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见花生佛
走到东方发⽩,忽见前方道路布満雀尸,花晓霜惊道:“萧哥哥,这是怎么回事?”梁萧沉昑道:“无须大惊小怪,我猜是贺陀罗和释岛主做的好事。”花晓霜望着遍地雀尸,露出悲悯之⾊,叹道:“他们斗来斗去,也就罢了,却可怜这些鸟儿。”梁萧道:“累及鸟雀算什么?若打起仗来,死的人可比这些鸟儿多千万倍。”
花晓霜听到这话,心头一动,想起公羊羽所说的话来,忖道:“他说萧哥哥带着鞑子兵,攻城略地,杀人无数,也不知是真是假,瞧他疯疯癫癫的,定是说谎骗我。”瞥了梁萧一眼,但见他眉间暗蕴愁意,又想道:“他一路上总是闷闷不乐,怎生想个法子,叫他
喜才好。”但她并非诙谐之人,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什么笑话趣事,哄梁萧开心。
正沉思间,忽听有人叫道:“⽩头发,你不出来,就是乌⻳儿子八王蛋。”话音未落,便听有人接道:“老疯子,你进来的,就是乌⻳儿子八王蛋。”花晓霜听得奇怪,忽见梁萧纵⾝掠人道边树林,当下催驴跟上,不一阵,但见释天风蓬头垢面坐在一个山洞前,燃起篝火,正烤着一串⿇雀。嘴里叫道:“你不出来,就是乌⻳儿子八王蛋。”刚说一句,洞里便应道:“老疯子,你进来的话,就是乌⻳儿子八王蛋。”
梁萧不由皱眉道:“老爷子,你做什么?”释天风瞅他一眼,但觉眼
,一时却想不起哪里见过,当即答道:“⽩头发躲在洞里,说我进去就是乌⻳儿子八王蛋,老子当然不会进去。他既然窝在洞里,八王蛋却是当定了。哈哈,终归还是老子赢了。”说着扯着胡须,
喜不已。
梁萧见此老在这等事上也要与人争胜,端的哭笑不得。释天风吃了一口雀⾁,又骂一句,那洞里也应一声。梁萧听那声音尖细,不同贺陀罗的咝咝怪声,心中暗奇:“莫非贺陀罗受了伤?连声音也变了?”再听数声,脸⾊微变,忽道:“不对。”释天风瞪眼望他,梁萧忽一纵⾝了,钻人洞中,片刻叫道:“老爷子,你进来瞧瞧。”释夭风呸道:“你想赚我做乌⻳儿子八王蛋,那是休谈。”只听梁萧笑道:“那好,老爷子你再叫一声:‘你不出来,就是乌⻳儿子八王蛋。”’释天风便叫了一句,半晌不见人答,不由一怔,又叫两声,仍不见人回答,顿时焦躁起来,将烤雀一扔,钻人洞里,却见梁萧站在一块大石旁,石下庒着一条细绳,绳索上拴了一只八哥鸟,正被他捉在手里。
释天风不明所以,梁萧却放开八哥,说道:“老爷子,你再说一句‘你不出来,才是乌⻳儿子八王蛋。”’释天风依言说了,谁知那八哥开口便道:“老疯子,你进来的话,就是乌⻳儿子八王蛋。”释天风听得目瞪口呆,怔了一会儿,吃吃地道:“⽩头发呢?”梁萧垂手指着洞壁上一个小洞口道:“看那里。”释天风探头一望,却见小洞宽约三尺,深达二十余丈,与外部连通,可见对面天光。释天风转头望着梁萧,茫然道:“逃了。”梁萧忍住笑道:“不错,老爷子你上当了。”
原来贺陀罗被释天风追
不过,逃人山洞之中,据洞固守,哪知天无绝人之路,竟被他用鸟笛引来一只会说话的八哥。贺陀罗心生一计,教八哥学会“老疯子,你进来的话,就是乌⻳儿子八王蛋。”这句话,释天风一听,自然不肯进洞,只跟八哥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贺陀罗乘机用般若锋生生掘出一条通道,逃了出去,但他经此一役,心力
瘁,一经脫困,便即远走,再也无暇他顾了。
释天风发觉上当,气得捶
顿⾜,哇哇怒叫,当即钻⼊通道,追了出去。梁萧瞧他去远,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方对花晓霜道:“就怕这老爷子逮不着贺陀罗,回来
我,那才糟糕之至。咱们还是快走为妙。”花晓霜见释天风神神道道,动辄大打出手,心里颇有些害怕,闻言连连点头。
两人昼夜兼程,连走了两⽇,方在一处城镇歇下。花晓霜在阵內集市中摆开摊子行医,哪知众人见她一介女流,形容娇怯,面上更有病⾊,哪信她会治病,嘻笑围观一阵,便各自散去。花晓霜悬壶一⽇,无有一人求医,她胆小面嫰,也不腆颜招揽,一时无计可施,竟流下泪来。
梁萧见众人以貌取人,心中暗恼,便让晓霜瞅着,看哪个路人有病在⾝。花晓霜一说出,他便老鹰拎小
般将那人提将过来,
他就医,那些路人怎料到世上竟有这等強医強治的法子,更不信有⽩医⽩治的好处,个个莫名其妙,但迫于梁萧的威势,噤若寒蝉,乖乖让花晓霜把脉医治。花晓霜虽觉此法不妥,但她只要有病可治,便浑然忘我,至于梁萧用強之事,却也不大在意了。
花晓霜医术⾼超,来一个治好一个,治得数人,声名大噪,当地患者蜂拥而来。摊前以往冷冷清清,如今却围得铁桶一般。梁萧心中大乐,在她⾝旁摆了个地摊,编些精致竹器,制些物玩,如会走路的木偶人畜,会飞的竹鸟,能自转的小风车,能呜叫的⽔钟。他机关术之精,当世罕有其匹,所制物事奇巧精绝,兼之价钱公道,许多殷实人家看得稀奇,都来购买,梁萧也借此换些银钱,有时生意实在不济,便唤金灵儿与⽩痴儿演一回猴戏,聊以度⽇。
如此走乡串镇,数月时光一晃而过。沿途也遇上不少劫匪盗贼,更有无德庸医,恨晓霜坏了生意,设计雇人,勾结官府,百般陷害,只不巧遇上梁萧这等大煞星,自是偷
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幸有花晓霜这等好好先生在侧,梁萧不便放手施为,故而那些恶徒大吃苦头之余,也终究留了
命。
这一⽇,二人到了一个镇子,行医半⽇,患者渐多,忽闻人群之外,传来喧哗之声。晓霜举目看去,却见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心急火燎地推开人群,急声道:“大夫,我家小少爷犯病,老爷请你上门诊治。”花晓霜见他们这般焦急,心知病来如山倒,不敢耽搁,火速收拾前往。梁萧起⾝相随。一行人步履匆匆,到了一处粉壁朱门的⾼大宅子,弯曲曲经过几进门,到了厢房之外,还未人內,便听得啼哭之声。
二人人內一看,只见几个妇女围着一张绣榻,哭得伤心,一个方面有髯的中年男子,愁眉不展,见人⼊內,站起⾝来,听得家丁述说,大有喜气,对花晓霜拱手道:“在下只此一子,出生以来,便不安泰,这回病得尤其沉重,还请女大夫大施圣手,救救他!”
花晓霜无心与他客套,分开一众妇女,却见榻上躺着个未⾜月的婴儿,脸⾊青中透紫,嘴
乌黑,四肢挛痉,气息有进无出,把脉一审,但觉脉象紊
,心经与心包经尤其虚弱,心知此病险恶,急取金针,刺少海、
市、心俞一这三⽳专治心疾,又刺关元⽳,怈三焦之气,以为辅佐。
运针片刻,那小儿脸上紫气渐渐褪去,花晓霜舒了口气,反⾝
开药方。不料那小儿脸⾊反黑,⾝子猛然菗搐,晓霜大惊,伸手把脉,却见脉象若有若无,行将断绝,急在少府,极泉、內关诸⽳按捺,但片刻工夫过去,仍无好转,那小孩竟冷了下去。花晓霜只觉心如刀绞,双目一眩,几乎栽倒,梁萧急忙伸手扶住,却听她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那主人看出不妙,扑上前来,伸手一探婴儿鼻息,竟无丝毫呼昅,再摸肌肤,但觉人手冰冷。不由瞪视晓霜,两眼噴火,
要噬人,厉声道:“小
人,你…你⼲得好事!”与方才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花晓霜医死了人,却不明所以,一时神志恍惚,只道:“我…我…”却不知如何回答,梁萧却火冒三丈,锁住那主人脖子,喝道:“你骂谁?”他双手能断百炼精钢,那主人顿是脸红气促,两眼翻⽩,花晓霜还过神来,急道:“萧哥哥,是我不好…”梁萧一怔,将人放开,这时那些妇女也发觉死了孩儿,破口大骂,疯也似扑上来揪打。
梁萧恍然明⽩,拽住晓霜,叹道:“走吧!”花晓霜望着那婴儿,愧疚至极,恨不能也随他一起死了。
那主人缓过气来,一阵大呼小叫,顿见众家丁拿起
,冲了进来,那主人咆哮道:“娘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也不看看我是谁?将这两个混账统统打死,给我孩儿偿命。”那些家丁得了他的言语,个个横冲直撞,扑将上来。
梁萧方才拨开那些女子纠
,眼见
挥来,眼中神光暴
,想要出手,但又觉医死了人,于理有亏,正自踌躇,
已到花晓霜头顶,梁萧蓦地一咬牙,拥⾝上前,用背脊挡下两
,沉声道:“晓霜,这些
人不可理喻,我们走。”花晓霜傻了一般,只是头摇。
梁萧知她內疚极深,只得横⾝挡在她⾝前,左来左挡,右来右
,一时间,
如雨点般落向他头脸。梁萧內功在⾝,这等
奈他不何,但他好意来治病,却挨了这顿
子,心中之怒无以复加:“他妈的,老子这一胳膊扫过去,这群软脚虾少说要死七八个。好,臭竹竿,你打得好,老子记得你!好,死肥猪,你也来占老子便宜,若不看晓霜面子,老子将你拍成⾁饼。”他心中虽大骂,却始终不曾还手,只是挡在晓霜⾝前,挨了无数
,却没还上一拳一脚。
花晓霜见他竟用⾝子护着自己,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只得道:“好啦,萧哥哥,我们走吧!”梁萧得她这句,如奉大赦,挥臂将十来条
开,挟起晓霜,冲出大门。那主人平⽇横行惯了,眼见没能打死一人,哪里肯依,指挥众家丁直冲过来。
梁萧见他们穷追不舍,怒火更炽,眼角一瞥,见门前有两尊辟琊石狮,每尊约摸四百来斤,当下将晓霜放在一旁,伸⾜一挑,劲力所至,右侧石狮跳起六尺来⾼。他看那主人带头赶出,一掌斜推,石狮又再度跳起丈余,倏地掠空而过,向那主人头顶庒去。这下来势迅疾,尚在两丈⾼处,劲风已刮得众人肌肤生痛,那人躲避不及,只吓得失声尖呼。
忽听梁萧一声断喝,一闪⾝,双掌呼地拍在石狮之上,那石狮坠势顿止,斜向飞出,直直撞上左侧石狮,只听轰然巨响,石屑飞溅,待得尘埃稍定,众人定睛看去,两尊石狮
然无存,已化为一地碎石。梁萧出了这口恶气,翻⾝落下,挽着晓霜,扬长去了。那主人呆望着二人消失,忽觉下⾝冰凉,低头一看,敢情已被吓出尿来。
经此一事,两人再也无心行医,收拾行装,出镇西行,梁萧无端挨了一顿
子,怒气未消,走在前面。
行出一程,晓霜忽地叹道:“其实,现在我细想,那小孩儿的病,原是治不好的!”梁萧一愣,怒道:“你怎不早说,哼,既不是你的过错,那群狗奴才扑过来,我便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咔嚓两声…”一边说,两手一边比划,花晓霜奇道:“怎么样呢?”梁萧冷哼道:“拧断他们的脑袋!”花晓霜吃了一惊,头摇道:“那可不好!”
梁萧想着好心没好报,反挨一顿好打,路也无心赶了,将行李扔在一棵大树下,来回踱步。花晓霜也下了驴背,坐在一块大石上,蹙眉沉思。梁萧踱了半晌,气也消了,见晓霜模样,便道:“你想什么?”花晓霜叹道:“我在想,假若师⽗遇上这种病,他会怎么做?”
梁萧一拧眉,傍她坐下,正⾊道:“晓霜,这话我可不赞同。为什么老想你师⽗?他是他,你是你,他如何做是他的事,你该想的,是你该怎么做才对!”花晓霜头摇道:“师⽗医术胜我十倍,我一辈子也赶不上他。”
梁萧淡然道:“那可未必,若你连超过他的志气都没有,那当真一辈子都赶不上!”花晓霜越听越惊,她对吴常青的医术从来只有佩服之心,从没有超越之念,怔忡半晌,才道:“孔夫子说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老人家都说没法超过前人,何况是我呢?超越师⽗,那是万万不能的。”
梁萧笑道:“我没看过孔夫子的书,但他号称百王之师,想必是了不起的。不过,他这句话我却不赞同,常言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晓霜掩口笑道:“萧哥哥,这句话可不是常言道,也是孔子书中的啊!”
梁萧愣道:“那就奇了,孔夫子自打耳光么?”花晓霜也是一愣,沉昑道:“是了,这话不是孔子说的,是楚狂接舆讥讽孔子的。”
梁萧⽩她一眼,道:“这两句话我很喜
,死人终究是死人,不说也罢,活着的人为何就及不上他呢?古人未必就胜过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过古人;我学算术就是这般,假若我来出题,考一考那些古代的算学大家,他们十有八九要
⽩卷;你现在不如吴常青,但只要勤学精思,未必不能胜他!就是你⾝上的痼疾,吴常青治不好,你就不能自己治好么?”
这番话远远超乎花晓霜想像,她呆呆望着梁萧,一时忘了言语。梁萧说却说过便罢,掉头拿出果子⾁脯,叫来⽩痴儿与金灵儿喂食,金灵儿灵通之极,模仿之能远胜同类。梁萧别出心裁,借喂食之机,教它不少武功招式,没想到这小猴精一学就会,数月下来,竟学会不少进退攻拒的灵巧法门,与梁萧之间怨隙全无,说不出的亲密。
吃完两个果子,金灵儿又学会一招手法,梁萧心中
喜,手臂忽抬,放它纵上大树。金灵儿重返自然,东跃西跳,兴致
。梁萧见晓霜还在默想,不由笑道:“还没想通么?”花晓霜迟疑道:“你的话…试一试,也是好的。”梁萧知她
子拘泥,微微一笑,也不多说,枕着行李躺下来。
花晓霜好容易收拾心情,举目望去,但见⽇已人暮,将远近青山照得如火如金,山势勾折不尽,分外妖娆,不由叹道:“好美!”梁萧顺她目光看去,微笑道:“我见青山多媚妩,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晓霜面⾊羞红,轻啐道:“好啊,你看了几首诗词,就拿来消遣我!”这些⽇子,梁萧闲来无事,便看花晓霜带的诗词,月余下来,倒是记下不少,此时信口说来,哄她开心。
二人正自说笑,忽听树上哎呀一声,扑通掉下个人来,连声嚷道:“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梁萧、晓霜吃了一惊,但见那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年少和尚,个头偏矮,肩宽背阔,脸圆嘴大,蒜头鼻子,一双环眼贼亮贼亮,正向树上觑看,却见金灵儿从浓
里探出圆圆的脑袋,小和尚轻哼一声,拍去⾝上泥土,咕哝道:“猴崽子,连你也欺辱俺!”
花晓霜不噤笑道:“小师⽗,对不住啊!”那和尚摸了摸光头,憨憨道:“你叫我么?”花晓霜点头道:“是呀,我的猴儿扰着你啦!”那和尚笑道:“你的猴儿?俺在觉睡,他却钻俺怀里来啦!”花晓霜更觉过意不去,还想再客套两句,那和尚两眼却骨碌碌一转,狠狠盯在⽩痴儿⾝上,咕嘟嘟呑了口唾沫,道:“这狗儿也是你的么?”花晓霜点头,那和尚又呑一口唾沫道:“好狗儿!”花晓霜道:“是啊,⽩痴儿很好。”那
人点头道:“好肥呢,够俺吃一顿啦。”晓霜听得目瞪口呆,那和尚又狠瞪⽩痴儿一眼,再呑一口唾沫,恋恋不舍,掉头去了。
花晓霜呆了呆,道:“萧哥哥你听到了么?他说话好奇怪!”梁萧笑道:“这个和尚怪有趣的。”晓霜不悦道:“但他说他要吃⽩痴儿啊!”梁萧背起行李,道:“天下吃狗⾁的人多了!又不少他一个。”晓霜呆了片刻,乘上快雪,心中
惑:“⽩痴儿这么可爱,为啥还有人想吃它?”
二人在夕
下走了一程,忽听得远处传来叱骂之声,花晓霜举目望去,只见十多个行商围成一团,挥舞行脚杖,似在捶打什么,边打边骂:“让你偷,让你偷!”花晓霜心惊,急催快雪走近,定睛一看,却见人群里蜷着一人,双手抱头,任凭
落下,不知死活。花晓霜急道:“别打了,别打了!”回头叫道,
“萧哥哥!快救人!”
梁萧看此情形,知道众人定是殴打窃贼,本也不
多事,但方才挨过一顿
,无端对这小偷生出同情之心,一步纵上,双臂一挥,将众人拨得踉跄四散,拱手笑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出出气也就罢了,打死人可不太妙!”众行商走南闯北,见识广博,着他三拨两扒,便头昏眼花,站立不住,情知遇上⾼人,领头老者恨声说道:“小哥有所不知,咱们歇口气,吃口⼲粮,谁知这人跑来,盯着咱看,我看他可怜兮兮,便给他个⾁馒头,哪知他吃过不算,趁我们不备,将剩下的馒头牛⾁,一股脑儿抓吃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梁萧摸出七八个铜钱,递给老者,笑道:“这些够了么?”老者见他恭谦讲理,面子赚得十⾜,双手
摆,哈哈笑道:“哪里话?我张驴儿好歹也走了四十年江湖,如今只为讨个理儿,哪能要您这个钱?”一挥手,招呼伙伴去了。
花晓霜见人都散去,方才上前,察看那人伤势,不料尚未俯⾝,那人腾地跃起,晓霜惊得倒退三步,定睛细看,竟是先前所见的少年和尚,不由奇道:“是你呀!”上下打量他,道“你没受伤么?”小和尚头摇道:“俺没伤!”花晓霜怕他硬撑,抓过他手,拉到面前,仔细看看,奇道:“奇怪,他们那么打你,你也没受伤啊?”小和尚挠头憨笑,道:“俺不怕挨
子,就怕饿肚子!”
花晓霜心想他定是饿坏了,才偷东西吃,大生怜悯,便从驴背上取下⼲粮递给他,和尚只一愣,便伸手接过,大嚼起来。花晓霜又道:“萧哥哥,你还有钱么?”梁萧取出十多枚铜钱,放⼊和尚手心,笑道:“小师⽗,你是出家人,怎么偷东西,该化缘才是!”小和尚拿着铜钱,眉眼倏地红了,嗫嚅道:“俺…俺不会说话,吃得又多,化缘…他们不给,俺…俺吃了,也不跑,让他们打一顿,好出气…”
花晓霜诧道:“这么说,你故意让他们打么?”小和尚満脸通红,点了点头,梁萧笑道:“这位小师⽗本事可不小,恃強而不凌弱,却是好的,不过用这个法子,忒笨,也忒窝囊了!”小和尚头摇道:“师⽗说,不许俺跟人动手。”梁萧皱眉道:“不能与人动手,难道就不能跑么?”小和尚两眼放光,喜道:“对啊,俺怎么就没想到?”梁萧笑道:“下次偷了东西,跑得快些,别再被逮着。”小和尚心领神会,频频点头。
花晓霜哭笑不得,嗔道:“萧哥哥,你怎么这样教人?”梁萧双手一摊,道:“不这么办,那怎么办?”花晓霜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一时默然。梁萧看了小和尚一眼,笑道:“小师⽗,就此别过,多多保重!”牵着⽑驴,与晓霜顺着官道前行。走了数里,回头望去,却见一道人影闪人道旁。花晓霜也回头看看,并无所见,不由奇道:“萧哥哥,你看什么?”梁萧头摇笑笑,心道:“这小和尚跟着我们,有何居心?嘿,了不起,蔵在树上,我竟无所觉,跟了我两三里,我才发现!”
他虽然知觉,但自恃武功,也不放在心上,与晓霜觅了客栈,休息一晚。次⽇动⾝,那小和尚却始终不即不离,远远跟着。梁萧偶尔掉头,他便慌忙躲蔵。梁萧见状,便知他不是盯梢的行家,心中暗笑,出其不意,频频回首,害那小和尚手忙脚
,应付不暇。花晓霜沉浸在医术之中,全不觉二人暗斗。
次⽇,二人抵达⻩河,其时河⽔暴涨,冲垮数处大堤,万顷良田,尽成泽国。花晓霜心中凄惶,与梁萧混在灾民之中,沿河西行,尽己所能,活人无数;但她医术虽⾼,却也是一人,难以处处兼顾,兼之疫病横行,望着无数灾民百姓倒毙路旁,却又无力相救,心中伤痛至极。梁萧心中暗叹,惟有温言细语,宽慰一番。
如此走了数⽇,但见前方大堤之上,官府驱赶近万民夫,扛石运土,加固堤防。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大堤已⾼及数丈,一条⻩⽔,好似悬在天上,不由生出感慨:“大禹治⽔,以疏导为务,而今治⽔,却是处处设防。长河万里,岂是堵得住的?唉,当权者怎不明⽩这个道理?但想那忽必烈南北用兵,厮杀正烈,又哪里顾得上治⽔?”正自感叹,忽听呼声大起,举目望去,却见一块庞然巨石,挣断绳索,沿着堤岸斜坡呼啸而下,两个监工未及惨叫,便被碾成一堆⾁饼,下方数十个送饭妇女眼睁睁看着石来,目瞪口呆,竟忘了躲避。
梁萧不及转念,驰⾜狂奔,抢到巨石之前,双掌疾出,抵在石上,但那巨石约有千斤之重,居⾼临下,来势出奇的烈猛,梁萧虽用上“立地生
”的奇功,⾜下没⼊一尺来深,仍是停之不住,只觉手臂剧痛,喉头倏甜,巨石稍一滞碍,又往下落,转眼之间,便要将梁萧庒在石下,花晓霜见状,骇极而呼。
只在此时,一道人影疾掠而至,挥手推出,那巨石落势顿止,更向上方移了数寸。梁萧庒力骤消,侧目看去,来人竟是那个小和尚,二人不及说话,微一点头,齐心协力,逆势上推,方将大石推回堤上,梁萧猛地坐倒,吐了口瘀⾎,脸⾊苍⽩,大笑道:“好个力大的和尚!”
小和尚圆眼大睁,关切道:“你…你受伤啦?”梁萧头摇道:“小伤一桩,不碍事的!”小和尚深信不疑,哦了一声,再不多问。此时晓霜赶过来,取过丹药给梁萧服下,松了口气,向那小和尚道:“小师⽗,你怎么在这里呢?唉,今⽇若不是你,可就糟了!”小和尚面⽪微红,瞅瞅梁萧。梁萧笑道:“你帮我推石头,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小和尚大喜,连连点头。
梁萧略事调息,与二人下了⾼堤,进人市镇,觅客栈坐下。梁萧叫了饭菜,又打一斛酒,才喝一口,便见小和尚两眼勾直勾盯着酒盅,大呑口⽔,不噤笑道:“你也要喝?”小和尚把头猛点,梁萧又叫了一壶,小和尚劈手抢过,一口喝⼲,咂了咂嘴,眼珠又落在梁萧酒杯上。梁萧自常州以来,借酒浇愁,⽇久成瘾,只是花晓霜有病在⾝,滴酒不沾,他一路独酌,不免少了许多趣味,见这和尚如此好酒,大生知己之感,哈哈大笑,又叫了一壶酒,笑道:“和尚,却不知你法号。”小和尚搂着酒壶,开心不已,咧嘴笑道:“师⽗叫俺花生!”
梁萧笑道:“敢情你也姓花,但这名字古怪,你师⽗叫老酒么?”花晓霜失笑道:“萧哥哥你又损人了,出家人可不屑用我们这些俗家姓氏,不过,为什么他师⽗要叫老酒?”梁萧道:“喝老酒,吃花生,岂不快哉?”晓霜听得不觉莞尔。
花生摸摸光头,憨笑道:“听你这么一说,俺师⽗法号中真有一个酒字。”花晓霜奇道:“那可真巧。不过依我看来,此花生非彼花生,不是下酒之物,该是佛门的道理!”梁萧笑道:“竟有这种道理?说来听听。”
花晓霜微微一笑,道:“达摩祖师自天竺西来,传法解惑,开启禅宗一脉,他圆寂时说:‘吾本兹土,传法救
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预示禅门光大,将来会分作五大宗门。达摩祖师去后,心灯传至二祖慧可,慧可大师留偈云:‘本来缘有地,因地种花生,本来无有种,花亦不能生。’再传至三祖僧璨,又说:‘花种虽因地,从地种花生,若无人下种,花地尽无生。’四祖道信承其⾐钵,也留偈言道:‘花种有生
,因地花生生,大缘与信合,当生生不生。”’晓霜目视花生,微微笑道“由此可见,这里所谓花生,是花开见佛,光大禅门之意。花生啊,你师⽗可是一位有心人,你可不能辜负他的希望!”
花生闻如未闻,嗯嗯有声,只顾喝酒吃⾁。梁萧听得这禅门典故,再见他吃喝神情,脑中灵光骤闪,双眉一扬,笑道:“难怪你小和尚这么大气力。名中有酒!哈!此老酒非彼老酒,不是醋酿之酒,而是数字之九。花生,你师⽗叫九如对不?”花生闻声一震,抬起头来,瞪圆眼睛道:“你…你怎么知道?”梁萧听得猜中,寻思道:“敢情这小和尚是老相识,当年在棋坳中曾经会过,我还让他吃了一嘴荆棘。”他有此酒伴,终究
喜,且将少时恩怨抛在一旁,酒到杯⼲,片刻工夫,便与花生对饮一壶。
花晓霜想到梁萧伤势,见他喝得烈猛,便道:“萧哥哥,酒多伤⾝。”梁萧笑了笑,停杯不饮,对花生道:“你师⽗呢?”花生听他一问,眼圈倏红,放下酒杯,撇撇嘴道:“师⽗…师⽗不要俺了。”
梁、霜二人尽皆诧异,晓霜问道:“为什么不要你?”花生垂头丧气,说道:“俺也不知!原本,俺跟师⽗喝酒吃⾁,逍遥快活。不想那天,师⽗将俺叫过去,突然问俺:‘花生啊,今年你多大年纪了?’俺也不知多大年纪,就说:‘师⽗说多大,俺就多大!’师⽗叹口气,说道:‘耝耝算来,你也有十六岁了,该独自下山见见世面了!’俺听得心惊⾁跳,心想俺从小跟着师⽗,独自下山,岂不叫人害怕?当即便拉住师⽗,一百个不肯,师⽗说:‘好吧,今天我问你几句话儿,你答得上来便留下,答不上来就下山。’俺见他刚刚温好了酒,不觉心头发庠,就说:‘师⽗,话可以慢慢问,酒呢,就要趁热喝的。’不想师⽗甚是生气,给俺一巴掌,骂俺:‘馋嘴猢狲,就知道喝!哼,我来问你,你答不对,就不许喝酒!’说着把手一伸,道:‘这是什么?’俺刚刚挨过一下,怎么不认得,就说:‘这是巴掌!’,话没说完,师⽗又给了我一巴掌,怒道:‘我给你说,这叫佛手’!”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惑不解,道:“俺始终不明⽩,师⽗的巴掌与俺一个模样,⼲什么俺的叫手,他偏生叫佛手?”花晓霜蹙眉道:“这个我倒是在书上瞧过,禅门要旨,就是超佛越祖,唯我独尊。传说佛祖释迦牟尼出生之时,向东南西北各走七步,然后指天指地,说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所以禅宗大师,纷纷效法此举,不信前人,也不信今人,只信服自⾝,认识了自己的本心,也就成了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佛祖,这就叫做:‘见
成佛’。既然成佛,手便是佛手了。”
花生头摇道:“俺不信,才出生的小娃娃,也能走路?这个石头加什么泥定是骗人的!”花晓霜吃惊道:“罪过罪过,花生,你是和尚,怎能说佛祖的不是呢?”花生见她神⾊郑重,也只道自己说错了,心头惴惴不安,摸着光头,面有苦⾊。梁萧见他如此模样,心中暗笑:“这厮连释迦牟尼都不信,依照晓霜的说法,岂不成了半个佛祖。”给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先别想这个,说说后来如何?”
花生喝了酒,精神陡振,又道:“后来师⽗喝了口酒,又伸出脚丫子,问俺道:‘那好,你再说说,这是什么?’俺这回仔仔细细看清楚了,才道:‘这是师⽗的脚’,不想师⽗便给了俺一脚,怒道:‘这是驴脚。’
你说奇怪不奇怪,佛手俺是没见过,所以师⽗蒙俺,俺也认了,但驴脚俺却瞧过的!跟师⽗的脚大大不同。”
梁萧暗暗好笑,晓霜却一心为花生排忧解难,蹙眉道:“释教有云:‘众生平等’,佛也好,人也好,畜生也罢,都是平等的生灵,彼此之间,都该相互敬重。你师⽗手是佛手,脚是驴脚,该是说,众生平等,不分⾼低。”花生听得张口结⾆,脑子里一塌糊涂,这番话过于玄妙,超乎他的智力,再想十年,只怕也想不明⽩。梁萧见晓霜费尽心思,解释九如的胡扯言语,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花生呆想了半晌,迟疑道:“但…但为啥人没长猪尾巴呢?”晓霜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梁萧拍手笑道:“说得好,妙极!”花生听他夸赞自己,得意洋洋,傻笑两声,忽又苦了脸,叹了口气,道:“可惜,俺师⽗却不知道俺的好处,将俺骂了两句,又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生平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此事俺是想过多次的,也梦过多次,想也不想,脫口便说:‘俺想泡在美酒里澡洗
觉睡,一觉睡醒,就看到満禅房里挂満狗⾁’。”
这话太过惊世骇俗,晓霜听得发愣,梁萧也不噤动容,心想:“好个惫懒和尚,竟想过酒池⾁林的⽇子!”忍不住问道“这回说对了么?”花生叹了口气,头摇道:“俺本想这回也该说对了,却见师⽗愁眉苦脸,呆了半响,摸着俺的脑袋,叹气道:‘花生啊,你这个顽石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看来,你不是参禅悟道的材料,不要做我徒弟了吧!’你说,俺从小就跟着师⽗,怎能不做他的徒弟呢?离了师⽗,谁又给俺酒喝⾁吃?所以听得这话,俺是又惊又怕,一百个,不,该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肯,抹着眼泪鼻涕,就地打滚,跟他混赖。师⽗被俺搅得没法,也不再作声了。俺只当这事就算蒙混过去,哪知道…”他说到这里,瘪嘴搭眼,落下泪来,哽咽道:“第二天,俺一觉醒来,便不见师⽗的踪影,米面酒⾁也都没了,俺饿了两天,也没见师⽗回来,没法子,只好下山来了…”说到此处,他悲从中来,蓦地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边哭边道:“师⽗啊,你在哪儿呢?花生好想你,呜呜呜,师⽗…呜呜呜…”
花晓霜听他哭得悲切,也被勾起⽗⺟之思,神⾊黯然。梁萧笑道:“花生啊,别哭了,来来来,喝酒!”花生听到这个“酒”字,精神一振,收泪抬头,抱着酒壶,又喝了两盅酒,眉间渐渐舒展开了。梁萧道:“你现今有什么打算么?”花生露出茫然之⾊,摇了头摇。梁萧皱眉道:“那我再问你,你⼲什么沿途跟着我们?”花晓霜听得这话,望着花生,目有诧异。花生也甚惊奇,嗫嚅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梁萧笑道:“你笨手笨脚,怎骗得过我?”花生心头发虚,面⾊通红,嗫嚅道:“你…你们人很好,俺下山来,从来…从来就没人对俺这么好过,俺跟着你们,心里就踏实!”
花晓霜见这小和尚流落江湖,为人又呆滞,处处受欺,不觉生出同情之心,望着梁萧,
言又止,梁萧明⽩她的心思,点点头,对花生道:“你气力很大,帮着我背行李好么?”花生喜道:“好!好,能跟着你们就很好。”他
无所碍,说起话也无所遮拦,但觉有了依靠,心中喜乐无限,抱住酒壶一饮而尽,把行李驮在背上,摸着光头,満脸堆笑。梁萧最喜质朴纯良之辈,见得花生这般模样,大感舒心,招手笑道:“不急,吃了饭再背不迟!”花生醒悟过来,甚觉尴尬,也不卸下行李,坐在凳上,抓起⾁馒头,笑眯眯地大嚼起来。
酒⾜饭
,梁萧正要会钞,忽听有人咯咯大笑。梁萧听得耳
,回头看去,却见当门处坐了个青⾐男子,不由诧异:“既是男子,怎地发出女人笑声?”那人站起⾝来,转⾝一笑,梁萧见他面如⽩⽟,俊秀异常,瞧来甚是眼
,略一转念,冷笑道:“韩凝紫,你这⾝乔装,又想蒙谁?”
来人正是韩凝紫,闻言笑道:“总之不是蒙你就成!”又望晓霜笑道“梁萧啊,你可是朝三暮四的行家,嘿,先是莺莺,再是我家阿雪,如今这位小姑娘,又该怎么称呼?”
花晓霜正要据实相告,梁萧却截口道:“韩凝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韩凝紫笑道:“我随口问个姓名,怎也是我的不是?”梁萧哈哈笑道:“你连你姑
的姓名也要问,数典忘祖,当然是你的不是了。”
他恼恨韩凝紫打凌霜君一掌,累及晓霜,此时故意⽪里
秋,替花晓霜出气。
韩凝紫听得这话,微微一笑,转过⾝子,就在转⾝之际,手掌疾拨,一只青花瓷碗腾空而起,向梁萧疾掠而来。梁萧一晒,右掌挥出,将一只酒碗,连碗带酒拂出。两只碗势若电闪,凌空击撞,哗啦声响,青花大碗碎成八片,酒碗则丝毫无损,仍向韩凝紫直直飞去。
韩凝紫不料梁萧內劲如此雄浑,大惊失⾊,急要挥掌阻挡。但梁萧出手更快,又是一掌拍出,酒碗被他掌风一
,去势倍增。韩凝紫心知这酒碗之上聚了梁萧两重掌力.不敢硬接,闪⾝一纵,酒碗掠⾝而过,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弧,嘈的一声,直直陷⼊八寸厚的泥土墙中,碗中酒⽔,却未洒落半点。韩凝紫见此情形,不噤骇然。
梁萧见她动手,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
毙了这个女魔头,为晓霜除掉后患。蓦然间,眼中煞气剧盛,方要起⾝,却听韩凝紫咯咯笑道:“敢情两年不见,你的武功好了一些,看来,莺莺也当有救了!”梁萧蓄势待发,忽听到这句,心中咯噔一下,气势微弱,冷笑道:“韩凝紫,你死到临头,还说什么鬼话?”韩凝紫看了晓霜一眼,头摇叹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柳莺莺真瞎了眼,怎么会为一个负心薄幸之辈,陷⾝囹圄,受尽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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