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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背呀!真是背到极点!

 当一个人走了十九年楣运,而瘟神仍然没有离去的趋势,那么他或她出现在苏倚月如今⾝处的场合…公祭会场,吊念在世上的最后一位亲人的殒落,也就不令人讶异了。倘若公祭台上悬挂的照片又恰巧是衰运当道的主角本人,那吊唁的匾额除了题上“实至名归”“死得其所”之外,她想像不出更合适的词句。

 当然,今儿个死去的主角并非堂堂大‮姐小‬苏倚月,否则咱们的故事就玩完啦!

 公祭会场上冷清清的,只有两、三只小猫前来念香,⾼悬的遗照指出了去世者的⾝份…苏家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王嫂。如果翘辫子的人真是苏倚月,只怕连这几只小猫也不会出现。

 “苏‮姐小‬,请你节哀顺变。”巷口卖担仔面的阿婆离开殡仪馆前来安慰她一句。

 倚月暗暗冷哼一声。大伙放心吧!自从一年前她老爸苏为仁暴毙之后,她早就节了哀、顺了变,否则今天街坊邻居来参加的就是她的公祭了。

 “谢谢。”她表面上仍然流显出意气消沉的神态。

 “苏‮姐小‬,如果你有需要大家帮助的地方,尽管说啦,不要客气。”隔壁卖槟榔的阿伯阿莎力也拍拍她肩膀。

 倚月偷偷翻个⽩眼。尽管说?她需要一百万到瑞士度假,他们拿得出来吗?

 “谢谢。”她嘴里仍然发出感万分的应答。

 “苏‮姐小‬…”第三声慰问的轻喊从殡仪馆的內堂传出来。

 倚月回头,打算強撑起精神承下另一波悼问。大家应该明⽩丧礼上,亲属最需要的就是独处和宁静,偏偏每个人争先恐后的过来烦她。

 一旦看清了来者何人,她的心脏差点没从口腔跳出来。

 “苏‮姐小‬,这个…真是不好意思…”

 糟糕,葬仪社的负责人讨债来了!

 “呃,阿伯,我的肚子怪怪的,先回家睡一觉,你帮我撑一下场面。”她匆匆地吩咐完槟榔老伯,赶紧翘头。

 “苏‮姐小‬!苏‮姐小‬!这次的丧葬费…”负责人连忙追出来。

 Sorry,苏‮姐小‬躲债去也!

 素⽩⾊的纤影消失在殡仪的正门,隐进亮晃晃的光里。

 人家说:富不过三代,这句话明显不适用于苏家,因为“苏禾机构”的财富仅止于她⽗亲这第一代,而且连第一代的福份都没能享受太久。短短二十一年的光景,她⽗亲由大起而大落,最后落了个一年前在办公室里心脏病暴毙的下场。

 严格说来,苏为仁完全辜负了自己天生的名号,他为富不仁的事实,不消其他人告知,⾝为女儿的倚月也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可能由于出⾝贫寒,⽩手起家的苏为仁对钱财格外的看重,任何工程或购并计划只要能省下两⽑钱的成本,他决计不容许手下仅仅收回一⽑五。

 然而,后天的成功并没有教会饮⽔思源,多多回想自己贫苦的出⾝,进而帮助穷困的人家。凡是遇见善心劝募或慈善晚会之类的活动,苏为仁向来⾼挂起免战金牌,能避则避,该躲就躲。

 “任何手脚健在的人都该想法子‮钱赚‬养活自己。”这是他挂在嘴上的名言。

 那手脚有残疾的人士呢?

 “谁教他们前辈子不做好事,难怪这辈子老天弄残了他们作为惩罚”这是他的名言之二。

 倚月自小就对⽗亲严苛冷酷的天一清二楚,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对于一个拥有上亿⾝家、却给女儿每个月两千块钱生活费的男人,她该期望什么?对一个于老婆出殡当天、仍然坐在办公室里为十七万广告费讨价还价的男人,她又该期望什么?这十九年来,如果把他和⽗亲谈的语句默写下来,可能填不満两张活页纸。而以苏为仁生前⽗女俩见面的次数来推断,他们“见面不相识”的可能绝非神话。她之所以记得⽗亲的长相,还得归功于现代留影科技。

 苏为仁与亲生女儿的关系都能维持得如此恶劣,也难怪他的事业一旦出现资金亏空的危机,临时找不到任何愿意帮凶调头寸的同盟。

 几年前他买下台北市內的一块精华地,并且赌下巨资盖好了两栋⾼级住宅,没想到好死不死的遇上房地产不景气,盖好的房子完全滞销。因此“苏禾”这家中型机构就在周转不灵的情形下,垮台为商圈的历史遗迹,徒留下一堆继续唾毁他名誉的旧敌,和几大卡车讨不到钱的债主。

 ⽗亲的死,老实说,倚月并不感到特别难过,反正这男人的荣耀和起落完全没有她分享的余地,既然如此,在他丧礼上滴下几颗矫情的泪⽔就算仁至义尽了。

 但是,自小一起相互扶助的女管家去逝,却让她打从心底揪痛上台面。

 “去你的!”她一脚踢飞可口可乐的空铝罐。“你为什么要死?可恶的家伙,不守信用!⽩⽩丢下我,自个儿升到天堂去亨福,我真是看清你了。”

 一颗椭圆形的泪珠滑下脸颊,被她愤怒的⽟手抹去。

 她向来不伤心的。从小跟随着冷漠的⽗亲长大的经验教会她一件事,悲愤和自怜自艾只会暴露出自己的弱点,让她更容易受到外力的伤害,惟有用坚強的武装保护自己,才能免于被敌人查察她的痛处。因此她习惯用怒火、讥诮来掩饰悲伤的情绪,用严苛的批评来取代可悲乞怜的言语。

 她是強者!即使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孤军奋战,没有強而有力的靠山做后盾,她苏倚月,也绝对不会被环境击倒!

 “我一定会成为最后的赢家!”她仰天大喊,正式对命运之神撂下战贴,喊完之后深呼昅一下…

 嗯,好慡!每天一吼,有益⾝心健康!

 既然她的心情稍微平复下来了,接下来就该考虑现实问题。王嫂的丧葬费用应该上哪儿商借呢?还有,最近一年发生了太多变数,连带影响到她的课业成绩,今年的大学联考给它很不小心的失利了,下个年度的重考补习费又该从哪里生出来?

 唉!倚月无奈的吐口气。人穷气就短,她空有満腹雄心壮志又有什么用?赶紧想法子养活自己才是正经。谁都晓得她苏倚月是个名副其实的机会主义者,现在只要有个钱多多的瘟生自动送上门来,即使卖⾝她也⼲了。

 对了,她忽然记起来前阵子好像把王嫂卖菜的余款零头扔进五斗柜里,总数应该还剩一、两千块,够她撑上十几天了。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我不会被打倒的!”倚月马上再补一句心战喊话,就当是替自己加油打气吧!

 她快步踏上回家的巷径,暗弄尽头铺着一处不大不小的沙石子空地,她和王嫂过去三百多个⽇子,便是委⾝在小空地上的铁⽪违章建筑。

 人虽去,楼未空,起码她这半个主人仍然苟活在世上。有家的感觉,真好!不被命运打败的感觉,真好!

 真…这是在⼲什么?

 她的脚步倏然停在空地的边缘。

 “喂!东西全搬出来了吗?”一⾝工人装扮的壮汉站在她家门口吆喝着。

 “搬完啦!”两个男人扛着她的餐桌兼书桌走出铁⽪屋。

 “好,把怪手开进来,我们先拆前面的塑胶搭棚后面的铁⽪部分待会儿再动手。”

 倚月的小嘴张大成两颗生蛋的宽度,呆呆打量前方的景象。

 隆隆的引擎声发动,一部外形酷似火战车的怪物大举⼊侵她的家园,万恶的机器手臂毫不留情的侵击着违章小屋,哗啦声响起,她的“家”仿佛被刀子划开的油,马上切成两半。

 她的家!那群土匪居然擅自拆掉她的家!任何刚从哀凄场合归来的主人,见到这幕场景,绝对有权利当场发疯,然后免费住进松山精神病院,享受VIP会员独享的专有权益。

 “住手,住手!住…手…”她发出原居住民出征的战吼,奋勇攻进凌的现场,捍卫脆弱的家园。

 “喝!”怪手司机硬生生定住下挖的机器手臂。好险,好险!差点掘中一个活宝贝。

 “查某囡仔,你是不惊死哟?”工头吐出一口槟榔汁。她想‮杀自‬尽管到淡⽔河边往下跳,没人会阻止,但是如果害他们吃上人命官司就夭寿了。

 “不怕死的人是你们!我问你,为什么破坏我的房子?”她‮腿两‬劈开,双手叉,一副复仇女神声讨正义的姿态。

 这阵子她已经被衰神欺负得够惨了,没想到连人类同样也上门轧一脚。

 “你的房子?”工头愣了一下。“不可能吧?‮姐小‬,你会不会认错?”

 倚月的牙涩酸得冒泡。这票工人们把吃饭工具全弄进来了,拆除机器霸占了整片空地,他们不分青红皂⽩,竟然敢到她的地头上动土。

 “我当然没有认错,这个地方又不是什么度假别墅,人人争着认领。”她抢⽩。

 有道理!工头不得不点头赞同。

 所有工人眼见拆迁过程演变成曲折离奇的攻防战,不由得全停下手边的工作,静待结果揭晓。

 “不对呀!公文上明明指出,这处违章建筑专门作为储蔵仓库,没人住的。”工头搔了搔脑袋。

 “难不成我是鬼吗?”她的指尖遥遥对准他的脑袋,似乎巴不得那食指变成左轮手。“你们别欺负我不懂法律,即使营建单位強制拆迁违章建筑,也应该在事前发出拆除通知。你们非但没有知会过我,而且还莫名其妙的就把怪手驶进来,自己随便拆房子,眼里还有没有三‮主民‬义的中心思想:主权在房客呀?”

 原来那个什么三‮主民‬义是这么写的,他王阿三啥子好书都念过,唯独漏掉三‮主民‬义这一本。

 “哎呀!我不跟你吵了啦!地主和律师在巷子口,你自己去找他们理论,我们只负责做工,才不管三民、五民的。”工头⼲脆把烫手山芋抛给地主大人。

 倚月这下子开了眼界。她万万没想到房东居然连律师都找来了,好歹她和王嫂也是付过房租的,Who怕Who?别以为她年纪轻就好欺负。

 “好,我警告你们,在我回来之前不准动。”她偷偷计算好对方的阵线。

 一部怪手,两辆推土机,七个工人,几把铲子和铁锹。,她记住了,待会儿即使多出一个帮手,她也会教这帮大猩猩好看。

 她慢慢转过⾝,颈项上的寒⽑竖得直直的。

 叮咚!金属落地的声音。

 “是谁?是谁偷挖我的铁⽪墙?”她火速面对这些万恶的帮凶。

 无辜波及战火的工人呆愣在原地。

 “啊,我五块钱铜板掉在地上也不行?”恰查某!

 “哼!”倚月调整头继续往外走。别以为她会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她迈了两三步,冷不防回首临检他们。“有没有人动?”

 “啊…”工人乙的打火机擦了两下,蓦然被她的眼光凝住。

 好家伙,只是菗烟而已,没有被逮到小辫子。

 工头失去耐了。“‮姐小‬,你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是不是?赶紧去啦!”

 “哼!你们最好别来。”她终于死心地离开沙石子空地。

 他们居然找了个律师来!凡是从事律师职业的人向来被她归类为与‮共公‬厕所的马桶同一个等级。想当初她老爹故世,就是那一票债权人的律师剥光了苏家的所有遗产,连大宅子也逃不过被查封拍卖的命运,所以在她心中“律师”两字可以代换为“恶狼”而任何会扉用律师的人,当然就是和野狼搭档为奷的“狈”类动物。

 不过她的房东聘请了一个律师倒是奇怪的。如果她的记忆力仍然保持着十九岁年轻人的鲜活程度,她记得违章建筑的原屋主是个神情猥琐的老头子,半睁半闭的眼⽪仿佛永远睡不似的。这种市井小民勉強求得自己三餐饭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来的余钱找律师?

 而且他若真想撵她们搬家的话,只要打通电话讲明了,她们也不至于赖着不走,⼲嘛找律师来呢?钱多呀!

 倚月拐出小巷,一辆加长型的黑⾊克莱斯勒停在隔邻的路口。透过乌漆抹黑的窗玻璃,她隐约感觉到一道锐利如镰刀的眼光向她的脸蛋。

 倚月感到⽪疙瘩一颗一颗的浮起来。是谁以无形刀法毁她的容?想她虽然够不上绝世美女的标准,好歹満⾝纯美而无疤痕的雪肌⽟肤是她的注册商标,走到哪里都上得了台面,而车里的不明人士竟然“哮想”摧毁她的骄傲。

 倚月抬⾼下巴,以相同的悍狠眼波瞄回去。

 说来奇怪,尽管她无法透过黑玻璃瞧清楚对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似乎被自己倨傲的挑战神态逗笑了。

 这么厉害?连笑容都有办法藉由空气的振动传给她,来人不可小觑。

 车门推开,坐在前座地中年男子下车朝她笔直走来。他不是那个偷袭她的家伙!

 “你是苏‮姐小‬?”中年男子递给她烫金的名片。

 上面印着;清流律师事务所,李天铎律师。

 “你怎么知道我姓苏?”她可大大的纳闷起来。

 “苏‮姐小‬,从四个月前开始,本事务所已经寄出三封挂号信函,通知你地主要求收回土地的使用权,请你们马上搬迁出这栋违章建筑,最后一封信函上并且指出,你若没有在一星期之內发出回音,屋主可以将铁⽪屋视为废弃仓库,強行拆除,而本事务所一直没收到你的回答。”名律师穿西装打领带,嘴角撇成标准的弧线。

 凡律师者,其笑容必定奷恶!

 “什么信函?我没收到。”倚月的嘴里说得坚定,其实有点心虚。

 几个月前她确实听说过王嫂提及近来有几封挂号信,但管家大字不识几个,而她正忙着准备联考,本无心理会信件的內容。后来王嫂的⾝体健康出了状况,医生发现之时已经是胃癌未期。她为了照料病人,医院、家里、学校三边跑来跑去,更没时间去注意什么鬼挂号信。

 管他的!即使她们有收到也不能承认。机会主义的哲学就是…眼见有可乘之机,说什么也要揪住不放,管他啥子仁义道德。

 “只要我没收到,你就不能拆我的房子,当心我告你们侵占私物。”倚月的气焰非常嚣张。

 “你告我们?”律师几乎没被她的反咬一口给呛死。

 匡当轰隆的嗓音再度从巷子底端出来。

 “可恶。”她拔腿冲向小巷子。工人老兄投机!这可不得了,赶紧保卫家园要紧。

 律师“喂喂喂”的大嚷被她当成耳边风,更甭提⾝后车门开关的“砰通”声响。

 太过轻敌和忽视环境的后果,造成她接下来的沦陷…

 倚月突然觉得项后的寒气一竖直,受人暗算的异感攫住她的神经,她还来不及回头,下一秒钟已经被人从领口拎了起来。

 “是谁?”她张牙舞爪地大喊。“哪个小人偷袭我?放我下来。”

 对方并没有为难她太久,她腾空的一⾜迅速回到脚踏实地的状态。

 倚月火速回头查探刺客的影踪,结果,她被距离鼻子不到十公分的结实膛吓得倒退一步。

 谁家养的大猩猩,没事放出来骇人。

 她的视线往上移动三十五度角,一截古铜⾊的脖子露出条纹衬衫领口外,颈项的直径⾜⾜有她的‮腿大‬那么耝。不,比她的‮腿大‬更壮硕。

 不是猩猩,她暗自做了修正。是人猿,由动物园逃逸出来的类人猿。

 她的眼光终于攀升到这只灵长类动物的脸部。

 “喝!”她再吓退一步。多凶恶的长相!

 严格说来,类人猿的容貌并不丑,然而对他仪表的赞美之词,最⾼级的程度也只能停留在“不丑”两个字。至于其他“英潇洒”、“俊俏”之类的溢美言词,则完全被他形诸于外的冷沉气质赶跑了。光瞧他比平常人健硕一倍的个头就够吓人的。

 如果把类人猿撵到好莱坞拍电影,他主演的片子绝对属于史特龙之流的肌⾁形动作片,而且肯定扮演那种从头到尾只有一号表情的冷⾎杀手。

 她猛然记起适才自黑玻璃投出来的如刀寒光。“原来就是你毁我的容。”

 “毁容?”类人猿的浓黑眉⽑耸成富士山的形状。

 她不小心说出心里的想法,赶紧咬住⾆尖。

 “我的意思是,原来就是你毁了我的家。”幸好她转得够快。“钟何四呢?是他找你来充当打手的?我们明明固定缴纳房租,他即使想赶我们走也不能这样蛮来,你叫他出来和我对质,别畏首畏尾的。”

 “我不认识什么钟阿四。”类人猿的嗓音与他的气质一样低调,而且惜字如金。

 倚月猜想,八成是他的语言机能进化尚未完全,还不懂得如何发声。

 “那你是什么鬼东西?”她双臂盘护着口,浑⾝长出无形的刺猥硬壳。

 “注意你的用词。”类人猿稍围去了端凝的耐。“我是巷底那块空地的地主。”

 “错!”她想也不想的否定他。“你要唬我,门儿都没有。我的房东姓钟,你长得可半点也不像他,即使想冒充他儿子也没用。”

 再说,她不认为钟阿四会有一个以克莱斯勒代步的儿子。

 “我不必冒充任何人。”类人猿似乎视说话为天大的恶疾,宁死不肯多撂下几个字。

 “先生,我可不可以拜托你讲出一些更具有建设的句子?”她的脾气已经接近失控边缘。“从今天一大早开始,我就为了葬礼的细节忙得焦头烂额,一下子是殡仪馆设错祭坛,一下子是花蓝没送来,接着又是葬仪社老板追着我讨债,好不容易逮着空档偷溜回家,却发现有人正在拆除我唯一安⾝立命的地方。任何人处在与我相同的境地,都有权利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类人…请问你到底想⼲嘛?”

 类人猿的黑眼闪过凌厉诡异的光彩。

 “你的亲人过世了?”仍然是一句无关痛庠的问话。

 倚月快抓狂了。深呼昅,吐气,再深呼昅,再吐气。吁…她稍微平静一点了。

 “对!”倚月努力迸出充満耐心的回答。“如果你想送⽩包,我拒绝的机率当然很低,反正钱永远不嫌多。但是先生,我猜你大老远跑到这儿来,目的当然不是担任散财童子?”

 “这块地在四年前已经被我合法买下来,我随时有权收回土地的使用权,而且地上任何未经我同意而搭盖的房屋都属于违章建筑,我也有权力拆卸。”他终于发表超过一句以上的言论。“对了,忘记自我介绍,敝姓齐,单名一字霖字。”

 齐霖?她没听过。

 “为何你挑在这种时候把土地要回去?”偏偏是她运气最走下坡的时刻。

 “我叫齐霖,你真的对我没印象?”他再次強调。

 倚月的容忍度彻底宣告破产。

 “没有、没有、没有!我为什么该对你有印象?你是下届金马奖⼊圈的男主角吗?明明⾝为一只类人猿,却要自封为珍贵的‘麒麟’,我为什么要和一个自恋的家伙闲扯这么多?”她蓦然放声大吼。“最莫名其妙的是,里头有一群豺狼虎豹正在觊觎我的房子,而我却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个进化未完全的远古生物上。”

 她放弃!回头找那群工人理论或许还扯得清楚。

 倚月转头走开,忽然觉得怪怪的…两脚拼命迈步,四周景物却丝毫没有改变。她居然在原地踏步来着!想也不用想,一定是那只类人猿扯住她的领口,不让她离开。

 “喂!”她可是有脾气的。“你到底想⼲什么?即使要拆我的房子,也该给我时间回去整理‮人私‬物品吧?”

 齐霖深思的盯在她的脸容五官悠游一巡,没吭声。

 “别看得太仔细,我怕你会爱上我。”她冷声嘲讽他。

 “走!”齐霖拖着她走向房车。

 “走去哪里?”

 “到我落脚的地方。”

 她忽地煞车!

 这男人不只外型酷似类人猿,连行为也停留在远古的生活模式…在路旁看上一个妞,就打昏她拖回自己洞里,甚至拒绝和当事人商量一下。

 “我才不要跟你去,‮湾台‬是讲法治的‮家国‬,你别以为我没亲人出头帮腔就可以随便带人家来。”她的双脚死命抵住柏油路面。

 “我想和你谈谈。”齐霖理所当然的态度仿佛人人天生应该遵从他的命令似的。

 “谈什么?”

 “谈你,你的房子,和…你的⽗亲。”从他莫测⾼深的眼神完全看不出这男人究竟存着何种目的。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过来,他自行回到车里,给她充分的时间考虑是否应该跟上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倚月终于有了一个体认,显然她离开殡仪馆是个致命的失误。虽然逃掉了葬仪社负责人的追杀,却躲不过命运安排的另一记伏笔。

 倘若她料得没错,这只类人猿绝对是来讨债的。

 “发了,发了!”倚月开心地叫出来,开始攻击眼前的粮食。

 类人猿的台北公寓位于市中心。她打从一进门就看见两部餐车停在客厅正‮央中‬,看样子是他事先订好外送服务,准备自个儿在块朵颐一番,这厢遇上了她饥饿的空胃,当然老实不客气的进攻喽!任何死刑犯都有资格要求享用临死前的盛餐。

 餐车上头摆満中式料理和西式茶点,目前十来种精致的餐碟中起码有六盘已经吃空了…为了避免自己⼊宝山空手而回,她连中餐和下午茶的本一起捞回来。

 反正她自诩为机会主义嘛!而机会主义者一逮着“机会”当然就不该轻易放过,毕竟下一餐暴饮暴食的⽇子还不知要等到民国何年何月。

 “你似乎不太伤心。”齐霖提出他冷眼旁观的结论。

 “你…唔…你说什么?”倚月的嘴里塞満红油抄手。

 “你的亲人今天出殡了,你好像一点也不伤心。”齐霖对她‮藉狼‬的吃相皱了皱眉头。

 “我当然难过…嘿,好吃。”她満⾜地拍拍肚子,转而攻击馨芳四溢的伯爵茶。“可是,无论多么伤感,肚子还是要填呀!”

 难得碰到一个让她揩油的倒楣债主,这种机率可遇而不可求,她再傻也懂得该把握良辰美景。

 “令尊呢?”

 “死了。”她抬眼看他,右手仍然抓着没啃完的腿。“你和老头子是什么关系?朋友?”

 不消对方回答,她早已排除掉这个可能

 “朋友?”齐霖冷笑起来。“即使他仍然活在世上,我也永远不可能与他结为朋友。”

 嘿嘿,果然!

 既然他和老头子并非朋友,当然就是仇人喽!类人猿的年纪与她⽗亲差了一截,她只能假定他们的恩怨缘起于老一辈的人⾝上。

 “让我猜猜看。”她开始发挥推理的天才。“当年有一个为富不仁的商贾苏为仁瞧中齐家某种具有价值的珍品,于是出尽百宝,不惜施展各种吹拐哄骗的伎俩将它拿到手。失去这项珍宝之后,齐家顿时陷⼊困境,苦哈哈地挨过这些⽇子,因此你的心头一直挂记着这⾎海深仇,聊将来飞⻩腾达之时向他讨回公道,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苏为仁向你提过我们?”齐霖的眼光降低到零下五度。

 “错!”她不屑的撇撇嘴角。“老头子过世后,起码有三十个人带着相同的故事上门。我已经把故事大纲背了,随时可以动笔将它写成小说。”

 “那么,想必你对令尊的形象不再存有任何幻想。”齐霖忽然有点同情她。当然,只有一点点而已。…“放心吧!我早八百年前就对老头子放弃幻想了。”她抛掉骨头,相中一块起士蛋糕。“相信我,当你必须为一个生份的⽗亲扛下所有指责,而他生前甚至不太疼你的时候,任何幻想都不可能存在太久的。类人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想怎么样尽管说吧!但是我先把导话说在前头,我可是没有什么好东西任你抠的,顶多等于发完牢騒再走路,就当赐给你抒发郁闷的管道。”

 齐霖起⾝,开始在宽敞的客厅里绕圈圈。

 据他所知,苏倚月今年刚満十九,连她人生中的四分之一都尚未走完,然而她的⽗⺟、亲人友却大部分消失于她的生命中。

 来视察空地之前,他原以为自己今天会看见一个泪涟涟的落难千金,哭倒在地上恳求他网开一面,施舍她一点生存的空间。毕竟在她的十多年生命中,早已过惯了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女生活,而近来一连串的打击对她而言,实在超越了所能负荷的程序。

 但令他讶异的,站在眼前的“柔弱小女生”竟然穿戴了刺猬般的全副武装,随时等着攻击对她存有恶意的敌人。从她外放的強悍气质来研判,这种自我保卫的能力绝非短期之內培养出来的,而是经过长期的磨练。

 形诸于外的凶悍气质,与她的外表形成突兀的对比。素⾊上⾐和牛仔装扮,使她看起来就像平凡的年轻少女,既不比其他女孩娇贵,也不比她们落魄。清秀的五官稍微有别于同侪的寻凡长相,然而若要夸她“美貌得⾜以担任模特儿”又显得太过盛誉了。除去她细腻的磁⽩⾊肌肤,和清汤挂面的黑缎⾊青丝,严格说来苏倚月只是一个比平常人亮眼几分的女‮生学‬。

 他不了解为何一个生活优渥、无忧无虑的娇娇女,会长出一⾝锐利的芒刺?

 本来他对苏家后人还有其他的打算,但是,目前苏家只剩手无缚之力的苏倚月,而为难一个年轻小女生实在与他的做人原则不符…

 踱步半晌,他的脚丫子忽地站定。

 “算了,你先回去吧!”他摆摆手。

 “什么?”倚月没料到敌人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着实吃了一惊。

 “我必须再好好考虑一下。”他向来把公私划分得一清二楚。

 真正亏欠齐家的人是苏为仁苏倚月是因为运气欠佳,才出生为他的女儿,如果把旧帐清算到她头上,未免显得他缺了几分度量。

 而且冤有头债有主,由一个不満二十岁的小丫头来承担苏为仁的恶行实在有失公平。即使他真的要对付她,好歹也得等到五年‘年之后,等她长成‮立独‬自主的大女人再说。

 “房子呢?”她非常得寸进尺。

 “拆都拆了,难道还要我替你重新盖好?”齐霖瞟她一记⽩眼。“你吃完就走,五年后你再回来。”她的俏脸蛋皱了起来。开玩笑!她没工作、没考上大学,连栖⾝的地方都被他摧毁了,而齐霖仁兄却随口撂下一个“走”字,他想叫她走到哪里去?凭她此刻的窘困,五年后类人猿只找得到她的墓碑。

 “瞧你目前的状况,似乎混得还算不错。”她忽然调查起他的⾝家背景。

 “还算可以。”齐霖怀疑她提出这个问题的目的何在?

 他决定持保守的态度,暂时观望。

 “请问你府上从事何种行业?”她的笑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只能归诸于谄媚。

 “制茶业。”答案从四个字缩简为三字真言。

 她领悟到,要想这男人多说一个字,似乎比钻天⼊地更困难。

 “通常制茶业者都会拥有连锁机构,从茶园到工厂到行销网路一手包办,对吧?”希望的火花渐渐在倚月眼中‮烧焚‬起来。

 由齐霖目前的架式来看,他的连锁事业显然颇具规模。

 “没错。”现在只剩两个字。

 若真如此,她可碰见“贵人”了!虽然她的贵配合意思非常低落,而且绝不是出于自愿的,但,那又如何?

 倚月第一千百次提醒自己,她是个“机会主义者”而眼前正好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不容她错过。谁教类人猿偏要选在她最无助的时刻出现,如今被她利用算他活该。

 “我真替你感到‮愧羞‬。”她忽然迸出正义之鸣。

 “什么?”他愣了一下。自己好心放她一马,孰料竟然落得一个“‮愧羞‬”的臭名?

 “好歹苏家和你也算有败家夺宝之恨,你居然完全不思复仇,当心你的行为引起人神共愤、天所不容。”

 “是吗?”齐霖挑⾼一边眉⽑,不痛不庠的反问。

 他还没弄清楚这女孩的葫芦里蔵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狗⽪膏葯。在情况尚未明朗之前,他习惯把持少开口多听话的原则。

 “老头子虽然嗝庇了,好歹他女儿我还活着呀!”她热心踊跃地向他自我推荐。

 齐霖被她的论调搞得哭笑不得。难不成苏倚月竟然鼓吹仇人向她报复来着?

 “我没有迁怒他人的习惯。”他慢条斯理地替自己倒了一杯冻顶乌龙,凑近鼻端深昅了一下。好茶!

 “然后放任你仇人的女儿在外头逍遥?”倚月咋咋⾆头,一副他犯了滔天大罪的模样。“类人猿,我对你太失望了。”

 “那敢问阁下有什么⾼见?”他等着聆听她的长篇大论。

 “‘⾼见’我不敢当,但是‘低见’阁下倒有几句。”倚月大刺刺地跷起二郞腿。“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把无依无靠的仇人囚噤起来,这种对手整弄起来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因为本不会有人为她強出头。然后我会对她痛加‮磨折‬,教她当女仆啦、擦地板啦,做尽所有耝重的工作,并且付给她低廉的工资,让她明了‮钱赚‬不易,任何人都不应该贪图他人的财物。”

 “所以?”齐霖有些明⽩了。

 “所以,”倚月漾出甜美得仿佛沁出藌来的笑容。“类人猿,你的茶园还缺不缺临时女仆?”  m.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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