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姽婳书
佳丽尽关情。
风流最有名。
约⻩能效月,
裁金巧作星。
一阵低低的歌声,就响自距那道观还有里许路的一片密林內。
李浅墨潜行至此,耳中听到那娇软的歌声,不由略微怔了怔。
他幼读诗文,听到这几句,觉得很像是齐梁时代的宮体诗。他读书时还在跟随肩胛。肩胛一向为人清简,虽从不因自己的趣兴噤止他看什么书,可李浅墨因为尊重肩胛为人,自然对齐梁体的诗歌就略有排斥。
可这时听到那个女声低低地唱来,自己心中也忍不住怦然一动…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一时不由觉得,原来,那样的
体,也自有它的一段风流佳美处。
他听得动心,忍不住就向那林內悄悄潜去。月光滤⼊林內,透过那些⾼大的乔木,已变得有些微⻩了。可那⻩也⻩不过林间女子的一袭⻩衫。那女子穿了件杏⻩⾊的长衫,
间系着一条丝绦,那丝绦却是葱绿⾊,这两样颜⾊撞在一起,看在眼里只让人觉得舒服。
却见那女子独处林间,自以为不为人知,低声轻轻地唱道:“…粉光胜⽟靓,衫薄疑蝉轻。朱颜已半醉,微笑隐香屏…”她这么一边唱着,一边就向林密如屏处走去。只见她步步娇柔,声声莺啭,让人无端地悬想起她的正面该又是怎样的⽟靥朱
。
李浅墨这时也好有十六七岁了,这些⽇子以来,正是情怀萌动之际,没来由地,不由对那女子添了分好奇。
却见那女子方要走⼊密林深处,那边却有人鼓掌道:“阿妃,你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好听了。”
那女子闻声笑道:“啊,南子,你也来了…你不也越长越漂亮了?”
李浅墨听到她两个女子低声笑语,宛如情话,心中不由暗道:不知这可是那庵中的人?自己却要看看她们到底是何行径,为何要掳走铁灞姑。
却见说话的那个女子这时并没有现出⾝形,只在树影遮挡间露出一角石榴⾊的红裙。远远观之,但见一人长衫杏⻩,一人裙展榴红,两人同立在苍松翠柏间,那情景当真如诗如画。
李浅墨趁机靠近,适才他只见到那⻩衫女子的一个背影,这时靠近了,又换了个角度,却才看清了她两个人的脸。
可他一见之下,几乎忍不住失惊得要脫口叫出声来!
却见那杏⻩衫子的女子,⾝材娉婷,声音娇软,可她那张脸,居然只有半张可看。只见她的半张脸上瑶鼻秀口,意态天然,可另半张上,却奇诡地露出了一
獠牙,那牙还不是一般地长,露出嘴
的部分,长达数分。且她这半边脸颊上面,还生了好大一颗痣,更可怖的是,那颗痣上,却还长了一丛汗⽑。那丛汗⽑配上那
獠牙,若生在别的丑怪人物的脸上,倒也罢了,可她偏偏有一半边脸还是那么美,对比之下,更觉可怖。
而另外一个石榴裙的女子,容貌却生得甜美,可怕的是,让李浅墨再想不到,她那甜美的脸下面,脖子上竟生了好大一个瘿子,这还不说,她的
本就细,可舿部却出奇地宽大,肥肿得惊人,⾜有寻常女子两三个那么大。
他本道要见到的是月明林下,美人相对,哪承想却是这般榴红杏⻩,诡
之至!一时只觉得,造化弄人,当真是造化弄人!
却听那个穿石榴裙的南子笑道:“阿妃,我真羡慕你这⾝材,越看越觉得娉婷得可怜。”
说着,她一伸手,就向那阿妃脸上摸去,口中微笑道:“只是这撮⽑,怎么看怎么像越长越密了?”
那⻩衫女子轻轻一闪,口里轻笑道:“南子,你这臋,不也越长越大了?反衬得这张脸越是可怜见的。真让人一见之下,就不忍心再挪开眼,再往别处去看。”
她两人虽还是言笑晏晏,李浅墨却从她们的笑语里,听出一股寒气来。
却听那南子笑道:“多年不见,不知那本《姽婳书》你修习得怎么样了?想来是功力⽇进,单看你这⾝娉婷的⾝材,也就可想而知。”
那边阿妃却叹了口气道:“彼此彼此,你想来何尝不是如此?”
她略作沉昑,接着道:“只是如今照我想来,那本书,咱们却是修习错了。咱们那死鬼师⽗生前一直不肯传给咱们,最终却肯把它传承下来,留给咱们三个,未尝不是安了极坏的心眼。”
她对面南子就眼中一笑。
她一笑时,双眼弯弯,如不看她⾝上别处,单那眼中之笑倒也媚娇得媚妩天然。
只听她道:“什么坏心眼,你倒说来听听。”说着,她
了
自己的太
⽳。
“要知道,我从来就没有你聪明,这些年来,为了练那三分之一本《姽婳经》,练得越来越不爱动脑子了,怕一想起来就头疼。头若疼起来,那可是要长皱纹的。要知,我可比不得你。如今,就只剩下这张脸了。”说着,她轻轻一叹,伸手摸抚向自己的脸,竟似自己对之也爱惜至极般。
她这叹息的神情并没停留多久,一时,却又痴痴地笑了起来,说道:“告诉你不得,我最近有个好玩的事,倒是碰上一点
遇了。这些年,那书我练得极为辛苦,别说,还真有些门道,你看我这张脸,可是比你上次见到我时还好看了些吧?前几个月,我练功完毕,出关后,一直住在余杭。我租住了一个⽩墙黑瓦的小跨院,隔壁却有个年轻小伙儿,人长得还不错,人品也不错。我常常找个由头,夜半三更趴在那墙头,借着桂影扶疏,只露出这张脸,痴痴地看他,最后竟把他
得个五
三道儿。”
她笑眯眯地说着,阿妃也就在旁边笑昑昑地在听,听罢笑道:“恭喜恭喜,这么说,咱们门中,终于有人可以破了那死鬼师⽗立下的规矩,得以嫁人了。那可还是咱们门中数十年来的头一份儿,到时,我可得随个大礼。”
却听南子笑道:“我何尝不想…”说着一叹,拍拍自己脖子上的肿瘿,又拍拍自己的臋,郁郁道“可我怕等那小伙儿进了洞房,却发现,哪怕他心中的美人容貌如花,可那花下,却结了两个偌大的南瓜,这么一想,心也就灰了。”
她说是心灰,可脸上笑得更
畅起来。
“可我又不甘心,那小伙子人不错,长得也真不错,难得还
上了我,总不成这么放过.让他去娶别的女子吧?”
阿妃笑道:“那你作何计较?”
南子叹道:“我…”她低垂下眼,脸上居然划过了一抹娇羞“当然如了他的意。”
这句话,她说得如此温柔旑旎,连未谙世事的李浅默都听得心中一
,忍不住暗地里脸上一红。
却见那南子微微抬起脸来,望向天边道:“他既爱我是个美人儿,我当然要让他心中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如此,这世上,多少还有个人把我当作个十⾜的美人看待了。哪怕我不能嫁他,哪怕彼此就此孤独一世,那我这心里,却也心甘了。”
李浅墨一时听着,不由想着造物不公,平⽩让她⾝罹怪疾,却也替她难过起来。
没想她接着说道:“所以,最后,我想来想去,一天半夜,悄悄潜⼊他房中,用针把他眼睛给刺瞎了。这样,终他一生一世,我都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古人不是说:不识南子之美者,盲也;可识了我南子之美的,也终于只有盲也。”
说罢,她一抬头:“你说,我这个法子可好?”
李浅墨断料不到她说到如此情
意软处,居然下手还是如此狠辣,心中不由一惊,后脊梁都炸出一片冷汗来。:
却听那阿妃道:“很好很好啊!这才是我们南子的作为!难怪咱们那死鬼师⽗说什么你天
狠毒,一直不肯把那本《姽画书》全本传与你。我以前只道,你虽狠毒,只为恨着那些让你狠毒的人,所以狠毒下他们也是应该的。断没想你的狠毒,竟狠毒到爱着你的人⾝上。光说这一点,咱们那死鬼师⽗倒真还有点先见之明。”
那边南子听着,不以为忤,反似颇为受用一般。
可接着,阿妃忽脸⾊一变,微微冷笑道:“可咱们,再怎么狠毒,又哪里狠毒得过她?”
对面的南子一抬眼:“这话怎么说?”
她一边问一边伸手绕着自己的发梢,看着杏⻩衫的女子微笑道:“我记得,当年咱们三个,东施、南施、北施,名冠‘异⾊门’门下诸女的三个妍媸级护法中,可是数你最乖,最会孝顺师⽗,也最听她的话的。没想今⽇,却是从你口中,听到这么多对她的怨言。”
那边阿妃已切齿道:“你少来。当⽇,如果你我不是自伤貌丑⾝残,怎么会投⼊这该死的异⾊门,给那死老太婆当了徒弟?她以为她‘西王⺟’的名头好大吗?如不是听说她手里有那么本《姽婳书》,认真修炼下来,可以变丑为美,谁耐烦顺着她那古怪之极的
子,一忍就是十好几年?”
她越说越气,说到后来,都听得到她的切齿之声。
“可谁想,到头来,这死老太婆还算计咱们!她定也知道,当年她虽靠着咱们三个撑起了门户,在大荒山一脉中,无论是‘万壑流’,还是‘地狱变’,无论是‘疯魔岩’,还是‘虎狼种’,甚至包括那老而荒唐的‘畸笏叟’,都不再敢小觑于她,可她依旧全不信任咱们,知道等她死后,那该死的异⾊门,终究还是留我们不住的。
“她也知道咱们觊觎那本该死的《姽婳书》,也知道她心爱的弟子必然留它不住,所以才想起这么个恶毒主意,竟把那本书一分为三,叫咱们三个分别拿回去各自参详。学好了,再互相教授,可以有帮有助的。她只管装作个好人,仿佛全然不知,只当咱们三个真跟好姐妹一般,肯互谅互让,再不自珍自秘,把手里的宝贝拿出来给别人分享的。
“可笑我们当时,还満怀⾼兴。以为多年苦熬,终成正果。谁能想到,那本《姽婳书》,如不修习全本,虽依旧能让人功力⽇进,可对于⾝材容貌,却不过让自己⾝上美处越美,丑处越丑。我练了这些年,直到前些⽇子,如不是遭人点破,还只道自己修习得不得法,或是没有修习到最⾼境界,才让这颗牙和这颗痣,越长越变得不堪的。”
李浅墨听到这儿,方才明⽩,原来她们就是大荒山一脉,异⾊门下三大妍媸级护法:号称东施、南施、北施中的两个。那个南子,想来即是所谓南施,而这个阿妃,想来即是所谓北施。
大荒山一脉的源流,他从肩胛口中,也约略听过一二。知道当年异⾊门中的掌门,人称“西王⺟”为人乖僻,生
决断。可再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师徒,彼此之间的勾心斗角,
谋暗算,竟一至于此。
想到这儿,他忽忍不住为⾝陷其间的铁灞姑捏上了一把汗。:
却听那边南子笑道:“阿妃,没想你今⽇终于明⽩了,那《姽婳书》是断不能分开来修习的。可当⽇,咱们还没跟异⾊门闹翻,你我同在门下时,我也曾好言好语地对你说,让你把你的那份书拿出来,我也把我的那份书拿出来,再加上东施的,咱们三个共同修习。可无论好说歹说,你那时为何不⼲?反偷偷地一跑就跑了老远,叫我们再都找不到你。”
她说起当年旧事,分明提及的是两人当年的杯葛处,可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似已全不在意般。
阿妃脸上也全是笑:“好姐姐,咱们何苦再提那些陈年旧账?当⽇,你已有心仪之人,好像还是博陵崔家的弟子。我还偷偷地去看过,那小子,长得清皎如月,风仪出群。你我姐妹多年,难道彼此还不清楚,哪一个肯平⽩让对方得成好事,得偿所愿的?何况我那时孤独一人,正是情况不堪。别说我明知你们虽劝我把书拿出来分享,说你也会把自己那份拿出来的,可我不说,你自己也知道,你自己那份就算拿出来也多半要涂抹掉一些以用来蔵私的。说不好,为了我手里那一份《姽婳书》,最后为你们谋夺,不明不⽩死在这上面也有可能,我如何敢不逃?何况,就算我猜不透这些,只当你真心实意要与我共享你那份,三人凑在一起以得全璧。我又如何肯孤伶伶的一个人,看着你和东施,个个得嫁与好夫君,个个如愿?”
她们两人之间,哪怕是说到这儿,依旧语气未变,各自是温颜笑语,仿佛回忆起当年彼此的手帕之
如何亲密无间一般。
只听南子笑昑昑地道:“真真是我的好姐妹,我想什么,这世上,没一个男人知道,只有你,最能懂我。怪不得咱们门中古语道是‘姊妹如手⾜,男子如⾐服’,还是你最懂我。”
说着,她微微一顿,语气若有怅慨:“唯一可惜的是,那时我既嫁不了那个姓崔的,又不想罢手,最后不管他再怎么形容清俊,只好亲自动手把他杀了。不过不嫁也好。否则就算嫁了他,就算我真能修习得全⾝上下,都秀美如花,谁又保得住他一世对我就不变心?”
说着,她声音软了下来,对着阿妃软语呢喃道:“这一世,说到底,我只信你。男人那些山盟海誓,这世上什么手帕
那些金兰结义,谁知道哪一天会变得天翻地覆?但我相信你,相信你是唯一一个会对我永世不变,一直不愿看到我好的那个人。我相信,只有这样的感情,才真经得起地老天荒、云垂海立。”
她说得颇为动容。两姊妹间,一时推心置腹。可这一席话,却让李浅墨在旁边直听得个目瞪口呆。
却听阿妃笑道:“咱们只顾说,也没看看时辰。这时,只怕东施也就到了,咱们还是先去候着她吧。”
说着,她伸手携起南子,然后只见,一袭榴裙与一件杏衫飘然远去,空留着空中那还未消散的话语让李浅墨在暗中惊得都回不过神来。好半晌,李浅墨才终于缓过神来。
一想起自己要去救铁灞姑,即将面对的竟是这样三个女人,忍不住就心中打鼓。那个东施虽还未曾露面,但只阿妃南子两个,已⾜以吓得他心惊胆战了。
他定了定神,闪⾝出来,就待暗中向那道观摸去。他心底暗自打定主意,最好能悄悄寻到铁灞姑,寻到后,挟起她转⾝就走,能不与异⾊门的人朝面最好就不要朝面。
可他才走出几步,耳中却隐隐听到了一两声
气的声音。
那声音极为低微,如不是李浅墨修习过羽门的“天息”之术,只怕也都听它不到。
可那声音虽小,却颇为急切,似是在努力唤起别人的注意一般。
李浅墨心中警觉,却佯佯然只作不知,依旧向前行了好几步,然后猛地一转⾝,闪⾝回来,疾落向林间一片腐叶边上。
他低头一看,却见那层腐叶颇厚,而叶子中间,滴溜溜地正转着一对眼珠。
李浅墨不由一呆,万没想到居然有个人被埋在这片腐叶之下。
他或恐是个埋伏,观察了下,才从落叶丛中把那人刨了出来。
刨这人却也省力,被埋的原来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那小丫头生得真所谓“狼头八相”一张黑黑的小脸儿上面沾泥带土的,五官很小,可脸更小,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拥挤狼狈。好在今晚李浅墨怪人见得多了,竟觉得,这鬼头鬼脑的小丫头倒还是今晚见过的长相最周详端正的。只是她一双小眼珠不停地滴溜溜地转,转得李浅墨都有点担心起来。
李浅墨已看出她是被人封住了⽳道,伸手帮她推拿了几下,开解了⽳道。那小姑娘一得活动,就急问道:“她们走了?”
李浅墨点点头。
那小姑娘神情一松,可接着又转为紧张:“可是朝那个方向去的?”
她指的正是南子与阿妃消失的方向。
李浅墨又点了点头。
却见那小姑娘猛地急切起来,惊慌道:“不好,我家姐小只怕现在都还不知道。”说着,她望向李浅墨“你还等什么等,快跟我走呀。”
李浅墨见她没头没脑地就叫自己跟她走,不由觉得好笑。想了想,他开口问道:“你可也是异⾊门的人?”
那小姑娘点点头。
李浅墨一闻之下,抬步即走。刚才那南子和阿妃的一段对话,早让他对异⾊门下的人充満了戒心。这时打定主意,惹不起他躲得起,坚决不想再跟她们有什么纠
。
可他走得虽快,才抬步间,⾝后那小姑娘哇地一声,已哭了出来。
李浅墨就觉得自己脑子嗡地一声大了。他天生心软,最见不得别人伤心,还没及想,脚步不由就已放慢。
却听那小姑娘边哭边念道:“我那苦命的姐小啊…”
见李浅墨犹未止步,她忽跺了跺脚,怒道:“畸笏叟那个老八王蛋!骗我说一会儿有个长相好看的小帅哥儿会出现,我拦下他,他就一定会帮我的。哪承想他纯粹就是在骗我。这世上的男人,果然从老到小,就如同门里婆婆姐姐们的话,没一个可信的!”
别看她年纪小,骂起男人来,仿佛久经磨难一般。
李浅墨本来已在犹豫,猛地听到她说出“畸笏叟”三个字,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来。回头问道:“你适才见过他?”
“可不是。那个怪老头儿,我刚才碰见时,还担心地跟他说,我们异⾊门今晚只怕要发生大事。没想他正在奋兴头上,全不肯听我说话,乐颠颠的,不知捡了什么狗不识,一副开心得要疯了的样子。说他这会儿没空,如果有事,一会儿会有个小兄弟下来,叫我等他,他一定会帮我的。
“如果我不是全副精神都在留意着等你下来,南子与阿妃两个触到了我的蛛丝网,我怎么会全无发觉?稀里糊涂地就被南子点倒在这里。”
说着,她恨恨地啐了一口:“现在,我恨死他了!⽩枉了门里的人跟我说,我们大荒山一脉,哪怕同出一源,但无论是万壑流,还是地狱变,无论是虎狼种,还是疯魔岩,这些人统统不可信任。只有畸笏叟那个怪老头儿还是可以依靠的,对我们也有着份好心。呸,原来他就是这么好心来着!”
李浅墨与畸笏叟虽只匆匆一面,可这一面之下,已觉得自己跟此老颇为投缘。这时听说他分明将那小姑娘的事托付给自己,对自己分明异常信任,当然不愿违了畸笏叟那老头子的意愿。他躇踌了下,问道:“你要我帮忙做什么?”
那小姑娘见他口气松动,神⾊忍不住大喜,看了他一会儿,忽开口道:“我想让你装成一个女的。”
她这话一出口,李浅墨后悔得一时肠子都青了——⼲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答应帮异⾊门下任何人的任何忙。这一门中人,当真从老到少,个个都千奇百怪。你断料不到她们下面一句话会如何惊天动地,把你蒙得缓都缓不过神来。
那小丫头急着要赶去道观,李浅墨因为畸笏叟的关系,答应了她,只好也跟着她去。
一路之上,因为那小姑娘只是嫌慢,李浅墨只有携了她的手,带她飞奔。
那小丫头一时奋兴异常。李浅墨只没想到,这一段本不算远的路,她居然能开口说出那么多的话。
李浅墨先听着风声在自己耳边疾疾扫过,风声中,就听到那小姑娘蹦⾖子似的一连串地往外倒话:“你还没说,你到底答不答应我装成个女的呢…你放心,你就是装成个女的,我也不会把你画得太难看…否则,我们异⾊庵中,是从不许男人进去的…要把你这么带了进去,回头我可是真的要受罚的…好少爷,你就答应了我吧…好亲亲的小少爷,我的本家小少爷,我的好心小少爷,你就答应了我吧,来世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三生三世…”
李浅墨本就不是什么伶牙俐齿的人,被她一连串话闹得头疼,也不知说什么好。
没想那小姑娘忽然哎哟一声,李浅墨急忙低头看她,却听她喜道:“你点头了,你答应我了!”
李浅墨怒道:“我什么时候点头了?”
那小姑娘肯定地道:“刚刚,难道你不是点头了?”
李浅墨已知跟她是纠
不清的,只有闭口。没想接下来又听到那小姑娘一连串的话:“为什么你就不能扮作女的?好多女人行走江湖,不都扮成男的?你们男的就不能一时半刻地扮作女的?我只当你是好人,不会瞧不起女人的。哪承想,你面相虽善,原来依旧是瞧不起女人的。否则,怎么就这么顾忌把自己扮成女的?你要是真男人,真汉子,就不会介意扮不扮。你介意,就说明你不是真男人真汉子。所以,你还是听我说的,一会儿让我把你扮成女的吧。”
如不是为了要救铁灞姑,另外还有畸笏叟相托之情,李浅墨这时真恨不得放开那小姑娘的手,有多远立刻就躲到多远。
好在,就在这时,空中响起了一声云板之声。
一抬眼,那座道观,却已经到了。
云板之声一响,就见那小丫头面⾊陡变。
她已顾不得再去纠
李浅墨,一张荒唐的小脸儿上神情猛地严肃起来,低声喃喃自语道:“果然,躲不过的就是躲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李浅墨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这么半夜三更的敲响云板,定然有些不对。
他静静打量着这所道观,却见那道观并不大,前后仅两进,建筑朴素,装饰简拙。难道,这就是异⾊门在长安城附近的驻地?
他这么想着,忽然,他惊诧地发现,飘飘悠悠地,在那道观的上空,忽然升起了几盏孔明灯来。
那些孔明灯⾊作七彩、只是颜⾊略淡,仿佛⽔洗过一般。
一时只见那七⾊灯升⼊空中,然后就听得云板紧跟着一连串疾响。道观里立时传出了些忙
的声息,似乎观中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事,竟祭起了门中最最隆重的观礼仪式。
却听那小姑娘低声道:“跟我来。”
说着,她低下⾝形,带着李浅墨,悄悄地从一个侧门溜⼊了道观。直到进⼊了观中正堂,她与李浅墨就潜⾝于一幅帷幔后面。
异⾊门中的正堂果然⾊彩迥异。
只见这所正堂內,开间并不大,只有几丈方圆,而无论地砖梁木,都淡淡地上了⾊彩。
那⾊彩上得颇为奇异,只见地砖淡绿,梁木浅⻩,薄帷啂⽩,地茵轻紫,而桌椅案榻,都是浅绯⾊的。
那么多淡淡的颜⾊凑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十分奇怪。仿佛触目的一切,都轻轻软软的。更奇怪的是那上首供奉的,竟只是一张图卷。图上似乎什么也没画,只淡淡地涂了几笔。就是那几笔,也淡得古怪,几乎看不出颜⾊来,与素⽩泛⻩的绢底几乎区分不开来。可就只是那么浅淡的几抹⾊彩,却⾜以让人看得出神起来。
李浅墨一时盯着上首壁上那幅图,竟怔怔地发起呆来。
这时观中已忙
起来。三三两两的,只见不少⾝穿道服的女子拥⼊正堂来。她们年纪有长有幼,无一例外的,却是个个长相奇怪。李浅墨看到她们,才终于明⽩为什么异⾊门中自己所见的那两个护法会如此生具异相,而从那小丫头口中听来,她们门中女子似乎个个痛恨男人了。
却见奔进来的人哪怕匆忙之间,一个个穿着的还是礼服。还有人急慌慌的,携了净瓶、拂尘等诸般礼器。她们一⼊堂来,个个敛眉垂首,意态端严。看这架势,仿佛是打算举行什么门中大典一般。
本来李浅墨对异⾊门中的奇人奇事也颇为好奇。可这时,牵动他注意力的竟不是这些人和事,他的精神仿佛被那张奇特的画昅引住了,只略微四周扫了一眼,就又凝神端详起那幅画来。哪怕⾝边堂內纷纷扰扰,先后来了不下二三十个人,且个个都是女子,又个个生具异相,也分不了他的心。
这么过了有一刻,才听厅上首忽然响起了一个倦淡的声音:“是何人敲响了裁云板?又所为何事?这么妄用九畹令,召集同门中宵聚集,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大些了吧。”
那声音居然发自图后。
李浅墨这时才知道,那图后居然隐着一道暗门。说话的人听声音年纪不大,还是一个少女的口音。可那声音听来有一分轻微的厌倦。似乎她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却只能装作不知道,还不得不发言相问。而那件事,她既不想管,又不能不管。
却听这时堂门口传来一个声音,笑应道:“门主,敢敲响裁云板,发出九畹令,自是为了门中大事。你经年闭关,这些事,我不细细告诉你,只怕你也不会知道的。”
只听得那人口气慡利,言辞之间,却似颇为不恭。李浅墨不由好奇,画后面的,即是门主,异⾊门中,却是何人敢对她如此不恭?
却见自己⾝边那小丫头一撇嘴,満脸不屑地,几乎是在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嫱!”
——难道,这就是门口发难的那个女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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