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搬入介亭街一个月,天已入冬,一切太平,最感轻松的人是阿诚。
少爷每天由阿刚开车载着去上班,与在冯公馆一样,夜里常有出去应酬,但也不是如阿诚所担心的事,而是做些与时下有钱公子哥一样的消遣,跳跳舞听听戏打打牌看看电影,偶尔还带些男男女女回来开开酒会,玩玩乐乐吃吃喝喝做他本该做的事,让阿诚困惑却也是安心的,只是有点寂寞。这幢洋楼里现只住三个人,冯宣仁,阿诚和阿刚,每天早上会来一个老妈子帮助打点些家务,直至晚上侍候众人晚饭后就离开了。冯宣仁上班时,阿诚就与老妈子干些杂务,阿刚要到傍晚去接少爷时才会出现。阿诚实在无聊时,就走好长路去看已经在教会医院里的弟弟。
阿三看见哥哥来总是很高兴的。等工作空下来时,两兄弟喜欢闲步在医院种满植物的庭院里,互相交流着近
的生活。
初冬的阳光婆娑柔和,在树枝之间散下缕缕,轻抚着两个相貌无异的清秀少年,在其间散步的病人们不由把目光投在他们身上。
“哥,昨天半夜里送来两个人身上全是
眼,而且满身的血,一个马上死掉了,嬷嬷让我帮他擦身体,我吓得手都软了。”阿三皱着眉头说,学工并不好当,少年的脸呈着疲劳的苍白色。
阿诚摸了摸他的头:“这样可不行啊,在医院里怎么能怕血。”
“我不是怕血,而是那个人,你不知道,好可怕,”阿三睁大眼睛回忆“他身上不知道有几个弹孔,血
了一身,而且嘴巴还张大着,刚搬上病
就死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送来?”
“不知道,”阿三
低声音,眼睛瞄了瞄四周“其实医院里这几个星期都会有这样的人送来,大多是半夜,但很少看见警察来查,上次有两个人过来查,结果什么也没有查到,那些人在医院里做完手术就会马上不见了,很奇怪。昨天刚好缺人手,嬷嬷才会叫我去才帮忙的,平时不叫我的,把我吓得半死。”
“哦?”阿诚奇道。
“嬷嬷说那些都是上帝的子女,不是坏人,叫我不许
说话。”阿三一脸怀疑的表情。
“那你就不要对别人说。”阿诚脑袋里又涌起一个字眼,直觉得此事蹊跷,按住阿三的肩膀叮嘱着。
“我知道,”阿三笑了“你是哥哥嘛,所以才对你说的啊,反正这事与我们无关,说说也应无妨啊。”
阿诚也笑了,看着眼前的如同自己在照镜子般似的笑容,不由也常觉造物的奇妙,有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兄弟也让他安心,这世上好象多一个人与自己分担未知的命运。
“要好好努力啊,如果不是二少爷,我们是不可能有这种机会的,你要好好珍惜。”
“我知道。”阿三重重地点头,给为兄的一个稚气的笑脸,苍白的面色在阳光下浮起淡淡的绯红。
“二少爷还好吧,上次的事让大家都吓坏了,不过我想他是个好人,一定会没事的,果然如此。”
阿诚沉默着,没有开口。
“其实,哥,我蛮羡慕你的。”阿三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盯着哥哥的侧脸。
“为什么?”
“因为可以和二少爷呆在一起啊,”阿三回答出乎阿诚的意料“二少爷既温和又亲切,任谁都会喜欢和他在一起的呀。”
“哦,”阿诚只能回弟弟一个认同的微笑“他是主子,不管怎么样的脾气,我们这样作下人的都得伺候他啊。”
“哥,你没说老实话哦,”阿三眯眼瞥着哥“你其实很喜欢二少爷吧,别忘了我们是双生兄弟,人家说双生是心意相通的。”
阿诚苦笑:“胡说八道。”
阿三嘻嘻笑:“可不是
说的呐。不过大家都很喜欢二少爷啊,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所以说我很羡寞你啊。再说少爷也很喜欢你啊,我能在这儿就是托你的福,任谁都看得出来。”
“是嘛。”阿诚知道这无法否认,虽然心中总是有点别扭,却找不出别扭在哪里,自己应该高兴,不是吗?只是这个喜欢算什么?他觉得心中有点闷,每个主子都有自己喜欢和信任的下人,就像冯老爷喜欢老刘把他当亲信,冯太太离不了李妈,凡事都要她去做,阿诚不知道自己和少爷是不是也当如此。这样不是最好吗?阿诚却不觉得有多么高兴的,有些淡然地回了一句:“喜欢又怎么样,他总是少爷啊。”
阿三惊讶,不解的回着:“当然喽,还要怎么样,能被东家喜欢总是好事啊!”是啊,还要怎么样?阿诚再度沉默,他无话可驳。
*******
回到介亭街,时至灯火灿烂。
阿诚急匆匆地赶回,晚饭已过,老妈子已去,楼内一片静谧。他推开门进去的时候,看见冯宣仁正拿着报纸坐在客厅的壁炉旁翻看着,桌上一杯茶一包烟。
阿诚不由吐舌头,今天开溜的时间太长了,他轻轻地退回,想从侧门进屋。
“回来啦?”可不巧的是,冯宣仁刚好抬头,两双目光撞个正着。阿诚点头,只得进屋,莫明的尴尬,脑子里还残留着先前与阿三的对话。
“没吃饭吧?厨房里还有留着,快去吃吧。”冯宣仁的目光重回报纸上。
“谢谢少爷。”应了一句,阿诚逃也似的迅速跑进厨房,不知背后冯宣仁奇怪的注视。
和着汤水,捧着饭碗食不知味地大口嚼着,阿诚在心里不由嘀咕少爷今天怎么没有应酬,就一个人呆着啊。
“你干嘛这么急啊?”冯宣仁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
叉抱臂看着阿诚吃饭。
阿诚一惊,差点把饭呛到气管里:“少爷…”
“今天去看阿三了吧?”冯宣仁看着他吃惊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玩。
少年连忙点头,放下手中的碗,快速用手抹了抹嘴:“我想看看阿三。”
冯宣仁笑着:“没关系啊,你干嘛这么怕的样子啊,兄弟俩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一定有很多要说的吧?”
阿诚不吱声。忽觉面前一片阴影,抬起头,冯宣仁已经站在跟前凝视着自己,目光清幽。
“你好象长高了,”看了一会儿,冯宣仁一幅新奇的口气,伸手把人一揽,让少年贴近自己的身体,然后用手掌
在他头顶量了量“唔,还差一个头呢。”
阿诚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心跳得太快了,引得胃有些难受,差点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回出嘴。
“怎么了?”冯宣仁握上他的手。
“没事没事。”阿诚一个劲地摇头,阿三的话好象又在耳边响着:少爷很喜欢你啊。脸上忽然烫了起来。
“不舒服吧,”冯宣仁低下头,捧起那张变得通红的脸,仔细地看,摸摸额头“发烧了?”
阿诚窘得要死,心里反复地骂着自己:你搞什么啊,怎么会这样,都是阿三那个混蛋说了些莫明其妙的话。其实阿三什么都没有说,阿诚自己心知肚明,所以他觉得自己极不正常。
还好,冯宣仁放开了他,因为看出这个少年不是发烧只是有点窘,并为替他化解这种窘迫而努力找着话题。
“阿三…还习惯医院里的事吧?”
“他很好,”阿诚总算恢复正常,平静地回答“他已经习惯了,谢谢少爷的关心。”
“哦,那就好,”冯宣仁似有些困扰地皱着眉头“那个…你不必这么客气的。”阿诚沉默了。对话变得有些奇怪,阿诚使劲回想着老爷和老刘是这么说话的吗?或者冯太太和李妈是如此交谈的吗?他想不起来。
“你是不是不太愿意和我说话?”冯宣仁忽然问了一句,脸紧绷着。
“没有啊,少爷。”阿诚吓了一跳,急于否认,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样说。
冯宣仁笑:“你老是不开口,让我不由得这么想了,”说完,伸手摸阿诚的头,温柔地“记得那天我们跳舞吗,你不是说了很多话吗。如果你只喜欢在那种时候说话的话,我们现在来跳舞吧。”
阿诚觉得今天少爷是不是因为太空闲而有折腾自己的意味,想着怎么才能拒绝,却已经被拉着手身不由已的快步走进客厅,冯宣仁打开留声机,响起了悠扬却古怪的音乐。
“来。”
递至面前优雅的手,让阿诚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略为迟疑,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既被紧紧捏住,然后又被牵近身体,近到他可以隔着衬衫感受到对方身上微热的体温,近到他开始害怕自己
离了正轨的心跳声会不会传入少爷的耳中。他不
闭起双眼,被动地任由牵引,随着音乐移动着自己的脚步。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吹拂,那是冯宣仁的嘴轻轻凑近说话:“在国外的时候看到两个男人抱在一起这样跳舞,觉得十分古怪,可我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这么干。”
“啊?”什么意思?
阿诚睁开眼却无法看到冯宣仁的脸,他搁于自己的肩上,继续低声地说话。
“呵呵,害怕吗?你在抖哦。”
带着笑意的脸从肩上移到面前,几乎要贴上,阿诚不由把身体往后仰,断然摇头否认。
“不害怕吗,还是你根本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笑意中带点恶意的戏谑。
阿诚茫然地睁着眼,厅内只开了小小的一盏灯,无法让人看清背着光的少爷脸上是何种表情。什么明白不明白的?阿诚不得而知。
“没关系,你会明白的。”冯宣仁笑,阿诚看见他白而整齐的牙齿在阴影中微
,然后那方阴影
在自己的面前,有一双温润柔软的东西落在自己的双
上,只是如蜻蜒点水般地掠过之后,一切如旧像是幻觉。
阿诚继续随着音乐移动着脚步,不过是被迫运动,有力的手臂强搂着自己。因为就在发觉那东西是冯宣仁的嘴
时,他猛得丢失了思想,也无法理解这个行为的表意,脑袋挣扎片刻,回忆起上次跳舞时好象没有这个动作。音乐还在飘
却已经远离了阿诚的耳朵,他只听得自己的心跳随着冯宣仁的吻而起伏澎湃,身体还在音乐声中转着舞步,一圈又是一圈,天旋地转中,仅有的感觉就是刚才那亦真亦幻的双
触感,轻盈却有些
糙,一丝带有烟味的苦涩气息还留在鼻间边,也是真假难辨的让人疑惑。
阿诚知道有些东西没了分寸,舞步还是被稳稳地牵引着看不出一丝的凌乱,音乐奏完最后一个音符后嘎然而止,室内寂静,只有彼此的呼息声阵阵可闻,两人面对面站着,没有难堪,只是沉默着,阿诚用呼吸来安抚心不正常的跳动,让思想重回脑袋。
“少爷…”他吐出一个词,惯性似的组不成句。
“什么?”冯宣仁的声音有些哑,压抑的干涩。
“我…累了,”阿诚的目光游移四处,就是不敢定焦在冯宣仁的脸上“我能不能去休息?”
冯宣仁把搭在他肩上的手放开。
阿诚弯了弯
就如逃脱地往自己房里跑,紧抓住门把转身,门阖上霎间,眼睛瞥见那站在客厅昏暗灯光下的人正注视着自己,不由惊慌起来。
“啪——”把门推合,隔开目光,阿诚靠着门背大口
息,被碰触过的嘴
要燃烧似的焦枯起来,带着不合常理的滚烫温度,他用沾着口水的舌头一遍遍地
拭着,企图要把温度降下来,多次后就放弃了。他缓缓蹲下身体,蜷紧着腿双,把头埋在膝盖里。
黑暗响起轻微而琐碎的
泣声,阿诚知道那是谁的,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但是眼泪已经
了膝盖上布料,他紧咬住嘴
,努力压抑声音怕惊忧到外面的人。当牙咬得皮肤生疼,不由得仇恨起自己,没有什么事,干嘛要没出息地哭!好容易控制住声音,眼泪也抹干,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侧耳细听,除了自己的呼息什么都没有。他站起来,想把门打开看一下客厅里的人却没有勇气,挣扎片刻,最后还是缩到
上裹紧被子,尽力把
如麻的思绪一起
进睡眠,待明
起来大致会忘了些吧,忘了少爷的嘴
和自己的哭泣,忘记那无法说出口的恐惧。
*******
他在害怕。
冯宣仁回忆着,清澈的眼睛在刹那溢满慌乱,就在自己嘴
过去的时候,可应该怎么做呢?在害怕不只有他而已啊。想着不
有些焦躁,惊恐地逃进房内的少年让他有些于心不忍,如果真要做什么,他知道自己大多会得逞,阿诚一直是那么温顺地恪守着自己的身份,一步不敢稍有逾越,正因为如此,他不由失了兴趣,因为害怕看到少年眼中的光辉黯淡的一刻。不得不苦苦压抑着把他
碎的
望,像条蛇般咬噬着自己的
望何时占满心头?初见时淡淡的惊讶和悸动?还是夜街狂奔时无助纤细的身影?还是他口中顺从又带着一丝
恋的“少爷”?怎么知道,或许这只是一厢情愿,来源于心中那一份不安宁的
忌
望。
冯宣仁只得叹气,不是不会不择手段,却总觉不甘。
*******
漫漫冬夜,长得让足够让睡眠变成一种逃避,只要不被梦打扰。
阿诚没有被梦打扰,却被一阵碎杂的脚步声给吵醒。睁开眼时,屋内依旧漆黑如故,他望向窗外,猜不出现在多少时辰,客厅里的脚步声很轻,间歇还夹杂着人
低嗓子讲话和搬动家具的声音。
难道是贼?他坐在
上细听着,从脚步声上听来人数不少。
有人敲门:“阿诚,出来。”是冯宣仁,口气是命令的。
阿诚慌张地在黑暗中摸到衣衫披上,拖着鞋子就跑了出去。客厅里已经站了七八个男人,年纪不一,表情大多严肃,衣装也是各具特点难瞧出职业。他们团团围住沙发上的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两个人衣衫都有暗红色的斑点。是血。其中一个人的腿显然断了,软软地耷靠在扶手上,血已经止住,伤口包着已经被血浸
的纱布。另一人没有受伤,头发蓬
衣衫不整脸色苍白却还是有精神的,正对冯宣仁讲着什么。冯宣仁深锁眉头仔细倾听,脸阴沉得很,然后眼略抬,看见挤进人群的阿诚,马上咐吩着:“去把我房内衣橱里的白色小箱子拿下来,再去烧一锅热水。”
阿诚赶忙冲向楼梯,隐约还听见背后那人的叙述:“不能再送过去,小陆子说看见有几个持
特务守在门口,我们只得把他送这儿来了,血是止住了,这脚恐怕是不中用了…”
待水烧好,伤员已经被众人抬到客房里去了。阿诚提着热水桶未进屋就听到一阵惨烈的叫声,但马上低下了去,似被人用布捂住了口“唔唔——”的闷音不断蛆骨,让他寒
直竖,恨不得扔下水桶逃开了去。
还好,水桶在门口就被人接走,又拿出一堆血迹斑斑的衣衫棉花纱布之类的东西扔给阿诚:“把它们埋到院子里去。”
抱着这堆脏物跑下楼去,楼上的惨叫再次响起炸裂在阿诚耳边,让他直打寒战,手中脏物飘散出的腥味更加强着这种可怖而紧张的气氛。
推开屋门,夜风
面扑来,倒是带去了一半的腥味,使他能强
下呕吐的
望干应该干的事。
门口的围廊下站着两个人,手指间的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他们看了一眼阿诚及他手中的东西,转头继续自个儿的低声交谈,他们显然是在把风。
对话在夜风的送拂下,断断续续地送入阿诚的耳朵。
“最近失手太多了…已经死了…”
“冯组长…不能动…有人监视…”
一个“冯”字足够让阿诚屏息倾听,他放慢着手中的活。
“这样下去不行啊…有一个叛变…总会还有的…”
“那王八羔子…日本人…有人撑
的…军统部的问题我们没办法…”
阿诚实在没有听懂,但再磨蹭下去可能会让人怀疑,埋完东西进屋,客厅里已经坐满人,正窃窃而语地商量着事。
冯宣仁走到他跟前低声说:“阿诚,你去上面帮我照顾一下那个兄弟,没事不要下来。”
阿诚点头,望着冯宣仁,带着顾虑。冯宣仁笑,柔声道:“没事,快上去吧。”
无端让人安心的笑容,却有
骨的柔情,阿诚的脸又微微地发烫起来,他扭头跑上了楼。
客房内的人已经睡着了,桌边的白木箱子里散着各种药瓶及一圈圈的纱布,还有绷带针剂等物,
边的木桶里都是血水,还微泛着热气。男人脸上的血渍已经被擦拭干净,
出灰白的面色,要不是
膛微微起伏着,阿诚一定会认为这人已经死了,想到刚才那阵惨叫,不由让他又打个哆嗦。如果有一天,躺在这张
上的人是少爷,自己会不会这么镇定地坐在这里,想到这儿心中郁闷起来。打开房门透透气,从楼下传来
低的争执声,并不
烈,阿诚根本无法听清,他怔了一会儿只得坐回
边,紧张后的疲惫和睡眠不足的困意竞相袭来,竟昏昏地趴在
沿上睡去了。
有人上来为他盖衣时他不是不知,只是太困了无法醒来,等一觉过后,天已大亮,人好好地躺在自己的
上,只有手上残留的血腥味,告诉他昨夜不是一场梦。
客房里空无一人,仿佛没人躺过似的干净。而少爷一大早不见人影,跑到厨房,老妈子瞪着晚起的阿诚一眼,扔给他一把扫帚:“少爷去上班了,虽是他吩咐过不要吵你睡觉,但你也不能真睡得这么晚啊,还不快去扫院子。”
阿诚接过扫帚,冲老妈子吐了吐舌头就干活去了。
晨曦中的介亭街有些冷清,偶尔有车开过,带过由远至近沉闷的声音。街面上走的都是各洋楼里出来的穿着暗
厚棉布长袄的老妈子,她们挎着竹篮刚从菜场上出来,也有遇到认识的就留步扯些家常也是细声细气,唯恐惊扰了什么似的。
冬已深,晨风中夹着刺骨的寒气,阿诚把长柄竹帚支在身上,腾出两只手用嘴使劲呵着热气,待手指活动自如点,方才把着扫帚慢慢地清理庭院。扫到昨夜自己埋血衣的地方一看,确有痕迹,土松松地堆着。阿诚皱眉头,用脚踩了踩,把土给踏实才觉安心。昨夜的忙
并不是梦,那人想是一早给少爷带走了,毕竟这地方也不适合留人,人不多但眼还是很杂的,不得不谨慎着点。想着少爷,心又异样萌动,昨夜跳舞时的事又涌到眼前,连嘴
也跟着热起来,虽然
上去还是凉凉的,那抹触感怎么像刻在
上似的清晰,柔软的带着苦涩的烟味,他不由面红耳臊,晨风再寒也
下不去。
少爷一定是开玩笑的!他这样想着,回忆起中秋宴上和张小姐共舞的
拔身姿,两人的和谐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出的,只是在他眼中更为美妙而已。自己和少爷算是什么?这样的比较又让阿诚啐了自己一次,胡思
想也得有个限,自己和少爷是主仆关系,张小姐和少爷是能结姻缘的朋友关系,八杆子打不一块儿的也能拿来比较?真是越来越混乱了。阿诚咬了咬牙,用力把住扫帚刮着本无物的地面,一下又是一下。
有车驶近,停在法式的黑色铸花铁门口,这车阿诚很熟悉,那是冯公馆的。从车里下来的两个人,冯家的二位少爷。
阿诚赶忙扔了扫帚去开门:“少爷,大少爷。”
冯宣仁略点头,和冯宣义径直进屋上楼,脸色双双铁青着。
书房内烟雾腾腾,阿诚端进茶水就退了出来,眼角瞄到二少爷背对大少爷
着烟默不出声,大少爷抱臂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眉头快拧成一团,看来两人正冷战着,屋内气氛不佳,阿诚识趣,迅速退出并掩上房门,但他站在门外犹豫不决,想偷听他们说话,且知这样不好,但是实在忍不住,虽然知道自己的关心对于少爷来说是毫无用处,但是难以管束的是自己的心,想知道他的一切,纵然对方不需要,阿诚尽量不让自己往深处想,只是用一个“忠诚”来搪
自己。
“爹的意思相当明白,你就不要和他唱反调了,上次的事他明着不说心里定有怀疑的。”
这是大少爷的声音。
“怀疑什么?”
“怀疑你真是他们要找的人。”
“哈哈哈…那你相信吗?”少爷的笑声听上去可一点也不愉快。
“不管我们相不相信,只求不要再有什么事发生,现在不比以前,风吹草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爹准备在年后把一部分资产转移出去,留在这里的交给我们两个来处理,所以说现在我们肩负着冯家的未来,你明白吗?”
“我知道。”少爷的话听起来有漫不经心的味道。
“既然知道,就不要让爹担心了,今天这事也不是不好,你干嘛要顶撞他呢,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惹急了他会六亲不认,何况他现在对你有所顾虑,如果你再不收敛点,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冯宣义口气柔中带刚,而且利害分明。
屋内长时间的沉默。
“张丽莎对你可是很中意啊,呵…你这家伙真有两下子,那个小妮子听说很难搞定,张司长虽说对上次的事有点不满,但对于自己的女儿向来是没辄的,所以说这门亲事定得很顺利,妈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冯宣义轻松地说着,一边观察着弟弟的反应。
冯宣仁只是抽烟没有开口。
“哎呀,你也该知足了,张丽莎人长得真是很不错,而且又是张司长的千金,这门亲事家里早就想要的,这不皆大欢喜嘛,你就别犯小孩子脾气了,啊?”
“唔…”冯宣仁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你算是幸运了,猜妈给我哪家千金啊?”冯宣义有些无奈的摇头“就是谭局长的女儿,听说那个女人是个泼妇而且丑得吓人,真要命!”
“哈哈哈…”冯宣仁极不讲兄弟情义地笑出了声,刚才的低气压一扫而尽。
阿诚已经悄然离开,就在冯宣仁“唔”了声之后。
这儿不久就要有一位美丽的女主人吧?他觉得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有了少
的话,少爷就不会去干危险的事了吧?可是…怎么也愉快不起来,像有块不知名的重物沉沉得
在心头,堵得慌。这块不知名的重物困了阿诚一天,他只得拼命地干活,期望由此可以减轻心中难熬的
迫感。
一天将尽,为冯宣仁端上晚饭之时那块重物还是
着他,让他无法正视一眼坐在饭桌边的人,只求能远离对方的视线,但是对方却没有他心里的不适而打算放过他。
“阿诚,你一天都绷着脸呢,怎么回事啊?”冯宣仁抓住正准备退回厨房的阿诚。
“没有什么,少爷。”阿诚毕恭毕敬地回答。
“噢?”冯宣仁仔细看他的脸“那你的脸怎么绷得像涂过浆糊似的?”
“真的没有什么。”阿诚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不能告诉我吗?”冯宣仁皱起眉头,那笑容看上去可不怎么像话。
阿诚苦笑,叫他说什么,本来就什么也没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难受,根本找不到理由。
“有点累了吧。”他随便扯了个理由。
“哦,对了,”冯宣仁点头,似想到什么随即就问“昨夜没有吓到你吧?”
阿诚迟疑着,他不知少爷指的是哪件事,是跳舞的事?还是半夜的事?
“是的。”确实哪件事都把他吓到了。
“希望你下次不会怕。”冯宣仁泛在嘴角的笑容在阿诚看来有点
恶,并且知道他一定指的是跳舞时的亲嘴,想着脸就不受控制“唰”地一下红到脖颈下,含糊地“嗯”声后马上转身准备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少爷我要去烧水。”
“嗳,等一下。”冯宣仁拿筷子敲了一下碗边低声叫着,阿诚身形一停,手臂即被握紧,又被强硬地扳转身体。
冯宣仁用力把那只手臂往身后一拖,阿诚猝然跌倒在他身上,立即被恶意地囚在两只结实的臂弯里,动弹不得。
“少爷…”阿诚惊慌之下觉得两个人这样的姿势有点不雅,他试图挣扎。
“别动!”眼中戏弄的神色愈重了,双臂收紧,两人像被粘在一起的纸片。
似曾相识的气味又充斥鼻间,阿诚瞪大眼睛地看着那双嘴
贴近自己却无法有任何动作,震惊之下甚至连挣扎都已忘却。
冯宣仁挑了挑眉头,把舌头伸进了失去反应的嘴里。这次绝不是蜻蜓点水式的一掠而过,是一次放肆的侵略行动,强硬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双
贴近,
住迂回
拭,然后侵入。阿诚的脑中一片空白,任凭那
热柔软却又霸道的物体长驱直入,在口腔内翻天覆地,
绵不止。他连呼吸也已忘却,缺氧的晕眩一阵阵袭来,让他头昏眼花,只剩下嘴中两舌相绕的触感,可使心脏为之停顿。
“唉,傻小子,呼吸啊?”
不知多久,
已经离开,阿诚还是茫然的目瞪口呆,直到头上被敲了一下方才惊醒,连忙大口
取空气,头脑一下子清醒了。不过他宁愿不要醒过来面对可怕的难堪。
“啊,那个…”阿诚立刻如火烧
股似地从冯宣仁的怀中一跃而起,茫然地吐字不知道自己倒底想说什么。冯宣仁也没有阻止,只是好玩地看着他的反应。
“害怕吗?”温柔的询问。
阿诚木讷地站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希望你不要害怕。”冯宣仁轻声说,诚恳地望着他的双眼。
少年迟疑,终于摇头。他整理着自己的感觉,确实那是晕眩而不是恐惧,可自己应该害怕的,如昨天一样,不是吗?昨天有吓到哭出来,而现在他还能有勇气站在少爷身边,真是个不小的进步。他无意于现在表扬自己的勇敢,只是想搞清楚冯宣仁为什么会有这样举动。
可是,冯宣仁好象没有意思让他弄明白,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挥挥手:“你去烧水吧。”
阿诚怔了怔,伸手取桌上的饭碗:“少爷,我给你去热一下吧,已经凉了。”
冬天里,热饭总是冷得很快。
冯宣仁嘴边滑过一丝苦笑,制止他:“算了,你去吧。”
*******
少爷的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笑…
在厨房里,阿诚瞪着炉火,心悸依旧不止,他用指抚摸着自己的嘴
,粘腻似不同往常,也不如昨夜的干枯燥热,而是一种暧昧不清的温热。没有太多的害怕确实是真实的心情,也许昨天少爷的举动已经给了他足够的心理准备。今天的不同,被扑天盖地的晕眩包围时竟毫无惧意的承受着,连自己也惊讶不已,但这种事他是断不敢跟少爷说的,连想到也觉得如火烧般地羞涩难挡。
水开了,炉嘴“卟卟”吐着白烟,阿诚却毫无知觉,似被那闪烁不定的炉火给催眠了。没有人教过他,情从心生是何模样,一切任着直觉的话,这此中的不合常理令他怎么会不彷徨?
阿三的话又重回脑中:少爷很喜欢你呀。
他微弯嘴角,泛起一点迷糊的笑容,我也很喜欢少爷,他对自己说,这心思如雾澄澄的水蒸汽渺茫不知向何处停留。
*****
天寒久了,转眼已近年底,介亭街冷清的空气平多一份喜气。不管中不中洋不洋的介亭街总在这个时间显得特别的忙碌,洋人有洋人的节日,本地人有本地人的节日,齐心地挤在年底惹来一街的喜气洋洋。一到夜晚,介亭街更是车来人往,大小宴会在各洋楼里被名目各异地接连举办着,醉生梦死也好,得闲偷
也好,一年折腾到底,末了还要来个轰轰轰烈烈的齐
颜,也不管这
颜中几多真切几多假,节总是要过的,惨淡和不安暂且可以弃之一旁,先生们的头发依旧纹丝不
,小姐们的口红依旧鲜
滴,搂起
肢执起手腕,笑容依旧如往年般的开怀,疲惫和慌乱好好掩饰起来,暗自希望着待年一过,世界还是一样没有改变,所有传至报纸
连于外面街头的使人心惶惶的消息在歌舞升平之下被抹得干净,就算最响的炮声也在留声机的音乐声中变成一种伴奏。有钱有权,成了最大的强心剂,所以介亭街依旧美丽。
作为冯家二少爷的冯宣仁也不能例外,手边一堆精致的请柬高高地堆在书桌上,他得一张张理出来,按邀请人与自己的利害关系排个时间表,决定参加或婉拒。
有一张让他举棋不定,张府的请柬,落款却是张丽莎。这是张小姐以自己的名义举办的舞会,请的是些社
界的年轻人,冯宣仁知道这次邀请其实要向外界确定双方的关系。他不
蹙眉,虽是说父母已经挑明了意思,冯家的二媳妇非张丽莎莫属,他也想不出张丽莎有什么不好,模样不差家世好,而且张府又帮过自己,两人各方面的般配似是无可争议的事,可他心中就是有什么东西梗阻着,而且一个劲地把自己的决心往反方向拉着定不下来。
想着不由烦躁,点起烟猛
一口,然后尽悉吐出。这样一位
子适合他冯家二少的身份,可惜他现在不只是冯家二少,但分饰好两个角色是现在最重要的事,如果这次拒绝张府的邀请会让父亲对自己有所戒心,那可不妙。考虑至此,冯宣仁把请柬放至一旁,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门被轻轻敲响:“少爷。”
“进来吧。”
阿诚垂着头端着茶水进来,手里还拿三封信:“少爷,信。”自从上次被强吻,他见冯宣仁就这般模样。
冯宣仁瞧着他的样儿不由苦笑,接过其手中的东西,里面有一信封印着十字标记,是教会医院的,他马上撕开看起来。
阿诚放下茶杯,准备离去。
“是关于阿三的。”冯宣仁盯着他的背,哼了一句。
阿诚果然顿住脚步,转身望向正仔细看信的人。弟弟已是好久不见面了,正记挂着他呢。
“日本人要进那儿,年后教会医院要撤离,阿三现在不是编制里的人,院方征求我的意见。”冯宣仁简短的说明一下。
“他们的意思是…”
“说是撤离,可能这一下子不会再开出来,阿三不会被留下来。”
“啊…”阿诚顿觉失望之极,真是世事难料,原本以为阿三的命运会被改变,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的变故。
“没事,”冯宣仁安慰着“如果不想回冯公馆的话,就也先待这儿吧,真想学医的话总有机会的,我有开诊所的朋友,去联系看看,行的话介绍他去帮忙吧,说不定比教会医院还要好些。”
“谢谢少爷。”阿诚一下宽了心,由衷地展颜而笑。冯宣仁也笑了,这可是阿诚最近难得的笑容啊。他有时确实在怀疑自己是否错得厉害,小心翼翼地关心着自己的小佣人是不是开心,任谁都会觉得怪异,可自己又无法忽略那习惯于藏匿真实想法的淡漠的脸。
如果是一时的冲动夺去了阿诚的快乐,他会觉得很不舒服。
一时间没了言语,才冲淡的尴尬又重回两人中间,只要两人独处,如果无事可交谈的话就会陷入对那出格一吻的回忆,似乎能把空气的
动给停止住,一下子沉闷了起来。
“少爷,我下去了。”阿诚快被这空气给
倒,他决定暂先逃离,转身走向门口,听得背后的冯宣仁清了一下嗓子。
“你在怕我吗?”他冷淡地问。
“不不是,我没有,少爷。”阿诚过急地想否认,却有
盖弥彰的味道。
“呵呵呵…好好好,我知道了。”冯宣仁笑出了声,但听着并不怎么愉快。
阿诚手足无措地僵立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两难。
“阿诚,”冯宣仁收住笑容,认真地低声道“我不是想吓唬你,希望你能明白。”
阿诚缄默着,又习惯性地垂下了头。
“能不能抬着头听我说话?”有时冯宣仁对这个如此喜欢躲藏的家伙真是深感无力。
“你听着,”无奈之下只得站起身来,把羞怯的脸向上扳起,让两人能面对着面,并强迫游移着的眼睛定焦在自己脸上“阿诚,你听着,如果你真的很害怕,我不会再那样做了,你明白吗?”
眼里的瞳孔黑得深不可测,冯宣仁看到自己映在上面清晰的影子,如果不回答的话他期待着这双眼睛能回应他,哪怕显
一点表情。
好久。
“少爷,我不知道,”阿诚的眼睛里光点闪烁,泉般清澈,似能滴得出水来,那深不可测现在如小溪般浅显“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怕,但如果是少爷的话,阿诚不是说过要对您忠诚的吗,所以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只要少爷喜欢。”
冯宣仁怔住,他没有想到少年会给出这么一个答案,其中有一种强赋的合理让他处于矛盾的感情找到松绑的理由,可是心里还是很明白是阿诚一惯的顺从促使他这样回答自己。
“不要…跟我说这种话,”冯宣仁叹息,烫手般放开那张脸“你不要给我错下去的理由。”退后着坐倒在椅子上,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索烟盒,也是一种逃避。
阿诚终于得以逃离,他迅速地走出书房,捂着“砰砰”猛跳不止的心脏飞快地奔回自己的房间里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想去回忆刚才自己说了些什么胡话,只是拼命想着过完年阿三要过来,兄弟俩又可以和以前一样共同生活了,心里就宽慰许多。
冯家二少冯宣仁有着大小不等的宴会要参加,现在他已经习惯于把阿诚带在身边,就像很多有钱少爷一样,身边总带着个贴身佣人,方便也好显气派也好,算是一种时尚。阿诚个头蹿得快,一年长了好几寸,衣服总是显得不合身,冯宣仁叫人替他做了几套新装,从布衫到洋装皆有,以备场合之需,一一试过,装扮起来,楞头青硬是变成一个英俊小生,风姿翩翩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真是应了“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人”的旧话。
青涩的少年努力适应自己在冯二少眼中的特殊地位,不落声
地维持着自己的本分,长身体之间也长心智,他学着摆平自己的位置,却也是很不容易,感情的事怎么是一个从未涉过情场的小子能轻易理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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