万万人在骂吴三桂,可是这厮还是好好做他的平西王。骂是骂他不死了,行刺也不是办法。”

 宏化堂香主李式开矮小瘦削,说话很轻,骂人也不多,这时说道:“依属下之见,就算咱们大举⼊滇,将吴三桂杀了,于大局也无多大好处。鞑子另派总督,巡抚,云南老百姓一般的翻不了⾝。吴三桂这汉奷罪孽深重,若是一刀杀了,未免太也便宜了他。”陈近南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却不知李兄弟有何⾼见?”李式开道:“这件事甚为重大,大伙儿须从长计议。属下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审听从总舵主的指点。”

 陈近南道:“‘此事重大,须当从长计议。’李兄弟这一句话,便是⾼见了。常言道得好: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们十个人,不,十一个人,静下来细细想想,主意儿就更加多了。咱们杀吴三桂,不但为天地会被他害死的众位兄弟报仇,也是为天下千千万万汉人同胞报仇。此事我筹思已久,吴三桂那厮在云南深蒂固,势力庞大,单是天地会一会之力,只怕扳他不倒。”

 林永超大声道:“拚着千刀万剐,也要扳他一扳。”蔡德忠道:“你早已扳过了,吴三桂没扳倒,却扳断了自己一只手。”林永超怒道:“你聇笑我不成?”蔡德忠自知失言,陪笑道:“我是讲笑话,林兄弟别生气。”

 陈近南见林永超兀自愤愤不平,温言慰道:“林贤弟,诛杀吴三桂,乃是普天下英雄好汉人人梦寐以求的大事,怎能要林贤弟与玄⽔堂单独挑起这副重担?就算天地会数万兄弟齐心合力,也未必能动得了他手。”林永超道:“总舵主说得是。”这才平了气。

 陈近南道:“我看要办成这件大事,咱们须得联络江湖上各领各派,各帮各会,共谋大举。吴三桂这厮在云南有几万精兵,麾下雄兵猛将,非同小可。单是要杀他一人,未必十分为难,但要诛他全家,杀尽他手下助纣为的一众大小汉奷恶贼,却非我天地会一会之力能够办到。”

 林永超拍腿大叫:“是极,是极!我天地会兄弟已给吴三桂杀了这许多,单杀这贼子一人,如何抵得了命?”

 众人想到诛灭吴三桂全家及手下众恶,都是十分‮奋兴‬,但过不多时,大家面面相觑,心中均想:“这件事当真甚难。”

 蔡德忠道:“少林、武当两派人多势众,武功又⾼,那是一定要联络的。”

 ⻩土堂香主姚必达踌躇道:“少林寺方丈晦聪大师,在武林中声望自是极⾼,不过他向来十分老成持重,不肯得罪官府。这几年来,更定下条规矩,连俗家‮弟子‬也不许轻易出寺下山,生怕惹祸生事。要联络少林派,这中间恐怕有很多难处。”

 该管湖广地面的参太堂香主胡德第点头道:“武当派也差不多。真武观观主云雁道人和师兄云鹤道人失和已久,两人尽是勾心斗角,互相找门下弟子的岔儿。杀吴三桂这等冒险勾当,就怕…就怕…”他没再说下去,但谁都明⽩,多半云雁、云鹤二人都不会愿⼲。

 林永超道:“倘若约不到少林、武当,咱们只好自己来⼲了。”陈近南道:“那不用急,武林之中,也并非只不少林、武当两派。”各个纷纷议论,有的说峨嵋或许愿⼲,有的说丐帮中有不少好手加⼊天地会,必愿与天地会联手,去诛杀这大汉奷。

 陈近南听各人说了良久,道:“若不是十拿九稳,咱们可千万不能向人家提出。”方大洪道:“这个自然,没的人家不愿⼲,碰一鼻子灰不算,也伤了我天地会的脸面。”陈近南道:“失面子还不紧,风声怈漏出去,给吴三桂那厮加意提防,可更棘手了。”李式开道:“为了稳重起见,若要向哪一个门派帮会提出,须得先经总舵主点头,别的人可不能随便拿主意。”众人都道:“正该如此。”

 各人商议了一会。陈近南道:“此刻还不能拟下确定的方策。三个月后,大家在湖南长沙再聚。小宝,你仍回到宮中,青木堂的事务,暂且由李力世、关安基两位代理。长沙之会,你不用来了。”

 韦小宝应道:“是。”心道:“这不是摆明了过河拆桥么?”

 众香主散后,陈近南拉了韦小宝的手,回到厢房之中,说道:“‮京北‬天桥上有一个卖膏药的老头儿,姓徐。别人卖膏药的旗子上,膏药都是黑⾊的,这徐老儿的膏药却是一半红、一半青。你要有可跟我联络,到天桥去找徐老儿便是。你问他:‘有没有清恶毒、便盲眼复明的清毒复明膏药?’他说:‘有是有,价钱太贵,要三两⻩金,三两⽩银。’你说:‘五两⻩金,五两⽩银卖不卖?’他便知道你是谁了。”

 韦小宝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货价三两,你却还价五两,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陈近南微笑道:“这是唯恐误打误撞,真有人向他去买‘清毒复明膏药’。他一听你还价⻩金五两,⽩银五两,便问:‘为什么价钱这样贵?’你说:‘不贵,不贵,只要当真复得了明,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不贵。’他便说:‘地振⾼冈,一派溪山千古秀。’你说:‘门朝大海,三河合⽔万年流。’他又问:‘红花亭畔哪一堂?’你说:‘青木堂。’他问:‘堂上烧几柱香?’你说:‘五柱香。’烧五柱香便是香主。他是本会青木堂的兄弟,属你该管。你有什么事,可以他办。”

 韦小宝一一记在心中。陈近南又将那副对子说了两遍,和韦小宝演习一遍,一字无讹。陈近南又道:“这徐老头虽归你管,武功却甚了得,你对他不可无礼。”韦小宝答应了。

 陈近南道:“小宝,咱们大闹康亲王府,鞑子一定侦骑四出,咱们在这里不能久留。今⽇你就回宮去,跟人说是给一帮強人掳了去,你夜里用计杀了看守了強人,逃回宮来。如有人要你领兵来捉拿,你可以带兵到这里来,我们把鳌拜的尸⾝和首级埋在后面菜园里,你领人来掘了去,就没人怀疑。”韦小宝道:“大伙当然都不在这里了,是不是?”陈近南道:“你一走之后,大伙儿便散,不用担心。三天之后,我到‮京北‬城里来传你武功。你到东城甜⽔井胡同来,胡同口有兄弟们等着,自会带你进来见我。”韦小宝应道:“是。”

 陈近南轻轻‮摸抚‬他头,温言道:“你这就去罢!”

 韦小宝当下进去和茅十八道别。茅十八不知他已⼊了天地会,做了香主,问长问短,极是关心。韦小宝也不说穿。这时他被夺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陈近南命人替他备了坐骑,亲自送出门外。李力世、关安基、玄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弟,更直送到三里之外。

 韦小宝问明路径,催马驰回‮京北‬城,进宮时已是傍晚,即去叩见皇帝。

 康熙早已得知鳌拜在康亲王府囚室中为韦小宝所杀的讯息,心想他为鳌拜的徒所掳,定然凶多吉少。事情一发,清廷便立即四下缉捕鳌拜的余拷问,人是捉了不少,却查不出端倪。康熙正自老大烦恼,忽听得韦小宝回来,又惊又喜,急忙传见,一见他走进书房,忙问:“小桂子,你…你怎么逃了出来?”

 韦小宝一路之上,早已想好了一大片谎话,如何给強人捉去,如何给装在枣子箱子运去等情倒不必撒谎,跟着说众奷如何设了灵位祭奠,为了等一个首脑人物,却暂不杀他,将他绑在一间黑房之中,他又如何在半夜里磨断手上所绑绳索,杀了看守的人,逃了出来,如何在草丛中躲避追骑,如何偷得马匹,绕道而归,说得绘声绘影,生动之至。

 康熙听得津津有味,连连拍他肩头,赞道:“小桂子,真有你的。”又道:“这番可真辛苦了。”

 韦小宝道:“皇上,鳌拜这些奷,势力也真不小。奴才逃出来时,记明了路径,咱们马上带兵去捉,好不好?”

 康熙喜道:“妙极!你快去叫索额图带领三千兵马,随你去捉拿。”

 韦小宝退了出来,命人去通知索额图。索额图听说小桂子给鳌拜手下人捉去,心想宮中少了个大援,正在发愁,虽说能呑没四十五万两银子,毕竟是所失者大,所得者小,突然得悉小桂子逃归,登时精神大振,忙带领人马,和韦小宝捕拿余。行到半路,康熙差人将韦小宝的⽟花骢赶着送来。韦小宝骑上名驹,左顾右盼,得意非凡。

 到得天地会聚会之所,自然早已人影不见。索额图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园中将鳌拜的首级和尸⾝掘了出来,又找到一块“大清少保一等超武公鳌拜大人之灵位”的灵牌,几幅吊唁鳌拜的挽联,自然都是陈近南故意留下的。

 韦小宝和索额图回到‮京北‬,将灵牌、挽联等物呈上康熙,韦小宝神⾊间倒颇似立了一件大功。康熙奖勉几句,吩咐葬了鳌拜的尸⾝,命两人继续小心查察。

 韦小宝嘴里连声答应,脸上忠诚勤奋,肚中暗暗好笑。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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