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金戈运启驱除会 玉匣书留想
韦小宝见到皇帝,纵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决不会呼喊出声,但一见到居然是小玄子,这一下惊诧真是非同小可,呼声出口,知道大事要糟,当即转⾝,便
出房逃命,但心念电转:“小玄子武功比我⾼,这鳌拜更是厉害,我说什么也逃不出去。”灵机一动,心道:“咱们这一宝押下了!通杀通赔,就是这一把骰子。”纵⾝而出,挡在皇帝⾝前,向鳌拜喝道:“鳌拜,你⼲什么?你胆敢对皇上无礼么?你要打人杀人,须先过我这一关。”
鳌拜⾝经百战,功大权重,对康熙这少年皇帝原不怎么瞧在眼里。康熙(按:康熙本是年号,但通俗小说习惯,不称他本名玄烨而称之为康熙)讥刺他要杀苏克萨哈是出于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疮。这人原是个冲锋陷阵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论,倒也并无犯上作
之心,突然间见书架后面冲出一个小太监,挡在皇帝的面前,叱责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胁皇帝,急忙倒退数步,喝道:“你胡说什么?我有事奏禀皇上,谁敢对皇上无礼了?”说着又倒退了两步,垂手而立。
每天和韦小宝比武的小玄子,正是当今大清康熙皇帝。他本名玄烨,眼见韦小宝不识得自己,问自己叫什么名字,童心一起,随口就说是“小玄子”他秉承満洲人习
,喜爱角抵之戏,只是练习摔角这门功夫,必须扭打跌扑,扳颈拗
。侍卫们虽教了他摔角之法,却又有谁敢对皇帝如此耝鲁无礼?有谁敢去用力扳他的龙头,扼他的御颈?被
不过之时,只好装模作样,皇帝御腿扫来,扑地便倒,御手扭来,跪下投降,勉強要还击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衫边缘,便即住手。康熙一再叮嘱,必须真打,众侍卫可没一个有此胆子,最多不过扮演得象了一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厮拚,杀得难解难分,直到最后关头方输(据说清末慈禧太后与某太监下象棋,那太监吃了慈禧的马,说道:“奴才杀了老佛爷的一只马。”慈禧怒他说话无礼,立时命人将他拖了出去,
打死),这摔角之戏,却万难装假,就算最后必输,中间厮打之时,有谁敢抓起皇帝来摔他一
?
康熙对摔角之技兴味极浓,眼见众侍卫互相比拚时精采百出,一到做自己的对手,便战战兢兢,死样活气,心下极不痛快,后来换了太监做对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还手的死人一般。做皇帝要什么有什么,但要找一个真正的比武对手,却万难办到,有时真想微服出宮,去找个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这样做毕竟太过危险,终究不过是少年皇帝心中偶尔兴起的异想天开而已。
这天与韦小宝相遇,比拚一场,韦小宝出尽全力而仍然落败。康熙不胜之喜,生平以这一架打得最是开心。韦小宝约他次⽇再比,正是投其所好。从此两人⽇⽇比武,康熙始终不揭破自己⾝份,比武之时,也从不许别的太监走近,以免怈露了秘密,这小太监只要一知道对手是皇帝,动起手来便毫无兴味了。
宮中太监逾千,从来没见过皇帝的本来亦复不少,但净⾝⼊宮,首先必当学习宮中种种规矩、品级服⾊等⾼下分别,见到康熙⾝穿皇帝服⾊而居然不识,也只有韦小宝这冒牌货一人了。就康熙而言,这个胡涂小太监万金难买,实是难得而可贵之至。
此后康熙的武功渐有长进,韦小宝居然也能跟得上,两人打来打去,始终旗鼓相当,而韦小宝却又稍逊一筹,这样一来,康熙便须努力练功,才不致落败。他是个十分要強好胜之人,练功越有进步,兴味越浓,对韦小宝的好感也是大增。
这⽇鳌拜到上书房来启奏要杀苏克萨哈,康熙早已知道,鳌拜为了镶⻩旗和正⽩旗换地之争,与苏克萨哈有仇,今⽇一意要杀苏克萨哈,乃是出于私怨,因此迟迟不肯准奏。那知鳌拜嚣张跋扈,盛怒之下显出武人习气,捋袖握拳,便似要上来动手。鳌拜⾝形魁梧,模样狰狞,康熙见他气势汹汹的上来,不免吃惊,一众侍卫又都候在上书房外,呼唤不及,何况众侍卫大都是鳌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没做理会处,恰好韦小宝跃了出来。康熙大喜,寻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鳌拜这厮斗上一斗了。”待见鳌拜退下,更是宽心。
韦小宝情不自噤的出声惊呼,怈露了行蔵,只得铤而走险,赌上一赌,冲出来向鳌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鳌拜竟然退下,不由大乐,大声道:“杀不杀苏克萨哈,自然由皇上拿主意。你对皇上无礼,想拔拳头打人,不怕杀头抄家吗?”
这句话正说到了鳌拜心中,他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适才行事实在太过鲁莽,当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听这小太监的胡言
语,奴才是个大大的忠臣。”
康熙初亲大政,对鳌拜原是十分忌惮,眼见他已有退让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脸,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韦小宝躬⾝道:“是!”退到书桌之旁。
康熙道:“鳌少保,我知道你是个大大的忠臣。你冲锋陷阵惯了的,原不如读书人那样斯文,我也不来怪你。”鳌拜大喜,忙道:“是,是。”康熙道:“苏克萨哈之事,便依你办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奷臣,朕自然赏忠罚奷。”鳌拜更是喜
,说道:“皇上这才明⽩道理了。奴才今后总是忠心耿耿的给皇上办事。”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禀明皇太后,明⽇上朝,重重有赏。”鳌拜喜道:“多谢皇上。”康熙道:“还有什么事没有?”鳌拜道:“没有了,奴才告退。”
康熙点点头,鳌拜笑容満脸,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从椅中跳了出来,笑道:“小桂子,这秘密可给你发现了。”
韦小宝道:“皇上,我这…这可当真该死,一直不知道你是皇帝,跟你动手动脚,大胆得很。"
康熙叹了口气,道:“唉,你知道之后,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极了。”韦小宝笑道:“只要你不见怪,我以后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喜,道:“好,一言为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汉。”说着伸手出来。韦小宝一来不知宮廷中的规矩,二来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惫懒人物,当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后若不真打,不是好汉。”两人紧握着手,哈哈大笑。
皇太子自出娘胎,便注定了将来要做皇帝,自幼的抚养教诲,就与常人全然不同,一哭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众目所视,当真是没半分自由。囚犯关在牢中,还可随便说话,在牢房之中,总还可任意行动,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却比囚犯还厉害百倍。负责教读的师保、服侍起居的太监宮女,生怕太子⾝上出了什么
子,整⽇价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随便,师傅便谆谆劝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少穿一件⾐服,宮女太监便如大祸临头,唯恐太子着凉感冒。一个人自幼至长,⽇⽇夜夜受到如此严密看管,实在殊乏人生乐趣。历朝颇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实由皇帝一得行动自由之后,当即大大发怈历年所积的闷气,种种行径令人觉得匪夷所思,泰半也不过是发怈过份而已。
康熙自幼也受到严密看管,直到亲政,才得时时吩咐宮女太监离得远远地,不必跟随左右。但在⺟亲和众大臣眼前,还是循规蹈矩,装作少年老成模样,见了一众宮女太监,也始终摆出皇帝架子,不敢随便,一生之中,连纵情大笑的时候也没几次。
可是少年人爱玩爱闹,乃人之天
,皇帝乞丐,均无分别。在寻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天天可与游伴
叫
跳,
打
闹,这位少年皇帝却要事机凑合,方得有此“福缘”他只有和韦小宝在一起时,才得无拘无束,抛下皇帝架子,纵情扭打,实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乐,这些时⽇中,往往睡梦之中也在和韦小宝扭打嬉戏。
他拉住韦小宝的手,说道:“在有人的时候,你叫我皇上,没人的时候,咱们仍和从前一样。”韦小宝笑道:“那再好没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是皇帝。我还道皇帝是个⽩胡子老公公呢。”
康熙心想:“⽗皇崩驾之时,不过二十四岁,也不是甚么⽩胡子老公公,你这小家伙怎地什么也不知道?”问道:“难道海老公没跟你说起过我么?”韦小宝头摇道:“没有。他便是教我练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谁教的?”康熙笑道:“咱们说过没人的时候,还是和从前一样,怎么叫我皇上了?”韦小宝笑道:“对,我心里有点慌。”
康熙叹了口气,说道:“我早料到,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再也不会象从前那样跟我比武了。”韦小宝微笑道:“我一定跟以前一样打,就只怕不容易。喂,小玄子,你的武功到底是谁教的?”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说。你问来⼲什么?”韦小宝道:“鳌拜这家伙自以为武功了得,对你磨拳擦掌的,倒象想要打人。我想你师⽗武功很⾼,咱们请你师⽗来对付他。”康熙微微一笑,头摇道:“不成的,我师⽗怎能做这种事?”
韦小宝道:“可惜我师⽗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则请他来打鳌拜,多半也赢得了他。啊,有了,明儿咱二人联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这鳌拜虽说是満洲第一勇士,但咱二人并肩子上,就未必会输给他。”康熙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但随即知道此事决计难行,摇了头摇,叹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成话了。”韦小宝道:“你不是皇帝就好了!”
康熙点了点头,一霎时间,颇有些羡慕韦小宝这小太监,爱⼲什么便⼲什么,虽在皇宮之中,倒也逍遥自在。又想起适才鳌拜横眉怒目,气势汹汹,大踏步走上来的神态,不噤犹有余悸,寻思:“这人对我如此无礼,他要杀谁,便非杀谁不可,半点也不将我瞧在眼里。到底他做皇帝,还是我做皇帝哪?只是朝中宮里的侍卫总管都由他统率,八旗兵将也归他调动,我如下旨杀他,他作起
来,只怕先将我杀了。我须得先换侍卫总管,再撤他的兵权,然后再罢他辅政大臣的职位,最后才将他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方怈我心头之恨。”
但转念又想,此计也是不妥,只要一换侍卫总管,鳌拜便知是要对付他了,此人大权在握,如果给他先下手为強,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暂且不动声⾊,待想到妥善的法子再说。
他不愿在韦小宝面前显得没有主意,说道:“你这就回海老公那里去罢,好好用心学本事,明⽇咱们仍在那边比武。”韦小宝应道:“是。”康熙又道:“你见到我和鳌拜的事,可不许跟谁提起。”韦小宝道:“是。这里没有旁人,我要走便走,不跟你请安磕头了。”康熙哈哈一笑,摆手道:“不用了。明儿仍是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虽然没偷到《四十二章经》,但发现⽇⽇与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皇帝,实是奋兴万分。幸好海老公双眼盲了,瞧不出他的神情有异,只是觉得他今⽇言语特多,不知遇上了什么⾼兴事情,试探了几句。韦小宝却十分机警,不露半点口风。
次⽇韦小宝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颇想和平⽇一般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自卫时尽管守得严密,反击的招数却自然而然的疲弱无力。康熙明⽩他心意,进攻时也不出全力,心想对方既有顾忌,自己劲使攻击,未免胜之不武。只打得片刻,韦小宝已输了两个回合。
康熙叹了口气,问道:“小桂子,昨儿你到我书房去⼲什么?”韦小宝道:“温有道昨天发烧,起不了⾝,他兄弟叫我到上书房去帮着打扫收拾。我没做惯,手脚慢了些,不想遇到了你。”他说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几乎连自己也相信确是如此。
康熙道:“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咱们再也不能真打了。”颇感意兴索然。韦小宝道:“我也觉得今天打来没什么劲道。”康熙忽然想起,说道:“我倒有个法儿。咱们既然不能再打,我只好瞧你跟别人打,过过瘾也是好的。来,你跟我去换⾐服,咱们到布库房去。”韦小宝道:“布库房是什么地方?放布匹的库房吗?”康熙笑道:“不是的。布库房是武士练武摔跤的地方。”韦小宝拍手笑道:“那好极了!”
康熙回去更⾐,韦小宝跟有后面。
康熙一换了袍服,十六名太监前呼后拥,到布库房去瞧武士摔跤,那就神⾊庄严,再也不跟韦小宝说笑了。
众武士见皇上驾到,无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一会,叫一名胖大武士过来,说道:“我⾝边有个小太监,也学过一点摔跤,你教他几手。”转头向韦小宝道:“你跟他学学。”说着左眼睐了一睐。他二人均已见到,这武士虽然⾝材魁梧,却是笨手笨脚,看来不是韦小宝的对手。
两人下场之后,扭打几转,韦小宝使出一招“顺⽔推舟”要将那武士推出去。不料那武士⾝子太重,说什么也推不倒。武士首领背转⾝子,连使眼⾊。那胖大武士会意,假装脚下踉跄,扑地倒了,好一会爬不起来。众武士和太监齐声喝采。
康熙甚是喜
,命近侍太监赏了一锭银子给韦小宝,暗想:“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他能推倒这胖大家伙,我自己也能。”心庠难搔,跃跃
试,但碍于万乘之尊,总不能下场动手,叹了口气,向近侍太监道:“你去选三十名小太监来,都要十四五岁的,叫他们天天到这里来练功夫,那一个学得快的,象这小桂子那样,我就有赏赐。”那太监含笑答应,心想皇帝是小孩心
,要搞些新玩意。
韦小宝回到屋中,海老公问起今⽇和小玄子比武的经过。韦小宝说得有声有⾊,似乎一番大战,双方打得
烈非凡。但海老公细问之下,立刻发觉了破绽,沉着脸问道:“小玄子怎么啦?今⽇生了病吗?”韦小宝道:“没有啊,不过他精神不大好。”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从头到尾,一招一式的说给我听。”韦小宝情知瞒他不过,只得照实细细说了。
海老公抬起了头,缓缓道:“这一招你明明可以将他脑袋扳向左方,你却想把他⾝子抱起,以致落败。你不是不会,而是故意在让他,那是什么缘故?”
韦小宝笑道:“我也没故意让他。只不过他打得客气,我也就手下留情。我和他做了好朋友,自然不能打得太过份了。”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不自噤的十分得意。
海老公道:“你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过你的打法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敢碰他。你终于…你终于知道了?”
韦小宝心中一惊,颤声道:“知…知道什么?”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猜到了的?”韦小宝道:“说什么啊?我这可不懂了。”海老公厉声道:“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来!咳咳…咳咳…你怎么知道小玄子⾝份的?”一伸手,抓住了他左腕。
韦小宝登时痛⼊骨髓,手骨格格作响,似乎即便
折断,叫道:“投降,投降!”海老公道:“你怎么知道的?”手上反而加劲。韦小宝叫道:“喂,喂,你…你…懂不懂规矩?我已叫了投降,你还不放手?”海老公道:“我问你话,你就好好的答。”
韦小宝道:“好,你如早已知道小玄子是谁,我就跟你说其中的原因。否则的话,你就捏死了我,我也不说。”
海老公道:“那有什么希奇?小玄子就是皇上,我起始教你‘大擒拿手’之时,就已知道了。”说着放开了手。
韦小宝喜道:“原来你早知道了,可瞒得我好苦。那么跟你说了也不打紧。”于是将昨天在上书房中撞见康熙和鳌拜的事说了,讲到今天在布库房中打倒一名胖大武士,又是眉飞⾊舞起来。海老公听得甚是仔细,不住揷口查问。
韦小宝说完后,又道:“皇上吩咐我不许跟你说的,你如怈漏了出去,我两个人都要杀头。”海老公冷冷道:“皇上跟你是好朋友,不会杀你,只会杀我。”韦小宝得意洋洋的道:“你知道就好啦。”
海老公沉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监一起练武,那是⼲什么来着?多半他是技庠,跟你打得不过瘾,要找些小太监来挨他的揍。”站起⾝,在屋中绕了十来个圈子,说道:“小桂子,你想不想讨好皇上?”
韦小宝道:“他是我好朋友,让他开心,那也是做朋友的道理啊。”
海老公厉声道:“我有一句话,你好好记在心里。今后皇上再说跟你是朋友什么的,你无论如何不可应承。你是什么东西,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今⽇还是个小孩子,说着⾼兴⾼兴,这岂能当真?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韦小宝原也想到这种话不能随口
讲,经海老公这么疾言厉⾊的一点醒,伸了伸⾆头,说道:“以后杀我的头也不说了。不过人头落地之后,是不是还能张嘴说话,这中间只怕大大儿的有些讲究。”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想不想学上乘武功?”
韦小宝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你这样一⾝好武艺,不收一个徒儿传了下来,岂不可惜?”海老公道:“世人
险奷诈的多,忠厚老实的少。收了个坏徒儿,让他来谋害师⽗,却又何苦?”
韦小宝心中一动:“我弄瞎了他眼睛,他心中是不是也有点因头?这件事
命
关,非查个清清楚楚、明明⽩⽩不可。”但见他神⾊木然,并无恼怒之意,便道:“是啊,既要你信得过,又对你忠心,原也不大易找,这世上只怕也只我小桂子一人了。公公,你道我到上书房去⼲什么?我是冒了杀头的危险,想去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你。只不过皇上书房里的书成千成万,我又不大识字…”
海老公揷嘴道:“嗯,你又不大识字!”
韦小宝心中突的一跳:“啊哟,不好!不知小桂子识字多不多。倘若他识得很多字,我这么说,可露出马脚了。”忙道:“我找来找去,也寻不着那部《四十二章经》。不过不要紧,以后我时时能到上书房去,总能教这部书成为顺手牵羊之羊,叶底偷桃之桃。”
海老公道:“你没忘了就好。”韦小宝道:“我怎么会忘?你公公待我真是没得说的,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海老公喃喃的道:“嗯,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这两句话说得冷冰冰地,韦小宝听在耳里,不由得背上一阵发⽑,偷眼瞧他脸⾊,却无丝毫端倪可寻,心想:“老乌⻳厉害得很,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却不露半点口风。我可须得小心,他如知道他这对眼珠子是我弄瞎的,我韦小宝这对眼珠子倘若能保得住,那定是老天爷没了眼珠子啦。”
两人默默相对。韦小宝半步半步的移向门边,只要瞧出海老公神⾊稍有不善,立即飞奔出外,决意逃出宮去,从此不再回来。
却听得海老公道:“你以后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了。这门功夫再学下去,都是分筋错骨之法,脫人关节,断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上?”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我从今天起教你一门功夫,叫做‘大慈大悲千叶手’。”韦小宝道:“这名字倒怪,我只听过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海老公道:“你见过千手观音没有?”韦小宝道:“千手观音?我见过的,观音菩萨⾝上生了许许多多手。每只手里拿的东西都不同,有的是个⽔瓶,有的是
树枝,还有篮子、铃子,好玩得紧。”海老公道:“你是在扬州庙里见到的么?”
韦小宝道:“扬州庙里?”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一个箭步窜到门边,便
夺门而出。
海老公道:“千手观音吗,天下就只扬州的庙里有,你没去过扬州庙里,怎能见到千手观音?”韦小宝轻吁一口长气,心道:“原来只扬州的庙里才有千手观音,险些给你吓得拉尿。”忙道:“我怎会去过扬州?扬州在什么地方?千手观音什么的,是听人家说的,我可没见过。想在你老人家面前吹几句牛,神气神气,那知道你见多识广,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牛⽪。”海老公叹道:“要戳破你这小滑头的牛⽪,可实在不容易得很。”韦小宝道:“容易,容易。我撒一句谎,不到半个时辰,就给你老人家戳穿了西洋镜。”
海老公嗯了一声,问道:“你冷吗?怎不多穿件⾐服?”韦小宝道:“我不冷。”海老公道:“怎么你说话声音有点发抖?”韦小宝道:“刚才给吹了阵冷风,现下好了。”海老公道:“门边风大,别站在门口。”韦小宝道:“是,是!”走近几步,却总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边。
海老公道:“这‘大慈大悲千叶手’是佛门功夫,动起手来能制住对方,却不会杀人伤人,乃是天下最仁善的武功。”韦小宝喜道:“这门功夫不会杀人伤人,跟皇上动手过招,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海老公道:“不过这功夫十分难学,招式
多,可不大容易记得周全。”韦小宝笑道:“既然招式
多,记不全就不要紧,忘了一大半,剩下来的还是不少。”海老公道:“哼,懒小子,还没学功夫,就已在打偷懒的主意。你这一辈子,可别想学好上乘武功。”韦小宝道:“是,是。要学到人你老人家那样厉害的武功,我这一辈子自然是老猫鼻子上挂咸鱼,嗅鲞啊嗅鲞(休想)。”心想:“就算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到头来还是给人弄瞎了眼睛,你老乌⻳
开心吗?”
海老公道:“你走过来。”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离开海老公仍有数尺。海老公道:“你怕我吃了你吗?”韦小宝笑道:“我的⾁是酸的,不大好吃。”
海老公左手扬起,突然拍出。韦小宝吃了一惊,向右一避,忽然背上拍拍两声,已被海老公打中,登时跪倒在地动弹不得,心下大骇:“这一下糟了,他…他要取我
命。”海老公道:“这是‘大慈大悲千叶手’的第一手,叫做‘南海礼佛’。你背上已给打中了两处⽳道,不过打⽳功夫十分难练,要以上乘內功作
基,跟皇上过招,又难道真能打他⽳道,叫他跪在你面前?你只须记住了手法,装模作样的比比架式,也就是了。”说着伸手在他背心两处⽳道上按了按,韦小宝手⾜登时得能动弹,心神略定,慢慢站起⾝来,心道:“原来老乌⻳是教我功夫,可吓得我魂灵出窍,这会儿也不知归了窍没有。”
这一⽇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一天特别难些,以后你用心,便可多学几招。”
韦小宝第二天也不去赌钱了,中午时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知道桌上糕点是为皇帝而设,也就不敢再拿来吃。等了大半个时辰,康熙始终不来。韦小宝心道:“是了,他跟我比武没味道,不来玩了。”于是迳去上书房。书房门外守卫的侍卫昨天见康熙带同韦小宝去布库房,神⾊甚和,知道他是皇上跟前得宠的小太监,也不加阻拦。
韦小宝走进书房,只见康熙伸⾜在踢一只⽪凳,踢了一脚又是一脚,神⾊气恼,不住吆喝:“踢死你,踢死你!”韦小宝心想:“他在练踢腿功夫么?”不敢上前打扰,静静的垂手站在一旁。
康熙踢了一会,抬头见到韦小宝,露出笑容,道:“我闷得很,你来陪我玩玩。”
韦小宝道:“是。海老公教了我一门新功夫,叫做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比之先前所教的大擒拿手,那可厉害得多了。他说我学会之后,你一定斗我不过了。”
康熙道:“那是什么功夫,你使给我瞧瞧。”
韦小宝道:“好!我这可要打你啦!”拉开招式,双掌飞扬“南海礼佛”、“金⽟瓦砾”、“人命呼昅”一共三招,出手迅捷,在康熙背心、肩头、左
、右腿、咽喉五处都用手指轻轻一拍。这“大慈大悲千叶手”变化奇特,和“大擒拿手”大不相同。康熙猝不及防,连一下也没能躲过。韦小宝出手甚轻,自然没打痛他。其实韦小宝內力固然全无,膂力也微弱之极,就算当真相斗,给他打中几下也是无关痛庠。但这么连中五下,毕竟是从所未有之事。康熙“咦”的一声,喜道:“这门功夫妙得很啊。你明天再来,我也去请师⽗教上乘武功,跟你比过。”韦小宝道:“好极,好极!”
他回到住处,将康熙的话说了。海老公道:“不知他师⽗教的是什么功夫,今⽇你再学几招千叶手。”这一⽇韦小宝又学了六招,乃是“镜里观影”、“⽔中捉月”、“浮云去来”、“⽔泡出没”、“梦里明明”、“觉后空空”这六招都是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招数,虚式多而实式少,海老公只是要韦小宝硬记招式,至于招式中的奥妙之处却毫不讲解,甚至姿式是否正确无误,出招部位是否恰到好处,海老公一来看不见,二来毫不理会。韦小宝见他教得随便,心下暗暗喜
,心道:“你马马虎虎的教,我就含含糊糊的学,哥儿俩胡里胡涂的混过便算。倘若你要顶真,老子可没闲功夫陪你玩了。”
次⽇韦小宝来到御书房外,只见门外换了四名待卫,正迟疑间,一名待卫笑道:“你是桂公公吗?皇上命你即刻进去。”韦小宝一怔,心道:“什么桂公公?”但随即明⽩:“桂公公就是老子了,这侍卫知道我是皇帝亲信,对我加意客气。“当即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幸会,幸会,你四位贵姓啊?”四名侍卫跟他通了姓名。韦小宝客气了几句。那姓张的侍卫笑道:“你这可快进去罢,皇上已问了你几次呢。”
韦小宝走进书房。康熙从椅中一跃而起,笑道:“你昨天这三招,我师⽗已教了破法,咱们这便试试去。”韦小宝道:“你师⽗既说破得,自然破得了,也不用试啦。”康熙道:“非试不可!你先悄悄到咱们的比武厅去,别让人知道了,我随后就来。”韦小宝答应了,迳去那间小房。
康熙初学新招,甚是
急,片刻间就来了。两人一动上手,康熙果然以巧妙手法,将韦小宝第一天所学的三招都拆解了,还在韦小宝后肩上拍了一掌。
韦小宝见他所出招数甚为⾼明,心下也是佩服,问道:“你这套功夫叫什么名堂?”康熙道:“这是‘八卦游龙掌’。我师⽗说,你的‘大慈大悲千叶手’招式太多,记起来
⿇烦。我们的‘八卦游龙掌’只有八八六十四式,但反覆变化,尽可敌得住你的千叶手。”韦小宝道:“那么那一门功夫厉害些?”康熙道:“我也问过了。师⽗说道,这两门都是上乘掌法,说不上那一门功夫厉害。谁的功力深,用得巧妙,谁就胜了。”
韦小宝道:“我昨天又学了六招,你倒试试。”当下将昨天那六招使出来,虽然第二、三招全然忘记,第五招
本用得不对,康熙还是一连给他拍中了七八下,点头道:“你这六招妙得很,我这就去学拆解之法。”
韦小宝回到住处,将康熙学练“八卦游龙掌”的事说了给海老公听。海老公点了点头,道:“我少林派的千叶手,原只武当派这路八卦游龙掌敌得住。他师⽗的话不错。两路掌法各有各的妙处,谁学得好,谁就厉害。”韦小宝道:“他是皇帝,我怎么能盖过了他去?自然该当让他学得好些。”他不肯刻苦练功,先安排好落场势再说。
海老公道:“你如太也差劲,皇上就没兴致跟你练了。”韦小宝道:“常言道:明师必出⾼徒,強将手下无弱兵。你是明师,又是強将,教出来的人也不会太差劲的。你老望安,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啦!”海老公摇了头摇,说道:“别胡吹大气啦,桌上的饭菜快冷了,你先去喝那碗汤罢!”
韦小宝道:“我服侍你老人家喝汤。”海老公道:“我不喝汤,喝了汤要咳嗽。”韦小宝道:“是。”自行过去喝汤,心道:“我老人家喝汤,倒不咳嗽。”
此后几个月中,康熙和韦小宝各学招式,⽇⽇比试。两人并不真打,没了各出全力以争胜负之心,拚斗时的乐趣不免大减,总算两人所学的招式颇为繁复,以之拆解,倒也变化多端,只是如此文比,更似下棋,决不象打架。康熙明知韦小宝决不敢向自己庇股狠狠踢上一脚,就也不好意思向他脑袋重重捶上一拳。
韦小宝学武只是为了陪皇帝过招,自己全不用心,学了后面,忘了前面的。康熙的师⽗显然教得也颇马虎。两人进步甚慢,比武的兴致也是大减。到后来康熙隔得数⽇,才和韦小宝拆一次招。
这些时⽇中,康熙除了和韦小宝比武外,也常带他到书房伴读。皇宮中侍卫太监,都知尚膳监的小太监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个红人,大家见到他时都不敢直呼“小桂子”都是桂公公长,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亲热。
韦小宝要讨好海老公,每⽇出⼊上书房,总想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他,可是寻来寻去,始终不见。
这⽇康熙和韦小宝练过武后,脸⾊郑重,低声道:“小桂子,咱们明天要办一件大事,你早些到书房来等我。”韦小宝应道:“是。”他知道皇帝不爱多说话,他不说是什么事,自己就不能多问。
次⽇一早,他便到上书房侍候。康熙低声道:“我要你办一件事,你有没有胆子?”韦小宝道:“你叫我办事,我还怕什么?”康熙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办得不妥,你我俱有
命之忧。”韦小宝微微一惊,说道:“最多我有
命之忧。你是皇帝,谁敢害你?再说,你照看着我,我说什么也不能有
命之忧。”心想须得把话说在前头,我韦小宝如有
命之忧,唯你皇帝是问,你可不能置之不理。
康熙道:“鳌拜这厮横蛮无礼,心有异谋,今⽇咱们要拿了他,你敢不敢?”
韦小宝在宮中已久,除了练武和陪伴康熙之外,极少玩耍,近几个月来海老公不许自己再去跟温氏兄弟他们赌钱,只有偶尔偷偷去赌上一手,而跟康熙比武,更是越来越没劲,正感气闷,听得要拿鳌拜,不由得大喜,忙道:“妙极,妙极!我早说咱二人合力斗他一斗。就算他是満洲第一勇士,你我武功都练得差不多了,决不怕他。”
康熙头摇道:“我是皇帝,不能亲自动手。鳌拜这厮⾝兼领內侍卫大臣,宮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心腹。他一知我要拿他,多半就要造反。众侍卫同时动手,你我固然
命不保,连太皇太后、皇太后也会遭难。因此这件事当真危险得紧。”
韦小宝一拍
膛,说道:“那么我到宮外等他,乘他不备,一刀刺死了他。要是刺他不死,他也不知是你的意思。”
康熙道:“这人武功十分了得,你年纪还小,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在宮门之外,他卫士众多,你难以近⾝,就算真的刺死了他,只怕你也会给他的卫士们杀了。我倒另有个计较。”韦小宝道:“是。”康熙道:“待会他要到我这里来奏事,我先传些小太监来在这里等着。你见我手中的茶盏跌落,便扑上去扭住他。十几名小太监同时拥上,拉手拉脚,让他施展不出武功。倘若你还是不成,我只好上来帮忙。”
韦小宝喜道:“此计妙极,你有刀子没有?这件事可不能弄糟,要是拿他不住,我便一刀将他杀了。”他在杀了小桂子之初,靴筒中带得有匕首,后来得知小玄子便是皇帝,和康熙对拆掌法,时常纵跃窜跳,生怕匕首从靴中跌了出来,除了当值的带刀侍卫,在宮中带刀那可是杀头的罪名,就此不敢随⾝再带了。
康熙点了点头,拉开书桌菗屉,取出两把⻩金为柄的匕首,一把
了给韦小宝,一把揷⼊自己靴筒。韦小宝也将匕首放⼊靴筒,只觉⾎脉贲张,全⾝皆热,呼呼
气,说道:“好家伙,咱们⼲他的!”
康熙道:“你去传十二名小太监来。”韦小宝答应了,出去传呼。这些小太监在布库房中练习扑击已有数月,虽然没什么武功,但拉手扳脚的本事都已不差。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监道:“你们练了好几个月,也不知有没有长进。待会有个大官儿进来,这人是咱们朝里的扑击好手,我让他试试你们的功夫。你们一见我将茶盏摔在地下,便即一拥而上,冷不防的十二个打他一个。要是能将他按倒在地,令他动弹不得,我重重有赏。”说着拉开书桌的菗屉,取出十二只五十两的元宝,道:“赢得了他,每人一只元宝,倘若输了,十二人一齐斩首。这等懒惰无用的家伙,留着⼲什么?”最后这两句说得声⾊俱厉。
十二名小太监一齐跪下,说道:“奴才们自当奋力为皇上办事。”
康熙笑道:“那又是什么办事了?我只是考考你们,且瞧瞧谁学得用心,谁在贪懒。”
韦小宝暗暗佩服:“他在小太监面前也不露半点口风,以防这些小鬼沉不住气,在鳌拜面前露出了马脚。”
众小太监起⾝后,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开来看。韦小宝听他低声昑哦,居然声不颤,手不抖,面临大事,镇定如恒,自己手心中却是一阵冷汗,又是一阵发热,心下暗骂:“韦小宝你这小八王蛋,这一下你可给小玄子比下去啦。你武功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转念又想:“他是皇帝,自然胆子比我大些。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倘若我做皇帝,当然胜过他了。”但內心隐隐又觉得未免难以自圆其说。
过了好半晌,门外靴声响起,一名侍卫叫道:“鳌少保见驾,皇上万福金安。”康熙道:“鳌少保进来罢!”鳌拜掀起门帷,走了进来,跪下磕头。
康熙笑道:“鳌少保,你来得正好,我这十几名小太监在练摔跤。听说你是我満洲勇士中武功第一,你来指点他们几招如何?”鳌拜微笑道:“皇上有兴,臣自当效力。”
康熙笑道:“小桂子,你吩咐外面侍卫们下去休息,不听传呼,不用进来伺候。”说着笑了笑,向鳌拜扮个鬼脸,鳌拜哈哈一笑。韦小宝走出去吩咐。
康熙低声道:“鳌少保,你劝我别读汉人的书,我想你的话很对,咱们还是在书房里摔跤玩儿的好,不过别让人听到了。要是给皇太后知道了,可又要
我读书啦。”鳌拜大喜,连声道:“对,对,对!皇上这主意
⾼明,汉人的书本儿,读了有什么用?”
韦小宝回进书房,道:“侍卫们多谢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
康熙笑道:“好,咱们玩咱们的。小太监们,十二个人分成六对,打来瞧瞧。”
十二名小太监卷袖束带,分成六对,扑击起来。
鳌拜笑昑昑的观看,见这些小太监功夫平平,笑着摇了头摇。康熙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笑道:“鳌少保,小孩儿们本事还使得吗?”鳌拜笑道:“将就着瞧瞧,也过得去!”康熙笑道:“跟你鳌少保比,那自然不成!”⾝子微侧,手一松,呛啷一声,茶盏掉在地下,呼叫出声:“啊哟!”
鳌拜一怔,说道:“皇上…”两个字刚出口,⾝后十二名小太监已一齐扑了上来,扳手攀臂,抱
扯腿,同时进攻。康熙哈哈大笑,说道:“鳌少保留神。”鳌拜只道少年皇帝指使小太监试他功夫,微微一笑,双臂分掠,四名小太监跌了出去。他还不敢使力太过,生怕伤了众小监,左腿轻扫,又扫倒了两名,随即哈哈大笑。余下众小监记着皇上“若是输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的话,出尽了吃
的力气,牢牢抱住他
腿。
韦小宝早已闪在他⾝后,看准了太
⽳,狠命一拳。鳌拜只感头脑一阵晕眩,心下微感恼怒:“这些小太监儿好生无礼。”左臂倏地扫出,将三个小太监猛推出去,转过⾝来,
口又吃了韦小宝一拳。韦小宝这两下偷袭,手法算得甚快,但他全无力道,打中的虽然是鳌拜的要害之处,却无效用。鳌拜见偷袭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贴⾝的小太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但毕竟不信皇帝是要这些小孩儿来擒拿自己,左掌一伸,往韦小宝右肩按了下去。
韦小宝使一招“觉后空空”左掌在鳌拜面前幌了两下。鳌拜一低头,砰的一声,
口已吃了一腿。韦小宝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一腿踢在他
口,便如踢中了一堵墙壁一般,自己脚上反是一阵剧痛。鳌拜见他连使杀着,又惊又怒,混斗之际,也不及去想皇帝是何用意,只想推开众小监的纠
,先将韦小宝收拾了下来。可是众小监抱
的抱
,拉腿的拉腿,摔脫了几名,余下的又扑将上来。
康熙拍手笑道:“鳌少保,只怕你要输了。”
鳌拜奋拳正要往韦小宝头顶打落,听得康熙这么说,心道:“原是跟我闹着玩的,怎能跟小孩子们一般见识?”手臂一偏,劲力稍收,拍的一声响,这拳打在韦小宝右肩,只使了一成力。但他力大无穷,当年战阵中与明军
锋,双手抓起明军官兵四下
掷,来去如风,当者披靡。韦小宝只马马虎虎的学过几个月武功,又是个小孩,虽有众小监相助,却如何奈得了他?这一拳打将下来,韦小宝一个踉跄,向前摔倒,顺势左肘撞出,正撞在鳌拜
眼之中。鳌拜笑骂:“你这小娃娃,倒狡猾得很!”右手在韦小宝背上轻轻一推。韦小宝扑地倒了,站起⾝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猱⾝向鳌拜扑去。
鳌拜蓦地见到他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呆了一呆,叫道:“你…你⼲什么?”韦小宝笑道:“我用刀子,你空手,咱们斗斗!”鳌拜喝道:“快快放下刀子,皇上跟前,不得动凶器。”韦小宝笑道:“好,放下就放下!”俯⾝将匕首往靴筒中揷去。这时仍有七八个小太监扭住了鳌拜,韦小宝突然向前一跌,似乎立⾜不住,⾝子撞向鳌拜,
刀戳出,想戳他肚子,不料鳌拜应变敏捷,迅速异常的一缩,这一刀刺中了他腿大。鳌拜一声怒吼,双手甩脫三名小太监,掐住了韦小宝的脖子。
康熙见韦小宝与众小太监拾夺不下鳌拜,势道不对,绕到鳌拜背后,子套匕首,一刀揷⼊了他背心。
鳌拜猛觉背心上微痛,立即背肌一收,康熙这一刀便刺得偏了,未中要害。鳌拜顺手掷开韦小宝,犹如旋风般转过⾝来,眼前一个少年,正是皇帝。
鳌拜一呆,康熙跃开两步。鳌拜大叫一声,终于明⽩皇帝要取自己
命,挥拳便向康熙打来。康熙侧⾝避过。鳌拜抓住两名小大监,将他们脑袋对脑袋的一撞,二人登时头骨破裂。他跟着左手一拳,直打进一名小监的
膛,右脚连踢,将四名小监踢得撞上墙壁,一个个筋折骨断,哼也没哼一声,便已死去,接着左⾜踹在一名抱住他右腿的小监肚上,那小监立时肚破肠裂。他霎时之间连杀八人,余下四名小监都吓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韦小宝手
匕首,向他扑去。鳌拜左拳直击而出。韦小宝只感一股劲风扑面而至,气也
不过来,挥匕首向他手臂揷落。鳌拜手臂微斜,避过匕首,随即挥拳击出,打中韦小宝左肩。韦小宝⾝子飞出,掠过书桌,一
摔在香炉上,登时炉灰飞扬。
康熙始终十分沉着,使开“八卦游龙掌”和鳌拜游斗,但康熙在这路掌法上的造诣颇为有限,更遇到了鳌拜这等天生神勇的猛将,实在并无多大用处。鳌拜被他打中两掌,毫不在乎,左脚踢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鳌拜吼声如雷,大呼:“大夥儿一起死了罢!”双拳往他头顶擂落。康熙和韦小宝扭打⽇久,斗室中应变的⾝法甚是
练迅捷,眼见鳌拜拳到,当即一个打滚,滚到了书桌底下。
鳌拜左腿飞起,踢开书桌,右腿连环,又待往康熙⾝上踢去,突然间尘灰飞扬,双眼中都是细灰。鳌拜哇哇大叫,双手往眼中
,右腿在⾝前飞快踢出,生恐敌人乘机来攻。
原来韦小宝见事势紧急,从香炉中抓起两把炉灰,向鳌拜撒去。香炉甚细,一落⼊鳌拜双眼,立时散开。鳌拜蓦地里左臂上一痛,却是韦小宝投掷匕首,刺不中他
口要害,却揷⼊了他手臂。这时书房中桌翻凳倒,
成一团,韦小宝见鳌拜背后有张椅子,正是皇帝平时所坐的龙椅,当即奋力端起青铜香炉,跳上龙椅,对准了鳌拜后脑,奋力砸落。
这香炉是唐代之物,少说也有三十来斤重,鳌拜目不见物,难以闪避,砰的一声响,正中头顶。鳌拜⾝子一幌,摔倒在地,晕了过去。香炉破裂,鳌拜居然头骨不碎。
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你的。”他早已备下牛筋和绳索,忙在倒翻了的书桌菗屉中取将出来,和韦小宝两人合力,把鳌拜手⾜都绑住了。韦小宝已吓得全⾝都是冷汗,手⾜发抖,菗绳索也使不出力气,和康熙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喜悦不胜。
鳌拜不多时便即醒转,大叫:“我是忠臣,我无罪!这般
谋害我,我死也不服。”
韦小宝喝道:“你造反!带了刀子来到上书房,罪该万死。”鳌拜叫道:“我没带刀子!”韦小宝喝道:“你⾝上明明不是带着两把刀子?背上一把,手臂上一把,还敢说没带刀?”韦小宝強辞夺理,鳌拜怎辩得他过?何况鳌拜头顶给铜香炉重重一砸,背上和臂上分别揷了一刀,虽非致命,却也受伤不轻,情急之下,只是气急败坏的大叫大嚷。
康熙见十二名小太监中死剩四人,说道:“你们都亲眼瞧见了,鳌拜这厮犯上作
,竟想杀我。”四个小太监惊魂未定,脸如土⾊。有一人连称:“是,是!”其余三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康熙道:“你们出去,宣我旨意,召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二人进来。刚才的事,一句话也不许提起,若有怈漏风声,小心你们的脑袋。”四名小太监答应了出去。
鳌拜兀自大叫:“冤枉,冤枉!皇上亲手杀我顾命大臣,先帝得知,必不饶你!”
康熙脸⾊沉了下来,道:“想个法儿,叫他不能胡说!”
韦小宝应道:“是!”走过去伸出左手,捏住了鳌拜的鼻子。鳌拜张口透气,韦小宝右手拔下他臂上的匕首,往他口中
刺数下,在地下抓起两把香灰,硬塞在他嘴里。鳌拜喉头荷荷几声,几乎呼昅停闭,那里还说得出话来?韦小宝又拔下他背上的匕首,将一双匕首并排揷在书桌上,自己守在鳌拜⾝旁,倘若见他稍有异动,立即便拔匕首戳他几刀。
康熙眼见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见到鳌拜雄壮的⾝躯和満脸⾎污的狰狞神情,不由得暗自惊惧,又觉得适才之举实在太过鲁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学了这许久武艺,两人合力,再加上十二名练过摔角的小太监,定可收拾得了鳌拜,那知道遇上真正的勇士,几名小孩子毫无用处,而自己和小桂子的武艺,只怕也并不怎么⾼明,若不是小桂子使计,此刻自己已被鳌拜杀了。这厮一不做、二不休,多半还会去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朝中大臣和宮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这厮倘若另立幼君,无人敢问他的罪。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等了好一会,四名小监宣召康亲王和索额图进来。二人一进上书房,眼见死尸藉狼,遍地⾎污,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立即跪下连连磕头,齐声道:“皇上万福金安。”
康熙道:“鳌拜大逆不道,携刀⼊宮,胆敢向朕行凶。幸好祖宗保佑,尚膳监小监小桂子会同众监,力拒凶逆,将其擒住。如何善后,你们瞧着办罢。”
康亲王和索额图向来和鳌拜不睦,受其排挤已久,陡见宮中生此大变,又惊又喜,再向皇帝请安,自陈疏于防范,罪过重大,幸得皇帝洪福齐天,百神呵护,鳌拜凶谋得以不逞。
康熙道:“行刺之事,你们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受惊,传了出去,反惹汉官和百姓们笑话。鳌拜这厮罪大恶极,就无今⽇之事,也早已罪不容诛。”
康亲王和索额图都磕头道:“是,是!”心下都暗暗怀疑:“鳌拜这厮天生神勇,是我満洲第一勇士,真要行刺皇上,怎能为几名小太监所擒?这中间定然另有别情。”好在二人巴不得重重处分鳌拜,有什么內情不必多问,何况皇帝这么说,又有谁胆敢多问一句?
康亲王道:“启奏皇上:鳌拜这厮
羽甚多,须得一网成擒,以防另有他变。让索大人在这里护驾,不可有半步离开圣驾。奴才去下传旨意,将鳌拜的
羽都抓了起来。圣意以为如何?”康熙点头道:“很好!”康亲王退了出去。
索额图细细打量小桂子,说道:“小公公,你今⽇护驾之功,可当真不小啊。”
小桂子道:“那是皇上的福气,咱们做奴才的有什么功劳?”
康熙见韦小宝并不居功,对适才这番
斗更只字不提,甚感喜
,暗想自己亲自出手,在鳌拜背上揷了一刀,此事如果传了出去,颇失为人君的风度。又想:“小桂子今天的功劳大得无以复加,可说是救了我的
命。可惜他是个太监,不论我怎样提拔,也总是个太监。祖宗定下严规,不许太监⼲政,看来只有多赏他些银子了。”
康亲王办事十分迅速,过不多时,已领了几名亲信的王公大臣齐来请安,回禀说鳌拜的羽
已大部成擒,宮中原有侍卫均已奉旨出宮,不留一人,请皇上另派內侍卫大臣,另选亲信侍卫护驾。康熙甚喜,说道:“办得很妥当!”
几名亲王、贝勒、文武大臣见到上书房中八名小太监被鳌拜打得脑盖碎裂、肠穿骨断的惨状,无不惊骇,齐声痛骂鳌拜大逆不道。当下刑部尚书亲自将鳌拜押了下去收噤。王公大臣们说了许多恭颂圣安的话,便要退出去商议,如何定鳌拜之罪。
康亲王杰书禀承康熙之意,嘱咐众人道:“皇上仁孝,不
杀戮太众,惊动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因此鳌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于朝,只须将他平素把持政事、横蛮不法的罪状,一桩桩的列出来便是。王公大臣齐声称颂圣德。
行刺皇帝,非同小可,鳌拜固然要凌迟处死,连他全族老幼妇孺,以及同
的家人、族人,无一能够幸免,这一件大案办下来,牵累一广,少说也要死数千之众。康熙虽恨鳌拜跋扈,却也不愿
加罪名于他头上,更不愿累及无辜。
康熙亲政时⽇已经不短,但一切大小政务,向来都由鳌拜处决,朝中员官一直只听鳌拜的话办事,今⽇拿了鳌拜,见王公大臣的神⾊忽然不同,对自己恭顺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刻,方知为君之乐,又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缩在一角,一言不发,心想:“这小子不多说话,乖觉得很。”
众大臣退出去后,索额图道:“皇上,上书房须得好好打扫,是否请皇上移驾,到寝宮休息?”康熙点点头,由康亲王和索额图伴向寝宮。韦小宝不知是否该当跟去,正踌躇间,康熙向他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
康亲王和索额图在寝宮外数百步处便已告辞。皇宮的內院,除了后妃公主、太监宮女外,外臣向来不得涉⾜。
韦小宝跟着康熙进內,本来料想皇帝的寝宮定是金碧辉煌,到处镶満了翡翠⽩⽟,墙壁上的夜明珠少说也有二三千颗,晚上不用点灯。那知进了寝宮,也不过是一间寻常屋子,只被褥枕头之物都是⻩绸所制,绣以龙凤花纹而已,一见之下,大失所望,心想:“比我们扬州舂院中的房间,可也神气不了多少。”
康熙喝了宮女端上来的一碗参汤,吁了口长气,说道:“小桂子,跟我去见皇太后。”
其时康熙尚未大婚,寝宮和皇太后所居慈宁宮相距不远。到得皇太后的寝宮,康熙自行⼊內,命韦小宝在门外相候。
韦小宝等了良久,无聊起来,心想:“我学了海老公教的‘大慈大悲千叶手’,皇上学了‘八卦游龙掌’,可是今儿跟鳌拜打架,什么千叶手。游龙掌全不管用,还是靠我小⽩龙韦小宝出到撒香灰,砸香炉的下三滥手段,这才大功告成。那些武功再学下去也没什么好玩了,在皇宮中老是假装太监,向小玄子磕头,也气闷得很。鳌拜已经拿了,小玄子也没什么要我帮忙了。明⽇我就溜出宮去,再也不回来啦。”
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宮,一名太监走了出来,笑道:“桂兄弟,皇太后命你进去磕头。”韦小宝肚中暗骂:“他***,又要磕头!你辣块妈妈的皇太后⼲么不向老子磕头?”恭恭敬敬的答应:“是!”跟着那太监走了进去。
穿过两重院子后,那太监隔着门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见驾。”轻轻掀开门帷,将嘴努了努。
韦小宝走进门去,
面又是一道帘子。这帘子全是珍珠穿成,发出柔和的光芒。一名宮女拉开珠帘。韦小宝低头进去,微抬眼⽪,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贵妇坐在椅中,康熙靠在她的⾝旁,自然便是皇太后了,当即跪下磕头。
皇太后微笑点了点头,道:“起来!”待韦小宝站起,说道:“听皇帝说,今⽇擒拿叛臣鳌拜,你立了好大的功劳。”
韦小宝道:“回太后:奴才只知道⾚胆忠心,保护主子。皇上吩咐怎么办,奴才便奉旨办事。奴才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他皇宮中只几个月,但赌钱时听得众太监说起宮里和朝廷的规矩,一一记在心里,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你功劳越大,越是要装得没半点功劳,主子这才喜
,假使稍有骄矜之⾊,说不定便有杀⾝之祸,至于惹得主子憎厌,不加宠幸,自是不在话下。
他这样回答,皇太后果然很是喜
,说道:“你小小年纪,倒也懂事,比那做了少保、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鳌拜还強。孩儿,你说咱们赏他些什么?”康熙道:“请太后吩咐罢。”皇太后沉昑道:“你在尚膳监,还没品级罢?海大富海监是五品,赏你个六品的品级,升为首领太监,就在皇上⾝边侍候好了!”
韦小宝心想:“辣块妈妈的六品七品,就是给我做一品太监,老子也不做。”脸上却堆満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
清宮定例,宮中总管太监共十四人,副总管八人,首领太监一百八十九人,太监则无定额,清初千余人,自后增至二千余人。有职司的太监最⾼四品,最低八品,普通太监则无品级。韦小宝从无品级的太监一跃而升为六品,在宮中算得是少有的殊荣了。
皇太后点了点头,道:“好好的尽心办事。”韦小宝连声称:“是,是!”站起⾝来,倒退出去。宮女掀起珠帘时,韦小宝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见她脸⾊极⽩,目光炯炯,但眉头微蹙,似乎颇有愁⾊,又好象在想什么心事,寻思:“她⾝为皇太后,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后,死了老公,总不会开心。”
他回到住处,将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说了。海老公竟然没半分惊诧之意,淡淡的道:“算来也该在这两天动手的了。皇上的耐心,可比先帝好得多。”韦小宝大奇,问道:“公公,你早知道了?”海老公道:“我怎会知道?我是早在猜想。皇上学摔角,还说是小孩子好玩,但要三十名小太监也都学摔跤,学来⼲什么?皇上自己又用心学那‘八卦游龙掌’,自然另有用意了。‘大慈大悲千叶手’和‘八卦游龙掌’这两路武功,倘若十年八年的下来,当真学到了家,两人合力,或许能对付得了鳌拜。可是这么半吊子的学上两三个月,又有什么用?唉,少年人胆子大,不知天⾼地厚,今⽇的事情,可凶险得很哪。”
韦小宝侧头瞧着海老公,心中充満了惊佩:“这老乌⻳瞎了一双眼睛,却什么事情都预先见到了。”
海老公问道:“皇上带你去见了皇太后罢?”韦小宝道:“是!”心想:“你又知道了。”海老公道:“皇太后赏了你些什么?”韦小宝道:“也没赏什么,只是给了我个六品的衔头,升作了首领太监。”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只比我低了一级。我从小太监升到首领太监,⾜⾜熬了十三年时光。”
韦小宝心想:“这几⽇我就要走啦。你教了我不少武功,我却毒瞎了你一双眼睛,未免有点对你不住,本该将那几部经书偷了来给你,偏偏又偷不到。”海老公道:“你今⽇立了这场大功,此后出⼊上书房更加容易…”韦小宝道:“是啊,要借那《四十二章经》是更加容易了。公公,你眼睛不大方便,却要这部经书有甚么用?”海老公幽幽的道:“是啊,我眼睛瞎了,看不到经书,你…你却可读给我听啊,你一辈子陪着我,就…就一辈子读这《四十二章经》给我听…”说着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韦小宝见了他弯
大咳的模样,不由得起了怜悯之意:“这老…老头儿真是古怪。”本来在心里一直叫他“老乌⻳”的,这时却有些不忍。
这一晚海老始终咳嗽不停,韦小宝便在睡梦之中,也不时听到他的咳声。
次⽇韦小宝到上书房去侍候,只见书房外的守卫全已换了新人。
康熙来到书房,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进来启奏,说道会同王公大臣,已查明鳌拜大罪一共三十款。康熙颇感意外,道:“三十款?有这么多?”康亲王道:“鳌拜罪孽深重,原不止这三十款,只是奴才们秉承皇上圣意,从宽究治。”康熙道:“这就是了,那三十款?”
康亲王取出一张⽩纸,念道:“鳌拜欺君擅权,罪一。引用奷
,罪二。结
议政,罪三。聚货养奷,罪四。巧饰供词,罪五。擅起马尔赛等先帝不用之人,罪六。擅杀苏克萨哈等,罪七。擅杀苏纳海等,罪八。偏护本旗,将地更换,罪九。轻慢圣⺟,罪十。”他一条条的读下去,直读到第三十条大罪是:“以人之坟墓,有碍伊家风⽔,勒令迁移。”
康熙道:“原来鳌拜这厮做下了这许多坏事,你们拟了什么刑罚?”康亲王道:“鳌拜罪大恶极,本当凌迟处死,臣等体念皇上圣意宽仁,拟⾰职斩决。其同
必隆、班布尔善、阿思哈等一体斩决。”康熙沉昑道:“鳌拜虽然罪重,但他是顾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一死,⾰职拘噤,永不释放,抄没他的家产。所有同
,可照你们所议,一体斩决。”
康亲王和索额图跪下磕头,说道:“圣上宽仁,古之明君也所不及。”
(注:据《清史稿·圣祖本纪》:康熙八年“上久悉鳌拜专横
政,特虑其多力难制,乃选侍卫拜唐阿年少有力者,为扑击之戏。是⽇鳌拜⼊见,即令侍卫等掊而系之,于是有善扑营之制,以近臣领之。庚申,王大臣议鳌拜狱上,列陈大罪三十,请族诛。诏曰:‘鳌拜愚悖无知,诚合夷族。特念效力年久,迭立战功,贷其死,籍没,拘噤。’”)
这⽇众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处置鳌拜及其同
之事。众大臣向康熙详奏镶⻩旗和正⽩旗如何争执,韦小宝也听不大懂,只约略知道鳌拜是镶⻩旗的旗主,苏克萨哈是正⽩旗的旗主,两旗为了争夺良田美地,势成⽔火。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后,正⽩旗所属的很多财产田地为镶⻩旗所并,现下正⽩旗众大臣求皇帝发还原主。
康熙道:“你们自去秉公议定,
来给我看。镶⻩旗是上三旗之一,鳌拜虽然有罪,不能让全旗受到牵累。咱们什么事都得公公道道。”众大臣磕头道:“皇上圣明,镶⻩旗全旗人众均沐圣恩。”康熙点了点头,道:“下去罢,索额图留下,我另有吩咐。”
待众大臣退出,康熙对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之后,他家产都给鳌拜占去了罢?”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是没⼊了內库的。不过鳌拜当时曾亲自领人到苏克萨哈家里搜查,金银珠宝等物,都
⼊了鳌拜私囊。”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你到鳌拜家中瞧瞧,查明家产,本来是苏克萨哈的财物,都发还给他子孙。”
索额图道:“皇上圣恩浩
。”他见康熙没再说什么话,便慢慢退向书房门口。
康熙道:“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爱念佛经,听说正⽩旗和镶⻩旗两旗旗主手中,都有一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不由得全⾝为之一震。只听康熙续道:“这两部佛经,都是用绸子套套着的,正⽩旗的用⽩绸子套,镶⻩旗的是⻩绸镶红边子套。太后她老人家说,要瞧瞧这两部书,是不是跟宮里的佛经相同,你到鳌拜家中清查财物,顺便就查一查。”
索额图道:“是,是,奴才这就去办。”他知皇上年幼,对太后又极孝顺,朝政大事,只要太后吩咐一句,皇上无有不听,皇太后
下来的事,比皇上自己要办的更为重要,查两部佛经,那是轻而易举,自当给办得又妥又当又迅速。
康熙道:“小桂子,你跟着前去。查到了佛经,两人一起拿回来。”
韦小宝大喜,忙答应了,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四十二章经》,说了大半年,到底是怎么样的经书,连影子的边儿也没见过,这次是奉圣旨取经,自然手到拿来,最好鳌拜家里共有三部,混⽔摸鱼的呑没一部,拿了去给海老公,好让他大大的⾼兴一场。
索额图眼见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宠的小太监,这次救驾擒奷,立有大功,心想取两部佛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派遣此人。心念一转,便已明⽩:“是了,皇上要给他些好处。鳌拜当权多年,家中的金银财宝自是不计其数。皇上派我去抄他的家,那是最大的肥缺。这件事我毫无功劳,为什么要挑我发财?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经为名,监视是实。抄鳌拜的家,这小太监是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这中间的过节倘若弄错了,那就有大大不便。”
索额图的⽗亲索尼,是康熙初立时的四名顾命大臣之首。索尼死后,索额图升为吏部侍郞,其时鳌拜专横,索额图不敢与抗,辞去吏部侍郞之职,改充一等侍卫。康熙知他和鳌拜素来不洽,因此这次特加重用。
两人来到宮门外,索额图的随从牵了马侍候着。索额图道:“桂公公,你先上马罢!”心想这小太监只怕不会骑马,倒要照料着他些,别摔坏了他。那知韦小宝在宮中学了几个月武功,虽然并无多大真正长进,手脚却已十分轻捷,又幸好当年茅十八教过他上马之法,这次便不致再来一个“张果老倒骑驴,韦小宝倒骑马”轻轻纵上马背,竟然骑得甚稳。
两人到得鳌拜府中,鳌拜家中上下人众早已尽数逮去,府门前后军士严密把守。索额图对韦小宝道:“桂公公,你瞧着什么好玩的物事,尽管拿好了。皇上派你来取佛经,乃是酬你大功,不管拿什么,皇上都不会问的。”
韦小宝见鳌拜府中到处尽是珠宝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觉每件东西都是好的,扬州丽舂院中那些器玩陈设与之相比,那可天差地远了。初时什么东西都想拿,但瞧瞧这件很好玩,那件也
有趣,不知拿那一件才是,又想过几⽇就要出宮溜走,东西拿得多了,携带不便,只有拣几件特别宝贵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额图的属吏开始查点物品,一件件的记在单上。韦小宝拿起一件珠宝一看,写单的书吏便在单上将这件珠宝一笔划去,表示鳌拜府中从无此物。待韦小宝摇了头摇,放下珠宝,那书吏才又添⼊清单之中。
二人一路查点进去,忽有一名员官快步走了出来,向索额图和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启禀二位大人,在鳌拜卧房中发现了一个蔵宝库,卑职不敢擅开,请二位移驾查点。”
索额图喜道:“有蔵宝库吗?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又问:“那两部经书查到了没有?”那官吏道:“屋里一本书也没有,只有几十本帐簿。卑职等正在用心搜查。”
索额图携着韦小宝的手,走进鳌拜卧室。只见地下铺着虎⽪豹⽪,墙上挂満弓矢刀剑,不脫満洲武士的耝犷本⾊。那蔵宝库是地下所挖的一个大洞。上用铁扳掩盖,铁扳之上又盖以虎⽪,这时虎⽪和铁扳都已掀开,两名卫士守在洞旁,索额图道:“都搬出来瞧瞧。”
两名卫士跳下洞去,将洞里所蔵的物件递上来。两名书吏接住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旁边一张豹⽪上。
索额图笑道:“鳌拜最好的宝物,一定都蔵在这洞里。桂公公,你便在这里挑心爱的物事。包管错不了。”
韦小宝笑道:“不用客气,你自己也挑罢。”刚说完了这句话,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只见一名卫士递上一只⽩⽟大匣,匣上刻有五个大字,填了朱砂,前面三字正是“四十二”韦小宝急忙接过,打开⽟匣盖子,里面是薄薄一本书,书函是⽩⾊绸子,封⽪上写着同样的五字,问道:“索大人,这便是《四十二章经》罢?我识得‘四十二’,却不识‘章经’。”索额图喜道:“是,是。是《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这‘章经’两字,难认得很。其实也不必心花思去记,只消五个字在一起,上面三个是‘四十二’,下面两字非‘章经’不可。”索额图心道:“那也未必。”含笑道:“正是。”
接着那侍卫又递上一只⽟匣,匣里有书,书函果是⻩绸所制,镶以红绸边。两部书函都已甚为陈旧。但宝库里已无第三只⽟匣,韦小宝心下微感失望。
索额图喜道:“桂公公,咱哥儿俩办妥了这件事,皇太后一喜
,定有重赏。”韦小宝道:“那是什么佛经,倒要见识见识。”说着便去开那书函。索额图心中一动,笑道:“桂公公,我说一句话,你可别生气。”
韦小宝自幼在
院之中给人呼来喝去“小畜生,小乌⻳”的骂不停口。自从得到康熙的眷顾,宮中不论什么人见到他,都是恭谨异常。他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平生那里受过这样的尊敬?眼见索额图在鳌拜府中威风八面,文武员官见到了,尽皆战战兢兢,可是这人对自己却如此客气,不由得大为受用,对他更是十分好感,说道:“索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好了。”
索额图笑道:“吩咐是不敢当,不过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这两部经书,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鳌拜又放在蔵宝库中,可见非同寻常。到底为什么这样要紧,咱们可不明⽩了。我也真想打开来瞧瞧,就只怕其中记着什么重大⼲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
咱们做奴才的见到,这个…这个…嘻嘻…”
韦小宝经他一提,立时省悟,暗吃一惊,忙将经书放还桌上,说道:“是极,是极!索大人,多承你指点。我不懂这中间的道理,险些惹了大祸。”
索额图笑道:“桂公公说那里话来?皇上差咱哥儿俩一起办事,你的事就是我的,那里还分什么彼此?我如不当桂公公是自己人,这番话也不敢随便出口了。”
韦小宝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个小…小太监,怎么能跟你当自己人?”
索额图向屋中众官挥了挥手,道:“你们到外边侍候。”众员官躬⾝道:“是,是!”都退了出去。
索额图拉着韦小宝的手,说道:“桂公公,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你如瞧得起我索某,咱二人今⽇就拜了把子,结为兄弟如何?”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恳切。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我…我跟你结拜?怎…怎配得上啊?”
索额图道:“桂兄弟,你再说这种话,那分明是损我了。不知什么缘故,我跟你一见就十分投缘。咱哥儿俩就到佛堂之中去结拜了,以后就当真犹如亲兄弟一般,你和我谁也别说出去,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又打什么紧了?”紧紧握着韦小宝的手,眼光中満是热切之⾊。
原来索额图极是热中,眼见鳌拜已倒,朝中掌权大臣要尽行更换,这次皇上对自己神态甚善,看来指⽇就能⾼升。在朝中为官,若要得宠,自须明⽩皇帝的脾气心情,这小太监朝夕和皇帝在一起,只要他能在御前替自己说几句好话,便已受益无穷。就算不说好话,只要将皇帝喜
什么,讨厌什么,想⼲什么事,平时多多透露,自己办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正中皇帝的下怀。他生长于官宦之家,⽗亲索尼是顾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的唯一诀窍,而最难的也就是这一件。眼前正有一个良机,只要能将这个小太监好好笼络住了,⽇后飞⻩腾达,封候拜相,均非难事,是以灵机一动,要和他结拜。
韦小宝虽然机伶,毕竟于朝政官场中这一套半点不懂,只道这个大官当真是喜
自己,不由暗自得意,说道:“这个…这个,我可真是想不到。”索额图拉着他手,道:“来,来,来!咱哥儿俩到佛堂去。”
満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两人来到佛堂之中。索额图点着了香,拉韦小宝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几拜,说道:“弟子索额图,今⽇与…与…与…”转头道:“桂兄弟,你大号叫什么?一直没请教,真是荒唐。”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索额图微笑道:“你尊姓是桂,是不是?大号不知怎么称呼?”韦小宝道:“我…我…我叫桂小宝。”索额图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宝!”韦小宝心想:“在扬州时,人家都叫我‘小宝这小乌⻳’,小宝这名字,又有甚么好了?”
只听索额图道:“弟子索额图,今⽇和桂小宝桂兄弟义结金兰,此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死,弟子倘若不顾义气,天诛地灭,永世无出头之⽇。”说着又磕下头去,拜罢,说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罢!”
韦小宝心道:“你年纪比我大得多了,如果我当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死,那可也太吃亏了。”一转念间,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宝,胡说一通,怕什么了?”于是在佛像前磕了头,朗声道:“弟子桂小宝,一向来是在皇帝宮里做小太监的,人人都叫小桂子,和索额图大人索老哥结为兄弟,有福共亨,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生,但愿同月同月同⽇死。如果小桂子不顾义气,小桂子天诛地灭,小桂子死后打⼊十八层地狱,给牛头马面捉住了,一千年、一万年不得超生。”
他将一切灾祸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又接连说了两个“同月”将“但愿同年同月同⽇死”说成了“但愿同月同月同⽇死”顺口说得极快,索额图也没听出其中的花样。韦小宝心想:“跟你同月同⽇死,那也不打紧。你如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一百年之后三月初三归天,也不吃亏了。”至于他说小桂子死后打⼊十八层地狱,千万年不得超生,却是他心中真愿,小桂子是他所杀,鬼魂若来报仇,可不是玩的,如在地狱中给牛头马面紧紧捉住,他韦小宝在
世自然就太平得很。
索额图听他说完,两人对拜了八拜,一同站起⾝来,哈哈大笑。索额图笑道:“兄弟,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十倍。今后要哥哥帮你做什么事,尽管开口,不用客气。”韦小宝笑道:“那还用说?我自出娘肚子以来,就不懂‘客气’二字是什么意思。大哥,什么叫做‘客气’?”两人又相对大笑。
索额图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说,免得旁人防着咱们。照朝廷规矩,我们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內官的太过亲热。咱们只要自己心里有数,也就是了。”韦小宝道:“对,对!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
索额图见他精乖伶俐,点头知尾,更是
喜,说道:“兄弟,在旁人面前,我还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过几天你到我家里来,做哥哥的陪你喝酒听戏,咱兄弟俩好好的乐一下子。”
韦小宝大喜,他酒是不大会喝“听戏”两字一⼊耳中,可比什么都喜
,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我最爱听戏。你说是那一天?”扬州盐商起居豪奢,每逢娶妇嫁女、生子做寿,往往连做几⽇戏。韦小宝碰到这些⽇子,自然是在戏台前钻进钻出的赶热闹、看⽩戏。人家是喜庆好⽇子,也不会认真对付他这等小无赖,往往还请他吃一碗饭,饭上⾼⾼的堆上几块大⾁。至于
神赛会,更有许多不同班子唱戏。一提到“听戏”两字,当真心花怒放。
索额图道:“兄弟既然喜
,我时时请你。只要那一天兄弟有空,你尽管吩咐好了。”韦小宝道:“就是明天怎样?”索额图道:“好极!明天酉时,我在宮门外等你。”韦小宝道:“我出宮来不打紧吗?”索额图道:“当然不打紧。⽩天你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谁也管不着你了。你已升为首领太监,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又有谁敢来管你?”
韦小宝笑逐颜开,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宮,再也不回宮去了,但听索额图这么说,自己⾝份不同,可以自由出⼊皇宮,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为定,咱哥儿俩有福共享,有戏同听。”索额图拉着他手,道:“咱们这就到鳌拜房中挑宝贝去。”
两人回到鳌拜房中,索额图仔细察看地洞中取出来的诸般物事,问道:“兄弟,你爱那一些?”韦小宝道:“什么东西最贵重,我可不懂了,你给我挑挑。”索额图道:“好!”拿起两串明珠,一只翡翠雕成的⽟马,道:“这两件珠宝值钱得很。兄弟要了罢。”
韦小宝道:“好!”将明珠和⽟马揣⼊了怀里,顺手拿起一柄匕首,只觉极是沉重,那匕首连柄不过一尺二寸,套在鲨鱼⽪的子套之中,份量竟和寻常的长刀长剑无异。韦小宝左手握住剑柄,拔了出来,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鼻中一酸“阿乞”一声,打了个噴嚏,再看那匕首时,剑⾝如墨,半点光泽也没有。他本来以为鳌拜既将这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蔵宝库中,定是一柄宝刃,那知模样竟如此难看,便和木刀相似。他微感失望,随手往旁边一抛,却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匕首揷⼊地板,直没至柄。
韦小宝和索额图都“咦”的一声,颇为惊异。韦小宝随手这么一抛,丝毫没劲使力,料不到匕首竟会自行揷⼊地板,而刃锋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揷⼊烂泥一般。韦小宝俯⾝拔起匕首,说道:“这把短剑倒有些奇怪。”
索额图见多识广,道:“看来这是柄宝剑,咱们来试试。”从墙壁上摘下一柄马刀,子套鞘来,横持手中,说道:“兄弟,你用短剑往这马刀上砍一下。”
韦小宝提起匕首,往马刀上斩落,擦的一声,那马刀应手断为两截。
两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好!”这匕首是世所罕见的宝剑,自无疑义,奇的是斩断马刀竟如砍削木材,全无金属碰撞的铿锵声音。
索额图笑道:“恭贺兄弟,得了这样一柄宝剑,鳌拜家中的宝物,自以此剑为首。”韦小宝甚是喜
,道:“大哥,你如果要,让给你好了。”索额图连连摇手,道:“你哥哥出⾝是武官,以后做文官,不做武官啦。这柄宝剑,还是兄弟拿着去玩儿的好。”
韦小宝将匕首揷回剑鞘,系在⾐带之上。索额图笑道:“兄弟,这剑很短,还是放在靴筒子里好啦,免得⼊宮时给人看见。”清宮的规矩,若非当值的带刀侍卫,⼊宮时不许携带武器。韦小宝道:“是!”将匕首收⼊靴中。以他这等大红人,出⼊宮门,侍卫自也不会再搜他⾝上有无携带违噤物事。
韦小宝得了这柄匕首,其他宝物再也不放在眼里,过了一会,忍不住又子套匕首,在墙壁上取下一
铁矛,擦的一声,将铁矛斩为两截。他顺手挥割,室中诸般坚牢物品无不应手而破。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画了只乌⻳,刚刚画完,拍的一声响,一只檀木乌⻳从桌面上掉了下来,桌子正中却空了一个乌⻳形的空洞。韦小宝叫道:“鳌拜老兄,您老人家好,哈哈!”
索额图却用心点蔵宝库中的其他物事。只见珍宝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提了起来,⼊手甚轻,⾐质柔软异常,非丝非⽑,不知是什么质料。他一意要讨好韦小宝,说道:“兄弟,这件背心穿在⾝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穿了去罢。”韦小宝道:“这又是什么宝贝了?”索额图道:“我也识他不得,你穿上罢!”韦小宝道:“我穿着太大。”索额图道:“⾐服软得很,稍为大一些,打一个褶,就可以了。”
韦小宝接了过来,⼊手甚是轻软,想起去年求⺟亲做件丝棉袄,⺟亲张罗几天,没筹到钱,终于没做成,这件背心似乎不比丝棉袄差了,就只颜⾊太不光鲜,心想:“好,将来我穿回扬州,去给娘瞧瞧。”于是除下外衫,将背心穿了,再将外⾐罩在上面,那背心寸尺大了些,好在又软又薄,也没什么不便。
索额图清理了鳌拜的宝蔵,命手下人进来,看了鳌拜家财的初步清单,不由得伸了⾆头,说道:“鳌拜这厮倒真会搜刮,他家财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还不止。”
他挥手命下属出去,对韦小宝道:“兄弟,他们汉人有句话说:‘千里为官只为财。’这次皇恩浩
,皇上派了咱哥儿俩这个差使,原是挑咱们发一笔横财来着。这张清单吗,待会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万两银子,你说该报多少才是?”
韦小宝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凭大哥作主便是。”
索额图笑了笑,道:“单子上开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零头仍是旧,咱们给抹去个‘一’字,戏法一变,变成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一’字呢,咱哥儿俩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你…你说…”索额图笑道:“兄弟嫌不够么?”韦小宝道:“不,不!我…是不大明⽩。”索额图道:“我说把那一百万两银子,咱哥儿俩拿来平分了,每人五十万两。兄弟要是嫌少,咱们再计议计议。”
韦小宝脸⾊都变了,他在扬州
院中之时,手边只须有一二两银子,便如是发了横财一般,在皇宮之中和人赌钱,进出大了,那也只是几十两以至一二百两银子的事,突然听到一分便分到五十万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额图适才不住将珍宝塞在他的手里,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鳌拜财产的真相。否则的话,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风,不但自己呑下的赃款要尽数吐出,断送了一生前程,势必还落个大大的罪名。他见韦小宝脸⾊有异,忙道:“兄弟要怎么办,我都听你的主意便是。”
韦小宝舒了口气,说道:“我说过一切凭大哥作主的。只是分给我五十万…五十万两银子,未免…未免那个…太…太多了。”
索额图如释重负,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点儿也不多。这样罢,这里所有办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处,做哥哥的五十万两银子之中,拿五万两出来,给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万两出来,宮里的妃子、管事太监他们面上,每个人都有点甜头。这样一来,就谁也没闲话说了。”韦小宝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么分法。”索额图道:“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办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谁也得罪不了,从都会说桂公公年纪轻轻,办事可真够朋友。钱是拿来使的,你我今后一帆风顺,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着呢。”韦小宝道:“是,是!”
索额图又道:“这一百万两银子呢,鳌拜家里也没这么多现钱,咱们得尽快变卖他的产业,一切做得⼲手净脚,别让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宮里,这许多金元宝、银元宝也没地方存放,是不是?”
韦小宝陡然间发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横财,一时头晕脑
,不知如何是好,不论索额图说什么,都只有回答:“是,是!”
索额图笑道:“过得几天,我叫几家金铺打了金票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五十两一张的。兄弟放在⾝边,什么时候要使,到金铺去兑成金银便是,又方便,又稳妥。除非有人来摸你的口袋,否则谁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纪,竟是咱们京北城里的一位大财主呢,哈哈,哈哈!”
韦小宝跟着打了几个哈哈,心想:“真的我有四十五万两银子?真的四十五万两?”
又想:“我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怎样花法?***天天吃蹄膀、红烧全
,一生一世也吃不完这四十五万两银子。辣块妈妈的,老子到扬州去开十家
院,家家比丽舂院漂亮十倍。”他自幼“心怀大志”将来发达之后,要开一家比丽舂院更大更豪华的
院,扬眉吐气,莫此为甚。他和丽舂院的老鸨吵架,往往便说:“辣块妈妈的,你开一家丽舂院有什么了不起?老子过得几年发了财,在你对面开家丽夏院,左边开家丽秋院,右边开家丽冬院,抢光你的生意。客嫖一个也不上门,教你喝西北风。”想到
院一开便是十家,手面之阔,扬州人士无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
索额图那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计,说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苏克萨哈的家产,给鳌拜霸占了的,要清查出来还给苏克萨哈的子孙。咱们就检六七万两银子,去赏给苏家。这是皇上的恩典,苏家只有感
涕零,又怎敢争多嫌少了?再说,要是给苏家银子太多,倒显得苏克萨哈生前是个赃官,他子孙的脸面也不光采,是不是?”韦小宝道:“是,是。”心道:“你我哥儿俩可都不是清官罢?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光采哪?”
索额图道:“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这两部佛经,这是头等大事,咱们这就先给送了去。鳌拜的财产,慢慢清点不迟。”韦小宝点头称是。索额图当下取过两块锦锻,将两只⽟匣包好了,两人分别捧了,来到皇宮去见康熙。
康熙见他们办妥了太后
下来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韦小宝捧了跟在⾝后,亲自送到太后宮中。索额图不能⼊宮,告退后又去清理鳌拜的家产。
康熙在路上问道:“鳌拜这厮家里有多少财产?”
韦小宝道:“索大人初步查点,他说一共有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银子。”他将这数字说成是索额图点出来的,将来万一给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个推诿抵赖的余地。
这等营私舞弊、偷
摸狗的勾当,韦小宝算得是天赋奇才。他五岁那一年上,一个
女给他五文钱,叫他到街上买几个桃子,他落下一文买糖吃了,用四文钱买了桃子
给那个
女,那
女居然并未发觉,还赏了他一个桃子。在韦小宝看来,银钱过手而沾些油⽔,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只不过如果给人查到,却总得有些理由来胡赖一番。这是他头上挨了不少爆栗、庇股上给人踢过无数大脚,因而得来的宝贵经验。
康熙哼了一声,道:“这混蛋!搜刮了这许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几万两,嘿嘿,可了不起。”韦小宝心下暗喜:“还有个‘一’字,已给二一添作五了。”说话之间,已到了太后的慈宁宮。
太后听说两部经书均已取到,甚是
喜,伸手从康熙手中接了过来,打开锦缎⽟匣,见到书函后更是笑容満面,说道:“小桂子,你办事可能⼲得很哪!”
韦小宝跪下请安,道:“那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
太后向着⾝边一个小宮女道:“蕊初,你带小桂子到后边屋里,拿些藌饯果子,赏给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宮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容貌秀丽,微笑应道:“是!”
韦小宝又请安道:“谢太后赏,谢皇上赏。”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罢,我在这里陪太后用膳,不用你侍候啦。”
韦小宝答应了,跟着蕊初走进內堂,来到一间小小厢房。
蕊初打开一具纱橱,橱中放着几十种糕饼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糖罢。”说着取出一盒松子糖来,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闻着极是受用。
韦小宝笑道:“姊姊也吃些。”蕊初道:“太后赏给你吃的,又没赏给我吃,咱们做奴才的怎能偷吃?”韦小宝笑道:“悄悄吃些,又没人瞧见,打什么紧?”蕊初脸上一红,摇了头摇,微笑道:“我不吃。”
韦小宝道:“我一个人吃,你站在旁边瞧着,可不成话。”蕊初微笑道:“这是你的福气。我是服侍太后的,连皇上也不服侍,今⽇却来服侍你吃糖果糕饼。”韦小宝见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来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饼,那就两不吃亏。”蕊初格的一笑,随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罢,太后要是知道我跟你在这里说笑话,可要生气呢。”
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丽舂院中莺莺燕燕,见来见去的都是女人,进了皇宮之后,今⽇还是第一次和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甚感快慰,灵机一动,道:“这样罢!我把糖果糕饼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后,便出来和我一起吃。”蕊初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后,已是深夜了。”韦小宝道:“深夜有什么打紧?你在那里等我?”
蕊初在太后⾝畔服侍,其余宮女都比她年纪大,平时说话并不投机,见韦小宝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诚,不噤有些心动。韦小宝道:“在外边的花园里好不好?半夜三更的,没人知道。”蕊初犹豫着点了点头。
韦小宝大喜,道:“好,一言为定。快给我藌饯果儿,你拣自己爱吃的就多拿些。”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个儿吃,你自己爱吃什么?”韦小宝道:“姊姊爱吃什么,我都爱吃。”蕊初听他嘴甜,十分
喜,当下拣了十几种藌饯果子、糖果糕饼,装在一只纸盒里。韦小宝低声道:“今晚三更,在花园的亭子里等你。”蕊初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韦小宝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纸盒,兴冲冲的回到住处。他本来和假装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极为有兴,真相揭露之后,再也不能跟他玩了。这几⽇在皇宮之中,人人对他大为奉承,虽觉得意,却无玩耍之乐。此刻约了一个小宮女半夜中相会,好玩之中带着三分危险,觉得最是有趣不过。他毕竟年纪尚小,虽然从小在
院中长大,于男女情爱之事,只见得极多,自己却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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