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太学观棋
　刘通来也

　～～～～

　一，刘通踱出家门，往国子监、太学方向走去。这里是北宋最高学府所在，环境清幽，书卷气息浓郁，徜徉其间，温馨静雅。

　走着走着，不觉来到太学门口。刘通脑中突地灵光一闪，这里人才汇聚，保准有人识得番邦文字，何须舍近求远到处找人。思忖之间，脚步已然迈入太学的大门。门房过来究问，刘通告知来历。刘府与太学相邻，有一门人认得他，由他自去。

　刘通进得里头，只见空间开阔，屋舍明亮，红花绿树，点缀四周，真是个好地方。

　穿过一个大坪，随意逛，却已来到第二排的屋宇前，忽听一间屋子传出笑声。刘通走了进去，见六、七人围成一圈，圈内有一张半人高的几案，一个稚气青年与一个精神矍铄的长者分坐几案两头，几上摆着一副围棋。刘通凑前观看，棋盘上黑白双方盘旋错，战况烈，此时中盘已过，但仍然分不清谁优谁劣。俩人原本在打一个劫，谁打赢此劫，谁就胜出。

　白棋劫材多，对执白先行的青年更加有利，执黑的长者从容应对，几个来回之后，黑棋出妙手做成了摇橹劫，黑白子同生共死，弈成和局。这局棋自始至终纠扭打，从东北杀到西南，当局者穷尽心智，局势变幻莫测，旁观者心胆俱裂。大砍大杀的结果，却是握手言和。棋局一了，众人长舒口气，如释重负。

　白衣青年说道：“宗大人棋如少年郎，小子倚仗劫材优势，要赢大人一局，没料到大人预留后招，下成和局。要是大人年轻十岁，我可不是对手。”

　宗大人：“王英老弟棋艺甚，后生可畏，我虽然年纪大你一些，却不服输哇。”

　旁观的马胜、莫酬说道：“宗泽大人的棋艺习自国手刘仲甫，年轻时罕有敌手，岂是老弟所能望其项背呵。”

　王英：“还有这等逸事！”

　宗泽赞道：“王老弟与我当年的棋艺半斤八两。如今人老，精力有限，要是再下一局，可要落于下风。”众人说道宗大人谦虚了。

　宗泽会在这里出现，大出刘通的意外。原来宗泽爱好围棋，平时忙于政务，很久没摸棋子，几前他从山东的登州来京公干，这天心血来，想起太学中高手众多，便来一游。资历较老的知道他棋艺出众，就让王英陪他对局，俩人棋逢对手，下得酣畅淋漓，宗泽大呼过瘾。

　二宋，围棋大有发展。北宋张拟著有《棋经十三篇》，刘仲甫著有《棋诀》，围棋理论达到新的高峰。宋后《忘忧清乐集》收录的古局里头，刘仲甫骊山遇仙谱，传为千古美谈。

　宋太宗赵匡义极爱围棋，曾赐予下棋的平民郭赞以官职，太宗以后的宋皇多是围棋爱好者。不仅士大夫们爱下围棋，平民百姓中同样广为传。刘仲甫是哲宗、徽宗时期的围棋第一高手，纵横棋坛二十年，他有咏棋诗一首。

　诗曰：

　一子姑饶天下先，众人合计也枉然。　　

　略凭棋诀雕虫技，入住京师二十年。

　北宋范仲淹、王安石、欧修、苏东坡、沈括均爱围棋，南宋高宗赵构、陆游、陆九渊、文天祥也爱围棋，宋代的围棋深入人心。相传薛昂与王安石下棋，赌梅花诗，薛昂输棋，诗作不出，安石代作一首。后来有人写诗笑他。

　诗曰：

　好笑当年薛乞儿，荆公座上赌新诗。

　而今又向江东去，奉劝先生莫下棋。

　诗中的薛乞儿即是薛昂，荆公即是王安石。而苏东坡与人下棋，负多胜少，曾写下胜固欣然败亦喜的诗句，足见围棋在二宋盛极一时。

　古人下棋，先在四个星位各放二枚黑白子，称为势子，由白棋先行。而现代围棋则是取消势子，由黑棋先行。现代围棋取消势子制度，留给人们更大的发挥空间，更有利于布局谋篇，或取外势，或捞实地，取决于个人爱好。古人重在点子，今人重在数空。现代围棋，与古代相比，理论上更进一层，思想上更加解放，技法、观念更为开拓。现代围棋，不仅以哲学理论为内涵，更以数学理论为基础，从布局到收官，从边角到中腹，都进行严格的数学计算，除了双方搏杀当中的算路，还对每一手棋的目数价值予以严密地辨析。客观来说，现代围棋比古代先进。

　古人下棋，战意为先，今人下棋，占地为上。因此，古人的棋，刺刀见红，满盘厮杀，比比皆是，颇象后世业余棋手的对局。现代韩国一棋手刘昌赫九段，出身业余棋坛，棋路甚野，以力战闻名于世，颇有古人棋风。现代围棋高手，较少搏杀，讲究布局、夺空和转换，奉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策略，但绝不是不擅搏杀算路，只是该出手时才出手，其高者对弈，如龙行九天，鱼翔浅底，痕迹鲜活，却又难觅其踪。

　众人还想一睹宗泽棋风，宗泽说道：“今已解棋渴，我该让贤了，你们年轻人下吧。”说完起身让位，退在一旁。

　接着高振入座，与王英放对。高振身着青裳，王英身穿白衣，一青一白，与棋盘棋子极为相衬。高振略逊王云一筹，执白先行，但也相差不大。二人你来我往，难解难分。棋至中盘，高振弃东南不顾，争先手竞入北地黑棋势力，遭到黑棋狙击，黑白二道的战火自西北蔓延而回东南，因高振先，这里欠一手棋，顿时局势恶化。高振极为顽强，战至最后，仅以二子告负。

　宗泽说道：“远不可太疏，疏则易断，近不可太促，促则势赢。高兄以为黑棋北边空旷易断，不料正入黑棋彀中。入界宜缓，白棋弃子争先，匆忙打入黑地，因而陷入苦战，只输二子已然上佳。”

　高振说道：“吾决意置之死地而后生，拼力一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众人感其斗志。

　高振退下，宋昭上场。宋昭棋力较高振弱些，不久败下阵来。

　王英连下三盘，仍然神采奕奕，年轻就是宝。旁观诸人皆好此道，无人叫累，竟不知时光匆匆去。

　下过三局，众人正要坐下中场休息。一转身，这才发现场中多了一人，问刘通是何方人氏。

　吴冕、林霖问道：“莫非是隔壁刘府德芙的令郎？”

　刘通应道：“正是在下。各位雅士在此手谈，末学刘通有幸一睹，请恕擅闯之过。”说着，抱拳揖让。

　大伙本不介意，又见他识得礼数，哪会追究。

　宗泽说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小兄弟既来这里，大家便是有缘，请坐下说话吧。”

　众人泡茶聊天。清茶入口，香满俩颊。古代琴棋书画并称，围棋在古人心目中占据极高的地位。君子爱棋，话题自然离不开棋道。刘通跟大家不，只当自己是听音器得了。

　大伙聊了一阵，忽然发觉刘通尚未发言，既是客人，不好冷落人家。王英问道：“刘兄，你对大宋的棋业有何观感？”刘通是新来者，众人都把目光转向这位不速之客。

　刘通想，这是考我吗？遂说道：“我大宋棋业繁荣，远超前代。棋道业已大成，论著颇丰，神宗时有《棋经十三篇》，当今则有国手刘仲甫的《棋诀》。然而古人下棋，多爱力战，耗费神，其效不明，沿袭至今，陋习未改。再者，下棋之前，先放四颗棋子在棋盘上，绑住人的手脚，纵有宏篇巨构之布局，也是罔然。我以为，当废除势子，放开束缚，让各位方家在方寸之间纵横驰骋。”

　刘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番话有如晴空霹雳。他语音虽缓，却携雷霆万钧之势，撼人心魄。其实上述言论并非刘通自创，而是后世的研究所得。古人根本就不曾想到要去除势子，古老相传，早已奉为经典。期间或许有人想到过，但无人有此勇气改革。刘通来自后世，陈规框框对其没有影响，因此口而出。

　在座诸人，水平不俗，棋道见识超过常人，震撼之余，深思其言，觉得颇为在理。此子口中头头是道，不知真实水平如何，会不会夸夸其谈，眼高手低？且试他一试。

　宗泽说道：“小友所议棋道，甚为辟，身上想必有些艺业，且与宗泽手谈一局如何？”

　宗老先生这么客气，刘通受宠若惊，说道：“小子乐于从命。”

　二人入座，先在四角星位摆上四子，刘通是晚辈，为示尊重，执白先行。宗泽也没跟他谦让，执黑相应。

　刘通小飞挂角，宗泽一间低夹，刘通跳起关出，此后双方以定式相应。刘通刚才看过宗泽的中后盘，知道他战力极强，善于搏杀，自己的算路未必胜得过他，应当扬长避短，尽量避免短兵相接，适机寻找转换。古人爱杀棋吃棋，就让他去吃，弃子取势，重点经营中腹。三十回合之后，刘通大模样形成，以一角为根据，棋势往四边张开，气魄恢宏。

　刘通下完第六十一手，宗泽手拈黑子，不知竟往何处落子，沉难断。旁观众人也都捏着把汗。

　宗泽心想，这个刘公子棋路委实古怪，我要找他决杀，他却泥鳅一样滑溜，左边一躲，右边一闪，让人不着边际，没想到不知不觉当中，被他做成中腹厚势。哼哼，俗云：金角银边草肚皮，中央是那么好控制的吗？我就不信破不了你的大空。

　这宗泽大人老而弥坚，老而弥辣，一股斗志然而发。长考之后，啪的一子，往刘通西边的白地打入。这一子觑准白棋弱点，有如一枚深水炸弹，白子若是下边夹击，黑子可以从容转身到上边；若是上边合击，黑子又能跑到下边掏空。

　他这一手所落的位置，与刘通预料大体吻合。棋坛有句话说：走不好的棋，不走。刘通置之不理，却到北边刺了二手，又到东边靠一手，再长一手，这四手都是攻其不得不救，否则棋也不用下了。换了四手之后，白棋右边与上边更加厚实，象是一道铜墙铁壁。

　准备工作就绪，刘通持白子从西边左下方对打入的黑子发起总攻。这一颗黑子陷入白子重兵包围，向上，势必影响上方黑棋阵营，向下已无余地，只有向中腹逸去。但这么一来，这队黑棋变成无之木。偏师深入，外无援军，前冲后突，苦战万分。刘通好整以暇，并非要歼灭黑子，而是趁势在下方围成大空。等到这队黑棋跑到东边右上方与其他黑棋联络，白棋巨空已成。

　宗泽见胜负已定，投子棋坪，洒然一笑，说道：“小友下棋，轻灵飘逸，不与对方纠厮斗，善于弃取，小处不计得失，大处却不含糊，令人眼界一开呀。”

　刘通说道：“宗大人已经下过一局，我是生力军，而且又有年轻之利，力气上占了大大的便宜。”宗泽等人见他胜而不骄，又对他多了一分好感。

　众人旁观二人下棋，王英等人早已心难，又邀刘通再下一局。这次是刘通与王英对弈。二人猜先后，王英执白先行。

　刘通心想，第一局布局阶段让出实地，取势经营中腹，对付年纪稍大的可行，对上年轻力长、战力绝佳的王英，需改变策略，应以取地为主，先占边角，再夺中原，跟他打持久战。王英方才见刘通所下招法，颇为新颖，心想，你做外势，我可不能让你如愿，与你针锋相对，破坏你的计划，看你能耐我何。

　刘通在后世也爱围棋。九十年代初，围棋还很热，那时他就读大学，北京的高校中围棋盛行，当地学棋的条件优越，刘通所习棋艺不错。他对吴清源、聂卫平、马晓、腾泽秀行、小林光一、曹薰铉、李昌镐、刘昌赫等围棋高手很是崇拜，尤其爱吴清源清丽飘逸的棋风，对聂卫平的大局观赞叹不已，对李昌镐的超级冷静难以理解，对刘昌赫的战斗力非常神往。参加工作以后，也有上联众等网站下棋，积分打到4D和5D之间，虽没有考过级，但在业余棋手当中，可能有四段的水平。

　下了二十几手，王英感觉不一样，对手不再夺取外势，反而捞取实地，与自己当初所想大相径庭。自己靠上去作战吧，他又往另一边行棋，高举的锤子没地方下砸，累也把人累死，这棋下得郁闷。

　双方下成细棋局面，刘通不与对手过多绵，只是一小块一小块地蚕食，积小优势为胜势，最终以三子小胜。

　二盘棋下来，众人全都叹服，看来这刘通棋风灵活，有弃有取，没有一味地死滥打，却能先机在握，化优势为胜势，观其对弈，甚是轻松。

　这天过后，刘通的棋名哄传京师，很快惊动了当时的国手刘仲甫、祝不疑、晋上明等人，他们对刘通的围棋新理论很感兴趣。刘通虽然无法跟这些国手相抗，但其超越时代的围棋观却让他们大大地赞赏，并以此对围棋理论展开了新的研究和探索，使围棋又向前推进了一个大步。

　这次下棋，宗泽对他印象甚佳，刘通也认识了太学的一些人物，后来彼此经常相聚，切磋棋艺，关系益密切起来。 　Ｍ.ＸzｉＸs.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