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偷门
黔州各族土语甚多,凤凰儿初来乍到,说两句施州语已不够用。好在她
极狡黠,笑容甜美,打手势连猜带估,渐渐明⽩其意。饶是如此依然吃不消,嘴⽪说穿、手舞⾜蹈亦觉沟通困难。
时已深秋,天⾊暗得早,凤凰儿琢磨,既打听不出哪家是官宦人家,唯有依照居所规模推断。再找不来银子,就得和牲畜同挤在吊脚楼底层混过一晚,想到这里,她不由大为头痛。
“你是汉人?”一个商贾打扮的胖子忽然以纯正的官话和她搭腔。凤凰儿喜出望外,拼命点头。胖子笑逐言开:“难得遇上汉人,我请你吃茶如何?”凤凰儿自忖技艺⾼強,横竖这胖子没啥⾼手相,并不畏他,一路跟他进了一家茶坊。黔地户户酿酒、自家产茶,故这间茶坊也是小户人家所开,仅两三桌椅。凤凰儿把行李重重放下,內里的一个小百宝箱沉沉地敲在桌上。胖子有意无意看了一眼,热情地招呼她喝茶。
茶是油茶。茶碗里有炸米花、小片糍粑、
红苕、花生等物,凤凰儿一想正好,当粥喝,咕咚饮尽一碗。茶一⼊口,登时觉出异味,但寻常蒙汗药伤不了她。此时她悟到这胖子原是同道,将计就计,故意捂住头道:“怎么晕乎乎…”趴在桌上
糊过去。胖子大惊失⾊,摇动她道:“姑娘、姑娘…”一面说一面把手伸⼊她的包裹。他正摸索到那个小箱,稍露喜⾊,凤凰儿拍拍他的肩道:“别找啦,我没银两,都是些防⾝家伙,你别抢了去。”胖子收手,装模作样整理袖子:“姑娘误会了,我看你⽔土不服,找找你带了什么物药。”
凤凰儿不动声⾊,举起手中一串钥匙:“哦?那你⾝带这种万能开锁钥匙,莫非只是锁匠?”那串钥匙光莹可鉴,形状却颇古怪,两头可开,一看便是偷儿常用之物。
“姑娘原来是⾼手!”胖子连忙掴了自己一耳光,凤凰儿不忍,撇过头去。那人慌忙又道:“我真蠢,明知这几⽇都是同道中人,还是憋不住要下手。”凤凰儿闻言大奇,推敲他的意思,故意道:“你既栽在我手里,认打还是认罚?”胖子忙道:“认罚。”凤凰儿道:“认罚的话,老实
代你上黔州到底⼲什么来了?”胖子低头,左右张望了一番,遂叹气道:“在下虽明知艺不如人,但此间召开偷门大会,总要来瞧瞧热闹。不过⼊会者需展示绝技方可过关,在下…在下只懂坑蒙拐骗,想是不成了。早知如此,不用巴巴地从川中赶来。”
偷--门--大--会?凤凰儿顿觉有趣,心想这等妙事,师⽗怎不告诉自己,不知是每年都有,还是仅此一回?听他口气,不需请帖那劳什子,有绝技便能⼊会参加,她若不去开开眼界,怎对得起师⽗辛苦的教导。
“川中…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名笙,绰号…”他顺嘴说了“绰号”两字,想起自己的绰号不雅,刚
缩回,见凤凰儿瞪大双眼,不得不道“…三绝胖子。”
“三绝?”凤凰儿上下打量,就他还有什么可绝的。⻩笙赧颜抱拳:“小地方混的,名字招摇了点。三绝指的是赌、骗、偷,班门弄斧,姑娘见笑。”她本不想与这种三毒俱全的人打
道,无奈人生地不
,便道:“依你的道行,去偷门大会,自然欠了点,索
你我搭档去如何?”⻩笙大喜,端起杯敬她:“姑娘此言,⻩某谢过啦!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师承何处?”
“我叫雪凤凰,师⽗来头极大,不过他老人家不许我透露,你也别打听了。”她不知道师⽗为什么叫她有雪的⽇子方做案,顺口报了这个名字。“雪凤凰…”⻩笙自然没听说过,赔笑了两声。
当晚由⻩笙做东,挑了黔州最大的一间酒楼。凤凰儿盘
用尽,乐得由他安排。待一进楼,微微觉出气氛不对,那一座座的客人,
过来的目光让她芒刺在背。⻩笙嘻笑如常,拉她进了二楼一间包厢,关上门嘘道:“外面皆是同行,你我谨慎行事。”凤凰儿脑中把那些人过了一遍,不屑、警惕、怀疑、探询、冷漠…一个个人的眼神记得一清二楚,当下轻松笑道:“看来此间人才济济,莫非就在此开会?”
⻩笙解释道:“姑娘说得没错。这家酒楼为千家寨主乜琊所有,这回他是发起人,今夜戌时便在此集会。”凤凰儿听过这个名字。乜琊,年近四十,江湖人称“苗疆老怪”据说凶残暴
,但在此地则被尊为“千家寨主”俨然诸夷之首。看来,这回算是真正碰上江湖中事了。
⻩笙口⼲,
了
,起⾝去拉门:“饿死啦,点些土味给你尝尝。”伸头叫了几味菜。凤凰儿微感腹饥,偷门大会更如一条馋虫,爬得她心庠庠的。⻩笙一回来坐好,她又问道:“究竟大家齐聚于此,想做何大事?”⻩笙没有立即回答,长长地叹了口气,吊⾜她的胃口,凤凰儿正不耐烦,他掩嘴神秘地道:“跟缪宗⽟玺有关。”
凤凰儿的思绪一下拉远。
时为宝靖十三年,离本朝天泰二年已逾十五年。那年,前朝伪帝缪宗死于风寒。缪者,名与实慡。缪宗为前朝末帝武宗次子,天泰爷破城之⽇,武宗力战而竭,投湖自尽,太子乐平中箭而亡,次子孝康、三子诸贤、四子若宜不知所踪。后天泰爷开国安邦,孝康在黔州称帝复国,天泰爷令嘉南王平
,大军尚未发,孝康于逃亡途中病殁。为定安民心,天泰爷追尊庙号,故称缪宗。
传言缪宗以一枚⽟玺立国,凤凰儿猛地呑了口油茶,群偷云集此间,莫非传言属实?她撇撇嘴,漫不经心道:“真有⽟玺,当时就被朝廷收了去,轮得到你我?”⻩笙嗤笑道:“姑娘,你年纪小,很多事不知晓。当年缪宗流落黔中行踪飘忽,何况这是蛮夷之地,朝廷派人来了几次,均无功而返。如今在锦州思邛山发现缪宗陵墓,消息真假难辨,我们不过来碰运气。”
锦州思邛山,陵墓…啊,难道此番要做盗墓贼?缪宗以逃亡之⾝,死时必潦倒落泊,陵墓除了那⽟玺大概别无他物。怕就怕墓⽳幽深,沼气
人,万一来些山精鬼怪,想想都吓死人。不过--既不是精心打造的墓⽳,取件东西到底不难,唯一的⿇烦就是其他偷儿也在。若有几百人虎视眈眈,偷东西倒罢了,远走⾼飞最为头痛。
凤凰儿手心发汗,心跳速加,她知道,能不能如红线就看此一回。⽟玺一物,落⼊奷人之手可使社稷动
,还是早些寻出来免生事端。又不觉想到弥勒,若看见她在这不曾下雪的时候动手,会不会仍无奈头摇。
饭毕,凤凰儿打开门,倚杆往下看。各⾊装扮的人都有,看来偷窃这一行,平⽇里各有伪装。她看得出神,大厅突然安静,像一锅沸⽔熄了火,表面安分了,內里仍憋了火。四个黑⾐人抬了一个⾝材⾼大的人物进来,有一红⾐人跟随在旁。
凤凰儿细看那竹轿上的⽩袍人,浓眉散发,闭了眼打着瞌睡。那红⾐人目光坚定,从他手持狼牙槊的势姿,凤凰儿就打定主意,如无必要,决不和他动手。
“主人家来了。他⾝边那个红⾐人叫节先,是他的得意弟子,被那支狼牙槊掠着非死即伤。”⻩笙来到她⾝边,小声为她介绍。凤凰儿一听如此厉害,又多瞧了两眼,直至节先锐利的目光电
而至,她又没事人似的,悠悠将视线拉远了去。
那四个黑⾐人把⽩袍人连同轿子一起放在厅北的一张桌上,躬⾝退出酒楼,顺手关上大门。凤凰儿同楼的一⼲人等奔出来,与楼下诸人一同肃然拱手,朝那⽩袍人道:“见过寨王!”众人异口同声,震得凤凰儿耳朵发⿇,她往旁一瞧,⻩笙亦恭敬地举着手,全场大抵就她一人未动。
⽩袍人乜琊年岁并不老,眉眼紧蹙,仿佛做着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一睁眼就是沧海桑田。凤凰儿推敲他的绰号,苗疆老怪,怪是够了,老嘛…然而渐渐地,在打量他的时候,他一点点苍老下去,凤凰儿越看越觉得衰老在他脸上,竟是活生生进行着的,不由得不敢再看。
节先环场扫视,被他看到的人皆肃然敛容,不敢直视。只听他朗声说道:“各位都知所来何事,我就不啰唆。要去之地荒僻⾼险,没一点儿本事,我劝还是死了心。寨王之意是大家各自展示绝技,挑最強的几人前去,数目不定,有本事就去得。”
有人嚷道:“各凭本事,还是相互对战?”节先头摇:“窃者未必武功了得,却绝对有过硬求生之道。各位只管尽情施展所长,不必担心对战受伤。”楼內众人议论纷纷,节先的狼牙槊往地上一戳,整座楼一震,顿时安静。
“辰光尚早,谁先来?”节先气势夺人,众人不由彼此对望,鸦雀无声。不多时,有人打破僵局脫众而出,悠然站定,拱手道:“在下应猛,可开天下锁。”他手中仅持一
小铁
,上面齿形不一,如⽝牙
错。凤凰儿瞧瞧⻩笙,意思是人家比你強多了,⻩笙勾直勾盯紧了他手中的宝贝,⾝子探出栏杆好远。
节先早有准备,着人拿了一盘奇形怪状的锁来,放在应猛面前。应猛开了十九只锁后,节先失去再让他尝试的耐心,宣布他过关。接下来各路人马轮番上台,凤凰儿就跟进了杂耍团,热闹一桩桩瞧也瞧不完。大部分偷儿较为平庸,像她在江陵遇到的那些,会点小偷小摸的技巧,给行家见了不值一顾。凤凰儿看了几人,失去趣兴,无聊地又叫了三样点心。
除了她外,整座楼內人人专注,⻩笙忍不住提醒她道:“姑娘别太分心,叫主人家见了,以为你有意不敬。”凤凰儿道:“来偷门大会的,不会尽是些小喽啰吧?”两人正说着,楼下奔出一人,一张马脸,
气多于
气。
“在下曲不平,从小研习堪舆之术,对于
宅风⽔犹有心得。”
节先道:“以先生所见,那人所在,当是何处?”他没有点破,人人都知他说的是“缪宗”要寻⽟玺,先得弄明陵墓的位置,如此说来,这个风⽔先生未必全无用处。凤凰儿来了精神,听曲不平回道:“
宅吉地,觅龙、察砂、观⽔、点⽳可得,在思邛山如能找到龙真、⽳要、砂秀、⽔抱之处,就能找到那人所在。在下修习堪舆多年,自信有这个眼力,如果能让我前去…”他言下之意,堪舆陵墓无法当场展示,非得亲往思邛山查看不可。
节先忽然走到乜琊⾝边,恭敬低首。凤凰儿居⾼临下,看见乜琊嘴
微动,吩咐了几句。节先站直了⾝,对曲不平道:“所谓‘三年求地,十年定⽳’,曲先生有什么本事,能尽快找到龙⽳所在?”曲不平知是乜琊考他,立即肃然道:“在下相地无数,更曾挖掘历代帝王墓九座,公侯墓二十八座,至于将相豪门之墓,不下半百。”节先⾝后有弟子打开一卷纸核对,闻言便对他耳语几句,节先点了点头,拱手道:“恭喜,曲先生过关。”曲不平望了他⾝后弟子,欣喜之⾊一闪即没,匆匆退下。
⻩笙一直留神凤凰儿的反应,道:“姑娘不想去试试么?这回的酬劳可不是小数目。”
凤凰儿道:“钱财是⾝外物,我可不稀罕。”话虽如此,难得有机会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号,又是偷门的盛会,她终究还是心思活络,眉宇间颇有些意动。⻩笙遂笑道:“是我说错,姑娘不是贪财的人,不过盗墓的事毕竟很有趣,莫不如你我联手,去玩玩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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