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杏林医隐
渡过长江,休息夜一,二人⾜下如飞,经淮
之地进⼊山东。
这一⽇,两人终于抵达崂山脚下,天时尚早,进了山下镇子。梁萧沿途编了几样竹器,在镇上换了几十枚铜钱,寻一间酒肆打了两两酒,买了一点儿羊⾁,与怪老头分吃。他正想跟店家打听吴常青的所在,忽听店外骡马叫唤,抬眼一看,却见十多个汉子,正吆喝着闯进来。
梁萧看来人大都背刀挂剑,均是江湖人。其中两个小厮扶了个脸⾊紫黑、嘴
枯裂的少年,小心坐下。那病少年走了两步路,似乎便觉劳累无比,伏在桌上呼呼
气。一行人个个脸⾊铁青,眉间凝重,叫了酒菜默默喝了一轮。为首一个下巴有瘤、面盘宽宽的汉子忽地叫过伙计,道:“敢问,那山里菩萨什么时候能见到?”伙计一愣,赔笑道:“敢情您老也冲菩萨来的么?这个可难说得紧!”
⾁瘤汉子皱眉道:“此话怎讲?”伙计笑道:“上个月那菩萨每天出来;这个月却来得少了,半个月也没出来一回!”⾁瘤汉子面⾊一沉,怒道:“那怎么成?咱少主的伤可等不得。”伙计赔笑道:“方圆百里的人都在这附近等呢!菩萨不出来,有什么法子?”⾁瘤汉子怒哼一声,耝声道:“那主儿不出来,我‘⾁须虬’常望海就放把火,烧了那鸟林子。”
话刚说完,忽听一个嘶哑男声幽幽传人店里:“小青,你看到这条蚯蚓了么?”众人一愣,转眼望去。却见不知何时酒肆前立起个布袋戏台,一阵风拂来,卷起那黑油布的幌子,上书四个⽩漆大字:“袋里乾坤”戏台上景致甚陋,三束花、两
草,稀稀拉拉,随意摆放,一男一女两个布人并肩而行。
男子话音落地,一个尖细的女声便道:“看到了啊,不就条蚯蚓么,有什么好看?”那男声嘻嘻笑道:“小青,这蚯蚓!可有些用。你听说没有,蚯蚓又名叫地龙,意思是泥巴里面的虬龙,能够用药!”那女声叹
道:“这蚯蚓又小又细,就算是药王菩萨拿来做药,怕也济不得事的!”那男声笑道:“它细小是细小,却
有一桩奇处。你看它下巴上有个⾁瘤,故而叫做‘⾁须蚯’,乃是蚯蚓中的极品。”
“⾁须虬”常望海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腾地站起,怒道:“
你⻳儿子的祖宗!你是哪儿来的杂种,敢来消遣老子?’他満嘴耝言,玩布袋的人却不理会。那女声拿腔拿调地道:“那么,这⾁须蚯与别的蚯蚓还有什么不同?”那男声“扑哧”笑道:“大有不同呢,别的蚯蚓都吃土长大,惟独这‘⾁须虬’是吃屎长大的,所以口气格外臭些。”
常望海一跳三尺,破口骂道:“放你妈的庇!”那女声却笑嘻嘻道:“是啊是啊,你这么一说,果真有些臭气,就像是放他妈的庇呢…”
常望海忍无可忍,大吼一声,跃将出去,一招“铁门槛”贴地扫出,戏台忽地向后一缩,轻轻巧巧让开这腿。那女声叹道:“原来蚯蚓如此心黑,还会咬人的?”常望海一腿落空,心头微凛,蓦地蹿起,三拳五腿一口气使将出来,随行众人看得目眩神驰,齐声叫好。
戏台左右飘忽,将拳脚一一让过。那男声叹道:“小青,你多有不知,蚯蚓吃泥,故而心肠最黑,但因这‘⾁须蚯’吃屎,所以他肚肠不但黑而且臭,世间少有!”常望海气得七窍生烟,右手虚晃,左脚突然踹人戏台之下,乍觉脚脖子一痛,似被什么套住,尚未缓过神来,戏台倏地
上,撞中他
口。
常望海惨哼一声,倒退五步,口吐鲜⾎,
口⾐衫仿若大蝶,片片飞起,赫然露出一个猩红掌印。随行众人大惊,齐齐站起,一个⻩⾐汉子颤声道:“你…你是玩木偶的一伙儿?”众人神⾊惊惶,纷纷子套刀剑。
那布袋戏台静悄悄立在街心,两个布偶情投意合,依偎一处,貌似天真温馨。那男声轻轻叹了口气,道:“小青,人家问咱哥哥呢!”那女声吃吃笑道:“是呀,哥哥托咱什么来着?”那男声笑道:“让咱把东西带给他们!”
那群汉子再也忍耐不住,纷纷大吼,挥刀扑上,那戏台略略一退,其中忽然飞出黑乎乎一桩物事,撞上⻩衫汉子
口。那⻩衫汉子口吐鲜⾎,跌出老远,众人一看,却是一颗头颅。
那病少年始终在桌边
息,忽见头颅,神⾊大变,向前一扑,嘶声道:“爹,爹!”抱着头颅⼲号两声,忽地抬眼望着那布袋戏台,
道“你…你杀了我爹!”那男声嘻嘻笑道:“岂止你爹!”那女声接口道:“杀得人多啦,只待你们一死,江湖上从今往后,再没有怒龙帮这名字。”说着咯咯娇笑,颇为
喜。
那少年听得这番话,一口气回不上来,两眼翻⽩,昏死过去。众汉子悲愤异常,纷纷叫道:“跟他拼了!”挥刀舞剑,一拥而上。那戏台在人群中东飘西
,形如幽灵。
要知众人招式戏台中人看得分明,戏台中的虚实众人却全然不知。武功打斗讲究知己知彼,如此我明敌暗,众汉子顿时大败,片刻便倒了四个。
梁萧本不想理会这些江湖仇杀,但看那戏台中人出手狠辣,大有斩尽杀绝之意,心生不忍,看了怪老头一眼,见他殊不在意,只顾吃⾁,心知这等武功尚不被他放在心上,便自顾起⾝叹道:“你们不是对手.都退下吧!”
他大步上前,随手抓起场中汉子,反手掷出,一句话说完,只听“扑通”连声,七个汉子尽被掷到⾝后。
戏台中人想是看出厉害,蓦地停住。那男声森然道:“你是谁?要架梁子么?”梁萧长长吐了口气,苦笑道:“这位老兄,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伤人甚多,也当够了!”那女声冷笑道:“‘紫面龙’刘熙云杀害我爹爹,污辱我妈妈,难道我不该报仇吗?若不灭他満门,怎消我心头之恨?”
梁萧心头一凛,望那些汉子一眼,寻思道:“倘若真如这女子所说,这些人倒也死有余辜。唉,但当初我何尝不是被冤仇蒙了心,犯下无边杀孽。”他沉默半晌,回手一指地上那花⽩头颅:“这便是刘熙云?”那男声道:“不错!”
梁萧道:“首恶已诛,何必再造杀戮?”那男声哼了一声,道:“你定要多管闲事了?”女声接口叱道:“那便连你一块儿杀!”不待梁萧分说,那戏台中飞出六柄飞刀,分作六路向他掠来。
梁萧一拧眉,大袖挥出,从上而下画了个弧,六道刀光倏然而没。梁萧再一振袖,六柄飞刀叮当落在地上。那戏台微微一震,女声喝了声:“好。”
顷刻间,那戏台中飞蝗石、三棱镖、蜂尾针、铁菩提,二十余件暗器天女散花般飞出,三成打向梁萧,七成却向那些汉子打去。梁萧冷笑一声,左掌直拍,右掌横挥,两道掌风扫过,便如飓风卷过长街,只听“叮当”之声不绝,诸般暗器落得満地,无中一的。梁萧一招挡落暗器,大袖轻轻一卷,当街淡然
立。众人无不目瞪口呆,街上微微一静,戏台中那男声忽地厉叫道:“爷爷跟你拼了。”戏台挟着股劲风,向梁萧扑来。梁萧一动不动,淡然道:“缩头缩尾,算什么本事?”双手成爪,如风掠出。
只听裂帛声响,那布袋戏台被他撕成两片,一道人影疾冲而出,双掌正正印在梁萧
口。那人一招得手,如飞退后“咯咯”笑道:“你中了我的‘火焰掌’,命不久矣,怪只怪你多管闲事!”她満头青丝,面若桃花,却是个模样俊俏的妙龄少女。旁观众人啧噴称奇,本当这戏台中是男女两人,哪料只有一人,且还是个女子。
那女子话一说完,却见梁萧含笑袖手,当风而立,全不似重伤
死的模样,不由笑容渐敛,杏眼瞪圆,忽地娇叱一声,挥掌再扑。梁萧左手翻出将她手腕扣住。那女子惊骇
绝,厉声叫道:“臭汉子,放开我”梁萧双眉一挑,却不理她,目视前方。那女子正觉奇怪,忽地数下木石
击之声传⼊耳里,心头一震,失声叫道:“哥哥!”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街头走来一彩⾐男子,年约二十,长眉秀目,面⽪却呈青灰之⾊,⾝旁立着个三尺来⾼的木哪吒,圆头大眼,⾝有六臂,分持刀
剑戟等兵器,头⾝手⾜处皆有细线与彩⾐人手指相连。
彩⾐人一路迈步,右手五指同时扯动,那木哪吒便如真人般随他行走,木腿磕着石板,夺夺有声,远远望去便似拉着个步履蹒跚的孩子。怒龙帮那一众汉子望着此人,均露出惊惧怨毒之⾊。
彩⾐人走到梁萧⾝前,眉头忽地一颤,一字一句道:“放了我妹子!”梁萧眉头一皱,道:“我若放她,你放得过这些人么?”他目光扫向怒龙帮众人,只见那病少年已然醒转,瞪着彩⾐人,眼中噴火。彩⾐人也打量众人一眼,面肌微一菗动,摇了头摇,道:“不成,一个也不能留!”
他右手倏动,木哪吒跳将起来,六臂齐飞,诸多兵刃罩向梁萧,灵动之处不下活人。梁萧手⾜不动,飘然退出一丈,避过他奇门兵器,心头微凛:“用木偶当兵刃,倒是天下奇闻。”
彩⾐人杀手落空,较之梁萧更为惊诧“嗖”地蹿上丈余,一掌拍出,掌劲热炽如火。梁萧正要挥掌相
,那彩⾐人右臂一挥,木哪吒手舞⾜蹈,闪电又至,只看他双臂此起彼落,掌力与木偶齐飞,出其不意竟将梁萧
出六步。
梁萧失笑道:“有趣,看是你木偶厉害,还是我人偶厉害?”彩⾐人心道:“什么人偶?这厮胡说什么?”他妹子落人人手,焦急万分,闪电般连发三招。梁萧侧⾝让过,右手忽松,少女只觉內力恢复,想也不想,右掌奋出,拍向梁萧
口,就在她掌力将吐未吐之际,梁萧袖劲疾挥。那少女打了个旋,掌力收敛不住,向那尊木哪吒落去。梁萧早已算计妥当,她这掌被带得不偏不倚,只听“咔嚓”一声,木偶两条木臂被她掌力扫落,成了四臂哪吒。少女心惊万分,正要掠开,哪知左腕一紧,又被梁萧扣住。
彩⾐人见梁萧如此手段,心往下沉,虚晃一掌又放出木偶。梁萧也放开那女子手腕,少女倔強至极,仍不死心,再挥一掌,拍往梁萧腹小,哪知⾝子陡失平衡,掌力再度被梁萧带偏,两声闷响,哪吒手臂再断两条。
那女子惊惶叫道:“哥哥,这…这不能怪我。”手腕倏紧,又被梁萧扣住。怒龙帮众人见状,惊喜
集,彩声如雷。那少女接连两次弄巧成拙,气得几
大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再不出掌。
眼看“二臂哪吒”手⾜
舞,再度罩来,梁萧果如所料,突然放手,女子当下纵⾝斜蹿。哪知眼前人影倏晃,梁萧不知如何到她前方,右掌疾出,劲风如山涌来。
那少女气为之闭,不及多想,双掌奋力推出,乍觉手底一空,梁萧掌力倏又缩回。那少女顿时⾝随袖转,要知她此次一心自救,掌劲远胜以往,只听闷响连声,木哪吒剩余二臂尽被震断。彩⾐人见此情形,只觉心冷如冰,怔在当场。那少女傻望木偶残躯,心中委屈,忽地泪涌双目,嘤嘤哭了起来。
梁萧见她凄楚神⾊,心头没来由竟是一痛:“为何她也是这个样子?”当下轻轻叹了口气,方要躬⾝退开。忽见那彩⾐人⾝子一晃,踉跄坐倒在地,面颊菗搐,似在忍受极大痛苦。
少女大惊失⾊,抱住他道:“哥哥,怎么了,怎么了?”那病少年见此情形,忽地两眼放光,怪笑道:“好贼子,哈哈,原来你中了我爹的龙须针,报应,哈哈,真是报应!”
彩⾐人冷笑一声,忍痛挣了起来,寒声道:“刘梓,你别得意了,就算我再挨一针,杀光你们也是容易。”刘梓嘿笑道:“我一死百了。你死前却要痛⾜三天三夜,且是一天痛过一天,痛到最后,会将浑⾝肌⾁撕烂,把手指都一
咬来吃掉,哈哈哈,妙极,妙极…”
那少女听得⽑骨悚然,颤道:“你…你将解药拿出来,我…我饶你不死…”刘梓冷笑道:“这龙须针深人经脉,顺⾎循行,无药可救。哼,就算有解药,我又岂会给你?”
彩⾐人冷冷道:“你可知,我前⽇为何不一掌毙了你?”刘梓只是冷笑。那彩⾐人森然道:“我用火焰掌伤了你三处要⽳,四⽇之內,你必然受尽无穷痛苦,然后浑⾝肿
,气⾎破体,肌肤寸寸裂开。哼,刘熙云那老鬼害我一家老少,我岂会容你便宜就死?”
刘梓听得
灵灵打了个寒噤,两眼一翻,叫道:“他妈的,左右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老子做个自了汉,在十八层地狱等你来…”他蓦地抓起同伴刀剑,便要自尽,不想⾝子太虚,手一哆嗦,刀剑“呛啷”落地,惟有“呼哧呼哧”捂着
口
息。那彩⾐人也面容扭曲,甚是痛苦,但两人彼此瞪视,不让分毫,眼中直
噴出火来。
梁萧暗暗头摇:“这世间总少不得怨恨厮杀,国也好,家也好,兵将也罢,百姓也罢,总是彼此残害,永无休止!”想到此处,他心灰意懈,再也无心揷手,转⾝而坐,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但觉酒碗在手,眼前便是骨积成山、⾎流成河,也与自己毫不相⼲了。
这时间,忽听远处有人唤了声:“菩萨出来啦!”众人均是一怔,眉间露出几分喜⾊。那“⾁须虬”常望海捂着
,哑声道:“少帮主,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咳咳,先治好了掌伤,再与这两个兔崽子计较…咳咳…”
刘梓想到彩⾐人所述惨状,心头忐忑,点了点头,转⾝向梁萧拱手道:“大侠援手大德,在下没齿难忘…”梁萧一摆手,截口道:“‘大侠’二字你收好,再也休提。”刘梓一怔,但想江湖中尽多怪杰,也不敢多问,以免弄巧成拙,当下再施一礼,与手下相携而去。那少女也搀了彩⾐人跟在后面。
梁萧喝光一碗酒,忖道:“听这姓常的口气,那菩萨颇能治伤,莫非便是吴常青么?”他叫过伙计,道:“他们说的菩萨可是个肥胖老者?”伙计一呆,脫口笑道:“瞧您说的,您看观音庙里的菩萨是肥胖老者么?”
梁萧一愣,道:“观音庙的菩萨难不成是个女子?”他甚是疑惑,微一沉昑,拉了怪老头跟在彩⾐人兄妹之后。那彩⾐人此时痛苦稍减,本想赶上刘梓一行,杀个⼲净,但一回眼瞧见梁萧,心生忌惮,只得将満腹凶念暂且按捺下去。
众人迤逦北行,不出五里路程,遥见三峰对立,二⽔分流,流⽔纤尘也无,溪中圆石苍碧,错落有致,东岸树木葱郁,飞莺
啼,西岸却是一片望之不尽的杏林,时值晚舂,万花竞放,烂若云霞。
此时,杏林前已围了约摸百十人。梁萧忖道:“围里该就是那女菩萨了吧!”当下他与怪老头纵过溪⽔,正
挤⼊人群,忽听一声惨呼,人群哗然四散。
梁萧举目看去,却见一个青⾐小帽的矮胖子正怒冲冲揪打一个老人,一旁几个家人拉着他哭闹,却被他一人一脚尽数踢倒。
梁萧暗暗叫苦:“什么女菩萨?分明就是那个脸臭心歪的吴胖子,那混账伙计倒会骗人!”只看吴常青左右开弓,拳打脚踢,尽往老人要⽳上招呼。那老者则脸⾊青⽩,两眼紧闭,拳脚着体,浑然不觉。
梁萧初时惊怒,但转眼看出门道,吴常青出拳看似凶猛,实则并不沉重,不同⽳位,劲力所到,轻重缓急各有不同。某些⽳位一掠而过,某些击中之后,尚要暗中
捏。
吴常青打过一通,随手将那老人重重丢在担架上,
口起伏,气
吁吁,恨恨坐在一张方桌旁。众家人只当老人被殴致死,抱着他号啕大哭。围观众人看此惨况,群情汹涌,纷纷嚷道:“将这老恶徒锁了见官去。”
“不用见官,大家一人一拳,揍他个臭死!”
“咱们来找菩萨看病,你这老肥猪怎么莫名其妙跑来行凶?”
吴常青却把碗饮茶,嘿然不语。
正叫唤之际,忽听那病老人长长吐出口气,叹道:“真舒服,好痛快,再挨一顿那才更好!”双手撑地,竟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众人目瞪口呆,场中一时寂然,一众家属更觉诧异。
原来,这老人突得怪病,周⾝瘫痪,四处觅医不治,才来此处碰碰运气,不想遇上昊常青,只被瞟了一眼,便是一顿好打。众家人本以为雪上加霜,老人定然无幸,哪知老人不仅无事,反而恶疾尽消,站立而起,大家只觉天下怪事,莫过于此。
吴常青重重放下茶碗,茶⽔四溅,冷笑道:“还想挨?真是他
的
骨头!你给我听明⽩了,多走少睡,半年內不得行房,更莫吃他妈的大鱼大⾁。哼,将你这臭⾝坯练得精实些,下回来时,老子打得也有滋味。”
此时众家人早已明⽩过来,既然“此打非彼打”“此骂也该非彼骂”这凶恶大夫听似骂人,其实却在
代诸般忌讳,当下一字一句牢记在心,方才连声道谢,扶那老人离开。不想那老人将家人甩开,几个大步,便去得远了,众家人又惊又喜,呼爹唤爷,纷纷赶了上去。
围观众人见状惊喜,个个改口,这个叫:“神医妙术。”那个叫:“天下无双。”吴常青呸了一声,两手又
,一双小眼挨个瞪过去,冷笑道:“少拍马庇,方才是谁在骂老子?滚出来,让老子见识见识!”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人人缩头缩脑,不敢上前。
忽听一个女子道:“师⽗,我才去一会儿工夫,您又在吓唬人啦!”吴常青双目一翻,哼道:“轮不到你教训我,唔,泉⽔提来了么?”那女子道:“提来了。”说话间,便看林中走出一个纤弱女子,⾝着⽩⾐,左手拎着个小火炉,右手挽着只小⽔壶。众人见她,顿时齐声
呼:“菩萨来了。”
那少女本就低着头,听得呼声,雪⽩的耳
子浸红如⾎,更是抬不起头来,迟疑一下,才来到吴常青⾝旁,将炉壶放下。吴常青大为
喜,燃起一炉红火,烧⽔煎茶,准备停当,方才歪在竹靠椅上,腆着圆大肚⽪,口中哼哼道:“一碗润喉吻,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孔散,五碗肌骨轻…哼…六碗通仙灵…哼哼…七碗吃不得也…哼哼哼…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吴常青嗜茶如命,茶尚未煮,便将一首《七碗茶》哼得不亦乐乎,越哼越是馋涎
滴。众人见他模样,甚觉好笑,但听这菩萨还要叫他师⽗,不敢得罪,只得苦忍笑意。
那⽩⾐女子在桌旁坐下,仍是垂着头,娇怯不胜。众人正要一拥而上,忽地十多个耝豪大汉挡开人群,冲上前来,正是那伙怒龙帮众。众人见状,纷纷叫道:“先来后到也不讲么?”常望海冷笑一声,众大汉顿将刀剑抖得“哗哗”作响,场上为之一静。
常望海扭头四顾,忽地打个哈哈,将刘梓扶到桌前,拱手笑道:“女菩萨,你给我们少帮主看看!”⽩⾐女子“嗯”了一声,正要拿脉,忽听有人冷笑道:“老子数到三,桌边有一个人,我杀一个,有两个人,我杀一对!”常望海转眼望去,只见彩⾐人脸⾊森冷,缓缓走来,怒龙帮众人均是心头一凛,握紧刀剑。彩⾐人冷笑道:“一…”
⽩⾐女子却不抬头,仍伸出雪⽩纤手,搭上刘梓脉搏,忽听吴常青鼻间重重一哼道:“不许给他治!”⽩⾐女子奇道:“为什么?”吴常青冷笑道:“你看见他⾐袖上的龙么?’’⽩⾐女子瞥眼看去,刘梓袖边果然绣了条小银龙。吴常青道:“这是怒龙帮的标记。哼,怒龙帮泰安一霸,没一个好角⾊,此等恶徒,不救也罢!”怒龙帮众又惊又怒,皆想若非強敌在侧,定要教训教训这个肥老头子。
彩⾐人哈哈笑道:“这位先生所言极是,这就让区区出手,将他们都赶走吧!”吴常青看了他手中木偶一眼,冷道:“你讨什么好?我不救他,也不会治你的龙须针之伤。哼,傀儡双煞,你是木偶煞?”又瞅了彩⾐人⾝旁那少女道:“你该是布袋煞吧。哼,两个啂臭未⼲的小畜生,仗着几下臭把式,不分好歹,杀人如⿇,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都给我滚,不要污了老子的地方。”
木偶煞听他一口道出自己伤势,颇是吃惊,又听他如此羞辱,眉间不由闪过一抹怒⾊,嘿笑道:“好,不治就不治,我也不求你,但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救了这姓刘的小畜生,休怪我不客气!”
吴常青腾地站起,怒道:“好啊,你怎么不客气来着?”布袋煞眼看双方闹僵,急得流出泪来,但想求这恶老头多半无用,忽地快步赶上“扑通”一声,跪在那⽩⾐女子面前,硬咽道:“女菩萨,你行行好,千万救救我哥哥!”一时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女子慌忙站起,扶起她道:“快起来,快起来,我…我一定想法救他。”布袋煞大喜。吴常青张大小眼,瞪视⽩⾐女子道:“浑丫头,你敢不听我话?他妈的,以后再也不准你出来!”⽩⾐女子低着头,轻声道:“他俩的伤一旦发作,定然很惨的,我…我真瞧不得人受苦…”说着⾝子一晃,似乎站立不稳,匆匆探手人怀,取出个⽩⽟瓶子,倾出两粒药丸子,塞进口里。
吴常青呆呆望着她,忽地一顿⾜,怒道:“我给你说,这些人都是坏人,杀人越货,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哼,你还记不记得,你拜师之时我说过什么?”那⽩⾐女子⾝子一震,低声道:“记得,您说过做您的徒弟,就要有‘菩萨手段,阎王心肠’!”
吴常青道:“不错,医术当然要妙如菩萨,有妙手回舂之能;心肠却要硬如阎王,把善恶忠奷分得一清二楚。好人有病,自然千方百计给他医治,坏人有病,那是老天罚罪,上上大吉,决不要动半个手指头!要不救了那些恶徒,便会害死更多好人!”⽩⾐女子摇了头摇,叹道:“可是孙思邈的《千金方》上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对大夫而言,不论贵
贫富,善恶忠奷,都是一条有贵千金的
命。”吴常青恼羞成怒,啐道:“放庇,放庇,这都是哪年的老⻩历,哼,你不听我话,我赶你出门!”
⽩⾐女子肩头微微哆嗦,颤声道:“可…可我见不得人受苦…我…见不得人受苦…”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泪珠从雪⽩的下领滴落下来,在泥土上留下点点痕迹。昊常青脸⾊铁青,狠狠瞪了她一会儿,忽地一拂袖,怒道:“老子不管了,不管了!哼,他妈的不管了!”
⽩⾐女子默然一阵,忽地一伸袖,抹了泪,探手把住刘梓脉搏,沉昑片刻,叹道:“你地仓、秉风、环跳三⽳被炎
毒气侵人,这三个⽳位连接⾜
明胃经、手
明大肠经、手太
小肠经、⾜少
三焦经。这四条经脉都属
脉,渗⼊炎毒之气,好比火上泼油,会引得精⾎焦枯,肌肤破裂。唉,谁下的手?忒也歹毒了。”
木偶煞是下手之人,知晓这法门,听她说得一分不差,惊骇
绝,不由毒念大起:“宰了这小妞,看谁能治得了这姓刘的小子?”想着手指微微一动,尚未抬手,忽听一声冷哼,举目望去,却见梁萧站在三丈之外,目光如炬,投在自己脸上。他顿觉⾝子一僵,再也不敢动弹。
刘梓气
道:“那么,可有办法医治?”⽩⾐女子道:“既知缘由,治来却也容易。”当下取出三支钢
针,随手刺中三处伤⽳,出手颇快,认⽳极准,在场武学⾼手俱暗暗喝了声彩。只见钢针人体,三缕黑⾎顺着针尾
出,敢情三支钢针俱是空心。刘梓只觉浑⾝陡松,大为畅快。
⽩⾐女子看那黑⾎变红凝结,收针道:“怈去⾎气
毒也跟着出来,我再开一张方子,你按此服用,十⽇內该当痊愈。”说罢写了一张药方,正要
给刘梓,忽地人影倏晃,药方被布袋煞一把夺了过去。
⽩⾐女子诧道:“这位姐姐,你⼲什么?”布袋煞笑道:“活菩萨,你救了我哥哥,我再给他!”刘梓怒极骂道:“臭娘⽪、小
妇,我把你…”忽听⽩⾐女子低声道:“你…你可别骂人啊!”刘梓一愣,赔笑道:“是,是,那就⿇烦女菩萨再写一张。”⽩⾐女子道:“好!”
布袋煞闻言眉眼一红,道:“活菩萨,你答应救我哥哥的。”⽩⾐女子道:“我没说不救你哥哥的,相烦你先把药方还他!”布袋煞喜道:“好,只要你救我哥哥就好!”小嘴一撅,在药方上吐了口口⽔,方才掷在刘梓脸上。刘梓心中大恨,先将药方揣人袖间,然后向⽩⾐女子拱手笑道:“多谢大夫…”谈笑间,手腕一翻,忽地多了把匕首,闪电般向⽩⾐女子心口刺去。
⽩⾐女子全未料到此招,一时怔然受戮。布袋煞也措手不及,失声娇呼。忽听“哧”的一声,一枚细小石子从人群中
而出,打在匕首上。刘梓虎口裂开,匕首飞出,心中惊惶,疾往后跃。布袋煞厉声喝此,正
挥掌扑上,又听“哧”的一声,刘梓两眼圆瞪,仰面倒下,额上多了个小小的⾎孔,鲜⾎混着脑浆,汩汩流出。
⽩⾐女子大吃一惊,脫口尖叫起来。吴常青心救急援,此时正纵到半途,见状回头,看那石子来向,却是全无头绪,不由心头暗凛:“好家伙,竟来了这等⾼手?”独有木偶煞心知肚明,目视梁萧,眉头微蹙。
梁萧微微苦笑,心中暗叹:“那
子又犯了,唉,打掉匕首就罢了,谁知头脑一热,第二枚石子还是跟了出去!”
木偶煞见怒龙帮众面无人⾊,又看了看刘梓尸首,再想想梁萧那等武功,忽然间,二十年争強好胜之心、报仇雪恨之志一一烟消,叹了口气向怒龙帮众人道:“刘梓既死,我也不为难你们了。你们不是刘家的人,犯不着再为他⽗子卖命!”他伸手人怀,掏出一个瓷瓶,扔给“⾁须虬"常望海,道:“此药外敷內
服,能治火焰掌的掌毒。”常望海伸手接过,一言不发,俯⾝抱起刘梓的尸首,率众去了。
木偶煞微微惨笑,转⾝便走,布袋煞忙拦他道:“哥哥,你还没治伤呢?”木偶煞头摇道:“哥哥报仇心切,这几⽇杀了甚多不相⼲的人,着实大违初衷。这龙须针也算是报应吧,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苦苦求人?”他举步
走,布袋煞却眼泪汪汪,死拉着不放,木偶煞方要挣开,忽地面露痛苦之⾊,⾝子剧震,坐倒在地。
⽩⾐女子婷婷起⾝,移步过来,叹道:“你别逞強了!”伸手把了把脉,默然半晌,起⾝道:“师⽗,这龙须针用什么法子才能取出?”吴常青冷哼一声,两眼望天道:“你处处违我,还有脸问?哼,有本事就自己治啊!”说罢只顾喝茶,再不言语。
⽩⾐女子呆了一会儿,默默坐回桌边,支着额头,似在苦思,布袋煞两眼死盯着她,一颗心儿悬得老⾼。
忽听⽩⾐女子幽幽叹了口气,道:“只好行险一试了。”她从旁边医箱內取出一把薄如柳叶的小刀和一小块磁石,自语道:“龙须针被⾎脉带动,所行途径当合于经脉运行。嗯,这位姊姊,令兄中针是什么时候、什么部位?”布袋煞想了想,道:“该是昨⽇寅时左右,中针处只有哥哥知道。”木偶煞此时缓过一口气来,
道:“是內关⽳附近。”
⽩⾐女子凝视地上⽇影,左手把住木偶煞脉搏,右手掐指…众人见她举止古怪,议论纷纷,颇为惊疑。昊常青盯着她,脸上露出凝重之⾊,捧着茶碗,却忘了喝茶,心知⽩⾐女子正
据种种病症,结合脉理,推算龙须针所处方位。
要知人体⾎气,无时无刻不在运行之中,
兴衰弱均有一定时刻。那龙须针被⾎气冲
,循行快慢与气⾎盛衰大有关系,且各人体质不同,⾎气盛衰之时也各有不同。有人⽩⽇精神,有人却是夜猫子,故而龙须针所处方位极难把握。
⽩⾐女子口中念念有词,心中默默推算,过片刻念道:“戊癸巳午七相宜,丙辛亥子亦七数”两句,忽地探出左手,将磁石贴在木偶煞肩头“巨骨”⽳上,右手拿起小刀,切人肌肤。只见一股⾎箭自创口中
出,溅人土中。
这一番推算极耗心力,⽩⾐女子伸袖拭去额上汗珠,轻
道:“姊姊,你…你看那针儿可在⾎⽔中么?”布袋煞在⾎中摸索片刻,拈起一枚细比兔毫的小针,不知是何种物事所制,虽细小如此,却有手沉之感。她见兄长大患得除,眉开眼笑,真有不胜之喜。
⽩⾐女子歇息片刻,坐回桌边,写了张方子道:“针在经脉中存留已久,虽勉強子套,经脉却已受损,按此服药调养,以免留下病
…”她说完这番话,气息更促,⾝子如晚秋之叶,瑟瑟发抖,忙掏出那个⽟瓶,又倾了两粒药丸呑下。
布袋煞见她模样,奇道:“活菩萨,您…您⾝子不舒服么?”⽩⾐女子缓过一口气,道:“不…碍事,我这病拖得久了,从来都是这样的!”众人听说她也有病,无不骇异。
布袋煞瞪大眼道:“菩萨您这么大的本事,怎么治不好自己呢?”⽩⾐女子还没答话,吴常青怒道:“庇话少说,既然好了就滚你妈的蛋。”布袋煞瞪他一眼,恨声道:“若不是看菩萨的脸子,我非把你…”吴常青冷笑道:“把我怎地?”
布袋煞不好与他翻脸,忍住气,向⽩⾐女子谢过,扶着木偶煞径自去了。此时,一个病者过来正要坐下,忽听吴常青冷道:“今天不看了,以后再来!”那人目瞪口呆,⾝子半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吴常青拂袖而起,对⽩⾐女子道:“你今⽇⾝子不大好,不要劳累了。”⽩⾐女子不敢再违拗,正要起⾝,众人已纷纷大嚷起来:“咱等了几天啦,行行好吧!”
“是啊,菩萨一去,又不知几天才出来,咱这病不能拖啊!”
一时间,众人
哄哄闹成一片。吴常青顿时怒道:“他妈的,自私自利,莫过于此。都想着自己,怎就没人想她?她的病比你们这些狗杂种难治百倍,她的命也比你们金贵百倍!滚,都给我滚…”
⽩⾐女子叹道:“师⽗,我这会儿好多了,再说我这病发作越来越频,过了今⽇,不知明⽇在哪儿?看几个算几个。”吴常青愣了愣,肥脸一暗,狠狠顿⾜,歪在竹椅上,闷着头喝茶。
⽩⾐女子招呼病患坐下,把脉问诊,或用针灸,或用推拿,或开药方,若有不明之处便向吴常青询问。到得辛酉时分,众人陆续
喜离开,梁萧见人群散尽,才与怪老头上前。
⽩⾐女子又服下一颗药丸。她面⽪极薄,自始至终都垂着头,不敢正眼瞧人。梁萧走到桌边,呆望着她。此时他⾝量长⾜,兼之満面风尘,吴常青一时没能认出,见他站着不动,甚不耐烦,哼道:“有病就看,没病就滚!”那⽩⾐女子忙道:“你请坐!”梁萧依言坐下,⽩⾐女子搭了搭他的脉,沉昑一阵,奇道:“这位先生,你没病啊!”
梁萧道:“我有病的,你再仔细看!”⽩⾐女子头摇道:“我看不出,嗯,你平⽇有什么不适?”梁萧凝视着她,忽地眼鼻一酸,缓缓道:“我平⽇总想着一个女孩儿,听人说,这病名叫相思病!”
⽩⾐女子一窒,匆匆缩手,头摇叹道:“这个病…我可不会治!”梁萧叹道:“那女孩儿人很好,⾝子却不大好,也不知这两三年,她那痼疾是否好些?”⽩⾐女子⾝子一颤,浓浓的⾎⾊自耳边升起,雪⽩的脖子也浸红了。
却听梁萧又道:“那⽇我被迫离开,她哭得那么厉害,也不知会不会伤⾝?也不知,她还犯冷么,头晕么;更不知,她还吃不吃那名叫金风⽟露丸的小丸子…”
⽩⾐女子缓缓抬起头来,只看她面容瘦削,肤⾊⽩得近乎透明,內里泛着淡淡青气,眉如笼烟,眼窝微陷,愈显得双眼极大。她目光却凝注在梁萧面上,泪⽔若断了线的珠子落下,蓦地颤声道:“萧哥哥,你…你…,,
梁萧的眼眸也是微润,想伸袖给她拭泪,又嫌⾐袖太脏,只得用手给她抹去眼泪,却觉人手嶙峋,忍不住道:“晓霜,你愈发瘦啦!”花晓霜神⾊似哭似笑,忽地⾝子一晃,昏了过去。梁萧慌忙绕过木桌,将她楼住。
吴常青茶兴正浓,没留意二人动静,忽见花晓霜昏倒,急忙飞步抢来,眼看梁萧挡到前面,想也不想,伸手便抓。梁萧肩头一沉,卸开他爪势,急道:“吴先生,我是梁萧!”
吴常青一愣,忽地认出他来,脫口惊道:“你没死?”梁萧诧道:“我当然没死!”吴常青不及多说,摆了摆手,接过花晓霜给她服下药丸,又以金针刺⼊‘人中’、“维会”等⽳。过得半晌,花晓霜
口渐有起伏,双眼才睁,便脫口叫道:“萧哥哥!”梁萧闻声上前,花晓霜紧紧握住他手,颤声道:“我…我不是在做梦么?”言毕眼泪又落了下来。
梁萧道:“当然不是,不信你拧手,看痛也不痛?”晓霜依言拧了下手,方才吁了口气道:“真的不是做梦呢!”梁萧不噤哑然失笑,花晓霜也觉羞惭,面红过耳,轻笑起来。她笑容极美,如此绽颜一笑,満林杏花也似失了颜⾊。
吴常青冷眼旁观,忽地怒哼道:“又哭又笑,什么玩意儿?”瞪了梁萧一眼,道:“臭小子,你没死么?很好!省得小丫头闷闷不乐,哭…”晓霜大窘,叫道:“师⽗…”
吴常青哼了声,将“哭哭啼啼”四个字收了回去,又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梁萧指着那蹲在远处,拿树枝逗弄蚂蚁的怪老头道:“我带他来看病。”吴常青皱眉道:“是个疯子?”梁萧道:“我也说不明⽩!”
他望着晓霜笑道“有活菩萨在此,哪有我这等凡夫俗子说话的余地。”
花晓霜又羞又窘,道:“萧哥哥…你…你怎么也来挤兑我?”她望着那怪老头痴傻模样,心生怜意:“萧哥哥,你领他过来吧!”
梁萧点头,过去哄骗一番,将怪老头带过来。哪知此老方才坐下,又生别扭,不肯伸手让人把脉。
梁萧只得骗他道:“这位姑娘最会摸骨,让她摸摸,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手的骨相。”
怪老头皱眉道:“天下第一⾼手自然是老子了,那还用摸么?”梁萧道:“你说是天下第一就是天下第一?要人家说了才算!”怪老头大怒,一把锁住他脖子,骂道:“谁说我不是天下第一,叫出来比划比划!”花晓籍见梁萧被掐住,又惊又怕,几乎晕了过去。
梁萧却神⾊自若,朗声道:“我就说你不是。”怪老头两眼怒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听梁萧又道:“但若你让这位姑娘摸骨,从今往后,我都认你为天下第一。”
怪老头神⾊一弛,放手笑道:“好说,好说。”
起袖子,将脏兮兮、油晃晃的胳膊伸到晓霜面前,忽又掉头问道:“什么叫摸骨?”梁萧笑道:“就是摸你骨头的形状,天下第一⾼手的骨头与天下第二⾼手大大不同,这位姑娘一摸就知。”
怪老头“哦”了一声,瞪着晓霜道:“小娃儿你好好摸,只准摸成天下第一,不许摸成天下第二!”花晓霜面红耳⾚,心想:“萧哥哥又在骗人了。”
她与梁萧久别重逢,心中
喜不尽,想起往事脸上露出笑意。怪老头不耐道:“笑个庇,快摸快摸。”
花晓箱羞得双颊通红,搭上怪老头的脉搏,凝神思索片刻,按住怪老头尺骨处的“后溪⽳”道:“老先生,此处可有微⿇之感?”怪老头摇了头摇。花晓霜心道:“以脉理说来,癫狂之症后溪处必有感应。这老先生脉象通畅,决无迟滞之象,该是无病才是!”她掉头对吴常青说道“师⽗,我看不出病征,你来看看吴常青冷眼望着怪老头,闻言“唔”了一声,点头道:“果然是,他妈的,果然是!”花晓霜心中大喜:“还是师⽗厉害,用眼就能看出⽑病!”
吴常青目不转睛,盯着那怪老头,忽道:“释天风,你在弄什么鬼?”怪老头诧道:“你叫我什么?”吴常青瞪眼道:“我叫你释天风啊。你认得老子不?”梁萧心中一动:“释天风这名字似在哪里听过。是了,那⽇在古庙中,九如和尚说过,我的功夫便如东海释天风一般,难以臻至绝顶境界。不过,这老头武功之⾼,只怕便算九如亲临,也未必能胜!”
怪老头听得这话,茫然搔头道:“你叫我释天风?释天风又是谁!”吴常青“哼”了一声,沉着脸道:“释天风是谁?哼,也不晓得哪个八王羔子自称‘东海一尊,灵鳌武库’?”他一瞠目,叱道“姓释的,少跟我装蒜,你
本没病!”他手一伸,抓向怪老头手臂。
梁萧不及阻止:心头大惊,只看怪老头手臂翻转,吴常青圆滚滚的⾝子便如⽪球一般滚了出去。怪老头大笑道:“矮胖子,滚气球。”吴常青惊怒
进,好容易停住,双手一撑,
要翻⾝,不想怪老头如风赶上,伸⾜一勾,吴常青又贴地滚出三丈,还没停住,怪老头再度赶上,举⾜横挑。昊常青⾝不由己,滚将出去。他生平第一遭被人当球踢,直气得哇哇怒叫。
怪老头有了这个“人球”心中大乐,飞⾝赶上,想要再踢两脚。梁萧见势不妙,如箭纵出,呼呼两掌,向他当头拍落。怪老头笑道:“来得好!”
他挥掌
上,两人⾼起低伏,顷刻间斗了六七十招。梁萧抵敌不住,且战且退,退⼊杏林之中,借着树木百般闪避。怪老头紧迫不舍,掌力所至,碗口耝的杏树
摧断,劲风所及,落英缤纷,在地上积成一张红粉⽑毡。
吴常青挣起⾝子,被踢处隐隐作痛,本是恼羞成怒,但见二人斗了数招,一腔羞怒尽化作骇异:“释天风天纵奇才,不愧为武库之称。但梁萧年纪小小,怎也练出这等可惊可畏的武功?”又见他二人只顾打斗,将大好杏林弄得一片藉狼,不觉怒道:“两个八王羔子要打在林子外面打,怎么尽蹋糟老子的树林…”他横眉怒目,大声叫骂,但也只能动动口,动手却是万万不敢。花晓霜立在他⾝旁,眼看梁萧落了下风,好生为他焦急。
忽听一个恬静柔和的声音远远传来:“想来就是这儿了!”花晓霜回眸望去,却见远处走来二人,一个是⽩发红颜、眉目清秀的老抠,一个却是⾝形瘦削,
薄眼大的中年男子。
二人走近,那老妪笑道:“吴大夫,总算是寻着你啦…”她声音一顿,目光落到杏林之中,那中年男子也望了过去,面露惊喜之⾊。
吴常青打量那老抠一番,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海底捞月’释夫人到了。哈哈,想必是这股
七八糟的释天风把你吹来的吧!”他手一抬,指向那正在打斗的怪老头。
那老妪喜不自胜,
然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敢情死老头竟跑到这儿来了!”此时梁萧技穷,眼看释天风一掌拍来,急道:“算你胜了!”释天风虽然胡闹,但只须梁萧认输,便掌势一凝,停在梁萧鼻尖处,笑道:“好,认输就好!”
那老妪走上前,扬声叫道:“老头子,看我是谁?”释天风掉头望来,目中诧异,正想答话,脸⾊倏变,迅疾退出一丈。老妪走上数步,急道:“不许走,跟我回去!”释天风看她上前,也随之后退,始终与她相隔一丈之距。
老妪大急,飞⾝纵上,释天风顿时发⾜狂奔,用的正是“乘风蹈海”轻功。老妪惊怒
集,连声喝道:“老头子,回来…”也如法追赶,但武功虽同,功力却异,一晃眼工夫,二人之间拉开三丈之距。
那中年人疾奔而出,横⾝阻拦,口中叫道:“爹!”释天风纵⾝斜出,自他⾝边晃过,⾜不沾尘,亡命飞奔。中年男子与老妪呼叫不已,并肩追赶,转眼间,三道人影去若闪电,消失在蒙蒙暮⾊之中。
异变忽生,梁萧只觉莫名其妙。那中年瘦汉他倒认得,乃是当⽇土地庙前斗过一场的释海雨,只不知他为何来到这里,又为何追赶怪老头。
他看见吴常青走来,奇道:“吴先生,怎么回事?”吴常青哼了一声,道:“人家老婆追老公,你管那么多。”他转头看到地上満地落花,又觉生气,怒道“这么多树都被你打坏了,怎么赔我?”
梁萧一愣,道:“什么大不了,重新种过便是。”花晓霜忽地低声道:“我帮你种。”吴常青瞥了她一眼,冷哼道:“女生外向!”
花晓霜脸儿一红,与梁萧并肩进了林子,走了一程,突然笑道:“萧哥哥,我给你看两样物事!”梁萧点头道:“好啊!”花晓霜呼哨两声,只听树梢簌簌作响,一抹金影从树梢掠下,哧溜钻⼊她怀里,却是只小猴儿。
梁萧笑道:“是金灵儿么?”晓霜点头微笑。金灵儿一双火眼溜溜直转,瞪着梁萧,梁萧伸手摸去,那⽑茸茸的小脑袋却是一缩,钻进晓霜怀里。
梁萧露出惆怅之⾊,道:“这小猴头认不得我了。”花晓霜笑道:“不碍事,过得三天,也就与你
悉啦…”话未说完,忽听⽝吠之声,一头⽩⽑⽝自林中蹿出,梁萧愣神之际,那狗儿纵⾝一跃,
然扑到他怀里,汪汪汪狂吠不已。梁萧抱住狗儿,连声道:“好⽩痴儿,好⽩痴儿…”说没说完,双眼已然
润了。
这⽩⽑⽝正是梁萧少时收留的小野⽝,如今体长
细,成年已久。它与梁萧分别甚久,却始终记得主人气味。梁萧容貌虽变,体气却无变化,故而一嗅便知,毫不迟疑地扑了上来。
梁萧抚着它头顶软⽑,叹道:“晓霜,真难为你还带着它。”花晓霜微微笑道:“怎么能不带着?它是你的狗儿,我看到它,便与看到萧哥哥一样!”梁萧含笑道:“好啊,你变着法儿骂我像狗么?”花晓霜一惊道:“哪…哪里是?我…我才没这意思…”她心中一急,眼圈儿顿然红了。梁萧忙道:“我跟你开玩笑呢!”花晓霜这才放下心来,低眉不语。
梁萧想起离天机宮之后,剧变无数,不由叹道:“说起来,若能做⽩痴儿却好,永远呆在你⾝边,哪里也不去!”花晓霜不知他另有所指,不觉心儿狂跳,双颊涨红,幽幽叹道:“我…我也这样想,天可怜见,总算又见着你,我真的…真的好
喜。”梁萧本想说:“你也想我做狗儿么?”但怕她有些呆气,一时会错了意,便微微一笑,再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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