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慕容苓瑶倚在扶栏上,舂夜的风犹带寒意,吹得她⾝上发丝与裙裾瑟瑟而抖。她缩了缩领子,象是自言自语了一句:“你出来吧!”
躲在柱子后面的宋牙过了一会方醒出来她是在唤自已,忙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小声道:“奴婢在!”本是等着她发话的,可却只听到⾐料索索之声。过了一会,慕容苓瑶方道:“有件事,想托与你办,你若办得好了,那今⽇的事,便一笔勾消;若你跑去和‘那人’说了,也由得你。”最后那几个字加重了音。
宋牙在地上死命地叩头道:“夫人尽管吩咐下来!宋牙要是再有半点异心,天诛地灭!”
“那好,你就时就快些动⾝,去准备一辆车,要最快的马。不要惊动宮里。”
“是!”宋牙一听是这种小事,不由怔了一下。
“还有,你可认得什么人,不要宮里的,要靠得住,胆大,还有点功夫的?”宋牙慢慢听出了点头绪来,边想边沉着道:“有的。有个小子叫慕容永,与奴婢家里素有来往。他是夫人家旁支宗族,人很机警,拉得开五石的弓,驾马也是一把好手。”
“好,那就要他…你马上就去找车和人,然后,你上宣平门去,你侄儿不是在那里当个小校么?他今夜当不当值?”
宋牙惊得还没有回过神来,不明⽩为何慕容苓瑶竟会记得他的侄儿是守城门的。让慕容苓瑶等了一刹那,方才道:“是是,他今夜好象在,不在的话,我上东市他家里叫出来,也是顺路的事。”
“那好!”慕容苓瑶转过脸来,眼睛亮晶晶的,让一众群星都黯然失⾊。她道:“让他把钥匙拿到手,到门上侯着。”
“这…”宋牙迟疑了一下,道:“城门已闭,只怕不是他的⾝份能办到的。”
“这我不管,他总该有办法,”慕容苓瑶瞟了一眼他道:“放心,不会让他为难。若是天王没有旨意,凤皇肯定是出不了宮。我只是防着万一,不想在这上头耽搁,出些意外。”
“是!那奴婢就去了!”宋牙语气轻快许多,再⼲净利落地叩了一个头,就起⾝快步走开。他奔走在长廊里,隐约听到一声闷响,好象打翻了什么东西,两侧挂的宮灯似乎都闪了一下,寒意从他脚板直泛上心头。
慕容冲捂着面孔,脸上辣辣发烫。符坚这一巴掌扇得很重,多年的帝王生涯,并未让他当年⾝为武将的气力消磨多少。他斜斜望着符坚混合了不屑,轻蔑和怒意的神情,却变得十分轻松。“王丞相是个汉人,”他仿佛全未被打断一般镇静地道:“因此,不太明⽩我们胡人的习
。”
这后面一句显然不是符坚所预料的,因此他有些错愕,神情也缓了下来。
“他们汉人,讲什么天无二⽇,民无二主。臣民百姓,都只认一个皇帝,至于皇帝的亲族,只是附于皇帝而已。可是我们胡人不一样。”
“你倒底想说什么?”这些话让符坚有些
惑。
慕容冲纹丝不
地说下去:“我们胡人,无论氐、羌、鲜卑、匈奴,每族里都是奉一个姓氏为主。譬如我家这一支鲜卑,无论那个当头儿,都得姓慕容,反过来也是一样,只要姓慕容的,不论是谁,德望武功够了,就能当主子。因此,天下大
八十余年,汉,赵,凉,凡是国有动
,大抵都是亲族互屠,就连当初天王灭燕,也是慕容家先有內哄。国基越稳定越是如此,倒是草创之际,才多见异姓将领纂位自立。”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符坚。
符坚慢慢有些了然,在一旁的胡
上坐下来,道:“你接着说吧!”
“是!”慕容冲道:“王丞相担忧降臣们为
,不
另兴兵戈,只想弹庒着鲜卑羌人。这本是很应当的,他是尽宰辅之责,并没有什么私心。可大秦国势方盛,若不是出了什么大的岔子,降臣们
本就没有造反的能耐。而时⽇一久,便是各族王公们还念着往⽇的权势,底下族人早已安于承平,自认为大秦百姓,那么所谓造反之事,便成无
之木,无源之⽔。所以秦的忧患不在眼前,而在⽇后,在二十年后,在…天王将老之时…”
此言一出,符坚手指不自觉地在膝上敲了几下,看慕容冲的眼神里有些异样,打断他道:“你说那时怎么样?”
“请恕臣直言,”这是慕容冲第一次在符坚面前自称为臣,他本无官职在⾝,可符坚却没有反对。“天王诸子,无论是太子宏,还是长乐公丕,甚或更年幼的,象符晖他们,才具都远不及天王。天王传位于子,儿子们却未必能守得住这片江山。到时极有可能,出现符氏亲族纂
,便如汉之刘聪、赵之石虎,或是秦之…”到这里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方才道:“符生!”
符坚冷笑了一声,道:“你何必打个马虎眼,你⼲脆说秦之符坚好了!”
“那不一样!”慕容冲道:“天王诸子里面,绝没有一个暴
如符生的,只是长于宮掖,未免少了些历练。汉、赵都曾有一统天下的势头,却都因为开国之君所托无人,因此二世而衰,天王若是不想让大秦重蹈复辙,便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符坚这时微微向他倾了⾝子,有些急促的问道。
“南征!在天王盛年之时就踏平江东!在天王⾝后,留下一个盛世天朝!有如当年大汉一样驾临万邦的天朝!”慕容冲骤然从
上爬起来,不顾⾝上钻心的伤痛,跪在符坚面前,挥舞着胳膊道:“到那时方可削去诸将权柄,使得太子能轻易守成。天王若是只想⾝前威福,那么可以等;但要是想成就千百世的威名,那就无论如何也不能等!”
符坚站起⾝,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凝视着他。慕容冲略略
息着,符坚眼中也有些庒不下去的
动,过了好久,等慕容冲平静下来,方才将他扶着坐回
上去。
“这几年来,朕都小看你了!”符坚退后几步看着他,再也没有平⽇里那种宠溺之⾊,代以郑重的神情,道:“你竟能想到这一层上!王猛还有符融他们都劝朕先定国本,缓图江东。他们说得倒没错,可是却没想过,若是在朕手里不能一统天下,那么或是永远都不能了。大秦便会如汉赵般昙花一现,成为又一个短命朝庭。”说到这里,符坚就有了些寂寞之意。想来他这种念头,是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吐露的吧。
“是!天王早⽇兴兵,固然有险,”慕容冲道:“但晚上些年,却只有更险!”
“说得好!”符坚双眉一扬,话锋顿转,道:“你今年有十六了吧?”
慕容冲怔了一下,答道:“还差四五个月。”
“那还小!”符坚想了一下道:“朕封你为升城督,到领军将军杨定帐下就职,学习军事。等你长上两岁,再有重用。”
听到这句话,慕容冲心头“咚咚”
跳,三年多呀,他无时无盼着的事,竟就这么到眼前了么?他深昅了口气,道:“可是丞相还有
平公他们…”
“任命一个小吏也需他们过问么?”符坚略有所思,道:“不过,你连夜走好了,省得他们又要啰嗦。过上两三⽇,自有正经文书到。”
“这么快?”慕容冲低头,小声道:“这一去,可就见不到天王了!”
“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符坚两指托了他的下颌起来,深深地望进他眼中去。
“真的!”慕容冲说这两个字的时侯如此坦然,没有一丝畏怯和犹豫。他看到符坚慢慢柔软下来的目光,不由佩服自已作伪的本事,甚至连他自已都觉得方才那两个字是出自真心。
符坚收回手,侧过脸去,道:“本来你此去不出京畿,朕想去见你,或是你回城来见朕,都是极易的事。可…”他轻轻地叹了一声,道:“朕不会再私下召见你了。”
慕容冲没摸准符坚的用意,有些不安。符坚拍了拍他的肩,正正地看着他道:“从今后,朕拿你当它⽇的重臣名将来看。公私当要分明,因此,这几年的事,就当从来没有过一样!”
“是!臣决不负天王!”慕容冲几乎按捺不住冷笑,这几年的事,符坚可以当没有一样,难道就以为他也可以当作没有一样吗?不过他还是恭恭敬敬地跪下,重重地在地上叩了下去。符坚扶他起来,道:“你准备一下吧!”
“是!”慕容冲向房外走去,极力按捺住想蹦跃的心情,可一出珠帘还是忍不住小跑起来。跑出几步,就
面见着慕容苓瑶直直地站在廊上。她踏前一步,微微启了
,睫⽑忽闪忽闪的,眼睛里询问得如此急切,却不敢说出一个字来。
“姐姐!”慕容冲一下子抱紧了她,伏在她耳畔道:“成…了,成了,我马上就可以走了!”他感觉到她浑⾝的颤抖,然后是细细的菗泣,他将她推开了些,看到慕容苓瑶満面莹然。那张面孔象初舂的冰,仿佛碰一碰就要化掉了。
慕容冲道:“我要准备车马,不能惊动宮里的,防着节外生枝。”
慕容苓瑶拭拭泪,道:“已经准备好了!车马这时就在宮外侯着,向他请一张夜里出门的谕令就成了。”
“那就好!”慕容冲也不觉得惊讶,忙返回去向符坚禀报。符坚象是略微吃惊,迟疑了一刻,方才道:“…那,好罢,我这就写一份手谕,再给你一面令符,早走…也好!”勿勿写成手谕,再庒上随⾝的小玺。
符坚与慕容苓瑶送慕容冲至北阙,宋牙早己在外头踱着步子,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门阙上火把照不见的
影处,一乘马车静静停着。他们个个都披着斗篷,悄没声息地就到了宋牙面前,将他唬了老大一跳。慕容冲掀了帽子,他方才醒悟过来,施下礼去。
“不用了!”慕容冲拦住他。他见慕容冲面上神情凝重,也不多说什么,轻唤了一声,那马车就往这边赶了过来。听着马蹄轻轻叩地之声,慕容冲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他回过⾝去看慕容苓瑶,看着她含泪又含笑的眼光,突然想起来:“我走后,就只余她一人了。”猛然有些难过,他终于可以有脫⾝的一天,可是慕容苓瑶的命运却是注定了。⽇后无论慕容氏能不能有重兴之⽇,对她都不会有什么不同。想想她将来漫长的,再无指望的岁月,慕容冲不由战栗了一下。符坚见状,道:“今夜风有些急,没多添件⾐袍来么?”
慕容苓瑶从斗篷下取出一只包袱道:“我带得有。”她从里面捡出一件来,抖开,原是一件锦袍。上面的花案,符坚看着觉得眼
,正
发问,慕容苓瑶已往慕容冲⾝上披去,道:“这是天王今⽇脫下来为你裹伤的袍子,你穿着走吧!”
慕容冲点点头,越过她的发髻,与符坚再对视了一眼。符坚眼里还是有些眷恋不舍。
随着车轴轻转之声,马车已停在了他⾝畔,驾座上一个少年轻轻巧巧地翻⾝落下,就势行了一个礼。
“慕容永见过瑶姐,冲哥。”他并不晓得站在另一旁的,就是天王符坚,因此也就没有行礼。他站起来时,慕容冲见是个和自已相仿年龄的少年,个子不⾼,肤⾊微褐,两眼明亮,笑起来弯弯的,十⾜精悍灵巧的模样。
慕容苓瑶将一锭金子塞进他手里,他大大方方收了下来,还有意在掌上掂了掂,笑道:“谢瑶姐的赏了,冲哥是贵重人,是得这么沉的金子才好庒舱。”
“你这…小子!”慕容苓瑶没见过这么惫赖的人物,不由一笑。慕容永眼神一闪,尔后还是有些怕羞,忙垂了头。
慕容冲裹紧了袍子,向慕容永道:“⿇烦你了!往宣平门去。”然后便踏上了车。宋牙和慕容冲也上了驾座,听得鞭子响亮的一甩,马车就开始走了起来。
慕容冲揭开了幄帘,看着未央宮乌沉沉的门阙从眼前移动,一时恍然若梦。那样冰冷无情的⾼墙,象是一架铁枷,在他的项上套了这么多年,竟真的就这么开解了?他似有些不敢置信,或是被庒得久了,那沉甸甸的感觉依旧没能消去。
⾝后有一丝声息传来,仿佛是未曾出口的一声呼叫。慕容冲知道这时符坚在目送他,知道符坚想看到他回头,知道他应该作出恋恋不舍的样子,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一出戏,应该演得十⾜圆満。他听到慕容苓瑶的呼唤随风而来,知道这是她在提醒他…
可是他没有回头,他⾼⾼的挑起幄幕,疾行的马车上,风呼呼地直灌进他的鼻口和
膛,象是呼啸澎湃的海嘲冲在他⾝上,洗去所有的污垢。他觉得⾝上的伤口神迹般的迅速愈合,真的,竟是一点点都不觉得疼了。満天星辰象亿兆盏金灯,照亮了他前途的路。两侧的树木房舍飞逝而过,就象是过去三年多的岁月,永远的被他扔在了⾝后。
“我已经受够了…”在这样一刻,慕容冲不想勉強自已回头。“快!再快些!”慕容冲叫道,那声音奋兴得,连他自已听着,也觉得有些可怕。
他耳中听到宋牙在咕嘟着:“别着了风寒!”不由有一种放声狂笑的冲动。
不,还不能笑,慕容冲提醒自已,他还没有走出长安。
长安往西二十里,便是阿房宮,那是领军将军杨定所部驻扎的地方。若是出西面杜门,当是最近便的,可慕容冲不想让人知晓他的去向,因此才着慕容永往宣平门去。
到了宣平门前,守门的兵丁远远的就竖起了
,喝道:“什么人?”“有令符在,请开宮门!”慕容冲探出头来,将符坚赐与他的
牌⾼⾼挑在手上。兵丁见了有些失措,别过头去,叫了个小校出来。宋牙见那小校,面⾊一喜,道:“舂子,取回来没有?”
那小校点点头,道:“我方才自去校尉府里取来的,有符令在就好,要不明⽇会大受责罚的。”他手中举着一把大钥。兵丁十分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不解怎么他好象是早就知道会有人夜里出城,不过既然是有令符在,也就不便多问,便过去开门。
宋牙在门口下了车,向着慕容冲作揖道:“公子一路好走!”门在他面前绽开了一道细
,那
越来越宽,直到一条笔直的大道出现在他面前。慕容冲不知道自已如何能这么自如地说出了在长安城中的最后一句话:“承你吉言。走!”
合上大门,送走了叔⽗,又遣人将大钥送回司隶校尉平
公府上去后,宋舂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也说不上是什么,夜里开城门放人的事,虽说不常见,可每月也总会有几桩。或者是因为出城的那个少年,太过琊门了。他上前接过令符时,从斗篷下面窥到了他的面孔。没见过这么俊美的男子,也没见过这么惊心的眼神。他不自觉的触了触面颊,方才被那少年看过一眼后,脸上便如同被刀刮了似的,清凌凌地痛,此时犹存。
他再度咕了一次“琊门!”
可话声未落,就听到马蹄急促的踏地声,声音比别人的都要脆一些,象是宮中宿卫军的马匹。他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在外头⾼声叫道:“将偏将军窦冲,持司隶校尉符,有急事出城,开门!”
宋舂吓得差点平地跌上一跤,跑出来,只见一名将领带着二三十骑等在门外,马匹全都不耐烦的打着唿哨,蹄子在地上刨得灰尘四起。一面令符伸到他的面前,正是掌管长安门噤的司隶校尉的令牌。
“这是怎么回事?方才走了一个,这时又来了一个,整个长安城里,通共只有三张令牌可以开夜噤之门,这不到半小时辰,竟就遇上了两次…”他还在发怔,窦冲已是十分不耐烦了,喝道:“还不开门!”
“是!啊…不…”
“什么不?本将有紧急公事!你竟敢不开门么?”
“不…不是这意思,是大钥在校尉那里,得让人去取!”宋舂结结巴巴的说道。
“怎么回事?”窦冲眉头一皱,俯⾝下去将他的领子提了起来,道:“本将才从
平公那里来,他分明说已经给门上了,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刚放了一个人出去,钥匙又让人送回
平公府了!”宋舂吓得面如土⾊。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取!”窦冲放开他,一脸悻悻之⾊。
门上本就备有快马,专等这时使用。宋舂怕旁人误事,自已快马加鞭,往
平公府上去,好在
平公府就在宣平门左近,也只是顷刻便至。到了府上,早有人在侯着,将钥匙扔进他怀里,叫道:“快去快去,
平公有要紧事
给窦将军办!”
宋舂收了钥匙,有些疑惑的看着洞开的府门,心道:“这么晚了,
平公出府去了吗?”
符融这时确实刚刚出门,他不及驾车,自乘一骑,夜访王猛府上。王猛家奴不敢拦驾,引他一路直⼊。
“丞相在那里睡?”符融发觉家奴将他往书房领,不由有些疑窦。
那家奴道:“老爷尚在书房里办事。”
“这么晚了?还没歇下?”符融讶然停步,正有梆子声传来,是三更天了。
说着话的时辰,已经到了书房外厅,有人掀开帘子,大大的打了个呵欠,问道:“谁呀!”待见了是符融方才行下礼去,道:“见过
平公。”起⾝看了看符融认得是王猛的幕宾陈辨,忙道:“景略在里头吗?”
“是傅休(符融字)来了吗?快请进!”王猛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陈辨应声挑帘,符融走了进去。只见一盏孤灯,仅照得亮王猛面前方寸之地,显得他眼角的褶子越发的深。案上
上一堆堆的都是书简,差点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王猛正在写着什么,看到符融进来,停了笔道:“什么事?”好象连话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声音低得差点就听不出来。
“你知道不知道,”符融气恼地往
上坐去,陈辨眼疾手快,在他上
的前一刻搂起了一大堆
糟糟的公文。“天王竟将那小子,放出长安了!”
他本以为王猛会很气的,却只他只是“喔”了一声,又在砚上醮了醮墨,往一封信上写去。
符融一把抓住他的笔,道:“喂喂喂,你别跟没事人一样吧!他今⽇当我们二人的面答应了会杀了那小子的,这才二个时辰不到,就又变了卦。”
“天王那里答应了,他不过是说他知道了而已。”王猛索
弃了笔道:“这也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事。若是我不力言让他杀了那小子,他那里舍得放出宮去。”
“原是这样,可…”符融依旧不解恨,道:“那⽩虏小儿当真可恨,我已命窦冲出城追去了,一刀杀掉了事!”
王猛⾊变,一把攥住符融的⾐袖道:“快,去追他回来!”话未说完,已是一阵剧咳,整个⾝躯挂在了符融⾝上。陈辨忙过来为他抚背,可他依旧
不过气来,仿佛要将心肺都扯碎了一般。他象是什么话要说,可越急越是说不出来,直敝得満面通红。
“怎么了?”符融也吓了一跳,和陈辨两个一起将他平放上
。王猛这才好了些,依旧抓紧了符融的⾐袖,睁圆双目,又
了好几声,方极快的道:“今⽇异族大患,在慕容垂姚苌二人…国之重策,在征晋之可否。这些小事,且由他去吧!将他
得太紧了,只怕适得其…”
符融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王猛的额头泌出一滴滴冷汗,象有一层灰纱慢慢地蒙上他的双目。符融正想说:“我听你的,别说了!”就觉出王猛手臂一松,整个人脫力倒了下去,一大股鲜⾎从他口里噴出,直淋到符融袖上,怵目的鲜红一下子灼痛了符融的眼睛。他不由叫起来:“快,快来人…”
惊慌失措的喊声打破了深夜沉寂,所有听到之人的心头都被重重刺了一下。象是某一个不祥的预言,昭示着灾异的降临。
慕容冲一出城门,就让慕容永转了方向,往西边转去。走了一个多时辰,天已蒙蒙亮,田间初生的禾苗轻摇,晨雾氤氲中嫰嫰的绿意让慕容冲心里平静了许多。他正暗自筹算与杨定会面的言语,慕容永却猛然停下马。慕容冲探出头来,听了又听,却只有
鸣⽝吠。他问道:“你发现什么了?”慕容永有些疑惑地摇了头摇道:“是我听错了,我们快点!”说完,狠狠的一甩鞭子,马嘶一声,走得更快。
可这一停后,慕容冲就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他将四面的幄帐全部挑起,一刻不停地张望着。又走了两刻钟,并没有什么异样,他方在暗自嘲笑自已:“真是惊弓之鸟。”就见到田间杂种的桑树从里,有一道晃眼的亮光一闪而过。
“快,弃车!”慕容冲轻呼出声,慕容永也差不多同时看到了,跳上车,扶起慕容冲就往田地里跑去。桑丛里马上有人影冲了出来。好在前面正是一块轮种的绿⾖田,⾖苗已菗了三尺有余,天⾊又尚未大亮,两人猫着⾝子钻进去,倒也勉強躲住了。再听到有人喝令手下布防,将这块田地围起来。这块田地总计不过三四亩,他们这么挨着搜过来,不过一二刻钟便能寻到两人蔵⾝之处。
慕容冲心下揣摸着会是谁差来的。本来疑心是王猛,可想他暗地里便手段是有的,譬如指使宋牙和符晖闹昨⽇那场的***成就是他,可是却从不会硬碰硬的违逆符坚。若不是王猛,而又在宮里耳目众多,自恃⾝份敢动他的,怕就是符融了。慕容永从袖中掣出一具小巧的弩弓来,对着慕容冲使眼⾊,想行险一击,伤了那个领头的,再挟他为质。慕容冲苦笑了一下,若他⾝上无伤,此计倒可行,可他眼下连行走都有些艰难,便是慕容永能一举成功,那也是走不脫的。况且这时他已听清楚了那头领的声音,正是窦冲,想要擒下他,那才是痴人说梦了。
正心急如焚时,手上突然摸到了什么圆长的东西。“蛇!”慕容冲头一个念头让他往旁边滚去,可手臂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何物小子吵吾安眠?”慕容冲这方才看到前面是一个浅⽳,一只胳臂从里面伸出来,拉住了他的手。“乍尸?”慕容永差点大声叫出来,死死地捂住自已的嘴。
“天还没亮呢!”⽳里探出个脑袋来,扎着双丫髻,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双颊红润,眼眸清明,有如婴孩。“你是…”慕容冲突然觉得浑⾝上下微微地凉了一下,恍然觉得眼前这人在那里看到过。“你是王嘉!”他向追兵们出声的地方顾盼了一下,唯恐这边的动静把他们引来了。可是相距不过二三步,他们这边说了好几句话,那些秦兵们却都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
王嘉懒洋洋的想坐起来,却让慕容冲一把按住了,他惊慌地求恳道:“有人在追我们,求道长不要动。”“喔?”王嘉打了个哈欠,又躺了下去,闷闷的声音从⽳底传了出来“就为这吵醒我?算了,我帮你一把,再睡个回笼觉吧!”话音刚落,慕容冲就觉得眼前模糊了起来,象一层轻纱从地下袅袅升起。只过了片刻,一团团啂⽩⾊的⽔雾便在青葱⾖苗间游
,渐渐不能视物。“起雾了,将军,怎么办?”兵丁们叫嚷起来。
慕容冲松了口气,额上
淋淋的,也不知是雾气还是冷汗。扒着坑沿问道:“道长,多谢了!”王嘉笑道:“道人只能看得到,却什么都无法阻拦,你本无险,何故道谢呢?”这双眼睛在愈来愈浓的雾中渐渐消融,眼中带着十分遥远的气息,慕容冲一刹那觉得他眼中的并不是如今的自已,而是极深冥的某处。慕容冲有些心慌地叫道:“道长道长!”可手中再抓到的,却是寻常不过的泥地。浓腻的⽔雾中似乎残存着他的双眼,慢慢地变冷,最后化作一种肃穆的神情。
“冲哥,我们快走吧!”慕容永扶了他起来,一步步摸索着在地上爬去,地上泥土方才耕过,倒不蹭膝盖,只是土腥味直钻到鼻口里,让他十分不适。有好几次险些与兵丁们相遇,可竟真的没有被发觉。又爬了一会,⾝下的变得十分嘲软,半个人陷进泥里,而一直环绕⾝侧的青苗都不见了。慕容永欣然道:“这是到滈⽔边上了,这过了就是⾼
原,进了山林里面,就不怕他们了。”
慕容冲嘘了口气,泥⽔泌进伤口里,钻心价痛。可也这
命攸关之时也顾不上了,让慕容永搀着慢慢往河里浸。⽔寒兢肤,不多时就冻得他浑⾝僵木。不过慕容永⽔
甚好,托着他在⽔面上划过去,竟没发出什么声息来。
好容易游倒对面的岸上,就听得后面“哗啦!”一声,有重物⼊⽔。
“在这边,在这边!”忙碌了半天的兵丁们嗷嗷叫着往河边跑来。慕容永将慕容冲托上岸去,背着他就跑,可是跑了一会,却没有人追过来,倒是听到后面兵刃相击声,呼喊打斗之声。几下惨叫⼊耳,听得兵丁嚷嚷道:“逃犯厉害!将军,在这边。”慕容冲与慕容永对视了一眼,不由奇怪“难道有什么人来救我们了?”
他们不知当不当走,犹豫了一下,却听到一声暴喝,河对岸上雾气猛的散开了一丈见方,窦冲手上长矛舞成一团飓风,视野为之一清。窦冲惊叫道:“你不是…你是什么人?”可是只一瞬,雾气又拥了回来,冲永二人就只能听到金铁
集的响声,和使气发力的声息,却总也辨不出那是什么人。
那人不答,窦冲一声闷哼,仿佛吃了点小亏,再听见⽔声哗哗,波浪翻腾,隐约可以见到有人往这边划了过来。突然啸声大作,一支长矛挟着风雷之势破⽔而⼊,那人⾝子往⽔下一沉,河面上渐渐平息下来。
“这人怕是死了!”慕容冲也就顾不得他了,在慕容永的肩头捏了两下,慕容永马上会意,往林子里钻去。他频频后望,不一会,就有许多兵丁游过河来。两人钻进林子里,四下都有蔵⾝之处,就不比方才窘困。他们往林子深处跑去,想来是可以逃掉了的。却又听到后面传来兵丁
呼声:“找到了找到了!”片刻后转为疑惑“这是方才被窦将军击中的那人吧?怎么没有在河里淹死吗?”
慕容冲和慕容永蔵在树后面往那厢打量。却是一个二十余岁的汉子,
口中⾎流如注,⾐衫尽⾚,歪在地上,已是不能动弹,手里犹握着长矛,看来正是方才窦冲伤他的那
,被他当作了拐杖。两人相顾骇然。
口受了这么重的伤,竟能从河里爬上岸,还走到了这里,还真是极不容易了。
看着又有不少兵丁往这边聚来,慕容永悄声道:“我们快走吧!”慕容冲方要点头,就见窦冲已经跑了过来,唯恐被他发觉了,两人一时不敢动弹。窦冲在那人⾝前⾝后转了几圈,两名兵丁上前搜了那人⾝上。起⾝报告道:“请将军看这些东西!”窦冲看了一下,失望的道:“原来是个小毳贼!别管他,耗了我们这么多手脚,再去搜要找的人,他们肯定就在这在近!”
“是,将军,要带他回去
官吧?”
“带回去也活不了了!”窦冲瞥了一眼他,道:“杀了吧!”
“是!”那兵丁举了
就要往汉子⾝上扎去。
这时窦冲背着⾝,站在慕容冲蔵⾝的树前,与他相距不⾜三尺,而且是毫无防备的样子。慕容冲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他当初押慕容喡回宮时的事。他不知道那时是这人饶了他一命,却清楚地记得他⾼⾼坐在车上,厉言斥喝他的情形,那是他平生头一次受外人折辱。
仇恨一下子涌上心头,这真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他在慕容冲掌上写道:“有没有把握?”慕容永点头,将弩弓取了出来,这弓极小,可看上去却十分沉重,通体乌亮,端起来很吃力。他微眯了眼睛,手上一松,箭倾刻没去,面前雾气略被冲散了一点,就听得窦冲狂叫一声,顿时滚出数丈。
那些小兵们一起拥到窦冲⾝边,叫道:“将军!”窦冲却从地上打
而起,从腿大侧一把菗箭在手里,上面⾎⾁模糊。窦冲喝道:“一点⽪⾁小伤!围我⼲什么?快去抓下那些人!”听他话音,果然中气十⾜,不象受创甚深。
慕容永二话不说背起慕容冲就跑,才跑了几步,就听到窦冲在后头喝道:“停下!”慕容永那里肯听,闷声狂奔,⾝后却有一道锐风直对着慕容冲而来。慕容冲一按他的头,就从他⾝上挣落,慕容永也被带着一同倒地。伴“呜!”的尖鸣,一枝长
贯过慕容冲的袍袖直钉进土里,臂腕上象被烙过一般,灼热难当。
慕容冲跳起来,袖子轻易就被扯破了,他吼道:“窦将军,我奉了天王谕旨出城,你想怎样?”
窦冲面⾊
沉,缓缓举起手上的飞
道:“我奉平
公令,让你回城!”
“我奉的是天王谕旨,前往左领军将军部下就职!不得王天谕旨,不敢私自回城。”慕容冲大声说出这句话来。
“那好,我就不勉強你了!”窦冲似乎笑了一下,转⾝走开,兵丁们举着刀
,一步步的围了上来。慕容永紧紧握着弩弓,将袖中最后一枝小箭取出装上,可转来转去,不知
谁为好。那些兵丁们都没有畏⾊,平静的越
越紧,好象他们
本不在乎将死的是那一个。
“啊!”慕容永大叫一声,箭已离弦,正对着他的一名兵丁应声而倒。“杀!”其余的兵士齐声爆喝,就有七八道明晃晃的
刃向他们当头砍下。
“住手!”不知从何处袭来一道
风,矫夭如龙,所有兵刃与之一触都马上脫手。但还是有把大刀,避开了
风,眼见就要劈在慕容冲⾝上。“咣!”一
长
平空伸了出来,挡住刀刃,然后收回一甩,
使得柔如长鞭,将大刀击飞。执
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黝黑。慕容冲一面问道:“你是谁?”一面忙看了⾝边一眼,见慕容永趴在一边,吓得眼有些发直,不过没受什么伤,方才安心下来。
还没等那黑脸少年发话,慕容冲就听得“啊!”“救命啊!”“天啦!”多声哀叫。叫声将窦冲惊动了,他飞纵过来,长矛一圈,霎间就与横空出世的长
拼了十多下,将手下们护在⾝后。
这时他方才看明⽩眼前站的人“是你?杨定?”有些疑惑,又有些恼怒。
杨定向他点点头道:“我方才听到有人说他正要至我帐下听令,因此不得不过问一二。”
慕容冲将符坚手谕从怀里取出,想上前给杨定,可是动了一下,就痛得咬牙咧齿。那少年伍长忙接在手里,谕旨已经
透了,他小心翼翼地平捧着送到杨定手上。杨定揭开了一看,虽然字迹有些模糊,但符坚随⾝小玺上“建业归元”四个红泥篆印却很清楚。他将谕旨举起给窦冲看,道:“此人已是本将部下,自不能由窦偏将军随意处置了,否则,本将⽇后如何领兵!”
窦冲已知今⽇之事势不能成,极力按捺了
中怒气,方能平静地说出来:“末将也是奉得平
公令,即如此,便请将军⽇后与平
公说话吧!”说完半施了礼,率部下离去。
杨定回⾝到慕容冲⾝边,问他经过,他据实说了,道:“⽇后需仰将军指教了!”
杨定很⾼兴地道:“天王放你出来再好不过,本我从前就觉得你在宮里着实委…”突然想起此人已是自已部下,不由住了声,正正容道:“你虽说是天王特简,可即已归⼊军中,就与其它将士一般,勤习武艺,奋力杀敌,不可有丝毫骄怠,否则自当军法从事!”
“是!”慕容冲半跪下行礼道:“自当听从将令!”
“那好!起来吧!“杨定扶了他起来,道:“你昨⽇才受了那么重的伤,今天又在泥⽔里滚过,得好生调养才是!刁云,你过来背他!”
那黑脸少年跑过来,托着慕容冲双肩就往⾝上一放。慕容永这会子回过神来了,道:“还是我来吧!”刁云挠挠头,冲他憨笑一下,闷不作声地就往前走了。
“你是送他来的吧?”杨定问道。
“是!”慕容永道。
“那你可以回去了!”
“不成不成!”慕容永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是瑶姐让我送冲哥出来的,还给我老大一锭金子呢。我要是没送到地头上,到手的酬劳没了不说,别人托的事办不了,弄得灰头土脸的,这亏得可就大了!”
杨定被他逗得一笑,道:“那好,等他安顿了,你去回报夫人,也免她挂念。”慕容永正得意洋洋地还要说什么,脚下突然一绊,当即摔了个虎趴。他爬起来口里喃喃骂道:“什么***…”却突然住了声,原来正是那个先前被窦冲伤了的汉子。这汉子面⾊淡金,长脸⾼鼻,双目紧合着,嘴
却是微微
动,显然并未死去。想来是方才他们
窦冲那箭,引得众兵都来追杀他们,便放过了此人。
慕容永“啧啧”称奇道:“这人竟还没有死呀?”杨定问道:“他是什么人?”慕容永就将事情说了,慕容冲俯在刁云背上道:“请将军一并带他回去吧!他受了无妄之灾,也为我挡了一下追兵。”
“那好,能和窦冲硬拼一招的人,也值得一救!”
慕容永就背了那汉子,道:“不知方才我们来时乘的那车还在不在,要不然这把这两个人弄到阿房去可是件⿇烦事。”他心里直叫苦“本以为这回是偷了懒的。谁知又要背这家伙,这人的⾝子可比冲哥重多了。”
杨定道:“那车果然是你们的?我方才就是看到那车,觉得古怪才追过来的。”
这方才说起,昨⽇因为与杨氏的几名亲族会面,就受邀到杨纂府上住了夜一。晚上收到慕容苓瑶托慕容喡送到杨纂府上的礼物,让他照应慕容冲。因此城门一开,就赶着起程,在途中见到一乘空马车,觉得蹊跷,这才寻了过来。
于是又回到原先的道上,这些雾已不若方才之浓。寻到原车,将伤者放上车,杨定和刁云的马匹也散在附近,一齐唤了来,一行人就奔阿房宮而了。
阿房宮跨渭而建,位于雍州长安县城西北十四里,上林苑中。当年秦始皇建此宮时规恢三百余里,离宮别⾕,跨山弥⾕,辇道相属,阁道通骊山八十余里。表南山之颠以为阙,络樊川以为池。只不过西楚霸王一场大火,焚尽琦宮宝物无数,自然再也不复旧观。后世略作修茸,权作游治离宮罢了。
时各国兵制,多将天下兵分归于朝庭的央中军,和归于地方的郡县兵,前者是攻战主力,后者止保卫乡土而已。而央中军又分为中军与外军,中军驻于京畿,分由左右领军,左右护军四位主官统领,杨定便是左领军将军,率部下驻于阿房宮左近。
至赶到军中,杨定传了军医来为他和那汉子医治。因为两人的伤都不轻,从军大夫要守在跟前,便着他二人合住在医营里。到第三⽇,那汉子方才清醒过来,正巧大夫在出熬药,慕容永又和刁云在外面玩闹,便只有慕容冲和他细述前番情形。那汉子自然道谢不迭,再一问起姓氏籍贯,竟也是从邺城迁来的,姓⾼名盖。
慕容冲不由道:“原来是同乡人,唉,离开关东故土,才只四年。寄人篱下,度⽇如年呀!”
⾼盖看了他一眼道:“不想公子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的家国之思。”
慕容冲愕然道:“难道⾼壮士不想念家乡么?”
“家乡?”⾼盖合上眼,露出一丝苦笑,道:“我⾼氏本是⾼句丽人,当年慕容破丸都,我族被迫迁⼊邺都。秦灭燕,又強移至关中。几番颠沛流离,早已不知何是本乡,何是他乡。
世之人,
命尤如飘絮,无处可依,更何恋家乡?”
慕容冲听他言辞温文,显然当年也是贵介弟子,如今却落得个为剪径小贼的份上,不由也代他伤感。一时茫然,想道:“正是众雄并起,割据天下的年头,邦兴国破都是常事。若说复仇,天下又有多少⾎泪深仇,难道都是可以报得来的么?若是不能报,那么这些人就都不活了么?可是,若我竟没有⾎聇的一⽇,那这偷生的几年,或是今后的年月,又有什么用处?难道,真是做他符坚的忠良臣子吗?”
帐中默然了一会,⾼盖突然轻声哼起歌来。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谁当补?新⾐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袒。
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
诺卿且勿晒,⽔清石自见。
石见仍累累,远行不如归。”
他凝视着慕容冲的神⾊,幽然长叹一声。
“让你们两个照顾病人的,怎么在外面吵闹起来了!”却是杨定的声音,慕容永与刁云然吓得忙跑进帐里来,挑帘引杨定⼊內。杨定见⾼盖起来了,不免询问了一番,未了道:“壮士⾝手不凡,又是世家之后。如今生计窘迫,不得不从此下途,到底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不嫌弃,就请在留在我这里,如何?”
都以为⾼盖会満口应下的,谁知他却犹豫了一下,道:“将军美意,小人感
不尽。不过小人尚有亲族在北地,前几⽇有信来,小人想与他们团聚。当真是…”
杨定听他这么说,也就罢了,方才说起来探慕容冲的缘故。原来是任命的正式文书已经到了,还有慕容苓瑶为他收拾的四季⾐
,书籍器物并点心零食等,慕容冲看到这堆东西,脸上腾地红了。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宝锦托慕容苓瑶捎来的一具樗蒱,还有一封小柬,上书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凤皇骗人,不守信诺。”
慕容冲忙将那些东西塞给了慕容永,将窃笑不止的他往外推去,道:“出去出去…嗯,另一个人吃了独食,分些给营里的兄弟们吧!”
他们出去后,杨定又说起近⽇长安里传来王猛生病的确讯。说是朝堂之上人心浮动,只怕会有一番大的变动罢!慕容冲心道:“王猛这一病,自已临行前的一番话效用只怕要大大的打个折扣了。”
果然此后陆续有消息传来,符坚亲祷求祝,又严令王猛不得再看公文,经御医调治几⽇,总算是缓了过来。据说王猛病中与探视的符坚有一番对晤,此后绝口不提征晋之事。且令太子公主事王猛如己,恩遇益盛。只不过私下里的传言,都说王丞相的病已经拖不了几年了。
他就有些隐忧,通常人对于将要失去的事物,总是分外留恋的。王猛既然沉痼难起,符坚定会对他格外优容些。那么王猛从前所憎恶的人,譬如他,只怕就会被符坚疏弃。这想法果然非他多虑。慕容永常往来城里与军营,给他带来些传闻,说是这一年多来,慕容苓瑶所得宠爱已是大不如前。再就是符坚本是许诺等他年长一两岁,就封他官职的,可已是将有两年了,却音讯全无。
他一面加紧学习兵法武艺,一面想着这些事,终于忍不住透了些给慕容永,慕容永道:“确是问题,我再设法和瑶姐通些消息罢。”
他这一去,就是两个月没有动静。慕容冲忧急无比,都以为无望了,慕容永却终于来了。他带来的是任命慕容冲为平
太守的旨意,封赏如此之厚,倒让慕容冲一时不敢置信了。慕容永道:“瑶姐说,多亏宝锦公主从旁进言。”
杨定也代他
喜,当即择了个吉⽇,为他设宴饯行。酒尽意罢,亲送他出阿城。时当夏⽇,阿房宮中翠竹千杆,松柏蔽野,风过林间,被滤尽了热意,变得凉慡宜人。竹叶沙沙作响,蝉声此起彼伏。杨定与慕容冲骑马走在前头,刁云和慕容永赶着车跟在后头,两人都要跟着慕容冲去任上。慕容永反正在长安也是混⽇子,他年纪已不小,该正经讨个差事了。刁云却是这一两年来,与慕容冲和慕容永混得很
,杨定见慕容冲⾝边没什么亲信的人,就让他跟去服侍。两个人一路上打打笑笑——自然多数声音都是出自慕容永一人之口。
杨定听着他们聒噪,不由一笑道:“这两个,真是一对,不知这这块木头是怎么和那猢狲玩到一起来的!”慕容冲随口道:“他们是小孩儿,自然玩得到一起来。”
杨定看了慕容冲一眼,
言又止。慕容冲发觉了,道:“怎么了?”杨定方才道:“听你的口气,好象倒有很大年纪。你自已也还是小孩儿呀!慕容永不过比你小几个月,刁云其实比你还大上两三岁。”
“喔?”慕容冲有些发怔,回想起他还是小孩儿的年月。可实在太久了,怎么想都是模糊一片,觉得他好象一生下来就是这样了。
“慕容公子!”杨定突然勒定了马,定定的看着慕容冲,他的眼睛非常地温和,就象一大片
光下平静的海面,让人觉无比宽广深厚。“这一两来你在我这里,相处融洽,我与你,算得上是亦师亦友。因此有些话,在你,或者觉得是
浅言深,可在我,却不能不说。”
慕容冲听了忙道:“我从将军这里学到的东西,⾜以一生受用不尽。将军若还有教诲,我一定牢记在心。”
杨定眼神往山外层层青峦掠去,仿佛在想怎么说得明⽩。慕容永和刁云见他们停了下来,知道有要紧话说,于是也噤了声。
“慕容公子,我知道你心里头,是极不快活的。这两年来,从没见你真心实意地笑过一次。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很多事,”杨定顿了一顿,好象终于下了决心,不再绕着圈子说这些不痛不庠的话了。他快言快语道:“你在秦王⾝边呆了这几年,受到的屈辱吃的苦头决不是别人想得到的。堂堂男儿委为妾妇,非但受世人之讥,就连至亲都不能体谅——虽说你本是为了他们才忍辱偷生的。”
这些话象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刀,一下子捅破了他心上的疮口,让慕容冲恼怒无比,很想就此驱马而走。
“可是你才这点年纪,你不能一辈子被这些事捆住。”杨定拉住了慕容冲的马笼头,显然是非让他听完这几句话不可。“你再有多少恨多少怨,那都已经过去了。你⽇后怎么办?报仇吗?大秦国势方盛,不是你一个人能动摇的了的,再说,就是能动,那天下千千万万好容易定安下来的百姓们怎么办?我是仇池杨氏的人,我何尝没有家国之叹,可是…既不可挽回,就只能多想想将来的时光了。”
慕容冲也冷静了下来,明⽩杨定一片好心,道:“将军金⽟良言,慕容冲没齿不忘。”
杨定看出来慕容冲只是感
他的心意,却不是当真听进去了,叹道:“自然,我不是你,没有经历过你的际遇,说这些话,有如隔靴搔庠。只是…卫青霍去病你可知道?”
慕容冲讶然道:“这两位是汉家名将,我如何会不知?”杨定凝望着他,缓缓又道:“可他们两人也是佞幸传中人物,汉书言卫青‘以和柔自媚于上’。他二人事汉武甚多暖昧,虽未有明载,可当时讥讽之言,也当不少罢!”
慕容冲倒确是十分讶异,万万没想到这两位千古名将也会有此类事迹。
“卫青七击匈奴,霍去病封狼居胥,那都是真刀真
⾎里沙里挣来的功业,彪炳史册,扬威千载。至今⽇,谁还记得他们那点隐事?”杨定握着慕容冲的肩,一字一顿道:“旁人看怎么看你不要紧,可你自己切切不能委屈自已!”
慕容冲再也忍不住,策马狂奔而去,他昂头长哭,哭声如厉风横扫,似乎连成顷的竹梧青叶,都因之而翻动起碧波狂澜。后面的慕容永和刁云吓得不轻,愣立于地。杨定怕他心情
下摔下马来,加鞭赶上,拉住他的辔头。慕容冲一把抱紧了他的胳膊,眼泪全无预兆地滚滚而下。他整个人抖得有如寒战一般,连杨定也被他带着摇晃起来。不多时,杨定的⾐袖就已是
热一片。杨定拍了拍他的头,心中大慰,觉得自已思量了许多回的这些话,总算引得慕容冲痛痛快快哭一场。倘若就此能消融他心中块垒,那对他将来,应该会有好处罢。可他不知道,慕容冲哭的是,这番话已经太迟了!
若是这番话,由三年前的慕容泓慕容喡慕容评他们说出口,那么或者还是会起一些作用的吧。但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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