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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那间屋子很暗,却没有想像中的蛛网尘封,看来他们两人时时进来的。地上有几个旧蒲团,绣工精致,看起来居然还是江南顾家的手工。北墙上垂着厚厚的⽩⾊帷幕,菁儿犹豫了一下,就把帘子拉开来。

  “啊——”

  因为怕被发现,菁儿将那后面半声尖叫,硬生生呑回了肚里,然而却把极端的恐惧和刺又翻了倍。菁儿颓然倒在蒲团上,不敢看第二眼。以为琉璃堡真的没有人,却不知都在这里整整齐齐坐着——一、二、三、四、五具骨架,外加一个…

  第一具骨架还算正常,只是背脊后凸,像一只死骆驼,想来是个老人。

  第二具骨架,廓大得像一只桶,肋骨碎断。他佝着⾝子半坐着,似乎临死前还忍受着‮大巨‬的痛苦。

  第三具骨架,并不是通常骨殖的灰⽩⾊,却闪着琉璃似的蓝绿光,鬼王灯一样。长骨全都变成了蜂窝,一碰就碎。

  第四具骨架,没有了左边胳膊,像是被锐器齐肩劈下。

  第五具骨架,两条腿全都没了。

  后面那个⾼⾼的东西,也是骨殖罢,罩着⽩布。她已没有勇气掀开来看个究竟了。魔窟啊…

  “你胆子倒不小。”淡淡的声音不知何时到了背后。小奕一袭黑⾐从头到脚,幽灵一样飘过来。“不看看最后一个么?”他走到那块⽩布前面。菁儿紧紧蒙住了眼睛。然而他没有把布拉下来,只是跪在了蒲团上。

  “你以为这是谁?这是我的师⽗、太师⽗还有历代的师祖。”

  原来如此!她缓缓地把手放下。

  “从第一个师祖来到大漠,一直到我,一共有七代了。我们的琉璃工艺,是天下无双的,什么样的东西,我们都做得出来。然而有一件东西,‮磨折‬了整整六代人,一直没有炼成。

  “就是那个琉璃顶。两百年前,我的第一代师祖远离中土,在这个大漠里用琉璃炼出了一座宝塔,想要有一个精彩绝伦的塔顶。他奔波了一生,采集各种各样的矿石,筛选形形⾊⾊的彩砂,熔在一起,但到死也没有作成琉璃顶。传到第二代,那个师祖是个很勤奋的人,他在琉璃堡工作了一辈子,每天都在窑里,和琉璃同住,希望有志者事竟成。如此四十年,他得了严重的肺病。你可以看看这个——”

  菁儿看见那具骨架中依稀是人的肺,又黑又硬,像两块大石头。

  “——这样的肺。到了最后,他已经完全不能呼昅,活活憋死了。炼成琉璃顶的重任落到了第三代师祖的肩上。第三代师祖人很聪明,不像他师⽗一样反反复复地在窑里烧琉璃。他静下心来,钻研了无数典籍,又找来各种各样的奇石怪药互相匹配,做了很多很多的试验,希望寻到一个合适的配方。

  第三代师祖死于中毒,你也看得出来。他试验的东西,很多都是天下至毒至损的‮物药‬。不过他临死之前,忽然顿悟了。那时他已经不能说话,就翻出一本古书,给了第四代师祖。”

  “秘方在那本书上么?”菁儿问。

  “可以这么说吧。”

  “但为什么你的第四代师祖、第五代师祖还有你师⽗,都没有炼成呢?”

  小奕想了许久,道:“那是因为,方法还有问题。我的师⽗也死了,但他给我留下了一句话,对于炼成琉璃顶,是至关重要的。我想传到我这一代,终可以炼成了。”

  这样自信,菁儿却想,你若炼不成,叫我等到什么时候呢?小奕仿佛看穿了她的心,又道:“当年第一代师祖远涉天山北⾼峰,采天池玛瑙的时候,遇见过晦明禅师。禅师留给他一句偈语:‘瀚海落⽇,长河不返。琉璃绝顶,七世而还。’因为这一句话,我是不得不成功呢!”

  “瀚海落⽇,长河不返。”这八个字好怪,菁儿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暗暗心惊。忽然间眼角撇到了⽩⾊帷幕的角上,绣线的⾊彩已十分暗淡了,依稀看出是一个红⾊的太。菁儿瞧瞧小奕,忽道:“你的师⽗们,原来也是个个遮着脸的么?”

  “不是。”小奕道“窑里的火很熏人呢,所以我才带面罩。第一次跟师⽗进去的时候,我才九岁,被烟气熏出了多少眼泪。一年后习惯了,反而从此一点泪⽔都流不下来。琉璃其实很脆弱的,烧制的时候,一沾上⽔,就会破碎掉,让琉璃师前功尽弃。所以,我们都是没有眼泪的人。”

  没有眼泪的人?菁儿勉強笑了笑,道:“这里不是窑洞,你可不用带了。”

  “放肆!”小奕忽然恼怒起来。

  她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忘了我对你说过什么?琉璃顶炼成以前,不许看我的脸。现在赶快走吧,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小奕好像很懊悔开了话匣子“以后不许再进来。”

  她低下头,只好往外溜,然而又停住了。他一直放在背后的左手,竟然还握着一把薄薄的匕首。

  “你要杀我?”她看着心惊。

  小奕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平淡:“私闯祠堂,当然是必死的。不过,这一次是我忘了警告你,下不为例。别让⾚峰知道了,他可不会放过你。”顿了顿又道“我说过的话,你都要好好记着,否则惩罚是很残酷的。”

  “是死么?”她冷笑道。

  “不错。”

  其实菁儿没怎么把那个警告放在心上。只是琢磨着那句“瀚海落⽇,长河不返”小奕和⾚峰,每天早出晚归,剩了她一个人在沙丘顶上,孤孤单单守着自己的影子,从西边慢慢转到东边。虽然小奕搬来成堆的琉璃器,让她慢慢玩赏,可是她还是最爱那件“长相守”一天天注视着,把目光化在里面,数着时间越来越长。生生相伴,不死不休。

  不会太久了。听见小奕和⾚峰在窗下搬木材,片言只字之间,能够猜出琉璃顶快要炼成了。

  这天晚饭后小奕忽然进了她的房间:“想下山去玩玩么?”咦,这么好?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踏出沙丘半步了呢!

  小奕的脚步比⾚峰还要轻快。他把她放到地上的时候,她竟然踩到了软软的草地,还未睁眼,就是満面⽔木清香的气息。是绿洲,是瀚海上的绿洲!像脫了缰的小马,她飞也似的在柳树林里奔跑着,让清凉的晚风浸透了自己。

  黑⾐人默默地瞧着。

  “小奕,这里有⽔呢!”树林那边传来她快的声音,叮叮当当的。他跟过去,看见女孩把自己浸在了一泓清凉的泉⽔里,用脸去贴着⽔面,仿佛婴孩昅啂汁似的幸福无比。是太委屈她了,花一样鲜嫰的江南少女,让她在⼲涸的沙丘上噤锢了一个月。“你可以在这里洗一洗,不会有人的。”他扔下一句话,转⾝走了。

  黑影在树林后面消失了。菁儿迟疑一会儿,才慢慢‮开解‬罗带。⾝上的⾐裳,还是从家里穿过来的红嫁⾐。牡丹荷叶,青山绿⽔,绣得细细密密,像闺中的思绪。可惜都蒙上了关外千里的风尘,不复清新。小菁用手洗着,发现有几丝绣线,都挑断了。嫁⾐已旧,人还漂泊无依——她不无伤感地想。⽔不太冷,除此之外惟有天和地,树和风。这样的感觉,生平未有。

  夜⾊渐渐上来了。那脚步声又回来了。“菁儿,你还在么?”小奕在树林后面问。

  “在的——”她冷得有些发抖。

  “换上这个吧!”一个包裹飞了过来,稳稳地落在岸上。拾起一看,竟然是一件⽩⾊的细⿇布⾐。她愣住了,⽩⾊的⿇⾐?忽然间泪⽔就要夺眶而出。然而她忍住了,将⾐服披上,仔细地束好。男人的⾐裳,太大了些,却是洁净簇新的。后面被头发打了,凉凉地贴在背上。

  小奕走了出来:“好了就回家去吧!”

  “小奕,”她盯着他的脚“我还想多呆一会儿,你陪我在这里走走好么?”

  他没有拒绝,跟在了她⾝后,两人沿着湖边缓缓移动着。绿柳林里,依稀有天铃鸟的歌声。好奇怪的感觉,竟然像是回到了杭州,家门外的湖堤,平湖秋月柳浪闻莺。那时落⽇楼头看西子湖,几回幻想牵着意中人的⾐袂,趁着夜⾊散步。月上柳梢头,人约⻩昏后。而今在万里外的荒漠,还想到了这些。

  “小奕,你是不是常来这里散步?”

  “从不。”

  “你不喜?”

  “我上一次散步,还是十二年前。”

  “那时你不在戈壁罢!”

  “嗯?”

  “你九岁拜的师,今年才二十。那时候在哪里呢?”

  ——她记倒好!

  “在江南。”

  “你想家么,小奕?想过要回江南么?”

  他有些凝涩了,呆呆地看着她的⽩⾐,忽然停住脚步,扳过她的肩,很认真道:“菁儿,你是不是想回家?如果想的话——”

  她笑出了声,把他打断了:“谁说我要回家呢?我就留在这里,不走的。”

  他长吁一口气,转过了⾝去,很茫然地看着天边。就在这个时候,一颗流星划过去了,拖着长长的淡绿⾊尾巴。

  “江南的旧俗,对着流星许下愿,那个愿望就一定能实现,”她也看见了“你许愿没有?”

  “没来得及。你许过了是么?”

  “我愿你早⽇炼成琉璃顶,恢复你们的拜火教。”她很虔诚地说。

  “为什么?你知道,拜火教?”他惊奇了,以为她许的愿,总还是为了她自己的前途。

  “小奕,对于你来说,琉璃不是最重要的么?”

  他牵住了她的手,觉得很凉,不噤握得紧了,然而却说道:“回去罢!”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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